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沃野弥望(二)(1/1)

娄焕之自进了弘文馆, 便自告奋勇担当起了晋王启蒙师傅的职责。刚一散学回来,他便捧起一本《千字文》, 对着晋王摇头晃脑, 郎朗吟诵,“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喵呜。”毡毯上的晋王飞快地爬走,一把拍在衔蝉奴的尾巴上。宫婢掩嘴低笑,忙将晋王抱起, 重新放回娄焕之面前。娄焕之毫无知觉,读得起劲,“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咦,大王去哪了?”他无意中抬头, 茫然看着空荡荡的毡毯。

“汪汪。”晋王屁股撅起, 正尝试翻越门槛, 对着芭蕉下的拂林犬狂吠。

太后原本还在为澄城公主的事情伤心,见状也破涕而笑,说:“这孩子看样子是个好武的, 不好文,屁股坐不住。”

“殿下, ”桃符走来对吉贞道:“秦氏从澄城来了。”

太后见状, 命左右宫婢将晋王抱起来,往自己寝宫去了。

“殿下。“秦住住如一株清淡的风荷,走入殿内对吉贞施礼。一年多前试图悬梁自尽而未果, 她捡回一条命,却伤了嗓子,声调中有种沧桑低哑的意味,”澄城公主之死,奴有事禀报。“

吉贞屏退左右,道:“你说。“

“公主之死不是意外,是被戴申所害。”

桃符发出一声惊呼,忙后怕地捂住嘴,吉贞因为意外,也迟滞了一瞬,才问:“戴申和澄城公主有仇怨?“

“是。”秦住住垂首,低声道:“公主曾扮成奴,刺伤了戴申,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已有一年多了。“

吉贞的脑海中,宛然浮现澄城的音容笑貌。她曾问她“对戴申是否有恨“,澄城当时只是恣意发笑,一副云淡风轻状,谁能想到她的恨意在心底掩藏了这么些年呢?吉贞心里一痛,细白的手指绞着扇柄,冷声道:”他只是受伤而已,又没死,胆敢谋害公主,其罪当诛。”

秦住住想到当时情景,险些忍不住要颤抖,但她咬紧牙关,没有泄露内情,只道:“戴申人在岭南,遣亲信混入澄城谋害了公主,奴自己知道,但空口无凭,无法指证他,不知该如何替公主伸冤。“

如何指证不提,戴申在岭南打仗,又怎么能为了澄城之死贸然大动干戈?

春意融融的季节,殿上却散发着阵阵寒意。吉贞默然看着外头焕发新绿的芭蕉,涩声道:“你也只是猜测,并没有亲眼目睹。兴许阿姐不愿去契丹,因而自戕也未可知。你先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外泄。“

秦住住预料到会有此结果,一时五味杂陈,她黯淡着眸光,道:“是。“而后努力振作,抬头道:”奴来,还有件事要请求殿下。澄城公主对奴有收留之恩,她因故过身,要契丹要借机发难,奴早认了公主为义姊,愿代替公主去契丹。”

“你去契丹?”吉贞讶然打量秦住住。她和秦住住谋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见面,她都有不同际遇,人生如此多舛,也令吉贞前嫌尽释,忍不住要同情秦住住了,“你从来都是生活在戴申的荫蔽之下,哪里知道契丹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去契丹,郑元义知道此事吗?”

秦住住一窘,强道:“奴去契丹,和他有什么干系?”

吉贞道:“我听说你以前寻死,是被他救回来的。”

秦住住微微摇头,“殿下,奴只求报答澄城公主的恩情,别的再无所求了。”

吉贞见她坚决,也不再劝,道:“你回去吧,我会跟陛下提的。”

秦住住离去,吉贞默然在堂上坐了一会,只是不断想起澄城,心里难受至极,走来太后处,却不见了普贤奴,太后以目光安抚了她,说道:“我叫人将普贤奴送回宫里了。晁妃年轻,似乎不大爱和孩子亲近,哪里像个母亲?母子要时常一起待着,才好培养感情。”

理是这个理,吉贞虽然不快,也不好说什么,垂眸一看,见那只衔蝉奴在裙角上打转,吉贞怒从中来,冷斥道:“这畜生怎么也跟回来了?还不把它扔出去?”

太后忙道:“也是个可怜东西,油光水滑的,大概是哪个殷实人家走丢的爱宠,不是野猫,先养着,等它主人来找。”使个眼色,令宫婢将衔蝉奴从吉贞脚下抢救起来,紧紧抱住。

两人正在为这只猫争吵,有奴婢又走进来,称澄城公主的讣告已经送到宫中,皇帝交由了礼部去治丧,过两日棺椁也要回京了,吉贞和太后悲从中来,顾不得猫,各自换了素服,结伴往宫里去了。

吉贞见过皇帝,提及秦住住自愿和亲一事,皇帝庆幸不已,当即令人拟诏,封秦住住为公主,替嫁契丹。吉贞心事既了,瞬间又想起普贤奴来,走来晁妃宫里,见晁妃正和宫婢们嘻嘻哈哈跳索,她生得娇小面嫩,裙裾婆娑拂动,还像少女般天真烂漫。

“阿姐。”晁妃回首见到吉贞,踉跄站定,脸上有些慌乱。

吉贞笑一笑,“我来看看普贤奴。”

晁妃忙对宫婢道:”去把晋王抱回来给殿下看。”

吉贞见那宫婢忙不迭地往宫外走,眉头拧起,“他不在你宫里?”

晁妃盯着脚尖,嗫嚅道:“他大概不喜欢在宫里,哭个不停,新竹来把他抱走了。”

晁妃从来都胆怯,吉贞忍着没有发作,转身就往外走。新竹居所是皇帝寝殿外一间单独的耳室,皇帝看重她,因此新竹身边也有小宫婢服侍,吉贞猛然闯进来,新竹正和宫婢们拿着拨浪鼓逗晋王。

新竹满脸柔和的笑意,对着晋王一字一句教他:“叫,阿娘……”

晋王攀着新竹的胳膊站起来,努力够也够不着拨浪鼓,气得哇哇直叫,新竹发出一阵轻笑,又道,“乖宝贝,叫阿娘,就给你……”

话音未落,迎面来了一掌,新竹倒在地上,眼前一阵发花,定睛一看,晋王已经被吉贞抢在怀里,两名宫婢见她脸色不好,忙来施礼,新竹又气又怕,声音发抖道,“殿下。”

晋王一把抓住吉贞的发髻,蹬在她怀里要往头上爬,吉贞揽住他的小屁股,垂眸看向新竹,柔和的眼波瞬间凝结成冰,“你是谁的娘?”吉贞冷笑,“你一个奴婢,未嫁之身,知道尊卑和羞耻两个词怎么写吗?”

新竹无地自容,流着泪辩解道:“殿下恕罪,奴是无意的。”她咬着唇,眼眸定定地看向吉贞,“奴在晁贵妃那里也是这样教大王的,贵妃尚且没有说什么。”

吉贞被她一顶,气得气血翻腾,她发出一阵清冷的轻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痴心妄想,想借着这个孩子做皇后、太后了?”对眼前这个女人厌恶瞬间到了顶点,她唇间吐出鄙夷的一句,“贱婢,以后再让我看见你碰他一根手指,我让你死。”

新竹双手按在冰凉的地砖上,颤声道:“奴再也不敢了。”感觉到吉贞的裙裾如飞雪流云,自眼前飘过,她缓缓抬头,皓齿将下唇咬得殷红滴血。

吉贞抱着晋王一口气走上宫道,偶有经过的宫婢内侍,都要停下来施礼,胆子大点的,还要挤眉弄眼逗幼儿发笑,晋王没见过这许多的生人,脑袋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吉贞冰凉的脸贴着他柔嫩的脸颊,眼中热潮涌动,忽觉普贤奴两只软软的小手碰上了她的脸颊,她抬眸,普贤奴一双黑如琉璃的眼睛睁得圆滚滚,专心致志地和她对视片刻,“啊呜”,他在她脸颊上啃了一口,流了吉贞满脸的口水。

吉贞不禁微笑,用绫帕在他脸上轻轻擦拭。

晁妃的两名宫婢已经赶了来,远远站着,不敢上前来接。吉贞一步步走过去,将晋王交还给他们,淡淡道:“回去转告你们贵妃,她不耐烦,有的是人想抚养晋王,再不济还有太后和乳母,她只需说一声就是了。”

宫婢噤若寒蝉,只是点头道:“下次再不敢了。”

吉贞与太后回到行宫,日色已晚,娄焕之拖拖拉拉不肯回弘文馆去,待听说晋王留在了宫里,斯文清秀的年轻人大失所望,将千字文收起来,说道:“大王哪天回来,殿下切记切记要告知臣一声,臣好回来继续为大王读书。”

娄焕之对晋王的拳拳爱心,将太后都惹笑了,太后点头道:“一定,一定。”待娄焕之离去,太后道:“这是个纯善的好孩子,看眼睛就知道了。”

吉贞笑道:“他小时候是个爱哭鬼,这个太后没看出来吧?”

娄焕之还没走出多远,听到吉贞这句话,险些在门槛上绊一跤,好生狼狈,侧耳倾听片刻,不见吉贞再说他坏话,他松口气,刚一个大步子迈出去,便摔了个跟头,一只手扯后领将他拎了起来,娄焕之像个陀螺似的被揽着脖子转了一圈,和一张笑嘻嘻的脸对个正着。

“你?”娄焕之见了鬼似的,掉头逃了几步,自觉到了安全距离,才捂着脑门上的肿包,狐疑地看向包忽里。

“你还记得我?”包忽里喜出望外,往前走了几步,娄焕之忙倒退不迭,紧张地东张西望。

“武威郡王进京了?”娄焕之奇道,“没听说陛下宣他啊。”

“没有,我自己来帮郡王半点差事。”

娄焕之小时候对包忽里害怕居多,此刻忽逢旧友,却有点高兴,不禁顺着他的嘴问道:“什么差事,办好了吗?”

包忽里挠了挠头,怎么说呢?“还没来得及办,又不用办了。”

娄焕之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做回了契丹人,对汉话不甚熟练的缘故。“哦,”娄焕之对包忽里的差事也不甚关心,只挥手赶他走,“这里是太后行宫,窥伺太后凤仪,要治罪的,你快走吧,别探头探脑的。”

“那怎么行?”包忽里为难道:“我的猫走丢了,得找到才行啊。”

“你的猫?”娄焕之不解。

包忽里亲亲热热地揽住娄焕之,形容给他听,“这么大,这么胖,嘴角一簇白毛……听有人说,是被太后捡走了,我想进去看看……”

娄焕之定定地看着包忽里,包忽里天上地下瞎扯一通,见娄焕之眼神不对,他贼兮兮一笑,两只眼睛乱转,娄焕之肩膀一甩,将他推开,嗤笑道:“你又打鬼主意了,想混进太后行宫,没门。”

当初包忽里怎么死乞白赖进的玉京宫,娄焕之可是记忆犹新。把脸一沉,他丢下包忽里就走。

包忽里忙将娄焕之拽住,嘴巴一瘪,他瞬间变了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你,你,你欺负我。”他装腔作势,模仿娄焕之小时候哭了几声,然后松开手捧腹大笑起来。

娄焕之气得够呛,一张脸憋得通红,瞪了包忽里一眼,急急转身。包忽里忙追上去,边跑边嚷嚷,“你还是童男子吧?开过荤了吗?我领你去十字街逛逛……”娄焕之捂着耳朵撒丫子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