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1)

大乘寺今日也是个大日子。

同光跪在大殿中的佛祖像前, 诸位师兄围绕着他, 手捧香盘, 于殿前礼请尊正师牌,行至诚顶礼三拜后拈香, 唱赞并鸣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受戒仪式。

阳光透过殿外参天大树在青石板上撒下斑驳的影子,微凉的天气里没有风,唯有大殿中静谧的气息叫人心中一寸寸地冷清。

同光张开双眼,抬起头仔细看着这一片庄严肃穆,只觉得空荡荡地落不到底。

阿弯应当是今日行笄礼吧?

他忽然脑海里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一旦涌出就好像停不下来,竟然想起了那一年她还在泸月庵的时候, 那么小小的一个女娃娃,机灵乖巧地跟在自己身后,为了能有个出去玩的机会雀跃许久, 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讲些琐碎小事, 日子过得虽苦, 却也有甜丝丝的地方。

都已经是回不去的时光。

他再次垂下眼眸,静下心来听着周围吟唱的经文, 于佛祖面前深深一拜。

“弟子同光, 将归入僧团。”

因为笄礼的事,言怀瑾要在景川侯府的庄子上住上两日, 这可真是苦了澹台进。

言怀瑾已经派人将他要送澹台进去考春闱的事告诉了景川侯,可把景川侯给激动坏了, 要不是在凤中有事赶不过来,简直立刻就要来给言怀瑾送谢礼,他老澹台家何德何能啊,怎么就跟了一位这么有能耐的殿下呢?

澹台进深刻觉得自己腹背受敌过得那都不是人过的日子,言怀瑾竟然叫他三天赶十篇文章出来叫他看,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顿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连忙去他娘院子里把阿弯找了出来。

“世子哥哥,有什么事吗?”阿弯见澹台进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很是不解。

“阿弯啊,”澹台进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你管我娘也叫一声干娘,那我是不是也就是你大哥了?”

“是啊,妥妥的。”

“那大哥说的话你是不是要听?”

“嗯?”阿弯可不是傻姑娘,一听这话就不对,哪里会应他,“你……你要做什么?”

“我还会害自家妹子不成?你听我说啊,你家公子这么多年都没从那鸟不拉屎的山上下来过,你忍心叫他这两天就关在庄子上哪里都不去吗?”

“山上才不是鸟不拉屎呢……”阿弯皱着眉头小声反驳,但想想澹台进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问道,“那你说去哪好?”

“呵,游湖啊!”澹台进顿时来劲了,“来来来,我跟你说,你们就去东湖上泛舟,泛它个一整天,赏赏湖景,吃吃湖鲜,保证惬意得很。”

别管他是什么原因提出来的这个建议,阿弯倒是当真考虑了一番,原本秋涵宇的意思就是想要言怀瑾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有益处,若是到东湖游玩一番也确实不错。

二话不说,过了晌午,阿弯就拉着言怀瑾坐上了澹台进特意租借的画舫,里头不仅一应设施齐备,还有专门做湖鲜的厨子,想吃什么随点随做,有些鱼虾甚至还是船家从湖里现捞的。

阿弯没去琢磨过澹台进这番提议的动机,言怀瑾又怎能看不穿那小子,只是看阿弯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想想这几日是她的大日子,便也不愿意扫她的兴,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折腾,原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应当这么无忧无虑才对。

两个人窝在画舫舒适的软塌上一边下着棋一边欣赏窗外一览无余的湖景,带着淡淡水气的微风拂过面颊,言怀瑾忽然出声问道:“阿弯,你喜欢永山吗?”

阿弯正在琢磨手中的棋子该往哪里落,不妨他会问这个,歪着脑袋想也不想答道:“喜欢啊。”

“为什么?”

“因为家在那里啊。”阿弯不假思索地说着,顺手就把棋子落了下去。

言怀瑾手上的动作一顿,沉吟片刻又道:“那如果,我们要搬家呢?”

“嗯?”阿弯抬起头来,“要搬去哪?”

“……凤中。”言怀瑾抿了抿唇,还是说了出来。

他先前从不曾考虑过回京,对朝堂上的事不过是以防万一才关注着,后来为了能帮言怀瑜站稳脚跟出手过几次,更多时候他只想远离那一切,横竖他手中原本就有些产业,不用担心生计,便是这般在永山上清静地过一辈子也无妨,再将阿弯嫁个好人家保她一生喜乐也就圆满了。

可是当他意识到阿弯的体质与常人有异,且身世可能也没有那么简单时,几乎是没花多少时间就决定带着她回去凤中。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将孩子遗弃到永山来,定然有什么理由,然而这个理由,他有种直觉,唯有回到那个权力旋涡的中心才有办法将它挖掘出来。

所以在决定要到卫津来办笄礼时,他就已经着手在准备回去凤中的事,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向阿弯提起。

他自然知道阿弯的心性,永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有她熟悉的一草一木,哪怕在外游历多年,也心心念念着要回家来,若是阿弯不愿意跟他走,他……他就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阿弯初一听到时确实有些懵,好端端地怎么就要去凤中了呢?

“是……要去京城,公子的故乡吗?”她不太确定地问道。

言怀瑾不想逼得太紧,便转了话头说道:“前些年你跟着你师父,有去过凤中吗?”

“没有呢,”阿弯鼓着张小脸,道,“师父他老人家说,凤中太危险了,坚决不肯靠近那里方圆三十里。”

倒确实像王有才的作风,皇家的人找了他不止一次,他最是烦宫里那一套繁文缛节,更何况一个搞不好还要掉脑袋,哪里肯被找过去,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想去吗?”言怀瑾便问道。

阿弯把玩着手里一颗迟迟没有落子的棋,光滑圆润的白玉握在手中冰冰凉凉,她小声问道:“那我还能和公子一道吗?”

要离开永山固然有些舍不得,但是阿弯明白言怀瑾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既然决定了要去凤中就一定有必须去的理由,既然如此,只要还能待在言怀瑾身边,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言怀瑾想了想,道:“一开始不行,回去得急,宅子可能来不及修葺,你得先跟着景川侯夫人回去,等修好了我再接你回来一道住。”

阿弯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情愿:“那就不怎么想去了。”

言怀瑾看着她这模样,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回想当初那个只为了能留下不被赶走就战战兢兢的小女娃,如今也不知不觉学会在他面前撒娇耍小脾气了,可见这些年他也不是白惯的。

当下内心莫名就十分欣慰,柔声问道:“那要怎样你才肯答应呢?”

阿弯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细细一琢磨竟然没有什么办法,她又舍不得当真给言怀瑾拖后腿,又不乐意这么轻描淡写地应了他的话,很是不甘心地说道:“那公子你得早点来接我,干娘说,女儿家及笄了就该嫁人了,万一你还没来接我就嫁出去了怎么办……”

这好端端地怎么又变成要嫁人了?言怀瑾听了很是不爽。

“嗤,”他便不屑地笑了一声,“没过过我的眼,我看谁敢娶你。”

阿弯顿时就瞪大了眼睛:“公子莫要这般严厉,回头要是嫁不出去也不好吧?”

“那就嫁不出去吧。”言怀瑾毫不在意,“我难道还养不起你?”

想想也有道理,但阿弯还是不放心,再次叮嘱道:“那公子还是要早些来接我的!”

到了秋末时分,一道圣旨从凤中传了出来,令举国哗然。

言怀瑜下旨封远在永山的言怀瑾为慎王,世代以乌曲为封地,领万石禄,另命其即日起速回凤中。

这道旨意不曾通过司礼监的途径发,而是直接由门下省审议发文通报各司衙,因而太后和江家那边事先无人知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听说气得太后直接摔了最钟爱的一柄玉如意,原本上了年纪就不是很康健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差点就要一病不起。

于是永兴十年的年末,整个大燕最重大的事件,便是皇帝陛下恭迎长兄回京,并给他加封王爵,奉为上宾这件事,老百姓茶余饭后就没有不议论的,有说大殿下天命之子众望所归这都还算委屈的,也有说陛下此举枉顾朝堂安稳必将养虎为患的,还有各种兄弟情长继母狠毒的版本流传,一时间众说纷纭很是热闹。

然而作为话题中心的永山别院,却是一派宁静。

言怀瑾接了旨后,脸上也没什么喜色,不过回一句“知道了”并吩咐众人开始收拾行李,人就直接回了屋。

屋里总觉得有些空荡荡的,心里也很不得劲,言怀瑜的圣旨从拟定到发文都是他一步步谋划好的,但此刻不知为何反而有那么一丝后悔冒了出来。

果然不应该让阿弯跟着景川侯夫人先一步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饱穿暖,会不会被凤中的闺秀们欺负。

真是叫人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