三家巷第8部分阅读(1/1)

就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难得的笑窝。周炳说:“这样正好,不要动了。”她就一点也不动弹,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样。她的敏捷的动作和控制筋肉的本领,叫周炳暗暗吃惊。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看出来区桃到底有多美。在那张杏仁样的脸上,永远放射着那种惊人的魅力。五官是经过巧手雕刻出来的,非常精致。长长的凤眼含着饱满的青春,温柔和勇敢,配上窄窄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显出自然的美丽,没有一点矫饰的痕迹。她的身材和四肢,是那样的合度,并且富于弹性和姿态,使她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妙。区桃看见周炳那眼睁睁的怪模样,就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说:“你怎么这样看我敢不是发了神经”周炳连忙分辩道:“我怎么发神经画像就是要这样看法,才画得出来”其实这句话他并不完全老实,他看区桃和画区桃完全是两回事。如果单要画,他满可以闭上眼睛把她一点不差地给画出来的。

正当区桃倒在周炳床上笑做一团的时候,他们的舅舅,那当中医的杨志朴也在这一天来姐姐家拜年。区桃斜眼瞥见一个身材矮小、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神楼底的趟门的门框当中,吓的一翻身跳了起来。周炳垂着手、躬着身叫了一声舅舅,她也跟着叫了一声舅舅。杨志朴鼻子里唔了一声,深不可测地笑了一笑,就走到后面去了。他一进周杨氏的房门,就跟他的老姐妹们开起玩笑来道:“哎哟,好齐全。这正是傻子碰了钉子,钉子吃了辣子恭喜,恭喜。”区杨氏骂他道:“哥哥你老没正经,谁是辣子”杨志朴挤眉弄眼地用嘴巴描了一描小院子对过周泉的房间,周杨氏说:“没人。早出去了。”他才说道:“我刚刚经过神楼底,他俩那么情投意合,叫我一眼就看穿了。不怕我当舅舅的说,就是二姐跟三妹你两家该做了亲,把阿苏配给阿榕,把阿桃配给阿炳才好,再也没有这样合适的了”陈杨氏说:“可不我也是这么说”区杨氏抢着说道:“怎么我可不答应区家的姑娘没处塞了都断了给周家”她的话虽然说得厉害,脸上可是带着笑容。周杨氏像佛爷似地慢慢说道:“舅舅跟三妹一见面就斗口角,都是为老不尊。我跟你们癫什么我一点主意也不拿,孩子们心爱怎样就怎样。”杨志朴点头称赞道:“噢呵,看二姐。贤德,贤德”区杨氏说:“别高兴,她说你为老不尊呢”

在神楼底里面,区桃坚持要到神厅外面去画,免得再有人来撞见,不好意思。周炳坚持不肯。区桃快走到神楼底门口,周炳连忙赶上前,双手抱住她,把她连抱带拉地拉到床前,让她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口里连声说道:“不怕人看,不怕人看。我有办法,我有办法。”没完,就缓缓地把趟门拉上,把窗帘子也拉上,坐在凳子上,继续给她画下去。区桃经过这一场扰乱,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坐在床上不动,可是嘴里却说:“不画了,不画了。坐的把人都累死了”周炳专心一意地画着,没有睬她。不大一会儿,画好了。周炳觉着画得很像,又很漂亮,就得意洋洋地拿着画像坐在她身边,两个人一齐看。周炳说:“你看像不像”区桃说:“像什么呢连一点也不像我哪有这么漂亮”周炳单纯地笑着说:“她已经不错,你比她还要好得多”说完,对着那画像深深地吻了又吻。区桃的脸又红了,笑窝一隐一现地跳动着,心忙意乱地对着周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周炳爽朗地说:“我要跟她在一起过活一辈子。除了她,我没有知心的人。我们会快活一百年,天天都像今天一样革命也快要成功了。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之后,咱们这一代,不是最幸福的一代么我觉着我完全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天对着她十二个时辰,我们的日子会美满得不能再美满”区桃的杏仁脸儿跟真的桃花一样红了。她有那双激动的,充满了幻想的眼睛望着她的表弟说:“是么真是这样么你说的都是真话么咱们这一代是最幸福的一代么”周炳十分自信地说:“那当然。难道你不这么想难道你还能有另外的想法”区桃把身体靠在周炳胸膛上,摇着头说:“不。我是跟你一样想的。可是,我想得没有你那么容易。”周炳说:“为什么你看见了什么障碍么”区桃斜斜地抬起头,向后仰望着他道:“也没什么。也不知是障碍不是障碍。我觉得人们不大齐心。像我爸爸你三姨爹,像文娣表姐,像文婷表妹……”周炳坦率地笑着说:“那不要紧。十个手指还有长短呢只要文雄哥,守仁哥,民魁哥,子豪哥这些人,大家齐心就行了。只要你和我,咱俩齐心就行了”区桃又害臊起来了。她低着头,用蚊子一般微弱的声音重复着他的语气道:“你和我你是真心的你问过你妈妈我二姨妈没有”

15 风暴

白云山上的浮云时聚时散,晃晃眼又过了几个月,到了阳历六月下旬了。六月二十三那天的下午,一会出太阳,一会阴天,下着阵雨,十分闷热。陈万利吃过中饭,略为歇了一歇,也没睡着,就爬起来去找何应元。他走进何家的大客厅,没有见何五爷,却看见何守仁、李民魁和他的大女婿张子豪,在那里坐着。客厅十分宽敞。南北两边是全套酸枝公座椅,当中摆着云石桌子,云石凳子。东面靠墙正中是一个玻璃柜子,里面陈设着碧玉、玛瑙、珊瑚、怪石种种玩器;柜子两旁是书架,架上放着笔记、小说、诗文集子之类的古书。西面靠窗子,摆着一张大酸枝炕床,床上摆着炕几,三面镶着大理石。炕床后面,是红木雕刻葵花明窗,上面嵌着红、黄、蓝、绿各色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客厅后面所种的竹子,碧绿可爱。陈万利是熟人,就随意躺在书架旁边一张酸枝睡椅上,和他们几个后生人拉话。他说:“人家今天又有示威大游行,你们年轻人不去出出风头,却躲在这里做什么”张子豪、何守仁笑笑地没做声,李民魁打趣着说:“那么,你老人家为什么又不去凑个热闹”陈万利装出愤激的样子说:“我是想去,可是你们要打倒我。你们不是整天嚷着要打倒买办阶级么”李民魁顺着他的语气接上说:“正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去游行了。我们犯不着去给共产党捧场”陈万利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按那么说,这回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都是共产党么”何守仁见大家不做声,就说:“话虽不能那么讲,可是共产党煽动了这次罢工,那是无可否认的。”陈万利鼻子里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后来他转向他的大女婿说:“子豪,我还没仔细问你,到底你们东征得好好地,为什么又班师回朝呢”张子豪说:“爹,你不是亲眼看见的么咱们要打刘、杨呀。”陈万利说:“滇、桂军开烟开赌,果然是军阀,该打倒。陈炯明呢,你们打倒了没有”张子豪笑嘻嘻地说:“打倒了。”后来又赶快加上说:“差不多”陈万利豪迈地大笑道:“我说了,你们这叫做枉费心机。一个小军阀都打不倒,还要打倒什么帝国主义见过什么是帝国主义没有我看赶快班师好。人家外国飞机、大炮、坦克、军舰是和你来玩儿的”谈到这里,几个年轻人没和他多说,就退出客厅,走到对面何守仁住的书房里去了。

这里陈万利独自躺了一会儿,何应元才穿着透凉罗短打,珠花草底凉拖鞋,手里拿着一把鹅毛扇,缓步走出来。陈万利一见他,就从睡椅上坐了起来,说:“五爷,才不见几天,怎么你越过越瘦了”何应元唔了一声,说:“像你就好,随便世界上出什么事,心里不烦。才不见几天,你就越过越胖了”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才说到正经事。陈万利说:“五爷,省府里的谘议问题,如今闹得怎样了”何应元回答道:“多谢你,有心。这不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可总没闹出个名堂如今总算暂时不撤销了。不是我小弟看中这份官职,贪恋这份钱财,可总不能让那些赤化分子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别人在省府里连个说话的席位都没有就是我小弟依了,展堂代帅肯依”陈万利拍手赞成道:“对呀,对呀我们做买卖的人参不透你们政治佬的鬼把戏,可是说老实话,这半年我是过得胆战心惊,没得过一天好觉睡一件跟着一件的怪事情,不由得你不糊涂你数数看:今年二月闹东征,三、四月闹追悼孙大炮;五月更好看了,劳动大会和农民代表大会一齐开,十万人上街,大喊大骂,还不骂的你、我五卅惨案之后,跟着就打刘、杨,香港罢工还算是哪刀菜你不见我挑担家什么周金、周榕、周炳那些孩子,眼睛发愣了,又发红了。这不比疯子还疯谁许他们这么闹的咱们的公安局哪里拉屎去了”何应元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说:“买卖人到底是买卖人。闹有闹的好处,也不是全要不得。只是太过分了,那可不成你看吧,他们总有一天要狠狠地摔下来的他们之中,也是各色米养各样人,其中有一个蒋介石,就有点考究。现在,他好像还是左派呢只有一桩,他跟展公有点一山不藏二虎的味道,这是他太狂妄。如果展公伏得住他,这人也有用处。”陈万利对这些他叫做“捉迷藏”的隐隐约约的事情,不大爱听,他就问起一些别的事儿道:“五爷,他们那些狗杂种今天又要游神了,听说还要游到沙面去呢,你也有点风声么”何应元阴险地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不是八字脚搞的名堂人家沙面当局都准备好了。一碰头,准是摆路祭在上海有那么些冤魂,自然要到广州来找替身。这正是劫数难逃呵”陈万利搔着花白脑袋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地说:“按这么弄,英国还是要强硬下去了。”何应元转为得意洋洋的神气,并且把鹅毛扇使力一摔道:“自然啦难道人家强硬不得难道人家怕你总之,我们只管看热闹,够好看的”陈万利把声音压低了,问:“你这消息来源可靠么”五爷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可靠不可靠,谁知道反正你晓得,我走的是外交路线”

陈万利一言不发,走回家里,找着陈文雄,对他说道:“阿雄,你今天下午不要回沙面去上班了。连请假也不用去,顶多打个电话回去就行。”陈文雄刚穿好大翻领衬衫,把西装外衣搭在手上,听见他父亲这么一说,就放下外衣,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有什么风声么”陈万利严肃地低声说:“人家准备干了经过上海南京路的教训,你们还不收敛一点光送命也不是办法”陈文雄一听,脸上一红,心突突地跳。后来他勉强镇定下来,说:“既然如此,不上班就是了。”说完,他走回房间里,躺在床上,好久没有动弹。后来他跑上三楼,想将这个消息对文娣、文婕、文婷她们说一说,但是她们没一个在家。他又匆匆忙忙跑到周家,想和他的表弟、表妹们说一说,但是周榕、周炳都不在。只有周泉在家,听了这么坏的消息,也只是干着急,没办法。陈文雄说:“泉,不要着急。论道理,咱们中国人是对的。就怕的是那些帝国主义不讲道理。你知道,咱们两家的年轻人今天都去游行么”周泉善良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家那莽撞鬼阿炳,他是准去无疑的。”陈文雄用一只手捂着心坎说:“愿上帝保佑”

这时候,十万人以上的、雄壮无比的游行队伍已经从东校场出发了。这游行队伍的先头部分,是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和本市的工人,已经穿过了整条永汉路,走到珠江旁边的长堤,向着西濠口和沙基大街前进。其他的部分,农民、学生、爱国的市民等等,紧紧地跟随着。区桃、周炳、陈文婕、陈文婷都参加了这个队伍。除了区桃和周炳两人在出发之前打了一个照面,彼此点点头,笑一笑之外,此外谁也没看见谁。队伍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怒气冲天地向前流着。它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指望,只有仇恨和愤怒的吼叫,像打雷似的在广州的上空盘旋着,轰鸣着,震荡得白云山摇摇晃晃,震荡得伦敦、华盛顿、东京、巴黎同样地摇摇晃晃。区桃在工人队伍里面走着,呼喊着。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听见另外一种粗壮宏伟的声音在她的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她听到这种声音之后,登时觉着手脚都添了力量,觉着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这是一个多么强有力的人哪她一想到这一点,就勇气百倍。她希望赶快走到沙基大街。她深深相信这十万人的威力压在沙面的头上,一定能使帝国主义者向中国人民屈服。像这样的想法,周炳也是有的。他在学生的队伍里面,走得稍后一些,和区桃相隔约莫一里地的样子。他也在人群当中一面走,一面呼喊。他也听见一种粗壮宏伟的声音在自己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他也觉着自己的手脚都添了力量,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他甚至在那十万人的巨吼之中,清清楚楚地听着了区桃的活泼热情、清亮激越的嗓子。他总觉着这十万人的呼喊口号是区桃在领着头的。他拼命提高嗓子,放宽喉咙,可是声音总不洪亮,好像字音才一离口,就叫别人的声音吞下去了,一点也听不清。他为这桩事儿十分苦恼。不久,走到海珠公园,离沙面越来越近了。周炳发现一种新的力量,一种更加坚决和勇敢的力量,从队伍的前头往后传过来。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他的拳头也握得更紧。什么声音他也听不见了,只觉着一股风暴在他耳朵边呼呼咆哮。他在许多年之后还有这种感觉,仿佛他们的队伍不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四路纵队,而是彼此手臂扣着手臂,他扣着区桃的手臂,他们又扣着别人的手臂,排成一字横列式,向敌人压过去……向敌人无情地压过去……

一点不错,一阵愤怒的风暴向着沙面无情地压过去。那些大大小小的殖民主义者害怕了。就中有一个站在沙面“东桥”铁闸和沙包后面的外国下级军官,害怕得更加厉害。他本来已经接受了“在情况需要下可以向中国猪开火”的命令,这时不住地掏出手帕来擦汗。他亲眼看着英雄豪迈的工人们经过东桥,向“西桥”走去。他感觉到那阵风暴的威力,他觉着自己站立不牢,好像快要晕倒似的。他觉着沙面马上就要被包围了,沙面的房屋都倾斜了,马上就要倒塌了。他想起他的儿子正从本国坐船来远东,要接任一家洋行的副经理。他想起广州的黄包车夫,他昨天还用皮鞋尖教训过他们。他想起他从来就有权利摸任何一个他认为应该摸的女人的奶子。他想起他的卧室里堆着的那些鸦片烟、金子和其他的走私货。……这一切,眼看着就要完了。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脸上给吓得全白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赶进穷巷的癞皮狗,谁也不会可怜他。他就要被打死。他的尸体将被抛进大海里,让浪涛把它漂回家乡。他想到这地方,就想哭,想叫。后来他就叫出来了:

“为了祖国的光荣,为了光荣的祖国,孩子们,冲呀”

那些外国的兵士都听懂了他这句外国话,都用奇怪的眼睛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忽然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再说,也不明白应该怎么执行他的命令。他们的面前是一重紧紧关闭的铁闸,铁闸之内和桥拦的两旁还堆塞着沙包,叫人怎么往前冲呢那外国军官看见大家不动弹,就拔出手枪朝群众开了一枪,其余的人才跟着放枪。……这样,一场卑鄙无耻的血腥谋杀公案就开始了。

首先受到损害的是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的广州工人队伍。区桃走在广州工人队伍的中段,越接近沙面,她心里越是生气。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东桥上面那些端着枪向自己瞄准的外国兵,就使尽全身力量喊道:“打倒帝国主义”她觉得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她现在心里要说的一句话,她目前要做的一件事。突然之间,四、五丈远之外爆发了一种巨大的声响。随着一阵密集的爆炸声。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看见她身边的工友倒在地上了。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大声叫嚷着:“冲上去抢他们的枪打死他们工人万岁中国万岁”一边嚷,一边就冲上前。枪声更密了。火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时才想起周炳没在她身边。要是周炳在,他是会跳上去,把敌人的枪夺下来的。现在,她得自己去做这件事。但是一眨眼之间,她觉得周围非常混乱,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把她的胸部碰了一下,她觉着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想叫嚷,声音也没有了。她觉着很奇怪,她自己到哪里去了呢只有夏天的太阳,她还依稀认得:那太阳老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开头,队伍乱了一下,有些人继续往前冲,有些人向两旁分散,有些人向后面倒退。整个十万人的队伍也顿挫了一下。几秒钟之后,人们理解了这枪声的意义,就马蚤动起来,沸腾起来,狂怒起来,离开了队伍往前走,往前挤,往前窜。有些人自动地叫出了新的口号:“铲平沙面”“把帝国主义者消灭光”“广州工人万岁”周炳像丧失了知觉似地跟着大家往前冲。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一心要找广州工人的队伍。走到西濠口,见前进的道路已经被警察封锁住,大队伍正在那里转弯,折入太平路向北走。一部分队伍已经解散,一部分队伍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站立着,此起彼伏地在高呼口号。爆炸了的情绪正在不断燃烧。找来找去,总找不见广州工人的队伍,他回到警察封锁线的前面,掏出救护队的臂章套在袖子上,准备走进禁区。正在这个时候,一辆白色的红十字救护车飞快地开到他面前,车上有一个工人装束的人向他挥着手,大声说了几句话,他就攀上车头,在司机位子旁边的踏板上站着,像长了翅膀似地向东桥的出事地点飞去。到了马路的尽头,所有的人都跳下来,奔向沙基大街,大家一句话也不讲,严肃地、沉默地、迅速地工作着。整条沙基大街是静悄悄的。商店都紧紧关着大门。只看见一些灰色的和白色的人们在往来移动。刚下过阵雨,麻石街道上一片片的水光在闪亮。受难者们轻声呻唤着。他们鲜红的血液流在祖国的大地上,发出绚烂的光辉,而且深深地渗进石头缝子的泥土里面,就好像那里是红宝石镶成的一样。有一种沉重的预感压着周炳的心。他忽然发现一具仆倒在血泊当中的白色的尸体。他确信她是一个女的。他确信自己认识她。他向着她走过去。她俯仆在地上,两手向前伸,好像她准备跳起来,继续往前冲似的。她的下巴顶着石头,嘴巴愤怒地扭歪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警惕地注视着敌人。周炳弯下身去,准备帮助她站起来,嘴里不断低低呼唤着:“阿桃,阿桃,阿桃……”但是她没有回答,只是柔软而平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举起拳头向沙面的凶手示威地挥动了几下,然后两手托起她,刚一举步,就不知怎的,一阵天昏地黑,两个人一齐摔倒了。

16 永远的记忆

当时救护队把周炳和其他受伤的人一道送进了医院,不久,医生们把他救醒过来,又把他送了回家。那天晚上,他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说胡话,不省人事。第二天,烧得更加厉害,既不吃,又不喝,只是似睡非睡的,时不时大声叫嚷,把床板踢蹬得通通地响。他叫嚷起来的时候,又像和人打架,又像痛楚呻唤,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有他妈妈周杨氏约莫猜出来有几声是叫唤区桃的名字。周家的远近亲戚,周炳的南关和西门的朋友,还有几个小学和中学的同学,都来看他的病。他舅舅杨志朴大夫来给他诊过脉,说是怒火伤肝,外感风寒,痰迷心窍。周榕给他抓了药,烧好了,给他灌了下去,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效验。一连吃了几天药,到第五天的早上,他的神志才清醒过来了,喝了点米汤,就要他二哥给他找出那张区桃的小照片。周榕把区桃的小照片给了他之后,他就把脸扭到里边,对着那张照片淌眼泪。周榕连忙把这种情形告诉了周铁、周杨氏和周泉,大家去看他,见他清醒过来,都在心里面暗自欢喜。

何家的丫头胡杏听说周炳清醒过来了,立刻跑过来看他。她走到神楼底门口,见他朝里躺着,不敢走近床前,只挨着趟门轻轻叫了一声:

“炳哥”

周炳听见叫唤,知道是她,连忙抹干眼泪,翻身朝外,对她说道:“多谢你,小杏子。我好了一些了。你好么柳姐姐来看过你么”胡杏听见他问,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是簌簌地掉着眼泪,哭了一会儿,听见何胡氏在那边叫她,又赶忙跑回去了。不久,隔壁陈家的四位表姐妹一道来看他。陈文英抓住他的手说:“炳表弟,愿上帝保佑你阿桃是无辜的,愿她的灵魂早进天国”陈文婷也站在床前安慰他道:“阿炳,达观一些吧。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是无益的了。”陈文婕坐在他的床沿,用手在他的天堂上摸了半天,才用一种富于感情的声调说:“好好保重自己阿桃是为国牺牲的,她死得可惜,可也死得光荣。”周炳没有答话,只是在枕头上微微点头,表示感激她们的好意。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三个人在神楼底站了一会儿,又到周杨氏的后房里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陈文婷独自一个留在神楼底,坐在周炳床前的一张凳子上,陪着他闲聊。她低着头,眼圈红红地说道:

“炳哥,你说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像桃表姐那样的相貌,那样的人才,莫说千中无一,就是万中也无一呢她为什么不能够永远存在,永远活下去,却像一朵花一样,一眨眼就谢了,消逝了”

周炳连连点头说:“对极了。阿婷,对极了。你这一问,问到我的心坎上来了。我今天早上一清醒过来,就在想这个问题,到如今还得不到解答呢。你念的书比我多,你来给我一个答复吧究竟一个人为什么有快乐又有悲伤,这些快乐和悲伤又都有些什么根据,都有些什么意义”

阿文婷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人生不过是一片空虚,到头来你什么也抓不住。一切对于你,都只是一种欺骗。比方你说你在舞台上演戏的时候,觉着一切都是真的,在快乐的时候你是真的快乐,在悲伤的时候你是真的悲伤,其实舞台上什么都没有当真发生过,你不过是在欺骗你自己。我在舞台下面看戏,跟着你快乐和悲伤,其实不过是受了你的欺骗。到戏演完了,离开戏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周炳深受感动地说:“好极了,说得好极了,恐怕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李民魁大哥是主张虚无主义的,恐怕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样看来,咱们大家不过在命运的簸弄之下过着可笑的生活,谁也不能幸免。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幻梦”

陈文婷点头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因此,有时我想,什么都不要去争,什么都不要去希望,什么都不要去努力,最好是找个知心的同伴,一道逃到深山野岭里面去,与人无碍,与世无争地过着原始人的生活,那也许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周炳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道:“阿婷,我为什么现在会心乱如麻我为什么现在浑身上下连一点劲都没有我为什么会悲观、软弱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会觉着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为什么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仿佛自己不能避免地要遭到毁灭”

陈文婷没有回答。她呆呆地望着周炳,觉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病态。这种病态使他失去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和硬邦邦的戆气,变得有点柔弱可怜。她认为这个时候的周炳有一种反常的、病态的美,这种美比其他任何种类的美都更加动人。就这样对面坐着,陈文婷把他足足看了十分钟,才轻轻地叹息着回家去了。她刚走,周泉就走进神楼底,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和周炳谈区桃出殡的情况。她告诉周炳,区桃是和其他的烈士一起出殡的,殡仪举行得非常庄严,非常肃穆。在追悼大会上,就有十万人参加,以后全体参加者排成了雄伟无比的送殡的行列,沿途又有许多群众自动参加,浩浩荡荡地把那些灵柩送到凤凰台上。她最后说:

“这是哀荣这是国葬这是又一次悲壮热烈的示威上年纪的人都说,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出殡。多么伟大的场面哪凤凰台以后就要成为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纪念碑,永远竖在珠江边上了。”

周炳躺在床上,动都不动。眼光迟滞,脸上带着麻木不仁的表情。听到凤凰台这几个字,他的眉毛仿佛动了一下,嘴里沉吟地重复道:

“凤凰台”

他姐姐肯定地说:“是呀,就是那凤凰台。”

他继续往下说道:“不管怎样,她是看不见的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泉一听鼻子就酸了,眼圈儿也红起来。她把脸扭歪,不叫周炳看见,匆匆忙忙地,假装成有什么事情似地走出了神楼底。往后又过了三、四天,周炳慢慢地能够坐起来了,只是头昏眼花,吃不下东西,身体非常虚弱。那天早上,他坐在神厅一张靠背竹椅上,捧着区桃的画像尽看,从左边看看,又从右边看看;眯起眼睛看看,又闭上一只眼睛看看。看了许久,都没有放下,后来又拿出那张小照片来和它比着看,看着、看着,就对那画像说起话来。他时而低声细气地说,时而高声粗鲁地说;时而甜蜜蜜地笑着,时而咬牙切齿地生气。几道阳光越过周家门口正对面的枇杷树梢投射到他身上,映得他的脸孔更加苍白。周泉看见他这个样子,又拉了周杨氏出来,两家站在神楼底旁边那条冷巷里悄悄窥探,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当是他的痴呆性子又发作了。好在不久,南关的印刷工人关杰来看他的病,才把他的傻劲支使开。那印刷工人一见他的面就大声嚷起来道:

“嘿整个省城都滚起来了,就是你还在安闲自在地养病”

周杨氏和周泉连忙跑出来招呼他坐下,斟了一碗热茶给他,又替周炳分辩说他目前还吃不下东西,还得扶着墙才能走路。周炳自己却像没听见似地茫然说道:“什么地方滚起来了怎么滚法你倒说说看。”关杰呷了一口热茶,就坐在他旁边慢慢谈起来。

“这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如今的省城,整个变了样儿了。省港大罢工开始了说是英国鬼子不答应条件,绝不复工绝不复工许多人都到西濠口去迎接从香港回来的罢工工人。听他们说,这回一罢工,不只是香港震动,伦敦震动,全世界都震动呢”关杰这样开始说道,“你都没有走出去看看,满街满巷都在谈论罢工的事儿,满街满巷都看得见罢工工人,他们的胸前都挂了个红条条,你一眼就看出来了。嘿,那些罢工工人纠察队才威武,整整齐齐地,答、答、答、答地在马路上走着,除了木棍子之外,还有真枪呢”说到这里,他看见周炳的眼睛眉毛有些活动起来,就停了一停,喝着茶,看周炳还有些什么反应。后来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就又继续说下去:“怎么呢,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榕哥没有跟你说过么好我告诉你吧:省港罢工工人代表大会已经成立了省港罢工委员会也已经成立了都在东园里面办公。听说里面还分了文书、宣传、交际、游艺许多许多的部,苏兆征当了委员长。有一次我在区苏家里看见你们榕哥,他告诉我,你们三家巷这一笼子里的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还有你的泉姐和榕哥他自己,都在交际部工作呢。另外还有周金大哥,我看也参加了罢工运动了,这三、四天工夫,我看见他到我们印刷所来了五、六回。”关杰感情激动地讲着,周炳只是呆呆地听着,好像一个白痴一样。只是在听到周金也参加了罢工运动的时候,他才有气无力地插问了一句,说:“怎么我大哥也到省城来了他怎么不回家过夜按道理说,他们石井兵工厂不会在这个时候罢工……”关杰说:“是呀,我不也觉着奇怪”往后关杰又谈了许多罢工工友的宿舍和规模很大的罢工工人饭堂的情形,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令他感觉到新鲜、满意的惊奇。但是周炳仍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听着,一直到关杰讲完了,起身要走了,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就这样子,又过了三、四天。杨志朴大夫照样每天来看病,开药。他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已经能吃点烂饭,也能下床走动了,可是他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更加痛苦。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陌生的,而且没有什么可以察觉出来的吸引力。周榕和周泉每天很早就出去,夜深才回来,很少和他说话,也没有跟他说在外面搞些什么。不过他按照关杰的话来推测,大概他们是在搞罢工委员会的事情。奇怪的是周金也经常回家,每次回来只是在神厅里坐一会儿,或者换换衣服,问问周炳的病,又走了,既不在家吃饭,又不在家睡觉。周炳问他道:“大哥,你们兵工厂也罢工了么”他善意地笑一笑,说:“不。我是请假回来的。我给省港罢工委员会帮点忙。这是好管闲事,他们叫我做热心家”此外也没有多说什么。不知道根据什么原因,周炳判断他大概在很久以前就是一个共产党员。有一次,周炳正在午睡,突然被一种捶打木器的声音所惊醒。他睁开眼睛,就听见周金大哥在神厅里一面拍桌子,一面大声吆喝道:

“有内j,有内j,有内j一定有内j社会上有,政府里面有,罢工委员会里面也有怎么会没有内j你们没听说,香港有军火运进来么不是有人要解散罢工委员会么不是有不少工贼在那里运动工人回香港复工么这些还不能证明有内j如果没有内j,咱们搞肃清内j大运动做什么”

周炳听着,同时就想象出周金那睁眉突眼,脸红脖子粗的神态。他说完,大家就静下来了。许久以后,周炳才听见有一个人说话支持他。这个人虽然也肯定有内j,但是语气软弱无力,听起来好像是农科大学生李民天。后来有另外两个人说话,好像是周榕和陈文雄,他们认为社会上、政府里有私通帝国主义,破坏罢工的内j,但是罢工委员会里是纯洁的,没有这种凉血动物。此外,还有一种主张,说是无论社会上、政府里、罢工委员会内部,都没有什么内j,说有内j的人,是由于他们自己神经过敏。这一派也有两人个,其中一个很容易听出是何守仁,还有一个声音不太熟悉,想来想去,有点像李民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得不可开交。可是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大家又一哄而散,神厅里恢复了原来的寂静。周炳听得不明不白,也没有留心去研究谁是谁非,听见大家都走了,他就缓步踱出神厅。原来人并没有走光,还剩下陈文雄在和他姐姐周泉悄悄谈话。周泉见周炳出来,连忙站起来,很有风趣地说道:

“阿炳,过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位有名人物。这位就是省港罢工工人代表大会的代表陈文雄先生”

周炳跟着叫了一声:“大表哥。”

陈文雄今天穿着高尚华贵的笔挺的西装,显得特别漂亮而体面。周炳一眼就看出来,他的精神里面有一种比他的衣服更加华贵,更加使他自傲的东西。他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向周炳弯腰问好,随后就精神抖擞,高视阔步地走到周炳跟前,缩起肩膀,摊开两手说:

“阿炳,你没想到吧我们又罢工了这一回,也跟从前随便哪一回一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说完就和周泉一起上街去了。周炳把这几天来所见到的人、所听见的事想了一想,又把卧病这十几天来的生活回忆了一下,怎么也想象不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想来想去,不得要领,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走回神楼底,又对着区桃的画像呆呆地看起来。

三天以后,周炳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