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沃野弥望(四)(1/1)

吉贞心头锐痛, 双唇微启,她忍着眼中迅速聚集的泪水, “她是你最爱的人?我算什么?太后算什么?阿耶阿娘又算什么?一个卑贱的奴婢……”

“奴婢又怎么样!”皇帝一把将吉贞推开, 大吼道:“我四岁就没了阿耶阿娘,我根本不记得阿娘长什么样!阿耶还要逼我做太子, 做皇帝!朱邪诚义进京时,我连下十二道急诏,求他们来救我, 谁来了?你来了吗?”他衣衫不整,踉跄下床,指着吉贞,“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所有人都盼着我死!是新竹每日每夜陪着我,抱着我!我讨厌郭佶, 讨厌他的女儿, 你们要逼着我娶她, 还要逼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睡她!”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抽搐,病态的红自颧骨侵染眼底,“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连自己的子嗣都没有,就剩一个新竹, 你也要把她夺走, 我在骊山求你,你明明答应过我……”

吉贞失色的双唇轻微地战栗,她竭力隐忍, “一个女人而已,你是皇帝,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

“我是皇帝?”皇帝又笑又泣,猛地挥了一下胳膊,他叫道:“我算什么皇帝?你想把太后赶出宫就赶出宫,想杀新竹就杀新竹。怎么,你把我当傀儡,派徐采来牵制我不够,你还想再送女人到我床上来蛊惑我?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行,你送谁来都没用!”他发出一阵冷酷的笑,“你这么神通广大,你怎么不去当皇帝?哦,我忘了,你是个女人,你当不了。所以你把你儿子塞给我,想让他把我取而代之……”

这一串锥心之词,吉贞已然麻木了,她没有费心思去辩解,只淡淡道:“你是皇帝,谁都不能取而代之,你自己也不能改变。你不想做皇帝,奈何你投错了胎,不幸生在帝王家。你想万事皆由心,想护住心爱的女人,你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朕有!朕无所不能!”这是吉贞教给皇帝的话,他已经铭记在心,傲然看着吉贞,他冷冷道:“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要新竹了,我要你滚去契丹,一生一世都不能回京。我要你老死异乡,永远都不能再看见阿耶阿娘的灵位。”

“陛下!”吉贞厉声道。

“没错,我是君,你是臣。我要你去,你必须去。”皇帝一把将案头的碗拍飞,冲外面高喝,“叫徐采来!马上来!”

“陛下息怒。”徐采疾步而入,跪地叩首,眼前是破碎的几片瓷碗。

皇帝端坐在案后,他病了几日,此刻倒是中气十足,斗志昂扬,抓起纸和笔往徐采面前一扔,他道:“你现在就拟旨,朕要将清原公主嫁给可度,一切琐仪皆免,三日后就启程!不可延误!”

“陛下!”徐采猛然抬头,俊秀如初的脸庞无比冷凝,“这道旨意,臣不能拟。”

“你敢!”皇帝暴跳。

“臣早已说了,契丹狼子野心,不可姑息。”在皇帝剧烈的呼吸中,徐采不得已提高了声音,“清原公主,是陛下的一母同胞,先皇后嫡出的公主,以嫡公主许嫁契丹,不仅是百姓之耻,国朝之耻,更是陛下之耻……”

“你写不写?”皇帝连玉玺都砸在了徐采头上,“你敢抗旨,朕马上砍了你!”

“臣宁愿死。”徐采断然道。

“徐采,”吉贞的声音异常平静,“你写吧,嫁给可度,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为朝廷解燃眉之急,也谈不上什么耻辱。”

“殿下!”徐采呼吸顿止,猝然看向吉贞的双眸满含惊痛。

皇帝喘口气,“你听见了?她自己同意,你拟旨吧。”

徐采袖中的右手紧攥着笔杆,手臂有瞬间颤抖,随即沉下气来。他深深叩首:“臣不能,请陛下赐臣死罪。”说完,径自起身,风一般往外走了。

皇帝大怒,冲到殿外,对一群噤若寒蝉的内官嚷嚷:“再叫人来!朕要颁旨!”见侍御史周里敦也缩在廊下,他一把抓着周里敦的衣领就往里拖,“你来拟旨。”他把笔墨纸砚一股脑扔进周里敦怀里,“朕要将清原公主嫁给可度,你写!”

周里敦在殿外依稀听到了皇帝的大吼大叫,知道此刻他耳中已经听不进任何言语,却还想苦口婆心劝两句:“陛下,徐舍人说得对,嫡公主赐嫁可度,是莫大的耻辱啊!”

“你也想死吗?”皇帝一脚踹翻周里敦。

周里敦浑身冷汗,一径摇头。

皇帝死死盯着他,突然悲怆大笑,他看向吉贞,“阿姐,你骗我啊,你说我是皇帝,无所不能,可有哪一个人是听我的?这满朝文武,还有谁不是你的拥趸?你也一根白绫勒死我吧,就像你赐死滕王,阿耶赐死戴玉箴一样……”

周里敦见皇帝连先帝都要诋毁,惊声阻止:“陛下不可……”

“你出去。”吉贞突然对周里敦道。

周里敦察觉到她语气中的无尽萧索之意,不禁打个冷战,口称有罪,便退出殿外。

吉贞慢慢走到皇帝面前。皇帝执拗傲慢地看着她。

吉贞抓起案上的金柄乌鞭,一鞭抽在皇帝身上。皇帝惊骇倒退,吉贞连喘息的机会都没给他,一鞭鞭抽在他的脖颈上,手臂上。雨点般的鞭子下,皇帝先是胡乱大骂,实在忍不住痛,开始求饶,“阿姐,阿姐。”

吉贞狠狠一鞭,抽得皇帝跌倒在地,将鞭子扔在皇帝面前,她冷笑道:“我不是你的阿姐,你都要我老死契丹了,我们算什么姐弟?”

皇帝瞪着通红的眼睛,怨恨地盯着吉贞。

这个眼神,让吉贞想起了新竹——一个心肠歹毒,奴颜婢膝的宫女的眼神——她面上愈寒,一巴掌甩在皇帝脸上。

鞭子都没有往脸上抽,这一巴掌,扫尽了皇帝的脸面,他颤抖着,齿缝里迸出威吓,“朕要治你的罪……”

“来啊!我欺君犯上,你来治我的罪啊!”吉贞厉喝,“我打你,你还手啊?连女人都不敢还手,你算什么东西?”扬手又是一记耳光,见皇帝躲避不迭,吉贞心灰意冷,“废物。”她丢下皇帝,转身就走。

“三天后,你就去契丹!”皇帝跳起来,在她背后不依不饶地嘶吼。

吉贞走出宫,漫无目的地徜徉在街坊之间。她走过了西市,走过慈恩寺,走过曲江。站在彩幡翻飞的池畔,碧柔的柳枝在肩头拂动,日暮之时,湖上水汽氤氲,漂浮在万丈金光之中。

看遍了京都胜景,她徒步来到太后行宫外,见巷道之中,站着徐采。他大概是出宫后就直接来了这里,身上绯色袍服未换,脸白眉长,沉静的脸上已不见了在御前的僵冷。

两人遥相对视片刻,吉贞垂眸敛裙,往行宫里走去。

脚步自身后急速靠近,徐采冲过来,一把抓住吉贞的手臂,他这一抓,稍显莽撞,吉贞被扯得一个趔趄,徐采扶住她肩头,不由分说将吉贞拖进巷道。

吉贞失笑,眸光看向他还停留在自己肩头的手,“你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诚心要找死吗?”

徐采放开手,凝视她的深邃双眸,蕴含着无尽深意。

吉贞摇头,侧身走开,他疾步赶上,忽然展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这毫无预兆的动作,令吉贞也吃了一惊。但她太累了,太茫然,在这样坚定温暖的怀抱里,没有一丝要挣扎的念头。她的脸颊靠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前,慢慢闭上眼。徐采垂首,目光在她光洁的额头和鸦羽般的眉睫上流连,他温热的双唇在她鬓发上略停,移到眉心。生怕唐突,只稍稍一触便离开了。

“为了殿下死,甘之如饴。”他在她耳畔低语。

吉贞并未睁眼,嘴角扬起,微微一笑。

两人安静地相拥,都没再说话,吉贞忽而发笑,说:“曾救过你性命的晋中姚氏,为了你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你怎么不将她金屋藏娇,反而要让她在北里抛头露面?”

“殿下是无所不知,还是有关臣的事,都特别留意呢?”徐采莞尔,话才出口,又觉轻佻,正了脸色,他说:“姚氏救我,恩情要报,但臣心里有别人,怎么能耽误她终身?”

“你嫌弃她的出身罢了。”吉贞推开他,“有些人看似离经叛道,实际仍是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徐采注视着她,眉眼里都是笑意,“殿下是怪臣了。臣此刻也恨自己以前太束手束脚,早些心一横,脸皮一抛,兴许……“

吉贞扑哧一笑,示意不时经过的路人,“你回家,徐相公要打死你的。“

徐采一派轻松,“无妨。他要是知道我今天得罪了陛下,陛下要砍我的头,也就舍不得打我了。“

提到皇帝,吉贞面色淡了下来。她的声音清冷,“陛下是一时意气,口不择言。他没有那个胆量。“连个滥杀无辜的暴君都做不了,这是何等的悲哀?

徐采对皇帝颇为了解,对自己这颗脑袋倒不担心,他道:“和亲契丹的事,我却有些怕他当真。我已经去游说了政事堂的诸位相公,即日下令,命曹荇往岭南讨贼,将神策军召回,戎卫京城。再以朔方边军讨伐契丹,温泌倘有异动,召天下群雄讨之,他半个契丹人,名不正言不顺,天下百姓尽皆唾弃,不足为虑。此事政事堂已经议定了,陛下反对也没用。“

他向来比她思虑周全,吉贞听着,既没有心思,也没有精神去开口。

两人絮语未毕,夜幕已经降临,徐采有许多要紧事要办,不得以向吉贞告辞。但又恋恋不舍,笑道:“夜了,我成了瞎子,你能送我一程吗?“

吉贞道:“我送你回去,谁送我回来呢?“

“不能明天再回来吗?“徐采脱口而出,随即懊恼不已,连声道:”我这个人一得意就嘴快,糟糕极了,以后还是少说话吧。”

吉贞倒不生气,只笑道:“本就是个瞎子,再变成哑巴,看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徐采忍不住又要卖嘴,“臣一颗心都在朝堂,无意留恋女色,殿下不必担心了。“他的耳力过人,话音未落,忽闻远远传来惊呼,不禁回首看去,见身后半边夜空流淌着天火,吉贞被映红的面容,朦朦胧胧晃动在眼下。

“那里起火了。”徐采感受着空气中的灼热之气。

喊声越来越清晰,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奔过来,险些撞倒了二人。来人正是娄焕之,他手臂上受了伤,痛不欲生,还要追,被吉贞拦住,“焕之,太后行宫着火了?“

娄焕之看清吉贞,一张脸上又是汗又是泪,“殿、殿下,”他打摆子似的,牙关相磕,”包忽里放的火,他趁乱把大王抢走了。”

“普贤奴。”吉贞腿上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吉贞,”徐采胡乱摸了过来,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气息,沉稳而笃定,“你别怕,我一定能逼温泌把晋王还回来。你相信我。”他没有等来吉贞的回应,她推开他往太后行宫奔去。

徐采站在原地,有一阵辨不清方向,最后慢慢摸着墙角,立在了道边,免得被疾冲的追兵撞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是最高兴的一章。开启我的巧逞版《黑马会所》番外吧。

番外(一)

吉贞下了班,澄城打电话给她,“走,请你黑马会所看帅哥去!”

吉贞跟着澄城来了黑马会所,却见金光闪闪的招牌换成了“白马会所”。两个人大惑不解,领班为难地挠头,“哎,这个,头牌原来是黑马,现在是白马了,所以就改名了。”

澄城是个小富婆,坐进包间后,小手一挥,上来一群帅哥,排成队鞠躬,“两位美女姐姐好。”

澄城在帅哥里面找,“头牌是哪个?”

领班对一个白衣黑裤的年轻人招招手,年轻人走过来,澄城不满意,说:“有点瘦,没肌肉。”

领班说:“我们阿采没肌肉,但素质高呀。这可是省高考状元,八岁时写的情诗都出版了。可惜爸爸犯事被撤职,家里破产了,没办法,趁下班来赚点外快。”

澄城摆摆手,让他坐在吉贞身边,“我妹喜欢这样的,我不喜欢。”

阿采彬彬有礼地坐在吉贞旁边,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看向吉贞,“you are so beautiful,”他温柔地说,“我们开个香槟塔好不好?”

吉贞才毕业,是个毫无存款的小白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钱。”

“你用的什么香水?”阿采说,“我是六神,咱俩好像是同一款。真有缘,应该开个香槟塔庆祝下。”

吉贞小声叫澄城,“姐,姐,他要香槟塔……”

澄城两眼放光地望着走廊上经过的人,拼命叫领班,“把外面那个叫进来。”

领班吓一跳,连声说:“那是保安,保安!”澄城不听,一把银行卡丢在茶几上,命令道:“去叫他。”

保安被领进来了,澄城像粉丝看见了明星,激动地大叫:“好帅,好高,腿好长,你是混血吗?”

保安没搭理她,一屁股往澄城身边坐下来,咕嘟咕嘟喝了一瓶啤酒,他才抹把嘴,瞪一眼澄城,“你瞅啥!”

澄城捧着他的脸就要亲,还没碰到,被保安一把推倒,抓着澄城头发扇了几个巴掌,他把银行卡往自己兜里一揣,蛮横地说:“敢吃我豆腐?这是我的精神损失费。”

领班吓哭了,把澄城扶起来,才说:“姐啊,这就是我们原来的头牌。这小子大字不识两个,就长了一张脸,还是个东北混混头子,跟人打了架来会所里躲债的。他一发起疯来连女人都打,整天被客人投诉,所以老板才罚他去做保安。你怎么就看上他了?”他骂保安,“温必,你他妈快给我滚!”

温必酒还没喝够,他才不滚。抓起酒瓶往吉贞旁边一坐,他别过脸盯着吉贞,“哟,”他笑了,“妹儿,你长得真带劲。”他豪放地甩掉上衣,粘在吉贞身上,“我有纹身,你先看不?”他晃了晃自己的光膀子,“看,这边是青龙,这边是彩虹……”

吉贞把包抱在怀里,屁股往远里挪了挪。

阿采一看自己的香槟塔没指望了,顿时没了兴趣,他很讨厌温必,温必一挤,他立马站起身,对吉贞说:“我去下洗手间。”

绕过吉贞,他在包间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又走回来,对着吉贞开始解裤子。

领班冲过去把阿采的裤腰搂起来,哭笑不得地跟吉贞道歉,“这货是高度近视,今天可能光记着喷香水,忘了戴隐形眼镜了。他可能把你当成马桶了。”

吉贞大怒,“滚!”她踹开温必,拿包在阿采头上狠狠砸了一下,跑出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