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第五节 边防军人哪(1/1)

第五节边防军人哪

傅岢女在家坐卧不宁,后悔插门前没把女儿拉进屋来。公社武装部长每天来两趟,大门始终紧闭,说啥都没有回音。第三天,部长的媳妇在门外说,孩子生来没离开娘,跟生人进城咋行哩。改不改嫁是另回事,总不能不要娃了嘛。

傅岢女心急火燎赶到太原,贲家大门紧闭。坐在台阶上等,等来的贲铭臂带黑纱,一手搀着娘,一手抱遗像。听见喊娘,傅岢女才看见用白布带子缚在贲铭背后的庄兰,解开孩子抱着就走。贲铭一把抓住她,拉到遗像前一起跪下。小庄兰看看两个大人,也跟着跪下了。

贲铭说,儿子离家七年,没跟爹说上几句话。这么送慈父上路,有负养育之恩。自古忠孝难两全,您老想必能原谅。我是您儿子,这孩子她爹也是您儿子。当年他把亲爹送走,接着就来看您和娘。两门炮参战,不该副连长指挥。我代理排长,牺牲的应该是我。要是那样,今天跪在这儿的就是他了。这是我们生前的约定,是生死承诺。他捐躯疆场不能“马革裹尸还”,灵魂肯定会来陪您。替他跪在这儿的,现在已经是您的合法儿媳妇,她会比我更孝顺娘。这孩子虽然姓庄,一定会比亲孙女还孝敬贲家奶奶。我这么做,为的是成全两条山西汉子的共同心愿。好父亲哪,您就放心走好吧。

贲母听着儿子的话,眼盯着傅岢女。在门前台阶上等人的她,像一只歇伏的母鸡挨了打,白脸上充满惊恐和恍惚。眼前跪着的她,变成了急于找窝下蛋的母鸡,脸通红,肩膀抖,心神不宁,几次张口没说出话来。老太太脸上的鄙薄与厌恶,渐渐换成了怜悯和无奈。她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

贲铭住嘴了。傅岢女起身,向老太太鞠一躬,领着孩子要出门。庄兰抱住妈妈腿不放,使劲往旁边的屋子里推。从此以后,俩再也没离开这个家。

两周后贲铭归队,把每个月薪金的三分之二邮回家。傅岢女和庄兰守着他娘,三辈三姓三个女人支撑着他的后方。每年回来探亲一次,却不让傅岢女去部队看他。母亲知道儿子是怕娘孤单,催儿媳妇和孙女去。催了三年,成行一次。刚下火车,贲铭就把娘儿俩领到烈士陵园,一起悼念庄家书。傅岢女知道贲铭惦记娘,七天后就上了回程火车。第四年,傅岢女生了个男孩儿,前方后方喜出望外。奶奶给孙子取名贲向前,希望他长大了向前方的爹看齐。

边境形势相对稳定之后,贲铭把后方的四个人接到前方。边防团的家属房建在边境县城郊外,附近有一座集体化工厂。傅岢女做了化工厂的合同工。庄兰上城郊小学。贲向前上化工厂的幼儿班。

边防部队高度分散,基层营连离县城很远。贲铭是营职干部,仍与战士保持“五同”,每周或隔周回家一次。每年的“3.15”、清明节和阴历七月十五,他都领着傅岢女和庄兰去烈士陵园。

一家人不能常相厮守,日子过得却有滋有味。这是傅岢女一生最幸福的岁月,也是贲铭记忆里的最美好时光。

四年后,化工厂幼儿班有几个孩子的眼睛和皮肤发黄,贲向前是较重的一个。去县医院化验,说是肝脏出了毛病。到省城大医院检查,诊断为肝癌。发病原因与化学污染有关,可能是喝了不洁净的水。这么小的孩子得肝癌,贲铭没想到,也没听说过。他让傅岢女也查一查,没发现肝有问题,肺却有阴影。医生说,与长期呼吸含有化学物质的空气有关。贲铭准备带妻子和儿子去北京治疗,“南打北防”开始了。边防部队进入一级战备,进京治病只好暂缓。他让傅岢女辞掉工作回家休养,多陪陪儿子。小向前的肚子痛起来,止痛药不起作用。贲铭每次回家,都把儿子放在毯子上,夫妻俩抓起四个角悠荡。傅岢女咳嗽不止,小向前就让妈妈歇息。奶奶眼含泪花接过毯子继续悠,小向前就说不疼了。每逢这时候,贲铭就红着眼圈装出笑容,背起儿子跑到屋外转几圈。儿子说真不疼了,他就会像个欠债的人还不上账那样对妻子说,我是边防兵啊!然后匆匆赶回前沿阵地。

“南打北防”一结束,贲铭立马偕妻携子进京。走了几家医院,医生都说回家好好养着吧。半年后,小向前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贲铭抱着儿子走进火葬场,看着青烟升上蓝天,两手攒得嘎嘎直响。他把儿子的骨灰装进罐子里,和“3.15”战斗获得的一等军功章一起,埋在了庄家书的墓碑旁。

老娘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整整三天没吃没喝。傅岢女两眼茫然,再也振作不起精神来,也不去医院看病了。懂事的庄兰像个大人,劝了奶奶又劝妈妈。贲铭尽其所能四处访医求药,只能企盼奇迹发生了。

八十年代中期,中国宣布裁军一百万。边防团缩编,减少副职,取消炮兵营。贲铭是主管炮兵的副团长,只能转业了。为了傅苛女治病方便,也为给贲母一些安慰,时任边防机关司令员的“黄的卡”,费尽周折争取了一个省城安置指标。一家四口人,进了比太原还大的北方名城。

贲铭在参加军转干部集训之前,背着妻子走遍省城各大医院,医生都摇头。买火车票进京,傅岢女说啥也不去了。

第二年秋天一个傍晚,傅岢女望着窗外的秋色,拉着贲铭的手,说她这辈子没白活,遇上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好。说她对不起贲铭,没能把儿子养大成人。说她下辈子还要做贲家婆姨,生一大群孩子。说她不行了,有两件心事一定让贲铭应承下来。一是给女儿改姓,叫贲庄兰吧。二是让贲铭再娶一房,再生个儿子。她说她知道娘甚都不愁,就怕贲家断后。男人四十二岁,娶妻生子赶趟哩。遂了老人心愿,她在那边心才踏实。

贲铭说,他俩头一次见面说的那些话都算数。傅岢女健康,贲铭对她好。傅岢女有病了,贲铭也对她好。傅岢女用尽最后的气力说,从她走进贲家门第七天开始,除了故意逗弄男人,事事都依着丈夫。婆姨最后的托付,丈夫也该依。庄家的生命延续了,贲家的血脉也得延续哩。说罢,头一歪,咽气了。

贲铭握着傅岢女的手,像往常说私房话那样,唠一会,停一会。他说,说什么女剋夫,分明是贲铭剋了女人;他说,是岢女跟贲铭吃苦受累,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他说,逗弄也好,认真也罢,俩个人在一起心里舒畅就好。经不起媳妇逗弄的男人,不是心术不正就是小心眼儿;他说,娶了傅岢女是他幸运,说的是好一辈子,就不能好半辈子;他说,以前在几千里之外想岢女常常如痴如醉,以后照样想得如醉如痴;他说,岢女没亏待贲家,生了那么好的儿子。儿子跟他庄伯伯一样,把生命献给了边防;他说,庄兰以前没改姓,哪一点儿不像亲生女儿?将来她有了孩子,贲铭照样是老爷。不在乎姓的是什么字,那就是个符号;他说,世界上那么多人没有亲生子女,地球照样转,社会照样发展,历史照样前进,人口照样增加;他说,人早晚都得长眠,先睡着的就好好睡吧。只要心心相印,先睡后睡都能相伴,都能甜蜜。

唠到天亮,贲铭站起来宣布:庄哥在边境烈士陵园,有小向前和军功章陪着。岢女要留在省城,便于夫妻、常相聚。恩爱夫妻没做够,将来还要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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