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9部分阅读(1/1)

炳的病完全好了。那天一早,杨志朴大夫来看过,认为不用再吃药,只要注意起居饮食,过几天就会复原。舅舅走了之后,周炳也觉着身体有了点劲儿,在家闲着也闷得慌,就胡乱吃了两碗白粥,穿起衣服鞋袜,上街去溜达溜达。出了三家巷,他信步往北走去,经过百灵街、德宣街,一直走出了小北门。半年之前,旧历正月人日那天的情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能够看得见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区苏、区桃这六个姑娘簇簇拥拥地走在他的前面,他自己左肩挂着一帆布口袋饼干,右肩挂着一帆布口袋甘蔗,满头大汗地跟在后面,经过这些街道,经过这些茶寮,小店,元宝香烛铺子,凿石碑的铺子,卖山水豆腐干的铺子。他还能够看得见这六个姑娘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他姐姐和陈家表姐妹都是短衣长裙打扮,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绒的,有镶边的,有绣花的。区家两个表姐是工人打扮,区苏穿着银灰色的秋绒上衣,黑斜布长裤,显得端庄宁静;而区桃呢,她穿着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粉红色毛布宽脚长裤,看起来又鲜明,又艳丽。他又看得见她们的头发的样式是一色的剪短了的款式,辫子没有了,长长的刘海覆盖着整个的前额,而这种发式使她们在当时的妇女界中成为爱好自由的革新派。在这当中,区桃之所以显得特别动人,是由于她的头发既没有涂油,又没有很在意地梳过;那额前的刘海,在眉心上叠成一个自然妩媚的交叉,随着吹来的微风,缓缓摆动。……以后,他于是又看见大家沿着田基路走进一些小小的村庄,穿过这些村庄,又穿过一些菜田和稻田,拨开山光和云彩,掠过碧绿的杨柳和开着花的紫荆,向凤凰台走去;他又听见大家慷慨激昂地争论工农兵学商该谁占第一位的问题。……最后,他陪伴着一朵牡丹花一样的“人日皇后”爬上凤凰台,他听到区桃轻轻喘气的声音,他闻到区桃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他按着区桃的命令把饼干和甘蔗送给每一个人,然后在区桃身边坐下来。……

忽然之间,这一切都没有了。周炳喘着气,发现自己坐在荒凉寂寞的凤凰台的阳坡上,周围是重重叠叠,一岤紧挨着一岤的坟墓。他再一细看,正对着他的这一座小小的草坟当中,竖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二姐区桃之墓”几个大字,又用银朱油把那些字填红了。旁边的小字刻着年、月、日和立碑人区细、区卓两个人的名字。周炳到这时候,才觉着自己已经浑身酸痛,筋疲力竭。他就坐在这坟前左边的山首上,默默无言地流着眼泪。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认真感觉到,过去的那一切全都完了,全都不存在了。他用发抖的声音对着那坟墓说道:

“桃表姐,你听见我跟你说话么你怎么这样狠心,连告别的话都不跟我说一句我对你说了一千句话,一万句话,你都听得见么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回答我”

这时候,东边的太阳忽然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阳光直射在那新坟的深红色的地堂上,把那红土照得逐渐透明起来。透过这层深红的土壤,他仿佛看见了区桃的脸孔。她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地鲜明,一样地秀丽,在那覆盖着整个前额的刘海下面,露出那妩媚的微笑。她的神气跟那张画像一模一样,就是只笑着,不说话。周炳对着她呆呆地看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他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看着。后来,乌黑的云层又遮蔽了太阳,区桃的笑脸也逐渐变成愁惨的面容,并且逐渐暗淡,逐渐消失,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墓地上仍然是一层又冷又厚的深红色的山土。他望望天空,天空虽然那样广阔,那样宏伟,但是阴森愁惨,空无一物。他望望四周,四周是重叠拥挤的坟墓,寂静荒凉,没有牛羊,没有雀鸟,没有任何生物的踪影。他望望下面的山谷和山谷以外的平川,山谷和平川的秧田和菜地虽然都是一片新绿,但大片的禾田却没插秧,现在也灰暗无光,静悄悄地没有人迹。他再望望那无处的珠江,只见一片灰蒙蒙的烟雾,慢慢蠕动,又像上升,又像下降,又像往前奔,又像往后退,看来十分空洞,十分臃肿。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长气,捂着脸对坟墓说道: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再不回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世界怎么这样空虚,寂寞人生怎么这样悲伤,痛苦什么都是徒然的,什么都是灰暗的,什么都是残酷无情的你能够知道你什么时候生下来,可是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没有人爱护,也没有人惋惜,一下子就破坏了,毁灭了,阴消阳散了生命不过像一颗露珠,一根小草,一片破瓦,一块烂布,美丽,智慧,温柔,妩媚,都不过是一种幻象唉,这里还剩下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值得我去留恋,去羡慕,去珍重,去奋斗的么没有了,没有了,一样都没了我不如跟着你去,在漫漫的长夜里陪伴着你,在安静的黑暗里一道消逝。”

他这样哭了又诉,诉了又哭,没有层次,没有段落,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反复缠绵地对着那坟墓说话,不知不觉地太阳西斜了。这时候,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后叫了他一声:“炳哥”他大吃一惊,仿佛从那虚无缥缈的云层当中掉落地上。他从那山首上跳了起来,定神一看,原来是陈文婷,就结结巴巴地问她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她狡猾地笑着说:“家里面大家都担心着你,二姨更是急得不得了。我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让我来找。我就一个劲儿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跟我一道回去吧。桃表姐已经升了仙,你还是一个凡夫俗子,你撵不上她。走吧”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说:“阿婷,你对我真好。可是,你不想念桃表姐么她生前对你是很好的”陈文婷说:“我很想念她,我也知道她对我不错,可是,咱们走吧,天不早了。”周炳带着一副麻木不仁的脸孔跟着她下了山,沿着来路往回走。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陈文婷回家吃饭,周炳很想喝酒,就又披起衣服,到惠爱路正岐利剪刀铺子去找他的老伙计杜发,两个人一道去喝酒。他们刚走进“平记”炒卖馆门口,杜发眼快,一眼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对面坐着,有说有笑,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立刻把周炳拖着往后退。周炳说:“干什么”杜发露出很神秘的样子,低声说:“你没看见,那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一个是你榕哥的拜把兄弟李民魁,一个是茶居工会的工贼梁森,怪不怪”周炳再转回平记门口,探头往里仔细一看,果然见李民魁和一个蛇头鼠眼的人在喝酒。那家伙正是广州的著名工贼梁森。他过去曾经因为破坏罢工,被三个工会开除过,最近又混进了茶居工会,还当了一名执行委员。周炳认识他这个人,又听哥哥们谈过他的事儿,心里也觉得奇怪,可是他这时候不想多管闲事,就甩了一甩手,说:

“不管他咱们另找一个干净地方喝咱们的”

不多久,他俩就相跟着走进一家叫做“富珍”的小炒卖馆子里坐下喝酒。这酒馆不大,只有一个直厅和一个横厅,到处都密挤挤地摆满了小方桌子和小方凳子。他们拣横厅西南角上一个静处坐了,点了一个生筋田鸡,一个豉汁排骨,两个菜。菜还没到,每人先要了一碗四两重的双蒸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以后每人又要了一碗,一面吃菜,一面慢慢地喝。越喝,酒馆里的客人越多。到他们喝完了两斤酒,吃完了另加的茄汁牛肉片和咕噜肉两个菜,每人又吃了一碗白饭之后,酒馆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到处都高声谈笑,乌烟瘴气,连彼此说话都听不清了。一个唱曲的女孩子走到他们面前,要给他们唱曲,拉二弦的师傅站在她后面,笑眯眯地听候吩咐。杜发酒量本来浅,先就醉了。他拉住那女孩子的手,把一个双角子银币按在她的掌心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那女孩子狡猾地笑了一笑说:“我叫阿葵,住在擢甲里二百号,怎么样”旁边知道擢甲里并没有二百号的酒客都因为她答得俏皮而哈哈大笑。杜发醉眼矇眬地望着阿葵,伸手去拧了她一下脸蛋,说:“走吧,等一会儿我到你家里去过夜。”阿葵走开之后,周炳和杜发也会了账,从富珍酒馆走了出来。晚风一吹,喝下去的酒直往上涌,两个人一面打着呃,一面东倒西歪地迈着步,又不断说着胡话,全都醉了。

周炳回到家,一脚跨进神楼底,就看见有一位姑娘坐在灯前等候他。他心里十分诧异。开头,他以为那是区桃,仔细一看,又不太像。再一看,那位姑娘变出了七、八个化身,在他的眼前来回旋转,又都成了区桃了。他高兴得快要发狂,大声叫嚷道:“区桃,桃表姐”她却垂低了头,没有睬他。他纵身一跳,跳到她跟前,抱着她,在她的头上、额上、脸上吻了又吻,一面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桃子,桃子,小桃子……”那位姑娘开头全不动弹,任凭他吻着,后来突然发了脾气,用力把他一推,嘴里说道:“看你胡说什么看你醉成什么样子我不是区桃,我是陈文婷”一面说,一面走出神楼底。周炳叫她一推,站立不定,倒退几步,就跌在自己的木板床上,醉吗咕咚地睡着了。

17 雨过天青

七月十三日是区桃的“三七”。七月十二晚上,区家请了几个师姑来给她念经。才过午不久,周炳就穿起白斜布的学生制服,意态萧索地来到了南关珠光里区家。他看见这整个皮鞋作坊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工了,东西乱七八糟,摔得满地都是。一块硝过的红牛皮,半截泡在水盆里,也没人管。他走到区桃的供影前面装了一炷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觉着寂寞难堪,就没多留连,一直进去找区苏表姐。体态苗条的区苏看来更加瘦削,脸上显得苍白,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她把周炳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说:“阿炳,你也瘦了。你的脸没有从前那样红润,也有点变长了。”周炳摸摸自己的脸颊道:“真的么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的。”区苏说:“自从阿桃死了之后,我们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就不像日子你要多来,常来,给你三姨、三姨爹解解闷。不要像别的人那样,十天半月都不上门来一趟我们那电筒工会的事儿,你也帮着我张罗一下。”周炳听得出来,那所谓“别的人”,就是指他二哥周榕。从前周榕时常来邀她去看戏、逛街,又帮助她筹备电筒工会的事儿,如今周榕都忙在省港罢工委员会那一头,得闲的时候又顾得和陈文娣在一起,就顾不得上她这儿来了。他想安慰安慰区苏,可是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后来区苏又说了:

“咱们舅舅家的杨承辉表哥倒是经常来的,不过这个人冒失得很,不会同情别人,不会体贴别人,不会安慰别人,我不高兴他”

周炳用富于同情的圆眼睛望着她,用深知一切的神气点着头,虽然没说一句话,却使她感到一点安慰。她得到别人的了解,也就纯洁天真地微笑了。这时候,陶华来找区苏,请她给补衣服,大家又出到神厅外面来坐。区苏接过衣服,就低着头补起来。陶华没事,就和周炳闲谈,他说:

“阿炳,近来怎样了听说你喝了很多的酒。”“是呀,喝得不少。”周炳说,“醉了比醒着好。死了比活着好。”

陶华高声大叫起来了:“为什么醉了比醒着好,这就可以了。为什么死了会比活着好我不信。我说受苦受难,还是活着好”

周炳说:“心都死了。人活着有什么味道你不记得孔雀东南飞么你不是说桃表姐跟我做得像真的一样么刘兰芝死了。焦仲卿能活着”

区苏叹息道:“话是那么说,可做戏到底还是做戏。”

周炳抗议道:“不做戏跟真的一点也不两样”陶华用更大的声音驳斥他道:“不你们跟他们完全不同他们除了死,没有别的法子。区桃并不想死。她是叫帝国主义强抢了的,叫帝国主义谋杀了的,叫帝国主义暗害了的如果我是你,我就不那么孱头我一定要跟她报仇”

周炳叫陶华骂得哑口无言,脸上红得像朱砂一般。他向区苏求救似地说:“表姐,你说呢我想死了比活着好,这是孱头么”区苏点点头,不做声。周炳更是羞得脸上发红发胀了。这时候,恰巧周金大哥背着一捆旧皮鞋走了进来。陶华一见就开玩笑道:“怎么,共产党人还收买皮鞋呀”周金笑着说:“共产党人不拘干什么,只要对革命有利。不过这些破家伙却不是收买来的,是那些罢工工友的,要找人补。人手不够,我就背出来了。”说罢,他看见周炳坐在一边,脸红筋胀,郁郁不乐,就问起情由。区苏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说出他的意见道:

“这当然是陶华说得对。咱们要打倒帝国主义,要摧毁这整个旧社会,就要进行阶级斗争。这好比拿枪上战场和敌人打仗一样难道在打仗的时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去打敌人,却逃回战壕里去自杀么没有这种道理”

周炳用两手捂住脸说:“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留下那些烂皮鞋,叫我来补”周金说:“这样才是。免得我一个人东奔西走,张罗不过来。你想,十几二十万罢工工人一下子回到省城来,那衣、食、住、行的事情该多少人来办才办得通”区苏说:“大表哥你尽管放心,阿炳的手艺是不错的。爸爸说过,他本来应该是个皮鞋匠。”陶华也高兴了。他指着区桃的供影说:“周炳,你要是打瞌睡的话,只要一想起她在旁边望着你,你就精神百倍了。你用锥子使劲戳下去,就好比戳在帝国主义的心上;你用铁锤使劲打下去,就好比打在帝国主义的头上这样子,包管你通宵不睡也不累”周炳不断地点头,没再说话。不久,师姑也来了。周炳找区华和区杨氏闲谈了半天,随便吃了点饭,就坐在神厅里听那些师姑念经。约莫二更天,吹鼓手敲起铜钹和小鼓,吹起横笛和篌管;师姑们拿着手卷,念着经文;区细和区卓捧着区桃的灵牌,到门口外面去“过桥”。桥是竹枝扎成的,上面糊着金色的纸和银色的纸,一共有两座,一座叫金桥,一座叫银桥,正位师姑宣读了手卷,吹鼓手奏起“三皈依”的乐章来,师姑们齐声念唱。每唱一节,正位师姑用手卷在桥上一指,灵牌就往上挪动一级。到了桥顶,又往下降;过了金桥,又过银桥。周炳一直看到过完了桥,才告辞回家。

从此以后,周炳找到了一件可干的事情。他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庶务部的工作。那一大捆破皮鞋,他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通通修理好。跟着,他就四处奔走,找地方开办新的饭堂。找好了地方,又要找工人;找到了工人,又要找桌、椅、板凳、碗、筷、锅、盆。开了一处新饭堂,过几天又不够用了,还得再开一处新的,又要大大倒腾一番。光是饭堂还不算,此外还得建立宿舍、洗衣馆、理发馆;光吃、住、洗、刮还不够,又要搞夜校、图书室、俱乐部等等,把周炳忙得一天到晚只在街上团团转。他使唤了不知道有多么高的,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热情去工作,拿陈文婷的话来说,就像发了狂一样。奇怪得很,他不知昼夜,不知饱饿,不知冷暖地工作着,他的身体倒反而好了,比从前更粗壮,更健康,也更英俊,更漂亮了。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感觉到悲伤和丧气,不再感觉到缥缈和空虚,也不再去追究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高高兴兴,精力饱满地活动着,淹没在紧张繁忙的工作的大海里。有时半夜回家,他就在书桌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对着书桌上的区桃的画像出神。有时他就吻她一下,对她说:

“小桃子,你笑一笑吧我要摧毁那个帝国主义,我要摧毁那整个旧社会你瞧,我浑身都是劲,一天可以干二十四个钟头。咱们的同志多得很哪,简直数不清有多少。咱们要不了几个月,就会胜利的。那时候,北洋政府就会叫咱们砸个稀烂,帝国主义就会乖乖地撤走军队和战舰,把所有的租界交还给咱们,把所有的海关、邮政、矿山、学校、轮船、工厂一齐交出来。你说怎么样好,你笑一笑吧”

他看见区桃对他点头微笑,感到非常幸福,就又吻了她一下,说:“桃表姐,你太好了”说完也对着她傻笑,一面笑,一面淌着眼泪。……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省港罢工委员会委员长苏兆征同志有事要找他。他一听说,就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感到说不出的光荣和愉快,但是又有点紧张和胆怯,到他见着苏兆征同志之后,才放下了心。苏兆征同志看来三十多岁年纪,瘦瘦的中等身材,神气清朗,待人十分亲切。他一见周炳,就抓住他的手说:“我听说你工作很努力,大家都很喜欢你。你演戏演得很好,不是么我们要把你从庶务部调到游艺部,你给咱们演一出戏,好不好咱们的条件很差:第一没有人,第二没有钱,第三没有服装道具。咱们现在只有一个剧本,是工友们自己写的,要在八月十一日把它演出来。那一天,咱们要举行肃清内j大运动,要游行示威,那天晚上应该演出这个戏来助一助威。时间也不多,大概只有两个星期了。你看怎么样”他的坚定有力的气概深深地感到了周炳,周炳毫不踌躇,用同样坚定有力的语调回答道:“没问题,准在八月十一晚上演出来”随后他就去找游艺部长,把剧本拿回家,一口气读完了。这剧本名叫雨过天青,讲香港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男的是个海员,女的是那只轮船上买办的女儿。男的要回广州参加罢工,希望女的同去,女的有点动摇。那买办想破坏罢工,就要他女儿把男的留下来,并且派了一个被他收买了的海员在工人当中进行破坏活动。这个工贼在工人当中和那对青年男女当中挑拨是非,企图引起妒忌和冲突,使工人们和那对恋人都陷在分裂状态中,不能一致行动。后来经过一些曲折,买办和工贼的阴谋被揭破了,那双青年男女痛骂了他们一顿,和其他的工人一道回了广州。老实说,这剧本只是一个故事提纲,连分幕、分场、动作、对白都还没有的。周炳把剧本读完了,就用双手捂住脸,反复地在想。后来他放下了手,又看见区桃在书桌上对他微笑着,他就说了:

“小桃子,你演那个女的,我演那个男的,够多好可是你如今往哪里去了呢这角色,你演最合适。样子好,人又勇敢,不用化妆都可以上台。你说怎么样……哦,不。你不能演。这是一个买办的女儿,你不会答应的。是呀,你不会答应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儿呢说一句吧。哪怕只说一个字也好。”等了一等,他又低声向她喃喃发问道:“你怎么了呢我跟你说了一千句话,你可是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戏,你是不肯演的了,那么,叫我找谁演呢找婷表妹演好不好她倒当真是个买办的女儿,可是她肯么她能演得好么你说一说吧”但是区桃只是对他微微笑着,一声不响。当天晚上,他就把陈文婷找到神楼底来,认真严肃地和她说道:

“自从那次你在凤凰台上提醒我,说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区桃表姐是升了仙的,我怎么也撵不上她之后,我倒得到了一种新的启示。我对于人生的问题,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这要看怎么说法。如果能够打倒帝国主义,摧毁整个旧社会,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的生活,那么,人生就是有意义的;如果不打倒帝国主义,不摧毁整个旧社会,不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的生活,那么,人生就是毫无意义的了你说怎么样,你能够同意我的想法么”

“哎哟,看你变得多快”陈文婷笑了一笑,又露出深思的样子说:“才十天半个月工夫,你就变成一个革命家了好,我同意你的想法,一点保留也没有”

周炳高兴了,用很快的调子说下去道:“我们一家不用说。大哥经常向兵工厂请假,回省城来参加罢工运动。二哥也不管下学期有没有聘书,一天到晚搞交际部的事情。姐姐中学毕了业,还没找到职业,可是她除了奔走找事之外,也参加了交际部的活动。我自己在庶务部,忙得吃饭、睡觉都没时间。不说这些,就说你哥哥跟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这些人吧。他们都是有钱、有头脑、有社会地位的人,不是都参加了交际部的工作了么只有你们四姐妹没有参加罢工委员会的活动大表姐有家,又是信上帝的,难怪她了;二表姐当了兴华商行的会计,这也难怪;三表姐学校里有事,她又是个不爱活动的人,也算了。你呢你为什么不参加工作呢

要是区桃表姐还在,她一定是豁出命来参加的“

“对呀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我一定参加”陈文婷想都不想就说,“从前桃表姐在的时候,她可以干许多事情,如今她不在了,这些事就该由我来干。我应该做她的替身,对么”周炳见她答应得爽快利落,不像调皮开玩笑的样子,就也十分欢喜。当下两人就把剧本研究了一番,甚至有许多重要对话都预先拟想出来了。周炳问她愿不愿意演那个女的,她想这女的和那刘兰芝不同,是大团圆结局的,也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随后两个人又研究其他的角色如何配备,服装道具如何筹措,排练如何进行等等,谈得十分投契。看看事情各方面都计划得大致差不离儿了,只差一个八、九岁的小女演员还没找到,再就是演出费用两百块钱还没出处。陈文婷说:“不要紧,让我给咱想办法。”时间已经十二点多,就散了。

第二天,陈文婷果然展开了紧张的活动。她先找周泉,说明演剧的事情,要她和陈文雄商量经费的问题,约好了晚上八点钟碰头;其次又找二姐文娣,也说明演剧的事情,要她跟何守仁商量经费的问题,同样约好了晚上八点钟碰头;最后把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礼邀到自己楼下的客厅里来,拿了几颗香港制造的巧克力糖给她吃,然后问她道:“我就要做戏了,你愿不愿意做要做就做我的妹妹。”何守礼虽然才八岁年纪,看来倒像十岁。身材高高瘦瘦的,那副尖尖的嘴脸,大大的眼睛一会儿露出孩子的神气,一会儿露出大人的神气。她先装成大人的样子回答道:“不,我不做戏。爸爸不叫做。”等到陈文婷说:“唉,那多可惜在台上做戏,大家都望着你,都说你漂亮、可爱,多么出风头呵”她又变成小孩子了,说:“也好,算你赢了,我做”陈文婷点点头说:“这才对今天晚上八点钟上这儿来吧。”到了晚上八点钟,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婷,这边的周泉和周炳,那边的何守仁、何守礼,果然都陆陆续续来到了陈家楼下的客厅里。客厅正中的酸枝麻将桌子上,摆着一盘饱满、鲜红、喷香的糯米糍荔枝,一盘滚圆、澄黄、蜜甜的石硖龙眼,大家一面吃着,一面谈论演戏的事情。周炳一提起经费的问题,陈文雄先望了望周泉,看见她用一种默契的微笑对着自己,就通情达理而又慷慨大方地说:“既然如此,我捐一百块港纸。你们知道,资产阶级并不是没有用处的三大政策的联俄、联共,叫谁去联呢叫资产阶级。扶助工农,叫谁去扶助呢还是叫资产阶级。钱,我是出了,可是你们不能让爸爸知道。我出了钱,四妹出了人,我们一道来骂买办,这是说不过去的”何守仁也先瞅了一瞅陈文娣,看见她的眼睛充满着善意的期待,也就爽朗明快地说:“陈君既然乐善好施,我自然也当仁不让。我捐一百块大洋你们知道,我是不理会什么党派,什么阶级,而只知道爱国的不管是谁,只要他爱国,我没有不乐于成全的。”后来谈到何守礼演戏的问题,他却为难起来道:“要我出钱容易,要我去说这桩事儿却难。家父的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的。”何守礼一听,像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呜呜地就哭了起来。陈文娣仍然没做声,只是用恳求的眼光望着何守仁,后来,他到底还是答应下来了。

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又这么轻而易举,不由得周炳心中生出一种感激之情。他瞪大他那双诚实的大眼睛,把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婷、周泉、何守仁都轮流望了一遍,好像在向大家致谢。这时候,他特别崇拜陈文雄、何守仁这两位兄长辈,崇拜得简直要站起来,对他们两人说些赞美的话。他想起四年之前,他们刚从中学毕业的那个晚上的情景。那个不平凡的夏夜,他两人曾经和李民魁、张子豪,周榕换帖结拜,发誓要互相提携,为祖国的富强而献身。看来他们五个人都是信人君子,说得到、做得到的。想着、想着,周炳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对着陈文雄、何守仁说:

“你们真是热心家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是说不出来你们……就……等于……用不着说,不只罢工工人感激你们,凡是中国人都会……感激你们”

陈文雄摆了一摆手,表示不在乎的样子。何守仁缩着脖子,耸起肩膀笑。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周炳回了家,陈家姐妹和周泉、何守礼几个人到三楼上姑娘们的书房去了,客厅里只剩下陈文雄和何守仁两个人。何守仁对陈文雄说:“周炳以读书人的身份,整天和工人们周旋,过去曾经成为笑柄。想不到省港罢工爆发以来,他们平素喜欢跟工人来往的,倒占尽了便宜。你听见没有,说他们周家兄弟好话的人,的确不少呢。尤其是这个周炳,他在罢工工人里面,简直成了天之骄子”陈文雄点头同意道:“不错,他是一个戆直的人。戆直的人往往就是一条心共产党最喜欢这种头脑简单的材料了。对于我们这种有点头脑的人,共产党就一筹莫展。”何守仁说:“对极了,对极了。说到共产党,我倒要向你请教,你看国、共合作长久不长久”陈文雄笑道:“这就要看共产党的态度了。如果他们乖乖地跟着国民党走,那么合作就长久;如果他们硬要工人登上皇帝的宝座,那么合作就很难维持。”何守仁故作吃惊的神气说:“工人皇帝可是我不明白……你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你不也是一个工人么难道要你当皇帝,大家都服从你,那还不好么”陈文雄摇头道:“我是一个工人,但是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往后他们就谈起国民革命该怎么革法,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对不对,怎样才能够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省港大罢工还要坚持多久,谁领头来办这一切事情等等,一直谈到深夜。在那个时候的广州,这样的谈话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流行的风气了。

到了八月十一日,白天举行了肃清内j大运动的示威游行,晚上就在东园的大礼堂里演出话剧雨过天青。这里原来就是一个剧场,设备虽然陈旧一点,还算是很不错的。天还没黑,观众早就坐满了。他们都是罢工工人,在场里面兴高采烈地谈白天的示威游行,又打又闹,又说又笑,有些年轻人不停地吹着唿哨,催促开场。陈文婷早就化好了妆,但是她没给工人演过戏,听见台下嘈闹,自己就显得很紧张,老是揭开幕布向外面张望。周炳安慰她道:“不要紧的,婷把信心提高一点,我们互相信任就行了。别看他们粗野,其实他们是很敏感的,很富于共鸣的。”陈文婷用手按着心窝说:“好,我听你的话。你看我现在安静了。”其实周炳心里也感到紧张和混乱。那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他在这吵嚷忙乱的后台的环境中,老听到一种他很熟悉的声音,十分像区桃在对谁低声说话,等到他仔细一听,又没有了。他使劲搓捏着自己的耳朵,又喝了一杯冷开水,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听见了。这样反复了四、五次,他心里有点着慌。后来他把区桃的小照片掏出来,竖在他面前的化妆台上,对她说道:“桃表姐,你帮助我把注意力集中起来,给我足够的勇气,让我把这个戏演好吧”以后,果然慢慢地镇定下来了。那天晚上,整个戏演出得很顺利。每一个演员都感觉到观众对他们不是漠不关心的,而是支持和爱护的,任何感情上的轻微的波浪都能引起迅速的反应。这里面,只有陈文婷出了一点小差错。她的性格本来应该是两面的。一面是爱国,同情周炳的行为,想跟他一起回广州;一面是怀疑和动摇,舍不得家庭生活,舍不得香港的舒适和繁华。但是她突然觉着这样不带劲儿,不够理想,配不上周炳的坚强性格,她就自动把英雄那一面加强了,把软弱消极那一面减少了,说了一些不该她说的大言壮语,使得整个戏几乎演不下去。后来大家在后台围着她,把她劝说了一顿,她才勉强改正了。戏一幕一幕往下演,陈文婷开始想拖住周炳了,工贼出来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他们和其他工友之间的纠纷开始了。最后全部的纠纷都集中到一个场面上,事情弄得不可开交,罢工几乎流产,周炳决定不顾一切,抛弃爱人,带领愿意罢工的部分工友回广州的时候,工贼的阴谋被揭露了。大家明白了一切,陈文婷又震惊、又惭愧,只是哭,她那买办父亲还想用威逼利诱的办法来分化工人,周炳对那买办发出了词严义正的斥骂。他满怀仇恨和义愤,又压着这些仇恨和义愤,用激动的调子,深圆的嗓音,沉重的吐字,指着那买办骂道:

“你自己想想看,你还有一丝一毫的人性没有你为了多赚几个臭钱,就给帝国主义当走狗,当内j,当奴才,破坏我们工人的团结,破坏你的儿女的幸福,要大家变成祖国的罪人你要是还有一点儿人样,你能够忘记沙基大街上面的鲜血么你能够忘记南京路上面的鲜血么你能够忘记无数先烈在祖国大地上洒下的鲜血么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你敢回答我不,谅你也不敢你不过是一条小虫,你不过是一缕黑烟,你不过是一片云影我们的祖国是光明的,我们的劳工是神圣的,我们的事业是胜利的,任你诡计多端,也不能损害我们分毫你不过是秦桧、吴三桂之流,枉你人生一世,只落得千秋万载的臭骂兄弟们,走吧我们和帝国主义结下了深仇大恨,我们忘记不了那些奇耻大辱,他们欠下我们的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走吧,我们到广州去,那里有无数的亲人等着我们,那里是革命的首都,那里有自由和幸福,我们一道走吧”

他的表情是真挚和自然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着仇恨,又充满着英雄气概,而从头到尾,他给人的整个印象是深沉、镇定和雄迈。他那深藏在心里的刻骨的仇恨随着他的眼光,他的字音,他的手势,甚至随着他的头发的跳跃,衣服的摆动,感染了每一个观众,使得大家跟着他愤恨起来,紧张起来,激动起来。他说完了这段话,台上的工人走到他这边来,买办的女儿也走到他这边来,他们一道从门口走出去,胜利了。观众叫嚷着,吹着唿哨,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内j”跟着就是长时间的情绪饱满的鼓掌。周炳抓住陈文婷的两手说:“婷,你听,我们演成功了”陈文婷说:“英雄,英雄,你完全是个激动人心的小英雄”以后,他们白天晚上都演,没有一场不成功。骂买办那一场戏成为大家谈话的资料,大家学着周炳编的那段台词,学着周炳的腔调和姿势,像他们学粤剧名演员朱次伯和盲歌伶桂妹师娘一样。在这些紧张的演出里,周炳觉着人生的前景光明灿烂,预感到革命成功的幸福,如痴如醉地过着高兴的日子。

18 在混乱的日子里

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周炳和陈文婷仍然在东园里面给罢工工人演日场。按照周炳的想法,也是当时几乎每个广州人的想法,参加省港大罢工的工人就是世界上真正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