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第八节 与遗像对话（1/1）

第八节与遗像对话

我给贲铭打电话，问他在家干什么。他说，他在哄自己玩呢。我问怎么哄。他说，拍一根黄瓜；炸一碟花生米；烙一张葱油饼；温一杯汾酒；仔细品味人生滋味。

我告诉他，我去了异型铸件厂，去了老头湾论坛。他说他知道。

我说我还去了岢岚、太原和边防部队，找到了贲、傅两家的亲戚和熟人，包括当时的公社武装部长和部队的老同志。现在渴望拜访他本人，请他千万别拒绝。

贲铭矜持了一会儿，说，他猜出我是干什么的了。他认为，他这种人不应该张扬过去的事，因为那对社会有负面影略响。他从不接受采访。不过他又说，前半生热闹、后半生孤独的人，一般不拒绝朋友。年轻的“白领综合症”患者，愿意交个残疾佬儿朋友吗？

我说，从第一眼看见他那一刻开始，我对他现在和过去的兴趣就十分强烈。我要了解他不是为了挖掘写作素材，而是一种心灵渴望。如果将来有作品与他相关，他不审查认可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愿意以人格保证，签字画押也行。如果能成为忘年之交，本人将不胜荣幸、真心相待。他哈哈笑了，说，那就来吧。

进了贲铭家，他把我让到餐桌旁。我心头一震——餐桌旁边的墙上挂着八块黑框玻璃镜子，其中七块镶着画像。左边第一个是棱角鲜明的军人头像，可能是庄家书。往右依次可能是他的父、母、妻、继女、继女婿，第七块是个儿童头像，估计是他儿子。最后一块镶着白纸，应该是他没见过面的外孙子（女）。

“助力三轮”说过，贲家的所有财物，都在爆炸和大火中烟消灰灭了。剩下的东西只有银行存款（公安局证明凭据灭失，补办了存单）和那个“飞行炮弹”模型。难道还有相册幸存？或许在他的办公室保留着吧？

我问，这些肖像是对照着像片画的？他摇了摇头。又问，是请人画的吧？他还摇头。

天哪！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是他凭自己的记忆亲手画的。绘画的技法本人无力评价，但知道没学过美术的人能画到这种水准实属不易。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一个严重脑出血患者，在七幅逝去的亲人肖像和一张白纸（象征的小生灵是他和他的庄哥生命延续的唯一裔苗）陪伴着吃饭，那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啊！

餐桌上，除了他说的拍黄瓜、炸花生米、葱油饼之外，又多了一碟西红柿炒鸡蛋；一碟切香肠；一碗紫菜汤；一只烫手的瓷壶和半瓶汾酒。这显然是为了“忘年之交”，超出了“哄自己玩”的标准。

盛情殷殷只有从命，端起酒盅我抢先开腔。祝酒词是，祝他早日实现既定目标——步频达到条令规定数的一半，早日参加老头湾论坛的日常活动。附加语是，长者点到为止，年轻的干了。

老贲乐了，说我是个爽快人。他说朋友喝酒不用劝，开怀、量力为好。他说，今天他要喝三盅。我说，本人酒量有限，更不希望他多喝。但是，我不能对上了年纪的人不恭。长者真要喝三盅，年轻的就得喝九盅了。他说，对撇子，是朋友。

乘着酒兴，我问老贲平时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说，他的生活围绕一个中心——为活着而奋斗；两个基本点——江边走步、思考人生。每天五点钟起床，八个小时之内吃两顿饭，走六公里路，歇息两次。午休后看书看报，思考问题，准备晚餐。晚饭后理疗，听新闻，看电视。剩下的时间睡觉。

贲铭的话和他那饱经沧桑的脸庞一样，平凡而生动。他让我联想起“生命多舛”，想起了“白领综合症”，想起了“毫无经济效益和社会意义的体力消耗”。说不清是自我悲怆还是怜惜老贲，我再次端起酒盅发起了感慨：人生磨难重重，生命十分脆弱——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合时宜，连忙换个话题说，一个人长期独居不利于身体健康，应该找个伴儿。哪怕是保姆、护工，男女都可以。

老贲抿起厚嘴唇说，我这是怕老残废突然犯病两腿一蹬吧。生命确实有脆弱的一面。人从出生开始，始终面临着两种可能——活下去、随时死。活着的人不管想不想、愿不愿意，都得做两种打算——从坏处着想，往好处争取。他贲某的人生轨迹已经进入降孤的后半段了，这辈子的使命基本完成了。活着，没给自己留下太大愧疚；死了，也不会给社会落下太大损失。往好处争取，指的是身体允许就多活几天。活一天，就愉愉快快，踏踏实实，犯病的机率也相对小一些。怎么往好处争取呢？一靠顽强意志，二靠努力锻炼，三靠适当保养。多活几天的目的，一是看国家发展蒸蒸日上，看人间奇迹不时发生；二是为离去的亲人当个通信员，用社会进步的事实去告慰他们。从坏处着想指的是，哪一天没去老头湾论坛向“黄的卡”报到，也没给他们发信号，那就是猝死了，他们会来收尸。遗书写好了，贴在床头上——房子交给厂工会，作为退休职工读书娱乐的活动室。活动室以“飞行炮弹”模型为标志，以“人生弧线”为名。还有一点存款，一半资助贫困工人子女上学，一半捐赠老头湾论坛做活动经费。论坛那位“助力三轮”，请他的朋友特制了一种报警器，在这屋的床头、卫生间、茶几和饭桌上安了开关。一旦感觉到犯病前兆，立即打开电钮，会有三位论坛坛员的电话收到信号。他们还给改装了一部手机，具备同等功能，出门就带上。收到信号的人会呼叫“120”，会来探视。抢救过来，继续去江边走步；救不过来，就回归大自然了。安排挺周详吧，年轻朋友有什么感触哇？

说到老头湾，老贲的话多了起来。他提到了“十二仙”巧斗“草花q”；提到了“干巴佬儿”“匡正问题青少年”；提到了“人间情爱研讨”与实践相结合的产物——两对大女少男婚恋。

我的思絮进入了《长江绝岛图》，却产生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一群七十岁上下的老头儿，为什么热衷于探讨“姐弟恋”呢？他们那种岁数的人，都出生在封建理教占统治地位的旧社会。他们的青壮年时期，都处在革命高于一切的政治氛围中。他们都离开社会主流闲赋在家十年以上了，怎么会对近几年才出现的婚恋新浪花感兴趣呢？

老贲告诉我，如今的老头湾论坛有男有女，有“学究儿”，有司令，有老八路，有社会学家，有著名演员，有“福尔摩斯”，还有现代的“梁山好汉”。这伙儿人追逐时代前沿二十多年了，天下之事无所不论，无所不通。他们认为，大女少男婚恋并不是新生事物，历朝历代都有。“十二仙”里有三位影响较大的人物，其中一个有过少男爱大女经历；一个见证过两对“婶侄恋”和一对“姐弟恋”；一个接触过两对“嫂弟恋”和一对“师徒恋”。

如此说来，老头湾论坛确实不是什么“快活林”，而是藏龙卧虎之所呀！惊讶之余我又多了一份兴趣——希望老贲能帮我联系论坛那三位影响较大的人物，请他们不吝赐教。

老贲劝我慢慢来。他说，要了解刚才提到的那些事，不如先了解论坛是怎么形成的。本末倒置不如顺藤摸瓜。

我告诉贲铭，我向“黄的卡”表达过这种愿望，得到的答复是让我先从“土地神”这儿下手。

老贲笑了，说，“黄的卡”看出你这人不坏，对老头湾很有兴趣。他来电话说，如果我贲铭认为你这个年轻社会学者是可交之人，就可以向你介绍论坛的相关情况。条件是，你必须和我贲铭一样按论坛的保密要求行事。有什么牵扯论坛的举动，必须事先协商。老头湾论坛这些年整理出来三份纪事录，分别是《闲话老头湾》、《闲情老头湾》和《闲事老头湾》。要研究老头湾论坛，这可是基础材料。如果真有兴趣，可以通过网络分步传送。

这可真让我大喜过望，当即郑重表示绝对不违背论坛规矩。留下自己的名片，希望保持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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