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对影成双副本乱炖(63)(1/1)
飓风飒飒, 暴雪狂飙,昏暗的天看不到半丝光亮,茫茫雪原始终望不到边。
牧村在何处?
哪里又能落脚?
单调重复的前行,神经都变得粗糙, 辨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辰,天是亮了又暗了还是始终未亮?
她神智恍惚,哼歌也哼的断断续续,无数次停下, 无数次被他唤醒。
冷吗?
冻透了,仿佛已觉不出冷。
疼吗?
冻麻木了,也觉不出疼。
只有无尽的疲惫,昏昏欲睡, 可偏偏玄睦还不准她睡。
“别睡, 就要到了, 不,真的到了!你看, 到了!”
她颤巍巍抬头, 帽檐都冻硬, 变换不出旁的形状,雪原尽头还是雪原, 哪里有半点村庄的轮廓?
那是说,她看久了雪, 雪盲症犯了?
玄睦像是真看到了庄子, 加快了步伐。
“到了!真的到了!快看!那里有座木屋!”
哪里?
哪里有?
她再度抬头张望, 除了满目风雪,什么都不曾看到。
玄睦却喜极,背着她绕到一处枯树后,靠树而坐,返身将她揽在怀中。
“虽只是间破屋,可好在能挡风雪,你且先忍一忍,再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趴在他怀中,借着缝隙四处看了看,到处白茫茫一片,只有这半截枯树,哪里有什么破屋?
是幻觉吗?
冷到极致体温过低产生的幻觉?
她摸索着探进玄睦脖子,摸了又摸,一无所获。
手太冰,根本觉不出温度。
玄睦纹丝未动,只紧紧搂着她,根本不曾察觉她曾伸手进去。
果然是……太冷了……
麻木了……
她突然有些怕,难以言喻的怕!
“玄,玄睦……”
“嗯……”
气息喷洒,觉不出丝毫暖意,只有清冷雪香。
“你,你别睡,陪我,说说话。”
“不睡……我等天亮……出去寻……柴……”
“嗯!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
玄睦摸索着掖好她的狐裘,沙哑的嗓音沉在耳畔。
“从前……有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少年郎,看中了一个姑娘,初时,他不知心意,伤了姑娘的心,想弥补,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那姑娘移情他人……少年郎悔不当初……可悔又如何?失去的再不会回来,再不会……”
风雪呼啸,他的声音被吹得七零八碎。
“傻蛇……”
“嗯……”
“我心口有点疼,不,是很疼……疼死了……你亲亲我行吗?亲亲我……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我不亲!”她轻捶了他一下,声音哽咽,“这么喜欢我,这么想我亲你的话,那就等天亮,等咱们找到牧村,我让你亲个够!”
玄睦吞了口气,依稀间似乎笑了。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真的能……亲个够?”
“真的。”
“那……”他搂得更紧了几分,蹭了蹭她的额头,“那我一天只亲一下……是不是,就可以亲一辈子?”
她埋在他胸口,强忍眼泪,那熟悉的兰草香隔着重重衣袍,几乎淡不可闻,只剩冰雪混杂着浓浓的血腥气。
“你这贪心的臭狐狸!让你一次亲个够就不错了……还想什么一辈子……我卖给你了?”
“卖给我吧,砸锅卖铁,倾家荡产我也……买回家。”
她含泪嗔笑,“你这败家子!”
“人不风流……白活一世……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败家便败家了。”
顿了下,他再度蹭了蹭她的额头。
“我的心……真的有点疼,亲我暂且不说,你能不能说句心悦我,哄哄它?假的也没关系,就哄哄它,它真的有点……不,真的很疼,疼死了,哎呦!疼……”
这还真是无时无刻都在不正经!
看他思维还算敏捷,她也稍稍安下心来。
换作平日,她绝不会理他这些,可今时今日,哄一哄又何妨?
“我……心悦你。”
紧搂的身形明显僵了一下,玄睦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
她枕着他的心跳,越发觉得那心跳声离得格外的近。
“真好听……再说一遍……”
“我心悦你。”
“若能添上我的名讳那便更好了……”
“玄睦,我心悦你……”
“不是玄睦,是渊儿……”
玄睦不厌其烦的啰嗦,她也不厌其烦的顺着他的意。
“渊儿,我心悦你……”
“再说一遍……”
“渊儿,我……心悦你……”
“再说……”
“渊儿,我……”
“再……”
“渊儿……”
“……”
……
唔……
好冷……
全身上下每一处仿佛都在叫嚣着冷。
她试着张开眼,眼皮都冻僵了,费了半天力才勉强挑开。
眼前昏暗暗一片,头顶似乎罩着什么,稍微一动便有积雪簌簌纷落。
她勉强活动着冻僵的四肢,想直起身形,却被搂得紧紧的。
“玄……咳咳……”喉咙嘶哑,连咳数声才勉强说完一句,“你先松,咳咳,松开我。”
玄睦没动,依然搂她搂得紧紧的。
“臭狐狸,松一松,我难受。”
“狐狸?”
“玄睦?”
“渊儿?!”
连唤数声,连推带挣扎,始终不见玄睦有半点回应。
这般挣扎,头顶罩着的防雪布晃开了,冻得硬梆梆滑落一旁,日光倾泻,映着皑皑白雪,恍得她张不开眼。
她赶紧埋头,适应了半天才勉强挑开眼缝,想抬手遮一遮眼,却根本抬不起来。
耳旁风声清浅,雪停了,风也小了许多。
她眯眼看着自己,原本穿在最外层的狐裘不见踪影,一层又一层裘衣布袍全都套在了狐裘外,袖子还打了结系在她身后,将她裹得粽子一般,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
这裘衣布袍宽大且长,明显是男式的。
她身上怎会有男式裘袍?
怎会?
脑中嗡的一声!
她缓缓抬眸看向玄睦,染血的里衣,单薄的仅一层,她趴在其上捂了一夜,总算不曾冻硬,晨风拂摆,微微鼓动。
可也仅仅是胸前这一小块衣料,视线上移,玄睦的手臂虚空环着,肩头堆满积雪,布料硬如磐石,只有冻粘其上的浮雪随风明灭。
她不敢继续抬头,突然不敢,再度埋下头来,揪住浮摆的衣襟,眼眶雾气氤氲。
“天……亮了……虽说还没寻到牧庄……可,可以先付你点利息……你要……亲我吗?”
飒飒飒——
晨风潜过,衣摆微拂,茫茫雪原,除却风声,再无其他。
“我在问你!要不要亲我?”
“说话啊!我在问你!”
“你倒是说啊!哪怕一个字!你快说!说!!!”
啪哒——
这一通嘶喊推搡,没有换来他的回应,却挣掉了什么物件,砸入雪窝。
她勉强挣开身上层叠的袍子,探手从雪窝深处扒出那物,头晕得不像样子,胸口翻涌,突然喘不过气!
“对……对不起……”
她抱着那物,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纷落的眼泪如雨,一滴滴砸在那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
“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颤颤巍巍抬起头,慌乱的把那半截手臂往他手肘安去。
啪哒!
掉了。
赶紧捡起来再安。
啪哒!
又掉了。
再捡。
啪哒!
她癔症了一般,一遍又一遍捡起,一遍又一遍安着,再一遍又一遍掉入雪窝……
“对,对不起……对不起……”
还一遍遍道歉。
不知第几次失败,她终于崩溃地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泪水汹涌而落,濡湿了他结满冰霜的脸,她不停道歉,不住哭着,茫茫雪原,空荡荡没有一人,只有她毫不掩饰的哭泣。
好难受……
我好难受啊……
玄睦……渊儿……你不是最舍不得我伤心难过的吗?
我这么难受,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同我说上半句话?
不,一个字也好,哪怕哼一声也好啊……
说好的绝不会丢下我……
你这大骗子!
说好的心悦我喜欢我爱我绝不会伤害我,害我这么伤心,你这大骗子!!!
骗子!
骗子……
她缓缓撤开身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的身形早已凝固,保持着双臂悬空,紧搂着她,歪头蹭在她头顶的姿势。
她也歪过头来,与他平视。
讨厌!
眼泪太多,影响了视线,都看不清他的脸了。
她抬手抹着眼泪,可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讨厌!真是太讨厌了!
别再流了,求求你别再流了!
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眼泪,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这是什么?
怎么这么多雪?
冻结的冰雪积在脸上,盖住了他好看的山眉,漂亮的桃花眼,还有那总是轻佻不正经的唇……
她抬手擦着,一处处擦着,边擦边哽咽斥骂。
“你这笨蛋……这么多雪都不晓得擦一擦……难怪睁不开眼……回不了话……”
“好了……不骂你了……知道你笨……我……我帮你擦干净……”
雪一层层抚掉,抚不掉的便呵气暖化,再一点点抚掉……
好冷啊……
真的好冷……
指尖都麻痹了。
她穿这么多,还有石粉烘着,还这般冷……
他只穿这么一件单薄里衣,岂不是更冷?
她要快些,再快些!
只要化开了脸上积雪,他就又能张开眼,冲她笑,张开嘴,说着那不着边的话……
她不顾一切,跪在雪窝,费尽力气一点点呵化,呵气不断被风吹散,成效微乎其微。
好不容易化开一只眼,不等清掉长睫凝结的冰霜,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有人掐在她腋下,猛地将她抱起!
谁?!!
她本能地挣扎,身形一转,跌入一人怀抱。
汪汪!
什么都还不曾看清,先听到了两声犬吠,几架雪橇停在一旁,十数只雪橇犬不停原地转圈活动着腿脚。
温润的指尖伸了过来,上手便扯她身上衣袍,一层又一层,如玄睦脱下衣袍一层层给她裹上般,顺序正好相反,最外一件是他的贴身小袄,最里一件,是他的外衫。
耶律越面不改色地扯掉所有不属于她的衣袍,这才将一件坠满石粉袋的大氅披到了她身上。
暖不暖她不晓得,她只怔怔地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银丝拂过她的眼前,耶律越冰封般的琥瞳淡淡扫了一眼那早已冻死之人,幽幽望着她。
“跟我回去。”
她不语,眸光怔愣,除了耳鸣,什么都听不到。
耶律越瞬间冷目,揽着她的肩膀,照着那冻尸,抬腿便是一脚!
轰咚!
尸体翻倒雪窝,依然保持着环抱的姿势。
他还要再踹,余小晚蓦然惊醒,一把抱住他的腿!
“不要!求你!他已经死了!求求你!”
耶律越垂眸睨了她一眼,“死,便要死得其所。”
什么?
他没有抽出腿,任她抱着,转而吩咐:“去。”
赵元立时上前,呲啦一声扯开玄睦单薄里衣。
苍白的胸膛显于人前,上面满布斑驳伤疤。
鞭伤,剑伤,琵琶骨穿骨伤……
数也数不清……
她呆怔怔望着,泪水已流干,再也挤不出半滴。
赵元俯身摸了摸他心口位置,突然一个猛虎掏心!
噗!
心口皮肉脆若纸帛,只轻轻一下便被捅穿!
她陡然睁大眼,“不……不要!!!”
疯了一样爬了过去!
松软积雪几次陷了她的腿脚,她□□,依然不顾一切地爬去。
赵元看了她一眼,捅进心口的手左右拧了两下,隐约听到咔嚓一声,手臂顿了下,缓缓拔出。
心口黑洞呜呜灌着风,那手攥着一物,猩红似血。
她木在原地,赵元绕开她,径直走到耶律越近前,恭敬地将那物呈上。
“恭喜王上又成新蛊!”
耶律越接过,迎着日光细细看了看,琥瞳碎光冰冷。
“果然是……血玲珑……”
血玲珑?
余小晚随着歪倒的尸首歪着头,看着那空荡荡的心口。
她记得……
记得那血玲珑……
那还是玄睦翻阅巫族残卷时有感而发,还顺道揶揄了她。
【血玲珑,蛊也,中者,自伤处由内而外被蛊啃噬,不出一日啃尽骨肉内里,独留被钻空的心脏,迎光而望,猩红剔透,如血玉玲珑,故名血玲珑。如此折磨人的毒物,竟被冠上这般动人之名,果然是美人蛇蝎,越美越毒。我说的可对?当之无愧的美人……竹叶青。】
她犹记得当日她还回他一句。
【说起美人,哪个比得过你的倾国倾城?只消往那儿一站,男的女的都要拜倒在你脚下。】
如今,那倾国之姿被冰雪覆盖,唯一露出的一只眼紧闭着,再也不能美目荧光颠倒众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本以为耶律越是没测算好风速,射歪了那一箭,如今看来,竟是为了实验他那新蛊血玲珑是否成了。
那空荡荡的心口,灌着风,骨肉内脏通通……啃噬殆尽。
该是有多疼……
抱歉……
她竟一点儿不曾察觉。
抱歉啊渊儿……
原来你说的心痛,不单单是心里难受……是真的在痛……
【我心口有点疼,不,是很疼……疼死了……你亲亲我行吗?亲亲我……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她为什么要拒绝?!
为什么每次都要做这种让自己后悔的事?!
为什么没察觉出他的不妥?
枉她还自认了解他,为什么总是关键时刻辨不出他是真是假?
他甚至都出现幻觉了,幻觉出了那小木屋,为何她还不曾察觉!
你一定很痛,很痛,很痛吧……
抱歉……
真的真的很抱歉……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会不会让你好受一点呢?
眼前模糊一片,脑中混混沌沌,耳旁除了忽远忽近的耳鸣什么都听不到了,扑鼻的冰冷雪气,连嗅觉都给她冻到麻痹。
她无法思考,只是顺应本能歪躺在雪地,与他面对面,少了半截手臂的他,依然保持着环抱的姿势。
她缩进他的怀里,捧上他冰雪覆盖的脸,眼泪汹涌而出,未流入鬓发已然冻结。
说好了让你亲个够的。
你这傻瓜。
我现在就在这里啊……
为什么你一动不动?
算了……
还是我来吧。
亲一亲就不痛了。
这可是你说的。
亲一亲就不许再痛了,就给我张开眼,给我笑,给我说话,不管说什么,我都不生气,不管说什么。
她颤巍巍靠了过去,冰雪覆盖的脸勉强还能辨清五官,他的唇近在眼前,只要再一点就……
呼唔!
身子突然一轻,再度被人掐在腋下抱起。
耶律越的声音冰冷冷响在头顶。
“这般寒天,你的嘴唇是不想要了吗?”
寒天,嘴唇……
对啊,这般寒天,当真贴上去的话,定会冻粘住吧。
呵呵……
那样也好,真真儿就成了亲个够了……
她吃吃笑着,看不到身后耶律越蹙起的眉心,也看不到赵元厌憎的视线,只看到雪窝陷了个小坑,一颗红艳艳的心脏半埋里面,随着风过,光泽微变。
渊儿的心!
那是渊儿的心!
她挣扎着推开耶律越,扑进雪窝,捧起了那颗心脏。
好冰,好硬,好重……
啃噬得仅剩薄薄一层的心脏,灌满血水,冻结成冰,难怪会如此鲜红如血。
耶律越蹙眉,探手要夺那心,她赶紧搂紧怀中,不住摇头。
“别!别碰!他会痛的!他一直都说心好痛,他说他心好痛!别碰,谁都不许碰!”
耶律越的眉心蹙的越发紧了几分,淡淡道:“他死了,你的心可是也死了?”
她瞬间瞠目,抱着那心脏不断向后蹭去。
“你胡说什么呢?什么死?他只是痛了,心痛了,我吹一吹便好!他才没有死!”
说着,她竟真捧起那猩红欲滴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吹着。
“呼呼——吹一吹,痛痛飞走了,不痛了,吹……不要!他会痛!还给我!”
耶律越一把夺过,猛然甩臂掷出!
心脏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在了茫茫雪原。
嗡!
余小晚脑中瞬间炸裂!
什么理智冷静,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他的心好痛”这唯一的一件事!
她疯了似的爬起来便去找。
一路跌跌撞撞,几次扑进雪窝,爬起来接着找!到处翻,到处刨!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明明看到飞来这边的,为什么偏偏就是找不到?!
在哪里?在哪里?究竟摔到哪里了?!
玄睦!渊儿,渊儿啊!!!
啪!
颈窝突然一痛!
眼前黑了。
恍惚间仿佛听到赵元在请罪。
“冬衣太厚,睡穴不易,只能手刀,请王上恕罪!”
意识渐渐模糊,她缓缓合上眼。
渊儿,你这骗子……
果然是大骗子……
从未有过一句实话……
说什么想把心掏出来给我瞧瞧,上面全是我的名字……
哪里有?
根本什么都没有……
罢了……
原谅你了……
突然好想唱曲儿啊……
我再为你唱那双笙《故梦》可好?
谁的……
谁的歌声轻轻,轻轻唱……
谁的泪水静静淌……
……
数九寒天,大雪封城,皇宫大殿关门闭户,朝中冬沐,惯例九日,文武百官一同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连日休憩,哪怕窝在被窝出不得门,也是好的。
宫人侍卫们倒是不能闲着,终日辗转宫中,到处都在传着小话。
【王后傻了。】
是的,王后傻了。
膳房的宫人说,每次往寝殿布膳,都能看到王后呆滞地靠在床边,不言不语不哭不笑。
浣衣房的宫人也说,王后来了葵水,却连经带都不晓得用,一日换数次衣袍,从内而外,沾没沾上血都换。
守门侍卫更是说,王上的脾气越来越差,与往日的威仪稳重天差地远,每日都要发怒,砸了不知多少精贵物件,次次都与王后有关。
他们都是看热闹的心,只有赵元是高兴的。
他的爷终于不再受那妖女蛊惑,甚至都没再碰过那妖女,每日挑灯夜读到深夜,晨起又早早便唤了宫人梳洗。
还没等他高兴两天,妖女自杀了!
这么大的事,倒是没多少人知晓,凡是知晓的都被封了口,敢传出去一个字格杀勿论。
刚得了消息时,他还震愕了瞬间,觉得她有些可怜,可待看到自家爷为了她昼夜不休守在榻边,他又愤怒了。
这妖女果然奸诈,以退为进,哄得爷心软,好重获宠爱!
事实证明,他果然猜对了,那妖女救回之后,从木头人又变回了正常人,虽依然话不多,可也不再如以往那般三巴掌拍不出半个字来。
爷再度宠幸了她,又开始了不分昼夜白日也要宣淫的荒唐日子。
只是有次他进殿禀报消息,依稀听到了自家爷似乎说了句。
“再敢寻死,便是翻了这整个天下我也要找到那孽种做成人彘摆在你面前!”
殿内传来了妖女的啜泣声。
爷对那妖女看管得更严厉了,原本只锁了颈链脚铐,后来又多了手铐,铐了那唯一的一只手,铐在背后,连着脖后颈链。
这下妖女再不能自杀了。
他倒是有些遗憾。
然而爷的脾气依然不好,像是憋了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冬沐刚尽便开始大刀阔斧,西夷上下,士农工商,一个都不放过,推行的政策同当日在东苍谏言相似,他是个粗人不懂,却也晓得定然是于西夷发展极为有利的。
可这却坏了那些部落族长起家的大族利益,也坏了商盟盟主利益,更坏了小牧场主农场主的利益,总之,那些高门富户被削了福祉少了进项,自然极为不满,旨意尚未出皇城,已被城中贵胄富贾围堵了宫门。
老话有言,法不责众,众怒难敌,他都替他家爷犯愁,却不料,爷出面,寥寥数语,侃侃而谈,连威吓带利诱,很快便安抚了民心。
不然就说,他家爷果然是帝王之才,就该着一统天下。
六九七九,□□九九,眨眼便是春暖花开。
他家爷励精图治,短短一载有余便将西夷上下大换血,治理的井井有条。
还没顾得喘口气,探子传来消息,时晟迟迟驻留西夷,苍国人心惶惶,朱国那朱钰不知怎的斗过了朱远两王,一统了朱国,玄国内斗严重,某个旁支坐了皇帝,总之是各个都忙的很。
可忙归忙,有一样他们是齐心协力的,那便是,踏破西夷,灭了西夷王!
他们忧心他的爷这是在养精蓄锐,待兵精马壮,必然会卷土重来,一举拿下三国,一统天下!
他们以为,他的爷留着时晟便是最好的佐证。
甚至他的手下大将也这般以为。
然则,爷留着时晟不过是莨菪子尚未喂足七百七十七日,爷说,喂足了,便能在时晟体内生出傀儡蛊,也就能彻底为爷所用。
时晟是大将,是英雄,爷想用他,不知是因着他威名远扬统领数十万大军,其实还有英雄惜英雄之意。
总之,那三国不安分,一个个招兵买马,互相结盟,真真儿打算趁着爷尚未休整彻底,一举拿下。
如今的爷早不同往日,再不会妇人之仁心慈手软,当即便整肃兵营,一路开向南朱。
爷终于肯认真的一统天下,他替爷高兴,可实在不能理解,爷出门征战,为何还要带着那累赘妖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爷就不怕战场之上,那妖女直接背后给爷一刀吗?
爷其实是不信她的,不然也不至于各种锁链镣铐从未解开,根本丝毫不顾忌旁人眼光。
可爷依然坚持将她带入战场,甚至攻朱关之时,都不曾离开半步。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厮杀起来更是残臂断肢乱飞,血流成河,这般惊悚画面,妖女看一次脸白一次,还有次直接晕厥在战车上。
然而爷依然执意带她上战场,哪怕她苦苦哀求也置之不理。
这样的爷有些陌生,却也终于有了帝王该有的冷硬狠毒决绝不被任何人左右动摇的样子。
他从爷温良淳善不与人争,一直看到爷雄才大略征战天下,不可谓之不欣慰。
爷说,今日必要攻破朱关,直捣黄龙!
爷有信心,他也有信心!
战鼓如雷,号角嘹亮,四十万大军一纵排开,苍人玄人西夷人,不分彼此,如今统统归于西夷都听爷的号令。
朱关已是苟延残喘,镇守大将再无人可用,先锋校尉通通已赴黄泉,只能带着残兵负隅顽抗,眼看破关在即,大将突然鸣金收兵!
时晟想乘胜追击,却被爷喝令拦回。
秋风飒飒,爷一身银亮盔甲立于战车,盔帽泛着寒光,手握铮铮骨笛,威仪四方。
只是爷身侧那穿着护心甲的妖女着实有些碍眼。
大将狼狈撤入关门,不过须臾,关墙上显出一人,那人虽也穿盔套甲,可明显身形瘦弱,年纪尚青。
细细一看,竟是新帝朱钰。
这可好,御驾亲征,直接砍了他,大朱也就落入爷的手中,省了力气。
朱钰带了二十五万大军过来,不止他们朱国临时征来的软脚虾兵,还有东苍北玄派来的援军。
可那又如何?
二十五万对四十万,不过以卵击石。
再加之他的爷只消掐指算了天机,借风也好,雾也好,哪怕堆了高垛焚燃火焚之药,都能让他全军覆没。
爷本想等一等起风之日,借巫族秘药让他们不攻自破,减少伤亡。
可他们显然想送死,刻意赶在风起之前,出关夜袭!
那一仗打得极为惨烈,朱钰摔跌马下,仓皇回逃,时大将军离有丈许远,青啸斧随手掷出,呼呼带风,便是朱钰立时躲开,还是被生生砍掉一条手臂!
那可是千斤重斧啊!他试过的,真真儿是拎都拎不起来,却被时晟轻轻松松丢了出去,便是见过数次这般壮举,依然惊得他目瞪口呆。
眼看胜利在即,只消上前再一斧头劈了那朱钰脑袋,南朱便易主了。
又是千钧一发之际,又是那该死的妖女出了岔子!
她突然疯了一般冲时晟哭喊:“不要!时晟不要!!!”
时晟还真滞了一下,可也只一下,继续朝那朱钰过去。
那妖女冷静下来,声音依然很大,穿透厮杀兵将,钻入时晟的耳朵。
“上官锦!!!”
只这一个名字,时晟再度停了下来,只是停了下来,并未回身,也未继续前行。
那妖女又道:“上官锦因何爱慕将军,将军难道不知吗?自然不可能仅是那海棠林一面便一见钟情,或许那是契机,可真正让她情根深种的却是你铮铮铁骨的赫赫威名!时晟时大将军,忠君爱国,为百姓几进几出浴血杀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大英雄!为万民敬仰!为上官锦敬爱!”
喘了口气,妖女继续妖言惑乱将军之心。
“将军!你可以认错我!可以不在意区区一妇人对你是何看法!可你看看你四围,看见那些苦苦挣扎命悬一线的将士!
他们因何在此拼命?他们为保家卫国,为护一方百姓!他们个个都是大英雄!便是马革裹尸依然值得万民称颂!
可是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助纣为虐,侵犯他国领土荼毒他国百姓!!与当日屡犯苍境的敌寇有何区别?!”
一席话,声嘶力竭,谈不上动听,却颇有震慑力,连他都有些为之动容。
时晟缓缓转过身来,隔着重重兵将望着她,墨瞳之中波澜隐现,大有摆脱控制之照。
他焦急地看向爷,爷处变不惊,也不阻拦那妖女,只直直地望着时晟。
“王上!属下这就让时将军先撤离!”
说罢,也不听爷回复,转身就朝时晟奔去!
妖女大抵是怕时晟走了朱钰更活不成,急忙大喊:“将军!你低头看看!你方才斩杀之人,除了朱兵玄兵,还有你苍国将士!!你亲手杀了自家兵将,这是要踏破南朱,铲平东苍,彻底将泱泱故土拱手让人吗?!你对得起先帝遗托!对得起大苍百姓!对得起你们时家世代忠良的列祖列宗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时晟突然抱头嘶吼,如恶狼鬼枭,吼声震慑万军,苍兵转头遥望。
那是他们的大将军,他们苍国的骄傲,他们憧憬崇敬的战神!
他们都是粗人,不懂那么许多,分析不出什么天下大局,他们只听将军的!
时晟抱头嘶吼许久,突然仰天一声长啸,再转眸,墨瞳戾寒,煞气四射,三两步走到朱钰跟前,一把握住入地三寸的青啸斧,力拔千钧,呼的一声,带风拔出,抄起直冲耶律越杀来!
那妖女终于露出几分惧意,起身挡在他家爷身前。
时晟目呲俱裂,“让开!让我杀了这贼人!!!”
他家爷波澜不惊,举起手中骨笛,只一个轻轻“呜”音,时晟便瞬间顿住脚步。
再吹几音,鬼仄呜咽。
时晟立时捂住胸口,脸色大变,汗如雨下,青啸斧杵在地上,斧身都在颤抖。
他微松了口气,暗暗懊恼自个儿怎能轻离爷的身侧,赶紧向爷跑去,却不想,那时晟分明脸色铁青,却突然拔地而起,一个箭步上前,掐起那妖女扛在肩头,转身便跑!
笛音瞬间乱了一拍,耶律越放下笛子,冲赵元厉喝:“救回王后!”
赵元奔了一半的脚只得止住,朝时晟追去。
时晟奔到断臂的朱钰身前,一手扛着余小晚,一手抄着青啸斧,还不忘咯吱窝夹着那瘦削少年,直奔朱关!
“撤!!!”时晟狂吼!
所有朱兵包括援军都怔了一下,随即便听到朱钰虚弱的喝令。
“撤!都给朕撤!”
众人这才虚晃招式,急急向关内撤去!
笛声再度响起,时晟的脚步瞬间踉跄,可他依然坚持着,两人一斧一个不丢,健步如飞。
朱兵撤了,耶律越令苍军也先行后撤,听令者寥寥,不听令追随时晟者,大半,耶律越当即杀鸡儆猴,斩了一员苍将,这才有半数撤后,独留时晟的十五万夜狼军誓死追随将军!
擒贼先擒王,耶律越并未下令斩杀夜狼军,驱使战车直追时晟,手中骨笛越发幽咽诡邪。
时晟步履踉跄,额角青筋暴起,脸色铁青转赤,笛声突然一个陡转,他也陡然滞住了脚,一口污血喷出,夹着无数黑点。
黑点迅速爬开,竟是一只只硕大黑蚁!
破甲蚁!
那是破甲蚁!
余小晚一眼便认出了它,正是莫非当日所中蛊虫。
莫非仅一只便一命呜呼,时晟这般多,只怕……
时晟满嘴是血,顺着下颌滴答而落,不时有黑点随着血沫迸落,撒下一路猩血。
朱钰已然明白时晟之前是为人所控,强忍断臂之痛,喊道:“将军放下朕!朕可以自己走!”
余小晚被他扛在背后,看着沙地溅落的猩红,胸口憋闷难受,也喊:“放下我!我也能走!”
时晟步履踉跄,死死盯着朱关泛着铁锈的玄铁大门,始终不曾丢下他们任何一个,连那明显已成负累的青啸斧都攥得紧紧的。
依稀从他耳中爬出黑蚁,鼻孔爬出黑蚁,待他血丝迸裂的眼角也爬出黑蚁之时!他突然暴喝一声,猛地将他俩推进关门!
朱兵赶紧上前闭关,还未撤回的小兵拼了命的撩着蹄子窜过门缝。
余小晚跌坐地上,顾不得身上墩疼了,隔着缓缓关闭的大门,望着漫天黄沙中伟岸的身影。
玄铁盔帽,玄铁战甲,乱发青丝舞动在那刀削斧刻般冷峻的面容前,时晟满嘴是血,却眸光坚毅,剑眉星目,熠熠生辉,恍然竟如记忆中海棠林初见的模样。
那是上官锦的记忆。
朝阳冉冉升起,斜落在他身上,留下长长暗影,他站在风沙中,深深地望了她最后一眼,唇角斑驳光影,依稀动了动。
【抱歉。】
风沙灌耳,她根本听不到他说的什么,他猛地抄起青啸斧转过身去,无数黑蚁自他体内爬出,他依然毅然决然地举斧高喝。
“杀了耶律贼人!保我大苍!护我友邦!”
关墙上依稀传来朱钰亲口嘶喊附和:“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我朱钰立地起誓,朱苍结盟,百年不悔!!!”
喘了口气,又喊:“所有将士听令!重新列队!开关助阵!!!”
刚刚关起的城门再度打开,不过片刻之间,那伟岸身影已不见踪迹,只有一团爬满黑影的庞然大物厮杀在战场中,青啸斧虎虎生风,杀开血路,直冲耶律越砍去!
耶律越稳操骨笛,笛声不断,眼睁睁看那青光乍寒,只冲他飞掷过来,躲也不躲。
笛音陡然一转!
黑蚁翻涌,猩血滚动,无数长矛铁戟猛地扎来!
噗——
余小晚趴在城墙看的一清二楚。
“时……时晟!!!”
时晟时望归摇晃了一下,缓缓向前栽去,蚁群如潮水般自他身上褪去,留下血肉模糊,满身疮痍,长矛铁戟拄地,撑住了他最后的尊严。
墨瞳泡在血中,直勾勾瞪着前方,耳畔依稀响起了幼时私塾郎朗之语。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出自唐·孟郊《游子吟》)
遗忘了多年的母亲的脸,突然变得清晰,仿佛还在榻边烛火下帮他纳着密实鞋底。
【保家卫国是大义,可盼儿平安是常情,娘不求你风光无两,只望你有去有归。】
望归……
望你有去有归……
可是娘啊……
儿归来之时为何寻不到你?
你又为何弃儿而去?
娘……
将军?
将军……
一滴滴血滴落,染红黄沙,一片片,一坨坨,恍惚如那盛放的海棠,娇艳动人。
他的锦儿躲在海棠花后,笑得温婉,素手伸来,轻声唤着:将军可愿为妾身折一枝海棠?
愿意……
他愿意……
他想探手过去,握住那伸到眼前的纤纤小手,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一根手指。
锦儿,别走……
锦儿……
呼唔——
黄沙漫天,方才还激烈对敌的两军阵,突然安静下来。
时晟死了,战神死了。
夜狼军突然暴起,喊杀震天,直冲耶律越杀来!
耶律越旗下苍兵,带着崇敬大将刚死的悲戚,不愿迎战,节节败退。
都是自己人!
都是大苍百姓!
绝不要刀戟相见!
眼看形势便要倒戈朱国,耶律越一声令下,西夷玄国招安兵将一马当先。
“给我杀!一举攻关!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