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沃野弥望(三)(1/1)

吉贞来到紫宸殿。内官正要通禀, 被她以眼神屏退。

皇帝今早接见过契丹使臣后,又发了一通脾气。他年纪渐长, 独断专行, 脾气愈发暴躁,新竹闻讯赶来后, 才将他安抚下来。而究其原因,是契丹使臣面圣时大放厥词,称道:“陛下当初赐嫁给突厥的, 便是嫡亲的公主,如今契丹真心归附,却用婢女来糊弄,岂不是寒了契丹八部的心?”

皇帝勃然大怒,将使臣赶出宫, 又将屈列一通大骂, “异族蛮子, 也配求娶嫡亲的公主,他们配吗?好大的脸!”

新竹按着皇帝的肩头,柔声道:“虽然异族蛮子, 但真心归附了国朝,便也是陛下的臣子了, 陛下不是才将可度封了漠北都督吗?嫁一个婢女给他, 的确是辱没了。”

皇帝道:“谁都想求娶嫡亲的公主,当初突厥要,如今契丹也要, 明天南诏吐蕃也想要,可我哪有那么多未嫁的姊妹给他们?”

新竹拈了枚杨梅,鲜赤的汁水染红了指甲,她低头微笑,过了一会,才不经意道:“陛下未嫁的亲姊妹,眼前不就有一位吗?”

“是哪一位?”吉贞无声地走了进来。她仍在为澄城服丧,白衣青裙,脸上带着浅浅笑容。

新竹手上一颤,指甲都掐进了杨梅的果肉里,她忙起身对吉贞施礼,“殿下。”

吉贞好整以暇,在皇帝身侧坐了,瞥一眼琉璃盘中新贡的杨梅,她眉头略微一扬,对宫婢道:“这东西表面看着红艳艳的,却易生蝇虫,剥开来看,恶心得很。”

皇帝被她说的一阵反胃,对宫婢道:“把它拿走,以后不许送上来了。”

吉贞不疾不徐地摇着纨扇,笑看下首垂手而立的新竹,“你说陛下还有姊妹可以送去契丹,是哪一位?”

新竹道:“奴说的是杨太妃所出的九公主殿下,今年刚刚及笄,年纪似乎也合适——奴也是见陛下焦急,自己瞎琢磨的,殿下恕罪。”

“恕你无罪。”吉贞道,“但杨太妃早些年就和左相夫人私下约定了亲事,太后亦首肯了的。你欲为陛下分忧是好事,但那种话以后不可再提,否则左相听见了要多心。”

“是。”新竹温顺地低头,见吉贞再无吩咐,便退了出去。

“阿姐,”皇帝对契丹使臣余怒未消,“这些契丹人贪得无厌,我烦死他们了,倒宁愿他们没有归附。”

吉贞似有心事,闻言只一笑,“陛下又说孩子话了。”

皇帝一听这话就不高兴,沉着脸,语气颇重道:“朕说的不是孩子话。”

“是。”吉贞回过神来,语气和缓道:“陛下欲征讨契丹的话,是该召群臣好生商议商议。”

一召群臣商议,又是众口一词,缺钱少粮,国库空虚,皇帝想起来就心烦。他索然无味地坐了一会,踯躅开口,“阿姐,你前些日子是为普贤奴责罚了新竹吗?”

吉贞纨扇一停,沉默片刻,“不错,”她没有否认,“新竹跟陛下告的状?”

“她脸肿了,我自己看见的。”皇帝有些烦躁地挪了挪,“其实我觉得,比起晁氏来,新竹照顾普贤奴,要更合适些……”

“她哪里合适?”吉贞站起身,微冷的眸光看向皇帝,“她一个宫婢,品级、学识、德行,哪里配抚养皇子?”她呼吸略急,声音也不禁尖锐起来,“启蒙有翰林,衣食有乳母,陛下、太后、晁妃,都尚在,新竹一个奴婢……”

皇帝也霍的起身,高声打断吉贞:“你嫌她身份低贱,朕封她做皇后!晁氏不过一个妃子,皇子交由皇后抚养,岂不是天经地义?”

“你说什么?”吉贞难以置信。

皇帝坚定回视她,执拗道:“我要封她做皇后。”

“好,”吉贞猝然出声,颤抖的气息立即被她稳住,“你封吧,爱封什么封什么!可她就算做了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西王母,她也别妄想碰普贤奴一下!”

皇帝气急,据理力争,“阿姐,晁氏还有晁家撑腰,新竹一个奴婢,无依无靠……”

“陛下不要再说了!”吉贞断喝,“你还认我是你嫡亲的阿姐,就再不许提这件事!”

皇帝脸色难看地坐回御案后,姐弟二人各据一端,令人窒息般的沉默后,吉贞先缓和下来,才叫声“陛下”,外面通禀道:“徐舍人到。”姐弟同时缄默下来,看着徐采走进殿中。

“陛下,”徐采对皇帝施礼后,仔细看了吉贞一眼。姐弟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令他在得知契丹使臣之事的焦灼外,又添一分忧虑。

原本还要斟酌,此刻也顾不得了,徐采当机立断,说道:“陛下,契丹使臣对陛下不敬,屈列强逼嫡公主和亲,心怀叵测,臣以为契丹绝非真心归附,陛下应当立即召集兵将,讨伐契丹。”

皇帝仍在赌气,没有接话。

吉贞勉强定神,道:“经过罢屯田为郡县一事,河东河北边军颇受其害,已经怨声载道,此刻遣他们去征讨契丹,想必又要推诿,甚而借机再讨屯田,前面所做的事,岂非付之东流?”

徐采道:“此次征讨契丹,不需河东河北边军,可遣朔方人马,戴度麾下亦颇有些自陇右军收编的精兵强将,都是当初和突厥常年交战的人。”

吉贞凛然道:“朔方军征讨契丹,难免要和河东边军摩擦。打到一半,温泌从中作祟,朔方主力被困在契丹,届时曹荇对京城发难,神策军在岭南,远水解不了近渴,难道要重演当初朱邪诚义之祸吗?”

吉贞所说,正是徐采颇为担忧并因此迟疑难定的地方。他眉头攒得极紧,思索着说道:“要先设法将曹荇调走……”

皇帝突然发怒,斥责道:“你自己都没想好,来说什么?等政事堂先议个法子出来再说吧!”也不给徐采和吉贞面子,怫然而去。

徐采和吉贞一起走出紫宸殿,二人站在廊檐之下,见天风击打得头顶铁马铿锵作响,仿佛金戈铁马奔腾而来,一时都大为警醒,徐采拧眉道:“秦氏是澄城公主婢女的事,恐怕还是有心人泄露给契丹使者的。”他看向吉贞,“此人的意图,还是在殿下,只不知道是谁。”

“是谁?”吉贞一笑,“戴申,固崇,滕王的朋党,温泌,甚而是宫里一个记恨我的婢女……都有可能。事已至此,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她自嘲地摇头,“我这一细数 ,才发现原来我树敌如此之多。”

“上善若水,水却为万物所恶。臣早劝过殿下……”知道不是抱怨的时候,徐采戛然而止,安慰她道,“鬼蜮伎俩而已,陛下还不至于听信那些谗言。“

吉贞心事重重地点头。

徐采沉吟片刻,侧过身来,温和明亮的眸子看住吉贞:“殿下,契丹的事,臣会竭尽全力周旋,殿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吉贞看着他,脸上浮起浅淡笑意,“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徐采亦笑,眉头却没有舒展,他凝视吉贞:“殿下信臣吗?”

吉贞道:“信。”

徐采对她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去。

吉贞回到太后行宫。晁妃勉强留了晋王两天,便将他又送了回来。吉贞来到苑中,见桂树下铺了毡毯,摆了文房四宝,晋王与娄焕之一前一后地坐着,娄焕之正把了晋王的手,教他在麻纸上写大字,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歌,吉贞听着似曾相识的曲调,脸上笑容顿失,“焕之,你唱的契丹歌?“

“啊,殿下?”娄焕之惊慌失措,“臣,臣乱唱的。“

“你见过包忽里吗?”吉贞锐利的眸子看着他。

“没有。”娄焕之忙摇头,他低下头去,“臣是小时候在玉京宫听过,刚刚想了起来……”

“不许再唱了。”吉贞才教训一句,见晋王有力的小腿一蹬,爬出娄焕之的怀抱,抓起毛笔在他头上猛敲,娄焕之吃痛,又不敢躲,吉贞见他可怜,再没有多说。抚了抚晋王白嫩的脸颊,吉贞快步走回殿内,对桃符道:“叫郑元义来。”

新竹趁夜色出了宫。

她圣眷正隆,监门卫的人并没有阻拦,新竹回到家,推门而入,院子里是静悄悄的。她的爷娘前些年就殁了,如今家里只剩兄嫂,虽然平日往来不多,但闻知兄长染病,新竹仍有些挂心。

“阿兄。”新竹轻唤着,走入厢房。荧荧烛光下坐的人穿一袭青衫,笑眯眯地看着她,正是郑元义。新竹心里一跳,“郑中人。”

房门在身后合上了,新竹悚然一惊,转身就要冲,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宦官揪着头发扯了回来,按在郑元义脚下。

“家里没外人,你使劲叫吧。”郑元义欣赏着新竹脸上惊恐的表情,笑道:“我给了你兄嫂几百两银子,买下了这个宅院,他们早不在京城了。”

新竹才骂了一句,被一个大巴掌扇得脸颊肿起,她簌簌发抖道:“你敢碰我,陛下不会饶了你。”

郑元义鄙薄地呸了一声,“一个婢子,连采女都算不上,你以为自己很有脸面?”他和新竹素无往来,懒得和她磨牙,开门见山道:“贱皮子,当初废后郭氏被囚禁,哪里知道朝堂上的事?是你从陛下那听了一言半语,跑去郭氏那煽风点火的,是不是?”

“不是!”新竹尖声道。

“别抵赖了,郭氏都说是你了。”郑元义冷嗤,“怎么,你以为郭氏倒了,你就能当上皇后了?你想得挺美啊?”

新竹被按着动弹不得,她竭力抬起眼,怨毒地盯着郑元义,“陛下亲口说了要封我做皇后的,你敢碰我……”话音未落,脖子被郑元义狠狠扼住,新竹一张俏脸憋得青紫,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嘶声挣扎:“你为了清原得罪陛下,以后陛下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郑元义细长的眼睛微眯,森寒的杀意迸射,“别说陛下不会知道,就算他在眼前,我也得弄死你啊,谁让你胆大包天,敢打晋王的主意呢?”一脚将新竹踢翻,他使个眼色,两名宦官将奔上来,绳索一套,将新竹勒死。

“你但凡指缝里撒一点给你的兄嫂,他们何至于为了那点钱就卖了你呢?人呐,自己得道了,也得想着别人。有这种穷亲戚,迟早害死你。”郑元义垂眸看着新竹的尸首,接连喟叹几声“愚不可及”,命左右将她埋在院中树下,便大摇大摆往北里喝酒去了。

新竹失踪,皇帝宛如失了魂,大发雷霆之怒,命禁军满城寻找,找了月余,才在新竹兄嫂家挖出尸首,京兆尹战战兢兢,奉命稽查,最后奏称:乃是新竹的兄嫂为财害命,二人潜逃出京,在岭南遭遇贼寇,已经双双丧命。

皇帝不信,将京兆尹也撤职查办,又要亲眼去看新竹尸首。看了之后,却又被吓得神志不清,病了数日,总算缓了过来,一张褪去少年柔润线条的脸庞,苍白清癯,像个沉默寡言的成年人了。

太后见皇帝遭罪,比自己病了还难受,晋王也顾不得,抱着皇帝亲自喂汤喂药,皇帝厌烦地推开太后,说:“我要阿姐。”

太后伤心地离去,换了吉贞来。此值初夏,吉贞穿着轻薄的纱裙,仿佛亭亭新荷,焕发容光。她拿起药碗,默默地搅着药汁。

“阿姐,”皇帝瞅着她,“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

吉贞柔和地看着他,“太后在宫里,总有一个人要看着普贤奴呀。”

“你心里只有普贤奴,忘了我了。”皇帝怔怔地想着心事,“还是你杀了新竹,不敢来见我?”

吉贞将药碗“哐”一声撂在案头,冷声道:“你说什么?”

皇帝平铺直叙道:“我知道是你杀了她。她夜里托梦给我,说你杀了她。”他喃喃自语,“为了你自己的儿子,你杀了我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