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对影成双副本乱炖(完)(1/1)

秋光正好, 艳阳高照,秋老虎发挥着余热,稍一动便是满身热汗。

静谧无人的官道上,一白发老翁独自照看着茶摊, 惦记着远赴边关的孙儿。

官道尽头突然扬起尘嚣,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随即第二辆第三辆,接踵不断。

马车后, 无数百姓逃难而来,撞翻了他的茶摊,抢了他的茶叶茶碗,还喝光灌光了他煮的茶。

他一把拉住一个疯狂灌着霸王茶的庄稼汉, “这, 这是怎的了?”

庄稼汉念在喝茶的份儿上, 提醒了两句:“快跑吧!边关破了,耶律贼子马上就要杀过来了!御驾亲征都带头窜了, 咱们也快跑吧!”

什么?!

老翁瞬间面如土色, 转头张望了一眼边关方向。

边关破了, 那孙儿呢?孙儿可还平安?

难民都是从这儿逃的,那大抵皇帝老儿的败兵也会从这儿撤, 他老儿不走,他要等孙儿!

他重新拾掇起碰倒的茶棚, 又跑去河边担了水, 没有茶, 煮些水也是好的,万一孙儿来了,也能给解解渴。

老翁望眼欲穿,堪堪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一纵人马仓皇逃来。

老翁站在路旁勾头焦急张望着。

“狗剩!狗剩啊!”

乡里人都喜这种粗野小名,老话讲究贱名好养活,狗剩狗蛋随便一吆喝,一个庄子得有大半人应声。

老翁这一喊,许多兵丁转头,老翁一个个挨着看,依稀好像看到官道那边是自个孙儿。

他大喜过望,哪里还管什么兵荒马路,颤巍巍便横穿官道。

“狗剩!爷爷在这儿!狗剩啊!”

徒步的兵丁还好,看见他赶紧让开,可骑马的赶车的便有些刹不住脚。

马夫使劲儿拽着缰绳,嘘了半天,依然马撩前蹄,将那老翁撞倒在路旁。

老翁倒了,那肖似孙儿的人也行到了近前。

不是,不是他的孙儿。

他万分失望,想爬起来,可腰疼得得直不起来,只能爬在地上,呛着扬起的尘土,继续仰头呼喊着。

马夫吆喝道:“老头!不要命了!让开!”

老翁年老耳力不佳,并未听到,甚至已被这吵嚷纷杂扰得有些神智昏盲,只顾张皇顾盼呼唤孙儿。

官道不算宽阔,马车一堵,身后负责掩护的兵丁全都止了脚步,耶律越大军正穷追不舍,如何能耽搁?!

马夫一咬牙,不让道?不让道便去死吧!老不死的!这兵荒马乱的,撞死个人算什么?何况这可是皇帝老儿的座驾!

“驾!”

他一抖缰绳,直冲老翁压了过去!

老翁惨叫一声,翻滚在马蹄车轮下,车轮颠簸,车身自然也歪了,余小晚紧搂着高烧不退的朱钰,勉强张开眼。

心口隐隐作痛,再不赶紧寻到药铺按折流的方子熬制那延缓之药,只怕……

车外吵闹什么?

她撩开车帘,正看到车轮从老翁肚子上碾过,老翁眼瞳暴凸,大张着嘴,喉咙不断窜着血,窜的枯树皮般的老脸猩红点点!

“停……停车!!!”

这不过是本能反应,车轮正碾过,如何能停?

况且车外兵荒马乱嘈杂的紧,马夫根本不曾听到,车轮碾过老翁继续前行,紧随其后的战马扬着尘土纷纷践踏而过。

“别……不要!”她下意识的探手出车外。

朱钰被吵醒,勉强张开眼,“怎么了?”

“有个老爷子被车压过,吐了好多血!”

“什么?”

朱钰扶着断臂挣扎着爬起来,探头向外望去,马车还在前行,车后马蹄纷沓尘土弥漫,勉强可见一团灰扑扑的影子远远地瘫在地上。

“停,停车!”朱钰突然撩开车帘大喝了一声。

马夫吓了一跳,赶紧停下。

朱钰踉跄着下了车,余小晚小心搀扶着,绕开原地踏步的马蹄,朝那团灰影走去。

马群散开,众人纷纷下来,余小晚扬手帮朱钰扇了扇四扬的灰尘,朱钰咳嗽着蹲下,轻推了推那不知何时被踹翻过去,趴伏在地的老翁。

“老伯?你可还好?老伯?”

老翁奄奄一息,勉强动了动唇,依稀说了句什么。

朱钰强忍不适附耳过去。

“狗……剩……”

“狗剩是何人?”

“狗……剩……”

老翁又喃喃了两句,张着嘴,再也没有动弹。

余小晚探了探鼻息,眼眶有些泛酸,“他已去了,着人将他安置在路旁,等家人认领吧。”

朱钰望着那老人满是尘灰血污的脸,突然冲四围怒喝一声。

“狗剩究竟是何人?!”

马夫见状,颤巍巍上前磕了个头,“狗剩……大约是他孙儿吧,这年余处处征兵,大抵他孙儿也征来打仗了,这老儿定是思孙心切,见官兵过来,便想寻一寻见一见。”

“那便去查!查何人名唤狗剩,是他孙儿!”

“这……”一旁大将抱拳为难道,“狗剩是小名儿,这兵营之中,至少半数都叫这个,只怕不好找,况且……这是青州地界,青州城尹领的那一队兵丁早已战死,一个不留,怕是他孙儿也……”

耶律越攻城势如破竹,二十五万援军死伤过半,他孙儿死了也不足为奇。

余小晚扶起他,复又回了马车。

朱钰还烧着,喷洒的呼吸都是烫人的,可他却没再睡,递给她水也不喝。

“莫秋水。”

“嗯?”

“我……我……”

“怎么?有哪儿不适吗?你躺下,我给你敷湿帕去热。”

朱钰摇了摇头,年余不见,他身形见长,也越发清瘦,正是贪长的年岁,倒也正常。

“我……不如降了吧。”

“什么?”她怔住,“你想称降?”

“是。”

他微微仰头,望着车顶,车帘起伏,光影斑驳,明明是秋光明媚的好日子,却满是尘嚣杀戮。

“当日我俯首称臣,是因着想起你曾讲给我那故事,卧薪尝胆,想着终有一日羽翼丰满,必然会一统南朱,杀了那狗贼!”

“那如今呢?”

“如今……我终于一统南朱,也终于可以再度执剑与那狗贼面对面,来时我意气风发,誓要夺了他项上人头一雪前耻!可现下落荒而逃,无数将士战死沙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我突然想起你当日所说,人生来无贵贱,都是爹生娘养,我为君王,便是他们的君父,便要护得他们一方安康,不然这王,何故为王?”

这一番话,倒是让余小晚颇有些意外。

当日她掩护朱钰躲避晋王追杀,沿途指引他体察民间疾苦,还绞尽脑汁将穿越前应付考试死记硬背的成语名人典故乱七八糟,全拿来教导他,也是为打发沿途无趣。

没曾想,他当日嗤之以鼻不懂其意,如今沉淀两载,竟独自揣摩通透。

唔——

心口隐隐抽痛,这又耽误了些时辰,缠情怕是撑不住了。

朱钰仰头沉思了许久,这才察觉她的不妥。

“你这是怎的了?”

她勉强摇了摇头,“一言难尽,我身有蛊毒,若不尽快服药压制,便会心痛如绞。”

朱钰瞬间瞠目,度拳紧握,“又是那狗贼干的好事?!”

她靠在车壁,喘了口气,“不碍的,待寻了药铺配了药,服下便能撑上几日。”

“那便快走!”

“可你,你不是要称降吗?”

朱钰叹了口气,不见当年傲娇顽劣,少年老成。

“称降哪有那般容易,总要先落了脚同王副将他们再商议商议。”

余小晚其实也是赞成称降的,起码可保百姓免受涂炭。

如今的耶律越不比当年,真真儿是没有丝毫手下留情,这一路下来,死伤无数,饿殍遍野,便是她看了,也是心生骇然。

当年那温良纯善兼爱大同的如玉公子,当真是……再也不存在了……

入了城,朱钰顶着高烧,先驱车赶去药铺抓了她所需之药,这才着人熬了退烧药。

药还未煎好,便听夜色中鼓声如雷,哨兵一路急报!

“西夷大军已兵临城下!一刻不停,擂鼓强攻!”

“什么?!”

朱钰猛然站起,强忍头晕目眩,看了眼床榻上冷汗直流蜷缩一团,早已疼得神智昏盲的余小晚,握了握拳。

“速招王副将前厅议事!”

“是!”

朱钰去了前厅,还未顾得提起称降一事,哨兵再度来报,却是喜报。

“柳家庄庄主携家丁带数百车粮草增援!”

有粮草了!

众人大喜。

这一番仓皇撤逃,粮草丢了大半,眼看便要弹尽粮绝,这柳家庄还真是雪中送炭。

朱钰张了张嘴,看着欢欣雀跃的将士,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现柳家庄庄主柳随风,同原少庄主现副庄主柳逸风一同觐见。

“草民不才,愿为南朱尽绵薄之力!”

国难当头,还管什么晋王党太子|党,都是朱人!

百姓们也纷纷围拢府衙外,山呼万岁,寻求庇护。

如此情形,年少的他轻易便被煽动起了斗志!

退烧药端了上来,苦味弥漫,当日在宫中,小太监撵在屁股后祖宗祖宗的喊着求他喝药,他都嫌苦不肯喝的,如今一把端过,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猛地一摔瓷碗,带着中二少年的豪气。

“来!给朕披甲!”

王副将赶紧劝道:“陛下龙体欠安,还是养伤为重,我等迎战便好。”

其他人纷纷附和。

朱钰青涩的脸庞挂满坚定,“朕虽无用,杀不得敌也砍不得人,可朕是王!只要朕不倒,将士们看到朕还坚守阵地,便能士气不衰!勇往直前!”

然而……

去时雄赳赳气昂昂,不过一个时辰,死伤无数,若非时晟的夜狼军余部掩护,险些没能安全撤回。

孤勇无用,只是徒增伤亡。

又苦守数日,眼看破城在即,众将愁眉不展。

耶律越兵多马壮,不分昼夜轮翻攻城,任谁都吃不消啊!

又是一夜,城门报急,已有西夷兵攀上城墙!

这可如何是好?!

众将士紧急商议。

柳逸风瞪着灿如星辰的眼,突然抱拳道:“草民不才,学了点三脚猫功夫,若陛下不弃,愿随陛下上阵杀敌!”

柳随风见状,也上前请令,“草民也愿往!”

朱钰的中二之心,已退去不少,有些犹豫。

从未有过半点训练之人上战场,如何应付得了战场无情的杀戮?

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不等拒绝,城中百姓,除却老弱妇孺,凡是拿得起棍棒的男丁,通通拎着家伙式儿齐集府衙外,要求一同出城迎战,护城保家,免得亲人流离失所。

朱钰一咬牙,眼燃烈焰!

“来人!给两位庄主披挂!被诸位英雄披挂!!”

他是君父,是整个南朱的君父!他的子民尚且不愿放弃,他如何能轻言称降?!

城门外战鼓喧天,西夷兵架云梯攀城墙,玄兵投诚者抬木桩撞城门,弓箭手列队放箭掩护强攻兵,盾牌手举盾掩护弓箭手,四方列阵,乱而有序,势不可挡!

朱钰一声令下,城门大开,举兵杀出!

柳逸风一路抱怨,“你跟来做什么?你是庄主,柳家庄不能没有你!”

柳随风帮他正了下微歪的盔帽,“你是我夫君,我不能没有你。”

争了那么久谁夫谁妻,这臭小子从未松过口,今日真是……措不及防。

柳逸风呵呵一笑,“那行,以后我在上。”

上下问题可比谁夫谁妻这种虚假面子难商量多了,往日里便是灌醉了柳随风来硬的,最后都能马失前蹄,这会子,柳逸风也不过随口这么一说。

“好。”

什么什么?他可是听错了?

柳随风与他并排而行,随着兵丁依序出城,跨出城门的瞬间,突然歪头轻吻了下他的唇。

“我只一点要求,待会儿战场上,靠紧了我,一步也不许离!”

便是一步不离又能如何?

柳逸风真真儿是三脚猫的功夫,只比普通兵丁强那么丁点,柳随风算是个高手,却也只是与莫非赵元不相上下,远不及时晟,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护得了前护不得后,护得前后又护不得冷不丁飞出的三两支箭。

“小心!!”

柳随风突然返身猛地搂住柳逸风!

噗!

一剑穿胸。

血顺着嘴角涌出,迷蒙了柳逸风的眼。

“随风……随风!!!”

柳随风勉强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拼命张大眼拼命张大,像是想把他印入灵魂深处,下一世还能记得。

逸风……

保重……

柳逸风傻了,痴愣愣抱着他,不敢相信半个时辰前还唤他夫君之人,眨眼便成了这样子。

“随,随风……你醒醒,你别吓我……”

“随风……随风啊……”

“随风!!!”

柳逸风捧着他的脑袋狠狠亲了他一下,沾了满嘴猩血,举起手中长剑,疯了一般,不管不顾一阵乱砍!

“啊……啊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临上阵前,朱钰刻意吩咐了一纵小队护在两人身侧,可混战起来,除却主帅皇帝,谁又顾得了谁?

柳逸风独自一人横冲直撞,接连砍杀数人,隐约觉得身后有杀气,没来得及转身。

胸口突然一阵剧痛!

隐约有什么刺穿心脏,麻痹了他原本伤心欲绝的心痛。

身子陡然摇晃了一下,胸口利刃猛地拔出,鲜血喷溅,撒在草叶,映着头顶月辉,腥光驿动。

城门楼飘渺的灯火忽明忽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下来,连喊杀声都听不到了,只剩呼呼风响,碎发凌乱。

轰咚!

他一头栽在地上,瞳孔涣散,倒映着不远处熟悉的身影。

随风……

等等……我……

柳随风死了。

柳逸风也死了。

却没有人知道。

所有人都在厮杀着,耶律越立于阵后,银发银甲,巍然不动,朱钰狼狈迎战,眼看着将士们一个个倒下,敌军越压越近,心乱如麻。

城破家毁,百姓流离失所,战死者曝尸荒野,死不留名,逃难者饿殍遍野……

这一路所见,不断在脑中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了那被自己人的马车碾死的老翁身上。

【狗剩,狗剩……】

他想起了先祖皇帝,他的爷爷。

【民间都爱取了贱命养活,朕也给你取个吧,狗剩,便叫狗剩如何?哈哈。】

【不要!好难听!钰儿不要!】

【哈哈,傻孩子,虽是贱名,却代表着亲厚,黎民百姓与皇亲贵胄并无不同,都是盼着阖家团圆,平平安安。】

先祖皇帝是唯一一个教导他人无贵贱之人。

不,还有一个。

便是那敢女扮男装诓他唤她夫君的女人。

百姓的家是小家,他的家却是大家。

若能换得家宅平安,百姓安居乐业,他这一家之主,忍辱负重又如何?

呜哦——唔呜——

骨笛吹响,山狼野猪,家犬耕牛,鸟兽蛇虫,全都暴了野性!

城中骚乱,城外混战,人畜争斗,尸横遍野。

西夷兵势不可挡,朱兵节节败退。

“皇上!撤吧!快撤!”

他动了动唇,望着黑沉沉的天际,流云浓厚,星月无光。

“皇上!!快下令啊!!!”

他心一横,“撤!”

撤又能撤到哪儿去?

城门根本来不及关上,西夷铁骑横冲直撞,踏破城门,直杀入城中!

百姓携家带口躲无可躲,到处都是哭嚎。

王副将拽着他直往南门跑去。

“你要带朕去哪儿?”

“逃命啊皇上!弃了这青州城,先逃去柳州!”

“之前七座城都是这般做的,还要再弃多少城?多少百姓?!”

王副将怔了下,到处都是嘈杂喧闹,还有娃儿在哭着找娘亲。

他大声道:“只要皇家血脉还在,咱们朱国就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还有十几座大城,还有皇城!”

“依你之意,便是要一路弃百姓于不顾,任将士血染沙场?”

“这也是无可奈何,战场之上,死伤多少都属常理,为护皇家血脉,他们死得其所,也算光耀了门楣!”

“呵,呵呵……”朱钰笑了,突然便笑了。

当日他便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同那女人说的,如今听来,真真儿是可笑至极,难怪那女人当时一脸的瞠目结舌。

“你说的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百姓还在,总有复国一日,百姓亡尽,朱国安在?”

朱钰猛地勒住缰绳,马撩前蹄,嘶鸣停下。

“朕要称降。”

“什么?!!”

不止王副将,随性掩护的将士全都惊住了。

“皇上!万万不可!咱们还有退路,还能再拼一拼!”

“是啊皇上,这些贱民命如草芥,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待驱走敌寇,再论功追封也就是了。”

“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皇上!!!”王副将返身下马,一头叩在地上,“万不能做那卖国求荣之徒!不能将祖宗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啊!”

“皇上三思!!”

“三思啊皇上!”

耶律越已带兵追了过来,众将焦急万分,朱钰却翻身下马,朝着身后敌军一步步走去。

“皇上!”

“陛下!”

身后唤声不断,他每一步都走的决绝。

百姓哭嚎响在耳畔,刀剑寒光恍在眼前,混乱中,不知谁家起了火,浓烟滚滚。

耶律越骑着血蹄青骢马,停在他面前,莹白战靴,银亮铠甲,一双琥瞳高高在上,面无表情俯视着他。

朱钰深吸了口气,取下盔帽丢在地上,战甲解掉,也丢在地上,最后取了腰间宝刀,高高举起。

“朕,朱钰,愿,称降。”

“降?”

“是!只求王上高抬贵手,还我朱国百姓一方安乐!”

琥瞳微动,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既是称降,便是孤为主,你为仆,仆见主……当如何?”

举着宝刀的手紧了又紧,朱钰缓缓屈膝跪下。

“求……王上!”

“倒是有几分诚意。”

耶律越一挥手,赵元立时上前,将早就拟好的降书扔到他面前。

“按了手印盖了章,百姓自然安康。”

朱钰放下宝刀,颤巍巍捡起降书。

【从此再无朱国,只有西夷南郡。】

南郡?

当日分明还将朱国划分为三,立了藩王的,如今这般分而划之,再无重权之人,更不能拥兵,岂不是要中央集权,全集于耶律越一人之手?!

他抬头望向耶律越,刚想提立藩,耶律越淡淡开口:“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称降,朱氏灭九族,当朝世家子弟百年内不得入朝为官。”

什么?!

灭九族?!

身后众将关心的则是后一句。

“皇上万万不可!世家子弟若不能为官,以后必然复国无望啊!”

世家子弟……

呵呵……

朕都都要灭九族了,你们还担心不能为官?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百姓才是一国根基。

朱钰,小小年岁,傲然决然地跪在耶律越马前,俯首便是一拜。

“为百姓,朕愿一死!只求王上饶过朱氏一族,哪怕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朝为官!只要能血脉延绵,九泉之下朕也能厚颜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请罪。”

耶律越波澜不惊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自古改朝换代,哪个不是斩草除根?

随便一个皇族余孽都能聚得一众复辟者,何苦给自个儿留着麻烦?

这道理便是年仅十六的朱钰也是懂的。

他俯首继续拜着,咚咚的磕头声在百姓哭喊声众将呼喝声中依然清晰,这还是他此生第一次这般放下尊严叩拜他人。

一下,两下,三下……

耶律越沉默不语,他也不发一言,就这么磕着,不停磕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恨之入骨之人跪拜,更不曾想过会为了朱国百姓求死。

他只晓得,他这般皇祖爷爷必然是赞成的,那女人必然也是赞成的。

他没有做错。

这便够了。

不知磕了多少下,额头磕破,血染黄土,耶律越终于淡淡开口。

“若你能签下降书,自裁在此,孤便……允了你。”

他立时挺了叩首,招了随侍过来,字签了,手印按了,玉玺也章了。

随侍小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将那降书递给赵元。

朱钰捡起宝刀,仓啷一声拔出寒刃,映着明灭火把,寒刃熠熠生辉。

他双手扣住刀柄,刀刃朝内,回头望了眼皇城方向,眼一闭,手起刀落!

噗!!

痛!

好……痛……

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真的好痛啊!

谁能……帮帮他?

他愿为民而死,可他真的好怕痛……

摇晃了一下,他歪躺在地,痛得浑身抽搐,恨不得立时死去,却偏偏推不动手中寒刀。

恍惚间,有谁哭喊着他的名字跑了过来。

谁,抱起了他。

谁的眼泪滴在他脸上。

谁为他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宫里人都说,全天下的人都敬爱他,以他之悲为悲,以他之喜为喜。

当日他不懂,可如今他却晓得,那是因着他是太子,是皇帝……

一朝沦落,狗都不如。

真心待他之人,除却皇祖爷爷,唯有一个……

勉强挑开眼,冷汗疼了满身,果然是那无法无天敢骂他踹他使唤他的……臭女人。

“不是让你躲在地窖……绝对不要出来的吗?连朕的旨意都不听,真是该……拉出去砍了……”

他喃喃着,脸上不复老成,只有十六岁少年的任性。

“朕,朕赢了……朕就要死了……这辈子你都……不可能诓朕唤你……夫君了……咳咳……”

不过轻轻一咳,满嘴窜血。

余小晚抱紧他,拼命想站起来,明明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却沉重的她几乎不能支撑。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着,她哽咽的几乎不能成语,“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这就……”

他抬手拽住她,她一个踉跄,刚扶起一点又跌了回去,痛得他一阵痉挛。

眼前已发了黑,看不清那臭女人的脸,肚子依然好痛,痛得他直想让那女人帮他用力按按,能马上一死了之。

可他忍住了。

他还想同她说说话,最后再说说话。

“夫君……自是……不可能的……可夫子却是……可以的……你,你便是朕的……夫子……朕这就修改律法……准许女子……传道授业……做,做夫子……”

耳旁恍惚着哭诉声,可他已听不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哭什么?你该……高兴才是……你往后……再也不用担心朕会……将你拉出去……砍了……”

半阖的眸子渐渐涣散,血随着话语不断涌出,染红了青涩的小脸。

夜深了。

起风了。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恍恍惚惚勾起一抹笑意,叹息般喃喃了最后一句。

“你,还欠朕……一个解释……呢……”

不像临终遗言,那末尾的“呢”字,微带着上扬音,少年般调皮,久久回荡在她耳畔。

是啊……

她还欠他一个解释呢,他怎么就能死了呢?

一路征战逃亡,她都没顾得好好跟他解释,为何她要女扮男装?为何她会变成小公公周显?为何她要问他讨要冻死她的旨意?为何真就冻死了再也不曾回转?为何……

他那般调皮任性古灵精怪,定然还会生出许多许多为何吧?

怎么就能这么死了呢?

他才十六岁……

只有十六岁……

泪,一滴滴滚落,落在他沾血的唇,晕染着唇角未散的笑意……

……

朱国灭了。

朱氏一族贬为庶民,驱逐出京,同那些世家子弟一般,百年之内不准入朝为官。

耶律越比之第一次狠绝了许多,灭异党,铲余孽,至第二年盛夏,这才将朱国基本涤清,重要郡县关卡全都用的可信之人。

朱国恢复往日秩序,他这才启程去了东苍。

东苍没了时晟,早已如一盘散沙,朝中数派党同伐异,幼帝被架空,皇权形同虚设,耶律越兵临城下,他们还在为哪派的人做主帅争论不休。

结果可想而知。

东苍灭了,几乎没费吹灰之力。

耶律越整肃东苍,改名东郡,归入西夷,又耗了些时间处理党|派留下的乌烟瘴气。

不等整肃完,玄国派了使臣过来求和,自愿为臣国。

耶律越并未直言拒绝,却也列了极为苛刻的条件。

玄国不能为独立国,只能成为西夷封地,可立藩王,且,玄氏一族不能参|政,更不能为王。

这话一出,玄国皇室如何肯?!

求和不就是为了保住皇权?如此违背初衷,他们自然不从!

想也是,又有几人能如朱钰那般小小年纪便大彻大悟,为百姓甘愿放弃皇权甘愿受死?

玄国先发制人,趁耶律越远在皇城,偷袭边境。

耶律越一声令下,调兵三十万,一举攻破玄国,直入玄城!

玄帝却是太过不自量力,国力还不如苍国,竟敢如此猖狂!

玄睦当日继位时,玄国已是暗疮累累,之后内戚外戚争斗不断,根本没顾得休养生息,玄帝登基前还曾为夺皇位有过数月内战,国力亏空可想而知。

不管怎样,玄国灭了。

玄帝斩首示众,株连九族,三代内血亲一律处死,其余旁支流放西荒,子孙后代百年内不得离开。

玄国皇族是最惨的一脉,民间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前朝那鬼眼玄帝得罪了王上,这才累及全族,也有的说,是玄国皇族太不识时务,活该如此凄凉。

流言传到番邦小国,人人自危,耶律越一声令下,凡主动称臣,只要纳贡便可,一时间,称臣者不知几凡。

这仿佛更印证了鬼眼玄帝得罪了王上累及全族,不然何至于玄国称臣不成,番邦小国便可?

小国虽小,可十数小国凑在一起也是上得台面的,何至于耶律越这般看不上,轻易放过?

这时众人恍然想起当日王后还是国公夫人时,鬼眼玄帝与时大将军都曾争相求亲,大抵这仇怨便是从这里结起的。

这传闻可是让许多妙龄少女起了小心思。

圣上也会争风吃醋,看来也是个重情重|色之人呢……

圣上后宫空置,只唯一一王后,据说还是个少了只手的残废,若能爬上龙床,岂不是一朝飞上枝头麻雀变了凤凰?若是添个龙子,说不得凤栖宫都要易主了呢!

再者说,圣上年纪轻轻,不仅智勇双全且俊美无俦,当日艳名远播的敦贤公主都为他倾倒,单单这些就足够那些妙龄女子心神荡漾了。

耶律越忙着整肃四郡,修订律法,改国号为夷。

妙龄女子不分贵贱,忙着挤破头进宫做宫女,以期有朝一日能承隆恩雨露。

朝臣们却是忙着处理各部政务,半点不敢提后宫半个字,更遑论谏言广纳后妃。

每每看着新晋宫女野心勃勃的样子,宫内老人无不摇头叹息。

哎,都是些嫌命长的。

果然,不出半月,杖责赶出宫六人,赐死两人。

宫外百姓不知情,宫内却是无人不知,王上心里只有王后一人,冲撞、轻视或背后妄议王后者,轻者责打赶出皇宫,重则小命呜呼,敢爬龙床的那就更是不要命了,扳着手指算都算不清王上到底三尺白绫赐死了多少个!

不过只要本本分分别有痴心妄想的话,在如今这宫里当差可比当日苍帝在位时惬意的多。

后宫就王后一位主子,王后虽话不多,却亲切和善,只要王后不惹王上动怒,王上也是极为和善的。

便是真做错了什么事,只要不是犯了上头那两条不成文的禁忌,顶多赏几杖责罚一下,并不会有性命之虞。

眨眼便是两载,宫女们几经淘汰,赶走的赶走,赐死的赐死,终于只留下本分的这一茬,三年之内暂时无需再招新人,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听宫里老人儿说,王后初来之时是带着锁犯人的镣铐锁链的,直在后宫锁了半载才撤掉。

后来的大都是不信的,王上那般宠爱王后,怎可能锁她?真当她们来的晚,好糊弄?

不过,王后也确实有些奇怪,譬如,这么多年无所出,居然半点不急,也不见王上急,这莫说帝王之家,便是普通百姓也该急死人的吧?

好歹先添个小公主也成啊。

难不成……王后有隐疾?或是……王上?

必然是王上了!不然何至于后宫空置?便是宠爱王后,纳几个妾也不算什么啊。

这日,天清气朗,难得的晚秋暖阳,余小晚靠在小亭赏残荷,小宫女梅儿戳了戳领事宫女采薇。

采薇意会,轻移两步到余小晚身侧,俯身低声到:“娘娘,近日天干物燥,奴婢斗胆做主,炖了些滋补药膳,娘娘一人也用不完,不如给王上送去些吧?”

余小晚转眸,她们那些小动作她又如何不知,不过懒得戳破罢了,横竖,也不是害她。

“那你便差人送去吧。”

采薇没动,咬着唇,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事?”

采薇这才道:“娘娘从未去御书房探望过王上,若能亲自送去,想来王上必然会龙心大悦。”

余小晚“哦”了声,“反正王上忙完便会过来,何苦还要打扰他?”

“娘娘便去吧……王上今日早出晚归,实在辛苦……”

余小晚略一沉吟,去便去吧,这年余来,耶律越对她缓和了许多,取悦了他,说不得便能探一探那魂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何竟能屏蔽系统?

她现在别无所求,只想赶紧联络上系统,看有没有法子带儿子离开这世界。

至于耶律越,发生了这么许多,他与她又怎可能再回到从前,所有的平和,不过都是假象。

款步去了前殿,耶律越果然在御书房,贴身太监小卓子守在门口,一看她来,喜不自胜,赶紧的要进去通报。

采薇笑盈盈拦住。

“让娘娘自个儿进去吧,王上必然欣喜。”

小卓子连连点头,“娘娘,请。”

余小晚端过托盘迈步而入,绕过屏风,刚要进内室,便听赵元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孩子在无杀门余孽手中,年岁没错,也有一双血瞳,连小名都一样,都是言儿,必然是王上要寻之人无疑!”

什么?!

言儿!

她心中大骇,险些摔了手中托盘!

内室传来耶律越淡淡的声音。

“抚养之人可是映夏?”

“正是映夏!”

“人呢?”

扑通!

跪地声。

“臣无能,让映夏带孩子脱逃。”

“逃了?”耶律越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赵元赶紧道:“臣已有线索,相信不日便能抓来!”

“不必抓来。”

“那……王上之意……”

“就地处决。”

“是!”

两人又商议了些旁的,直到掌灯时分,小卓子进来提醒用膳,他这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

“摆驾栖凤殿。”

“是。”

小卓子随侍在他身侧,亦步亦趋,想起后晌之事,忍不住感叹道:“王上疼惜娘娘,娘娘惦念王上,当真是鹣鲽情深,神仙眷侣,羡煞世人呐!”

耶律越转眸睨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小卓子怔了一下,“娘娘今日不是特意端了药膳来探望王上吗?”

耶律越陡然顿住脚,“探望孤?”

小卓子机敏异常,立时觉出不对,旁的不说,先扑通一声跪下!

“奴才该死!娘娘独自进去呈药膳,不多会儿便出来,说王上忙于政务,喝了口便让她先行回去,奴才不疑有他,也没再禀报,奴才……奴才蠢笨如猪!奴才罪该万死!”

话音未落,耶律越脸色骤变,突然迈步一路狂奔,直入栖凤殿!

“王上万安!”采薇梅儿纷纷行礼。

“娘娘呢?!”

“娘娘方才练了会儿字,觉得乏了便去歇着了,奴婢这就去唤!”

耶律越不等她起身,先一步闯入内殿,一把撩开床幔!

没人!

“人呢?!”

采薇梅儿面面相觑,一众宫女们皆慌了神。

“天啊!娘娘丢了!”

“快!快找啊!”

一时间兵荒马乱。

耶律越敢要出去寻,视线落在枕边。

一张纸笺对折压了一半在枕下。

琥瞳微微驿动,缓缓探手抽出那纸笺展开。

【言儿身世,自戮以证,若非亲子,再无来生!】

自戮……

捏着纸笺的手隐隐发抖,心口陡然一阵钝痛!

唔!

只一瞬间,痛出了他满身冷汗,近乎痉挛!

他一把抓住襟口,指骨泛白,手筋蹦起,强压撕裂般的心绞痛,扬声高喝!

“调派所有御林军!给孤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