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7部分阅读(1/1)

己这边占了下风,就高声向前面叫道:“榕表哥,你来”周榕丢下了善后会议,跑到后边来,听了听双方的议论,就说:“这问题很大。大家要慎重研究,不忙做结论。文娣提出来的疑问是有道理的。商人来领导革命是不是一定不好学生坐第一把交椅是不是就不行工人不带头是不是就算不重要这些题目都很有趣味,值得咱们平心静气,坐下来慢慢探讨。大家知道,陈独秀就主张资产阶级来领导革命,资产阶级不就是商人么”他说完,就赶到前面去了。周泉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四票对四票,这个议案只好保留了。”陈文娣说:“不对。是五票对四票。你没有把陈独秀的一票算到我们这边来。”

提起陈独秀这个响亮的名字,大家就不作声了。

姑娘们继续拨开山光和云彩往前走。路旁的柳树摇摆着腰肢,紫荆花抬起明亮的笑脸,欢迎她们。陈文婷感到胜利的骄傲,就像黄莺似地唱起区家姐妹完全不能领会的英文歌来。走了好一会儿,到快要爬山的时候,前面的男子们停住了。李民魁一面掏出手帕来擦汗,一面兴高采烈地对姑娘们宣布道:“我们六个人一致投票,选出了今天最美丽的姑娘做人日皇后,她就是区桃你们赞成不赞成”周炳问:“皇后要做些什么事”陈文婷插嘴道:“还没选定呢。你看你急得”李民魁解释道:“今天的皇后专管游山。到哪里,呆多久,食物怎样分配,都归她管。”陈文婷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道:“好大一个皇后,怎么不把婚姻也管上”她越想越生气,就抢先说道:“我一个人,投一万张赞成票。论人才,除了桃表姐还有谁呢咱们省城的大街小巷,哪一个不认得美人儿光论相貌鼻子嘴,我倒认真赞成工农兵学商的排班次序呢”说完,她就不理别人,一个劲儿往凤凰台山顶上冲上去了。她那心灵,刚才不久才叫胜利的喜悦滋润过,如今却又叫突然的失败给扯碎了。她淌着汗,又淌着眼泪。她掏出手帕来,既擦汗又擦眼泪。下面,大家伙儿又愉快又兴奋地往上爬着,享受着这个春节的假日。区桃和周炳紧挨着走,看样子真令人羡慕。她脱去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搭在手上,露出里面那件和长裤一样颜色的粉红毛布短褂子来,在温暖的阳光底下,简直就像一朵那种叫做“朱砂垒”的牡丹花一样。她微微喘着气,对周炳悄悄说道:“表弟,你看她们把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周炳说:“你还不知道么她就是那种脾气你不要怪她就是了。”区桃说:“自然,我不怪她们。”说完,又灵慧地笑了。

13 迷人的岁月

他们的学校预定在人日之后三天开一个规模盛大的恳亲会,那天晚上要演出白话戏孔雀东南飞。为了这件事儿,陈文婷连日来都烦闷得愁眉不展。早在去年年底,那出戏着手排练之前,周炳就来找过她。周炳这时候虽然只念初中二年级,因为过去停学的缘故,比陈文婷低了两年,但是却被选做学生会的游艺部部长。初级中学的同学当部长,这是破格的事儿。在孔雀东南飞的演出里,大家推定他演男主角焦仲卿。陈文婷看见他来,心里就跳了一跳,听说要叫她演戏,心里就跳得更厉害了。她说:“你打算要我演什么角色”一面心中猜想,一定是要她演女主角刘兰芝。后来她知道是要她演焦仲卿的妈妈一个恶毒的老太婆,直气得从那深棕色的眼珠子里溅出两颗泪珠来。她冷冷地说:“不管怎样,反正我不高兴演戏”等到她知道了演女主角刘兰芝的是她的表姐区桃的时候,她对演戏这桩事儿本身,也狠狠地咒骂了一顿,她说:

“演戏这个玩艺儿,到底算个什么行当当着这么一千几百人,摸摸捏捏,挨挨靠靠,还有个羞耻说起话来,尽说些肉麻的话儿,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你在戏台上和桃表姐成了夫妇,你将来也能和她当真成为夫妇么女孩子演上几回戏,不知道要赚来几个丈夫呢”

她骂了这几句,觉得还没有骂够,停了一停,又说:

“人家桃表姐就是比咱们开通,人家是接线生,整天在电话上送往迎来,也不知道要应酬多少男人怪不得磨得牙尖嘴利,嗓门儿高高的,正好演戏。不是我故意糟蹋桃表姐,人家都说没事儿也要拿起电话筒,找女司机聊天,还可以请看戏,请吃饭,来者不拒呢”

看见周炳的漂亮的圆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响,露出使人怜悯的心神不定的样子,她觉得很快活,就继续说下去道:

“你别以为你不做声,可以使别人更加爱你。你不吭气,我就来告诉你吧:整条三家巷都在背后笑你了。你要读书,就得求上进,慢慢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一个上等人,从没有教养的人变成一个有教养的人。可是你如今还整天跟那些做粗工的手作仔混在一起,跟高贵斯文的读书人沾不到一块儿,这不是笑话么”

周炳点头承认道:“阿婷,也许你说得对,跟他们来往没什么好处。可是他们都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心里实在爱他们。你要是跟他们来往一下,你也会爱他们的”

陈文婷说:“少说废话对于女性,你最好多一些恭维和奉承”

周炳热情地、没主宰地笑着说:“阿婷,你一辈子就是爱为难我。”

陈文婷说:“我不为难你。你答应我别演戏了吧,答应我吧,唔”

周炳实在为难起来了。他红着脸,温柔地笑着。他那壮健的身体,到处都显出青年男子的劲头来,好像手呀、脚呀都一个劲儿往外长,往大里长,不知会生长到多么粗壮才算数。陈文婷望着他那强硬有力的、像雄马一样的颈脖,就感到说不出的愉快和幸福。只要周炳这时候能答应她不演戏,她就会跳起来,搂着他,吻他。但是周炳开腔了:

“好妹妹,”他说,“你能够从我的身上拿走我的生命,可是你不能阻挡我演戏。我多么爱演戏呵”

陈文婷拿眼睛动都不动地望定他,要好好看清楚这世界上最美的动物和世界上最蠢的动物,这最美和最蠢又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后来,一片云雾遮住了她的视线。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炳表哥,你多么糊涂呵”

可是周炳走了之后,她又十分后悔起来。最初,她想,周炳是喜欢演戏的,她自己却表示了相反的意见,这是她自己太笨了。其次,她想,演戏到底是在众人面前露头的好场合,不管演什么角色,都能引起大家的注意。跟着,她就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她想到演刘兰芝的角色不一定就是好。那刘兰芝虽然和焦仲卿结成夫妇,然而最后却是要分离的,这明明是不吉利的谶语。和周炳演夫妻虽是一种快乐,可是和周炳分离却是一种不堪的痛苦。她又想到演焦仲卿的妈妈也不一定就是不好。那恶毒的老太婆虽然神憎鬼厌,可她却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她能够叫焦仲卿和刘兰芝分开,而焦仲卿只有服从的份儿,这却不坏。她就这么烦闷地想过去,想过去,一直想到开场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天气很暖和,她穿了一件圆摆白洋布上衣,一条黑洋布长裙,上衣外面披着一件纯羊毛英国薄外套,回学校里去担任招待员。天才黑,剧场里的电灯全亮了,五采缤纷的观众成群结队地流进剧场。他们来自广州城的各个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还是学生。陈文婷和每一个认识的人热情地打招呼,让座位,十分活跃。有几个从南关来的周炳的朋友,像手车修理店的工人丘照,裁缝工人邵煜,蒸粉工人马有,印刷工人关杰,清道夫陶华这些青年,都不认识陈文婷,只是望着这位人才出众的姑娘发呆。另外有几个从西门来的周炳的朋友,像年轻的铁匠王通、马明、杜发这几个,他们都是认识陈文婷的,就拿拐肘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低声谈论起这位“陈家四姑娘”来。后来周炳的母亲周杨氏和区桃的母亲区杨氏,带着区苏、区细、区卓也来了,陈文婷立刻迎上前去招待他们。区杨氏说:“四表姐,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不上台,你要上台,那才算是真漂亮呢”陈文婷高声大笑道:

“演戏,要能干的人才行,我这么笨,怎么能上台呀”

她的声音这么高,这么清脆,这么动听,全场的人都听见了,都扭过脸来,羡慕地看着她。说公道话,在舞台前面的幕布还没有拉开之前,陈文婷已经演出了她的第一个戏了。

不久,锣声一响,孔雀东南飞正式开场。那时候,广州的观众对于话剧还是多少有点陌生的。他们看见幕布拉开,有一些厅堂的简单的布景,就感到惊奇而且高兴。等到他们看见有一些穿着清朝末年或民国初年的服装的“古人”,涂着胭脂水粉,从帘子里大摇大摆走出来,说着广州话,做着一些细碎的动作,他们就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纷纷议论起来了。最先上场的是焦仲卿的母亲,焦仲卿的妹妹,和一个丫头身份的角色。焦仲卿的母亲完全是丑角打扮,脸上画着红道道,白道道,还贴着两块膏药。她叫观众哄哄闹闹地笑了几场,然后刘兰芝才上来。她一出场,上千的观众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从观众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起,她的天然的美丽,朴素的动作,温柔的性格,富于表现力的声音,把全部观众的心都给拴住了。她几乎完全没有化妆,也好像没有涂过什么胭脂水粉,就是衣服,也是她平常喜欢的那种颜色:金鱼黄织锦上衣,粉红软缎长裤,只是加了一条白底蓝花围裙。额头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多宽、垂到眉心的刘海,只是后面装了一个假髻,看来更加像一个少妇。她在舞台上给婆婆斟茶,给婆婆捶背,收拾桌椅,然后坐下来织绢,那动作的干净,自然,妩媚,就好像她在家里操作一样。那女丑拚命地折磨她,打算用过火的滑稽动作和过多的、临时编造的台词博取观众的笑声,但是观众却不笑了。他们看着刘兰芝在受难,听着她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用凄婉动人的声音对那凶恶的婆婆喊道:

“妈……”

他们就十分担心她的命运。那女丑越是滑稽,他们就越是憎恶。他们的心跳得很厉害,喉咙干燥,眼睛发痒,连气都出不出来,在等着解救她的人。陈文婷也是被感动的观众当中的一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感动,就经常提醒自己道:“这是剧情的力量,不是演员的本事,也不是她编对白编得好,叫我去演,一样能动人,一样能抓住观众。”周杨氏也悄悄对她三妹区杨氏说:“你听,阿桃喊一声妈,我的心都酸了”正在这十分紧张的时候,焦仲卿上了场。他穿着湖水绉纱长袍,黑纱马褂,脸上搽了淡淡的脂粉,头上梳着从左边分开的西装,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真是一个雄伟年轻的美男子。区杨氏连忙碰了一碰她二姐说:“快看,阿炳,阿炳”周杨氏歪着脑袋看了半天,都认不出来了,就惊叫起来道:“什么什么这是阿炳么”旁边的人听见她这么高声叫嚷,不明白是什么缘故,都斜起眼睛望着她。

开头,焦仲卿的举动显得有点生硬,不大自然,不知道是由于不习惯穿那样的服装,还是由于其他的缘故。但是过不多久,他投进那婆媳矛盾里面,他的感情在起着剧烈的变化,一会儿服从了那不合理的妈妈,一会儿袒护着那贤淑的妻子,他的对话编得矛盾百出,回肠荡气,把观众的情绪引进波涛澎湃的浪潮里,使每一个观众都在心里面叫绝。又过不多久,他写了休书,要休弃那纯洁无辜的刘兰芝,这等于他要亲手杀死他的心爱的妻子。这时候,他表现出了一种潜在的、隐秘的东西,这种东西使得他表面上服从了那吃人的旧礼教,实际上是越来越坚定站在刘兰芝这一边,站在真理的这一边。这使得每一个观众都变成了焦仲卿,都和他一道痛苦,一道悲伤,一道憎恨那吃人的旧礼教。

随后,戏是一幕一幕地发展下去了。焦仲卿送刘兰芝回娘家,彼此相约,誓不变心。刘兰芝在娘家受了许多欺负,最后叫娘家把她另外许配给别人。焦仲卿听到这个消息,赶去和她做最后的会面,并且约定用死来做最后的抵抗。到这里,他们的坚定的爱情和斗争的意志发展到最高的峰顶。在这一场戏里,他们把互相的爱悦和义无返顾、一往直前的心情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在那刘家的荒芜的后园里,他们没有编很多的话,却表演了很多的动作。这些动作大半是原来的剧本所没有,而由他们创造出来的。正是这些无声的动作,使他们的生命成为不朽。这时候,区桃觉着周炳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他的身躯是那样地壮健,举动是那样地有力,面貌是那样地英俊,灵魂是那样地高贵,世界上再没有更加宝贵、更加使人迷恋的东西了。他的全身具有着无穷的力量,任何的灾难都不能损害他,随便怎样凶恶的敌人也打不败他。他举头望天的时候,他的鼻子是端正而威严的。他拿眼睛直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黑得像发光的漆,那里面贮藏着的爱情深不可量。他拿嘴唇吻她的时候,那嘴唇非常柔软,并且是热情地在跳动着的。区桃是那样地爱他,觉着分离两个字跟他们连不在一达里,谁企图把这个男人从她身边抢走,那不过是一种无知的妄想。而在周炳这边,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也觉着区桃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她的身材看来比平时高了一些,腰也细了一些,这使得她更加飘逸。在辉煌的灯光底下,她的杏仁样的脸儿像白玉一样地光润透明。她那狭长的眼睛和那茂盛的睫毛都蕴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愤怒,而她的哀愁甚至比她的笑窝具有更深的魅力。她的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那一绺不事修饰的刘海都表现出她的生命的顽强和她对于自己的将来的信心。周炳和每一个观众一样,感觉到她在战斗着,感觉到她在幸福的预感当中战斗着,感觉到她对于和她一起作战的男子的忠诚的信任。因此,他也和区桃一样,觉得他们一定会获得胜利,觉着一切的黑暗势力都将消失,觉着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力量强大到能够把他们分开。就在这种感觉里面,他们忘记了舞台,忘记了观众,忘记了自己,使曾经在古代和黑暗势力搏斗过的,现在已经消逝了的生命重新发出灿烂的光辉。戏完了,观众给他们热烈地鼓掌,随后又议论纷纷,又叫着、嚷着、争辩着,许久都不肯离场。陈文婷也对着早已垂下来的幕布发呆,她也服了。

第二天,吃过中饭休息的时候,年轻的铁匠王通和马明都到正岐利剪刀铺子来找杜发聊天。他们不谈别的,尽谈孔雀东南飞那个戏。王通说:“唉,这个戏看不得。我一连哭了几场,回家睡觉,做梦还哭醒了呢”杜发用他的黑手在嘴巴上擦了一下,使得脸上又增加了一道黑,说:“谁叫你这么笨,把做戏都信以为真。”王通说:“我不信你就没哭。”杜发说:“我不过哭了三回,没你这么多。”马明说:“真是呢。我一直对自己说:别傻,那都是做戏。可是眼泪哪里管得住,哗啦啦直往下淌不过我后来又想,要是我,我可不去死”杜发说:“你不死,怎么办眼睁睁地望着别人把刘兰芝抬走”马明说:“我不会一道逃走”杜发说:“哪里有地方叫你躲除非跑到深山野岭去,反正一样,活不成”王通说:“那些神仙都到哪里去了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偏一个都不在”正在这个时候,周炳走进店中来了。杜发一见他,就喊道:“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焦仲卿,一说你,你就到。当心这里脏,把你的长衫马褂弄坏了”周炳一拳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他打了个趔趄,说:“叫你尝点厉害我才没打几天铁,怎么就见这里脏了我要是抡起大锤来,只怕你想跟还跟不上呢”当下大家坐下,又谈起戏来。马明说:“戏还有什么说的绝了我不爱看白话戏,可这出不一样。我爱看这出戏,我愿意天天看。我简直分不清你们在那里做戏还是做真。后来,我自己也变成了焦仲卿,跟你一道发愁发恨。我总是想跟刘兰芝一道逃走,走金山,走南洋都好,一辈子都不回来”周炳同情地笑了一笑道:“现在可以走,古时可不成。要那样办,她就是不贞,我就是不孝,叫差役拿住了,百般羞辱不要说,到头来还落得个碎剐凌迟呢自然,碎剐凌迟,我们也不怕,就是让那些大老爷高兴,却值不得你们说对么”王通拍掌赞成道:“对极了,对极了。说来说去,还是出个神仙好没人会扮神仙,我去扮也使得”杜发推开他道:“几时又用得着你你这不等使的东西人家区桃表姐不是一个活神仙么”大家纵情大笑了一阵子,杜发又接着说下去道:“怪不得我们东家说周炳虽有过人之力,却不是一个铁匠。你既然有这样的本领,你就一辈子演戏给咱们大家看,多好说起戏来,我倒觉着马明说得对:你演得的真极了一直到如今,我还觉着你是一个焦仲卿。我睡觉也看见他,洗脸也看见他,吃饭也看见他。刘兰芝也演得逼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只有一桩不像的,就是那个婆婆。周铁大婶我很熟,却一点不像她那副嘴脸”大家又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周炳撵着杜发要打,杜发一窜就窜出马路外面,周炳跟着后面追,追了半条马路,没追上,才算罢手。

晚上,周炳到南关去。在年轻裁缝邵煜的铺子里,他找了邵煜、丘照、马有、关杰、陶华这一伙子人。老裁缝师傅回家去了。他们正在谈得兴高采烈,又谈戏,又谈人。一见周炳进来,更乐得不可开交。清道夫陶华提议打酒,大家都赞成,他从邵煜的碎布箩里找出一个玻璃瓶子,拿起就走。印刷工人关杰跟着走出去,买了一包卤味,一包南乳花生。大家围着裁缝师傅的工夫案板,把酒倒进两只茶杯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后来,还是陶华先开口说:“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谈论你们昨天晚上演的戏。我们都觉着,只有你,才配得上她;也只有她,才配得上你。”周炳放下茶杯,露出那痴呆有余的样子望着陶华,见那清道夫这时候不像在开玩笑,自己的脸唰的一下子就红起来,登时手脚都没处安顿。众人看见他的窘态,越觉着他忠厚可爱了。等了好一会儿,又连连喝了两口白酒,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老朋友,你这话从哪里说起”陶华笑着,没回答,关杰说了:“依我看,是戏做得好,你做得好,她也做得好,这叫做双绝。要是你做得好,她做得不好,看的人就会说:休了她就休了她,不值得为她痴痴缠缠要是反过来,她做得好,你做得不好,看的人就会说:这是个薄情郎,你犯得着为他上吊两家都做得绝了,这戏就成了真事,没有别的法儿收科了”陶华说:“你们看,就是咱们印刷工人有字墨。他不单会看戏,而且会批戏。叫我学着说这么一通我也学不上来。”马有也说道:“双绝双绝你那么漂亮,她也那么漂亮。”邵煜也说道:“你那么真情,她也那么真情。”丘照也加上说:“难得你那么坚心,她也那么坚心。我听看戏的人说:全省城再也找不出这么一对儿了”周炳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耳朵根都红了,只好拿些不相干的话搪塞道:“做戏的事儿,原是当不得真的。”陶华说:“自然,自然。做戏的事儿当不得真。戏尽管那样结局,你们两个永远不会分开。我看,你们索性在一起过活吧,像俗话所说的,把天窗拉上吧”大家拍起巴掌来。手车修理匠丘照抢先说:“要是到了那个好日子,坐汽车我管租车,坐花轿我管定轿,仪仗、吹打,都归我包。我跟他们都熟,很要好。”裁缝师傅邵煜接着说:“那么,凤冠、霞帔、长衫、马褂,喜幛、彩屏,桌围、椅垫,全归我管。”蒸粉师傅马有笑起来道:“既然如此,所有的松糕、大发,糖人、糖马,舂果、煎堆,红包、红蛋,理所当然是归我的了。”印刷工人关杰搔着头说:“吃的,穿的,坐的,都有了。该管的,你们都管了。我该做些什么呢这样吧:我给你们印礼帖,发喜信,登广告,办证书吧”清道夫陶华喝了一大口酒,说:“想起那年七月七,一晃眼五年了,你打那林什么的开泰却打得好来,让我再喝一口。那时候咱们大家年纪都还小,我就想过:只有你才配得上她。那林什么的开泰还差得远呢到了那么一天,我没有别的,只有把从南关起,到西门为止的整条马路,都给你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了”大家都叫好,又哄堂大笑起来。周炳恳求道:“兄弟们,别乱说。这里说说不打紧,传到她耳朵里,她就要气坏了。她是受不了一点粗鲁的……”陶华拍着胸膛说:“自然,有谁对她粗鲁,我就跟他拚了”

在这些赞美的舆论当中,周炳的妈妈周杨氏却另有一番见解。有一天,她对周炳说:“阿炳,你们年轻人,没事做做戏,那倒不要紧。可你们怎么不挑些吉利团圆的出头来演,却演这些苦情戏干么呢人们看戏不图个快活大新正月不图个好意头何苦弄得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再说,那个做婆婆的,我看就不近情理。世界上哪有这样一个疯婆子放着一朵花似的一个小媳妇,连心疼都来不及呢,还说去糟蹋她”周炳对她笑着点头,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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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是旧历正月十五,又是一个昏暗的阴天。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的陈万利起来很早,也不等老妈子打洗脸水,就从二楼南边他所住的前房走到陈太太所住的后房去从低垂着的珠罗蚊帐里面叫醒了她。陈杨氏也有五十多岁年纪,一面撩开帐子,一面打呵欠,说:“你又狂什么大清早的”陈万利坐在她床边说:“我昨天晚上睡不好,老在翻来覆去想着两桩大事。”陈杨氏说:“是呀,我昨天晚上也没有睡好。前面何家新买来的那个丫头,整整哭了一夜,讨厌死了。”陈万利摆着手说:“我也听见的,真哭得凶。先别管人家家里的闲事,我把那要紧事先对你说吧:我决定要加入国民党了。”陈杨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连衣服都不穿,说道:“你又不是平白地疯了,发什么老瘟呢孩子们年轻,玩一玩儿也没要紧,你多大年纪了,还出那个丑”陈万利摇头道:“你三步不出闺门,什么都不懂得。如今国民党看着要当权了,不加入要吃亏的。”陈杨氏不相信道:“没得乱嚼牙巴骨子你做你的出入口买卖,谁给亏你吃”陈万利说:“你还没睡醒官场里没有一点手脚,什么都闹不成功的。人家国民党现在还要做买卖的人,可是北洋派的官僚,像前边何家五爷那样有本事的人,人家还不爱要呢”陈杨氏说:“你做事别光迷住一边想。人家将来迟早是要共产的。你舍得拿出来跟别人一起共么不说别的,就是叫你拿出三百块钱和后面周家共一共,你恐怕也要收他的房契。”陈万利点头赞许道:“你所见这点极是。不然我为什么会整晚去想它呢可是你要知道,国民党如果真正要共产,那咱们加入也好,不加入也好,反正是会共的,咱们也挡不定。不过加入了,好处还是大些:说不定能推迟它一年半载也好。不然的话,就是要共,也能事先透个消息。”陈杨氏穿衣服下了床,不再说话了。她觉着世界又要不好起来,有什么灾祸就要来到,可是她自己又没法抵抗,只好忍耐着,见一步,走一步。一会儿,她丈夫又说了:“你刚才提到周家,我还有句话要说。”陈万利说到这里,用手指一指对门做陈文雄书房的北边后房,低声说下去道:“咱们老大不在书房么不要他听也好。你在你们杨家三姐妹之中是大姐,是能干麻利的人,是拿得定主意的人,你怎么不晓得咱们三家巷闹出了些什么名堂什么姑换嫂呀,什么亲上加亲呀,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真是枉费了人家还把你叫做钉子我看这钉子是生了锈了,不中用了”说到这些事情,陈杨氏并不退让,她抗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别当我是废物我看见的比你听见的还要多呢可是我有什么法子这个世界,人家兴自由。用你管”她在找什么东西,随房子转。陈万利的眼睛,也跟着她转,像海岛上的灯塔一般,一面转一面说:“怎么不能管我就要管一管试试看你去对你二妹说,咱们老大娶她家阿泉还将就说得过去,可是她家阿榕要娶咱们阿娣,那可万万使不得。说老实话,咱们阿娣也是娇生惯养的,周家房没个房,床没张床,连个使妈都不请,叫她怎么过日子就是自由也没这个由法”陈杨氏没办法了,只得说:“好吧,我只管去说说看,可你大清早,鬼咤狼嚎嚷什么呢叫人听了好听”

吃过早点之后,陈杨氏就走到她嫡亲二妹周杨氏家里来。两姐妹住在紧隔壁,本来可以像一家人一样经常来往的,可是两家都上了年纪了,家事又多,平常都没得闲在一处坐坐。周铁有些怪脾气,不让他老婆过陈家去。周杨氏也觉得自己穿没件穿的,戴没样戴的,一去碰到陈家亲戚朋友在打牌吃茶,映得自己孤饥寒伧,怪没意思,也就懒得去了。陈杨氏进了周家大门,经过周金、周炳同住的神楼底,经过周榕居住的头房,周泉居住的二房,一直走到周铁夫妇居住的后房。周家静悄悄的,好像没人在家。她拉开后房的趟门,原来周铁也不在家,只有周杨氏正在梳头。陈杨氏说:“哎哟,二妹,什么时候了,大元宵节的,才梳头”周杨氏比陈杨氏年轻得多,才四十五六光景,一见是她来,就连忙站起身来让座,说:“快坐,快坐。我这就给你烧水去。大姐,你过了年还没来过呢”陈杨氏说不喝茶,叫她坐下,对她说道:“二妹,你知道不知道,何家昨天又买了一个丫头,说是他大太太外家的人,叫做什么名儿的。唉呀,真作孽昨天晚上直哭了一整夜。还叫不叫别人睡觉呢你看讨嫌不讨嫌”周杨氏点点头说:“是呀,大姐。我也影影绰绰听见一声半声。那女孩子要是她外家的人,就一定是从乡下来的。孩子一离开了爹妈,多可怜哪五爷一家,又不是好相与的”坐了一会儿,大姐用手指着那隔了个小天井的二房问道:“阿泉在家么”二妹说:“在什么家是不是还不天亮就同你们文雄出去了”大姐说:“说开就说吧,你可听见人家在讲咱们,说是亲上加亲呢”二妹说:“听见的。怎么没听见还有好听的呢,说是姑换嫂呢。”大姐说:“那么,你打什么主意”二妹笑起来道:“你问得好新样儿我打什么主意这世界不是兴自由了么还跟咱们往时一样么轮得到咱们主张么”大姐说:“哼,看不出你倒开通依我看,话可不能这么说。自由也得有个谱儿同街同巷的,又是嫡亲姨表,别人能不说闲话”二妹低头想了一想,还是不大明白,就走到后院子厨房里,把开水壶拿出来,替大姐沏了一扣盅六安骨茶,一边问道:“依你说,看怎么办才好大姐夫开了口没有”大姐喝了一口茶,说:“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又是亲姐妹,敞开说了吧。像这样的事情,准要叫人笑话。依我看,我们老大跟阿泉的傻心眼儿,就依了他们算了。我们阿娣跟你们阿榕再这样搞,那可不中。姑换嫂虽是历来都有的事儿,可是一对是表兄妹,两对还是表兄妹,人们不笑话怎的”二妹哦的叫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你们只进不出。你跟你们文娣说说看,我跟阿榕可说不来。他们要是悦意,怎么着都好。”大姐说:“你这个人怎么没点儿主宰老实跟你说,阿泉的脾气好,人又和睦,跟我相处得来。可是我们阿娣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的,她爹把她纵惯了,只怕你骑不住,我是替你想。”二妹不同意道:“哪有这个道理文娣哪桩都比阿泉强。我跟她也合得来。”大姐叹了一口气,说:“二妹你可真难缠。你也不想一想,阿泉过我们家,是打楼下挪到楼上,这自然容易;可是阿娣到你家来,那是打楼上挪到楼下,这就成了打边炉跟打屁股,味道全两样了”周杨氏真是又拙又直,她还坚持道:“大姐,话也不能全朝那么说,有嫌穷的,也有不嫌穷的。文娣不是那样的角色。”陈杨氏没办法儿了。她站起身来,拍着自己的衣服说:“人家说我是钉子,我倒还不像;说你是傻子,那是一点也错不了”周杨氏以为她要回去了,只对她和气地咧着嘴笑,可是一会儿,她又重新坐下了。

前面,周泉和周榕都出去了,周金没“出粮”,也不回家,只剩下周炳坐在神楼底他自己那房间里,拿图画纸和铅笔在画着什么。陈文婷忽然走过来,拉开他的趟门,又不走进去,只探进一个脑袋,望着他说:“炳表哥,快出来看。何家又买来了一个小丫头。小得那个样子比阿礼大不了一点点,好像还要吃奶哩。”周炳嘴里说:“何家已经用了三个使妈,还不够”一面放下纸笔,跟着陈文婷走了出去。有几个小孩子在巷子里烧爆仗。一个是何守义,一个是何守礼,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他好像有点认得,又好像认不得。他向那小女孩子招手道:“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听见有人叫她,先就吓了一跳。到她看清楚那是一个大手大脚的高大男人,她就认出来他是从前在震南村给何家放牛的炳哥哥。她哭了,又连忙退后几步,用身体紧挨着陈家的矮围墙。何守义替她回答道:“她叫胡杏,是我妈的侄女儿。昨天才打震南村来,要在我们家住几天。”周炳听说是胡杏,也呆住了,一时说不上话来。那女孩子听见她表哥说出她的名字和乡下的村子,登时惊慌万状,好像有什么祸事临头。那小小的圆眼睛闪露出黄金的光泽,那尖瘦的下巴像小牛牯似地磨动着。她的脸上没肉,罩着一层饥饿的青黄铯的薄皮,身体又瘦又直,像根竹子。身上穿着男孩子的旧衣服,非常宽大,不合身。她的背后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天气还很冷,可是她没穿鞋子,一双赤脚冻得红通通的。何守礼跑到周炳身边,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扭回头鼓励胡杏道:“来,杏表姐。怕他什么他是很好相与的,你瞧,我还敢打他呢”陈文婷对周炳宠爱地望了一眼,然后谄媚地对胡杏说:“过来吧,不要怕他。他外边粗鲁,里边可不粗鲁。他特别同情你们这样的穷人,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正是金刚的外貌,观音的心肠。炳表哥,不是么”周炳感慨万端地红着眼睛,走到胡杏面前,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说:“杏子,原来是你

你长大了,又瘦成这个样子,我简直认不得了别哭,别哭你姐姐好么阿树、阿松都好么你爸爸、妈妈怎样了“说完又回过身来对陈文婷说:”阿婷,我跟她是老相识了,你少瞎扯你“话还没说完,只见区桃跟随着她母亲区杨氏,从官塘街外面走进三家巷里面来。周炳和她们打过招呼,又对胡杏说:”杏子,不要怕。三家巷是个好地方,过几天,你就会知道。“随后就甩开了文婷、守义、守礼,跟着区家母女回家去了。陈文婷没奈何,只得向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刘兰芝好不害臊的狐狸精“

区杨氏和区桃一直走进后房里,和大姨妈、二姨妈拜过年,三位老姐妹就坐下谈天。周炳对区桃邀请道:“走,到我前面神楼底去,我给你画一个像。”于是他俩就走了出来。神楼底很小,丁方不到一丈,摆了两张板床,一张书桌,一个藤书架,两张凳子,地方就显是很窄。周炳叫区桃坐在一张迎光的床上,自己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就用铅笔在图画纸上替她画起像来。周炳说:“稍为向左一点。”她就把脸朝左边转过去。周炳说:“太多了,稍为正过来一点。”她就正过来一点。周炳说:“手放自然一点。别太用劲。”她的两手就放得非常柔软。周炳说:“小桃子,给你老师轻轻笑一个。”她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