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第三节 炮弹座右铭（1/1）

第三节炮弹座右铭

贲铭祖籍太行山区，出生于1945年9月3日——抗日战争最后胜利的日子。饱受百年欺辱的中国人，历经八年浴血奋战迎来了民族独立，自然希望子子孙孙记住这一天。贲铭的父亲是“牺盟会”会员，便让儿子以铭为名。上幼儿园的时候，贲铭就知道父母要他铭记的不只是抗战胜利纪念日，还有一层意思——长大后不论走到何方，都别忘了值得骄傲的故乡——八路军的主战场和指挥部所在地——太行和吕梁。

贲铭四岁随父母进太原，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儿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他继承了父母的正直、善良、勤奋和勇担重负的遗传基因，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好孩子、三好学生、少先队和共青团干部，养成了诚实、果敢、自信和我行我素的品性。高中毕业，父母希望儿子考大学。贲铭说，国家兴旺靠工农兵，眼下没有机会当兵打仗，不能务农就去做工。钢铁是农业机械化的基础，雷锋就是从鞍钢成长起来的，好男儿炼钢去。当了半年炉前工，春季征兵开始了。贲铭跟父母说，这几年，在东南沿海闹反攻；印度人在西南边境抢地盘；中苏友好变了味，西北和东北都紧张。爹妈教儿子“男儿堕地志四方，裹尸马革固其常”，有机会参军怎么能不去？

那一年，来太原接新兵的统帅预备炮兵师，本是一支三晋大地培育出来的步兵劲旅，抗美援朝过江之前改编为机械化炮兵。该师当时的营以上干部，多数都是山西人。贲铭所在班的班长，是吕梁山区入伍的义务兵。分到班里头一天，班长搬来一只精制木箱子，里面装的是炮弹模型。班长说，统帅预备炮兵甚意思哩？就是归北京直接调动，哪里需要到哪里去的全方位机动部队——我军的反坦克骨干力量。别看火炮口径只有85毫米，身管可比122、152榴弹炮长得多，能和敌人的装甲目标拼“刺刀”哩。炮弹每秒能飞一千米，比步枪子弹快一倍，能钻进“乌龟壳”肚子里爆炸。这本事，火箭炮呀、迫击炮呀、榴弹炮呀，包括无后坐力炮，统统比不上哩。那些炮的本事咱这炮可有，能在步兵师团主力后方，压制三十里以外的敌人哩。

班长叫庄家书，晋西岢岚人，也是个独生子，比贲铭大四岁。贲铭是城市青年气质，说的是标准话。庄家书是典型的吕梁汉子，一口晋西北口音。二人表象不同，脾气却出奇地相投，见面不到半个月就成了心心相印的好兄弟。庄家书告诉贲铭，那模型仿制的其实不是85加农炮炮弹，而是这支部队抗美援朝时的装备——57战防炮炮弹。仿制人是这个班的老班长——第一个用战防炮击毁美军坦克的中国人，后来当了修械所技师。模型的主体与实物一模一样，底座就是缩小五十倍的57战防炮。所用材料全是从美军坦克卸下来的。

贲铭问，85加农炮的弹头和发射药筒是一体的，57炮的口径更小，模型为什么只有弹头没有发射筒呢。庄家书说，老兵一看就明白，弹带上有膛线轧痕，那就是出了炮口飞向目标的炮弹哩。制作它的老班长说，炮弹的飞行轨迹有升有降，弹道方向却从不改变，对准目标只有前进。老班长把这话刻在模型底座上，为的是让本班的后来人勇往直前。模型的弹体支簧只会前后弹射，从不向两侧摇摆，就是要表示这样的精神。这是本班的传家宝哩，俺叫它“座右图腾”。

贲铭入伍一年后，庄家书当了排长。新提的干部没轮到休假，家乡公社就发来电报——父病危速归。贲铭给家里发电报，请他父亲为庄家书在太原换车提供方便。他爹是省政府的厅级干部，亲手把换乘车票交到庄家书手里，还安排了候车休息的房间和饮食，再三表示愿为庄父来太原看病提供方便。只可惜，庄家书到家之前父亲就过世了，他娘也一病不起。处理完后事要送娘去太原看病，老娘却不肯，非要亲眼看着儿子完婚不可。

庄家书的未婚妻是岢岚本乡人，比他大一岁，姓傅，名叫岢女。为了有人侍候病重的军属老太太，公社武装部再次向部队发报，为庄家书申请结婚。婚后第八天，庄家书归队途中，带着家乡的红枣和板栗拜访了贲铭的父母亲。

贲铭担任班长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社会大动荡无法征兵，当年服役期满的老兵就不能正常退伍。贲铭本来就不愿意离开部队，愉快地递交了超期服役申请。一年后，庄母亲病故，排长不得不再次奔丧。贲铭再次发报，请父亲安排火车中转，还用半年的津贴费托人为刚出生的庄家小女儿买了一副银手镯。庄家书返回部队，被抽去“三支两军”，排长职务由贲铭代理。

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北方霸权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蚕食中国领土，干涉中国边民生产，大搞情报颠覆活动。趁中国“文化大革命”局势混乱，百万现代化大军三面包围中国。贲铭所在团是战备值班部队，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口号叫响时进入紧急状态。庄家书申请归队，代理副连长组织备战。在开赴边境的军用专列上，两个独生子击掌约定——庄家书万一殉职，贲铭替他照顾妻女；贲铭如果阵亡，庄家书替他孝敬爹娘。这件事传到指导员耳朵里，写了一篇报道稿子登在上级的《备战简报》上。

在冰封雪覆的北国界江之畔，庄家书和贲铭结识了边防指挥机关的前进指挥所参谋组组长——现今老头湾论坛的“黄的卡”。凑巧的是，“黄的卡”也来自统帅预备炮兵师，五年前组建北疆边防部队调到边防指挥机关。当外军坦克和装甲车群向中国守岛分队发起正面冲击和翼侧迂回的时候，参谋组长传来命令，立即在江岸土丘两侧展开两门85加农炮，以直瞄火力歼击敌装甲目标。庄家书登上土丘，指挥两个炮兵班快速进入左右各二十米，仓促占领发射阵地投入战斗。贲铭推开瞄准手亲自操炮——他早已把预定作战地域内的方位物测准记牢，不等排长、班长逐级下口令，便自行装定射击诸元抢先开火。这在反坦克火器与敌坦克面对面“拼刺刀”时，很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关键。果然，他操作的火炮五分钟内击毁击伤坦克各一辆，击毁装甲车两辆。

敌方的炮弹以土丘为目标中心倾泄而来。土丘被炸矮半公尺，庄家书壮烈牺牲。

战斗结束后，贲铭把排长抱进帐篷。把支离破碎的肢体一块一块拼凑起来精心擦洗，套上崭新军装。他把飞行炮弹模型摆在遗体旁举手发誓——绝不忘记列车上的约定。

从那一刻起，贲铭铭记的不再仅是1945年9月3日，也不仅是太行和吕梁。他又铭记了1969年3月15日——他的军旅生涯引路人，亲密无间的直接首长，情同手足的战友牺牲日。在他看来，这一天还有更深的含意——他们这个炮兵班，继首先击毁美军坦克之后，又向另一个霸权主义大国的坦克率先开火，取得了辉煌战果。这场战斗让全世界看清一个事实——中国人内乱归内乱，一旦大敌当前照样同仇敌忾。“9.3”标志着中国以三千万生命为代价，最终赶走了入侵者。“3.15”意味着，中国以一场规模不大的边界冲突，加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和“要准备打仗”，制止了边境线外百万现代化大军的入侵，促使已经瞄准了华夏大地的“核外科手术”，不得不缩回到绝密档案之中。

烈士遗体安葬之前，贲铭改变了主意——“座右图腾”不与排长一起入烈士墓，也不随部队归建——他们师面临新一轮整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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