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第七节 贲铭与奔命(1/1)

第七节贲铭与奔命

从外地采访归来,我去老头湾面见“黄的卡”。我跟他谈了采访所得,表示了要进一步了解贲铭的强烈愿望。老军人跟我聊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我的身份和意图。他指着一位被在座人称为“助力三轮”的人说,那位就是“9.18大爆炸”案件的主办人——二十年前就名扬全省的刑侦能手“黑脸大队长”。你就让他先说吧。

“助力三轮”说,那个案件的特殊在于性质恶劣,牵扯的保护伞挺多,震动的面儿太大。爆炸点要是在地面以上,威力就相当于当年苏联红军投到日军阵地上的最大航空炸弹了。若论案件的侦办难度,实际那比抓个小偷还容易。主要嫌疑人的关键犯罪事实,在案发当天就有确切结论。贲铭住的那半栋平房,建厂的时候就是为厂领导盖的家属宿舍。霍凡担任副厂长的时候,借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机会,扩大加深了自家的土豆窖,加固了被复层,连通了厂区的人防工事。这本来早就抛到他脑后的事了,保外就医翻案无望的时候又成了他孤注一掷的用武之地。先是鼓动“铁哥们儿”四处放风,说现在的厂领导无能,工厂管理混乱,易烯易爆品和废旧物资放在一起。实际是他自己搬来两箱炸药、两桶汽油,偷偷钻进了存放旧物的人防工事,放在他亲手扩建的土豆窖里。点燃导火索之后,本来有足够时间走出工事。可能是工事出口外面有什么动静(附近有照明、有更夫),也可能是想亲眼目睹爆炸和燃烧的效果,他竟然沿着一条拐直角弯儿的坑道爬上了竖井的观察台。大爆炸引起的高压气流沿坑道喷发,把他射到竖井的顶壁又摔下来,落了个粉身碎骨昭示天下的下场。人们都说那家伙没当过兵,当过炮兵的贲铭绝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他是杀人犯玩火自焚,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怜贲铭那无辜的女儿、女婿和即将出生的外孙子,全都葬身于浓烟火海,让人们无不揪心扼腕。侥幸的是,那天夜里贲母患了急性胃肠炎,贲铭陪她去医院急诊。令人惋惜的是,贲铭是背着老娘悄然出门的,没舍得惊动熟睡的女儿和女婿。

“黄的卡”接着说,那次大爆炸残害了一对年轻夫妻的性命,和一条即将诞生的生命,也断了贲、庄两家的香火。贲铭得到消息,瞪着双眼无言无语懵愣了足有半个小时。他的精神徘徊在崩溃边沿,还得装扮若无其事,生怕病的老娘察觉。

工会的同志帮助贲铭料理了死者的后事。厂里要为他买新房。他说,眼看就四世五人同堂,转眼只剩两辈儿俩老人,别买三居室了,弄一套两室一厨吧。安顿了新住处,他请护工来护理老娘,自己拉着当年珍宝岛作战的指挥组长去了边境烈士陵园。面对庄家书的墓碑,他说,他是和排长一起到边疆的。一个人为国捐了躯;另一个没捐自己,却捐了儿子,捐了他们俩共同的爱人。他说,他没食言,国事、家事都尽了力,怎么都没想到处在和平环境中还捐出了兰兰一家三口。这是他贲铭对不住庄哥,也是老天处事太不公平了。人生在世一场,早晚都得灵魂回天、躯体归地。该回归的人已经回归了,没到回归时候的人,还得好好活着。他贲铭送走老娘之前,不能和庄哥相聚。送走老娘之后,他还有个心事——为了延续“飞行炮弹”的轨迹,为了列车上的约定,他贲铭绝不会退缩,绝不会改变方向。他说,大爆炸震天动地,连一只囫囵搪瓷杯子都没给剩下。咱们“座右图腾”却完好无损,擦一擦还那么锃亮。他贲铭“回归”之前,一定要给庄哥的“座右图腾”——贲铭的座右铭,找一个值得心安理得的交待。

返回医院,老娘问贲铭做甚去了。他说,厂里让咱家住楼房,他去搞装修了,搬家了。老娘说,她没甚事了,本该早出院,医生说儿子回来之前不能走。快办出院手续吧。

进了新家,老娘问庄兰做甚呢。贲铭说,她们还住在老房子里,过些日子会来看奶奶。老娘说,庄兰要临产了,她不放心,也去老房子住。贲铭说,等您身子骨硬朗些再说吧。瞒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瞒不住了。第四天,等贲铭出去买菜的时候,老娘拄着拐杖去长老房子。远远看见一片废墟焦土,问路边的闲人那是咋回事。人家说,你没听说“9.18大爆炸”呀,老的住院幸免于难,年轻的全都炸死了。没出生的孩子跟着遭殃,惨哪。

老娘当即昏厥倒地,被人送进医院。贲铭赶到病床前,老娘才慢慢苏醒过来,瞪着眼瞅天花板发呆。贲铭喂水喂饭,老人一口不咽,百般安慰千般体贴全都无济于事。守到天将明,老人喘气急促,拉起贲铭的手说,我儿的命咋这般苦哩。你媳妇、你儿子、兰兰和她女婿,咋就早早都走了呢。盼哪,盼哪,盼着四世同堂,俺的小心肝宝贝还没落地就殁了。为娘的再一走,当儿子的上无老下无小,一个人咋过哩。贲铭劝娘别多想,好好养病要紧。他说,命苦命甜都是命,没有多大分别。他在二十四岁上送走了好哥哥——庄兰她爹;没过二年又送走了慈父;人到中年送走了小向前;接着送走了岢女。哪曾想到了知命之年,又送了兰兰她们三口儿。仔细想想,送人的悲哀一个人受,留下的思念一个人抗,免了人人轮流难过了。老娘说,她儿子已经送走七口子了,再送一口子也能经得住。她走了以后,就没人让儿子牵肠挂肠了。话说到这儿,老人两手一松,断气了。

贲铭搂着母亲的肩头,小声说,儿子没能让贲家后继有人,娘可别闭不上眼哪。

送走老娘,说不清贲铭是彻底轻松了,还是沉重得挺不起腰来。一夜之间他的腰背驼了,头发白了,人苍老了,脸脱相了。独自一个坐在“飞行炮弹”前,怔怔地看哪,看哪,不说话也不吃饭,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厂里的同志们来鼓门,他才如梦初醒,站起来打开门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就一头栽倒了。

“黄的卡”去医院看过贲铭三次——恢复知觉之前一次;苏醒之初一次;醒后一个月一次。最后一次说了几句狠心话,他相信贲铭垮不了。

两个月后,贲铭非要出院不可。厂里的同志劝他继续治疗。他说,他的心情完全放开了,他的治疗基本结束了。人生轨迹摆在那儿了,新目标在等着呢,他得继续“奔命”啊。

从老头湾回来,直接去找我的老朋友高博教授,向他请教人的生命潜能到底有没有极限,人的精神因素在生命潜能中占有多大份额。教授说,医学和其他学科一样,还有很多未知数。即使已经有定论的规律,也还存在着超出规律的特例。到目前为止,人的潜能还没有统一的度量尺码。人的精神潜力还没有确切的极限标杆。我常听说有人因遭受打击而一蹶不振,而精神分裂,而死亡。还没听说有谁遭受的打击达到贲铭遭受的那么残酷,那么悲怆、那么集中,那么全方位,那么反复持续。而他却没一蹶不振,没精神分裂。他还活着,还在创造“拔慢步”的奇迹。教授说,人和人的素质差别太大了。有人被烤了一下就蹦、就叫,而邱少去却全身烧焦也纹丝不动。有人听见枪响就哆嗦,而董存瑞却在硝烟弥漫中挺胸举起炸药包慷慨高呼。让人到哪里去找统一的精神潜能标准?我问,一个人的意志坚强,是他祖上的遗传基因起作用,还是后天经历的教育和砺炼起作用?教授说,他认为两者兼而有之,很可能后者的作用更大些。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豪杰。古有关云长下棋刮骨疗毒,现代有贺炳炎咬棍锯胳膊,都发生在非常时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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