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2)(1/1)

公主锁在前殿,她本也可以逃过一劫的。

说到底,秦嬗与秦婉并没有深仇大恨。只是前世,秦嬗归国之后,与秦婉当时的驸马见过几面。其中一次被秦婉遇到了,她便十分介意,加上宫里总有溜须拍马的宵小,日日在秦婉耳边进谗言,所以秦婉存了怨恨之心。

长安即将被攻陷,秦婉早得了消息,在逃跑之前她还不忘假传圣旨,把秦嬗引到前殿,再命人把大门封住,誓要把秦嬗困死。

秦婉从生下来,就得了比其他姐妹多几倍的宠爱,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再加之戚贵嫔颇受看中,所以刁蛮在她那儿是娇憨,跋扈在她那儿率真,哪受得了半分委屈。故而,在上林苑被秦嬗折腾一回,狩猎还未结束就遣返长安,秦婉一直记恨着。

刚回到长安便先到戚贵嫔那儿哭诉了一番。戚贵嫔当然不会让女儿白受委屈,进而又掐着时间点到皇后那儿告了一状,因此才有了皇后今日的召见。

在戚贵嫔心里,秦嬗的母亲是梁国的俘虏,是充入掖幽庭的女奴,身份再卑微低下不过了。这样人的女儿肯定比不过自己的女儿。

对于今日,她抱着拳拳的信心,有皇后施压,秦嬗必定要栽跟头。

此时,她与秦婉在椒房等着,过了两刻钟,秦嬗姗姗来迟。

首位上皇后并没有闲着,和亲之日就要到了,按礼制,皇后是需要给和亲公主织一块布做贴身的衣裳,以彰显皇家温情,天子恩德的。

皇后跪坐着,一面操作纺车,一面接受秦嬗的行礼,她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十分悦耳,“起来吧。”

秦嬗行完大礼,正要起身,戚贵嫔冷哼一声,秦嬗又跪了下去。只听戚贵嫔道:“宜春很忙啊,皇后召见还这么不紧不慢。”

秦婉接着母亲的话打边鼓,“母后不知道,宜春可忙了,在上林苑每日都要陪陈国四皇子出游打猎。”

“是吗,”戚贵嫔道:“那还让自己的宫女先摘了桃?听闻陛下很生气,重启与陈国的谈判。要我说,皇子固然有错,但归根还是宜春你的宫女不检点,你啊还是得多管着身边的人才是,怎么能做出如此丢人现眼之事呢。”

母女两说的很起劲,秦嬗默默听完,去看皇后。皇后的纺车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她只顾低头检查,并没有为秦嬗说话。

戚贵嫔撇嘴一笑,等着秦嬗怎么下台。

秦嬗没有回嘴,而是提裙上前帮皇后检查纺车,最后发现是蚕丝线绞住了,秦嬗俯下身子去拆卸,把戚贵嫔与秦婉晾在一旁。

秦婉与母亲对视一眼,她坐直身子朝秦嬗喊道,“宜春,我母妃方才在于你说话,你为何不答?”

秦嬗从纺车中抽出那根蚕丝线,抬头恍然道:“哦,原来贵嫔在与我说话啊,我看贵嫔与姐姐一唱一和,还以为你们在自己闲聊呢,不然怎么能看着皇后的纺车坏了,还当做没看到呢。”

秦婉有点慌了,拿眼睛觑皇后,见皇后并没有愠色,她顾左右而言他,道:“宜春与陈国皇子的婚事也泡汤了,妹妹觉得可惜吗?”

“我不知道。姐姐觉得我该可惜吗?”秦嬗看着秦婉,认真地问。

秦婉语塞,不可惜吧,秦嬗嫁过去就是皇子妃,肯定比在朝中挑个大臣来的荣光。说可惜吧,皇子失仪,那是给国家蒙羞的,有什么好可惜的。

怎么答都不对。秦嬗不会回答,就反问秦婉,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张脸涨得通红。

“行了。宜春!”戚贵嫔有些生气了,她道:“大家都是姐妹,婉儿也是关心你,你怎么说话夹枪带棒呢。”

“原来是关心我啊,”秦嬗道:“秋猎回来,贵嫔与姐姐不问陛下如何与陈国周旋,也不问我怎么受辱,偏只问些绯色新闻,原来我误会了,是贵嫔与姐姐关心我呢。”

戚贵嫔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正在发作,皇后发话了,她盯着秦嬗的手咦了一声,轻声问她:“宜春,手上怎么有墨汁?”

秦嬗道:“回皇后,陛下日前下令全国兴办学校,推行儒家,宫女太监也要学习经典。儿臣不能做些什么,所以连日抄写了论语十卷,现交给尚宫大人了。”

皇后听后满意地笑了,道:“难为你有心。确实是如此,听闻南雍门阀士族中连婢女都能以诗经对话,我国皇室更应该带头,推行儒学。”

秦婉在一旁听着,搞不懂分明是叫秦嬗过来兴师问罪的,怎么皇后反倒夸起人来了。再说尚宫局自有教习抄写编撰教材,还需要一个公主抄写经典吗?皇家威仪何在,那不闹大笑话了

“长春啊,”秦婉的思绪正在乱飘,听皇后突然叫自己,她低头听训,皇后慢慢道:“你是姐姐,该学学宜春,为父皇分忧,而不是添乱。”

秦婉冤枉,她呼道:“我没有!”

皇后耐心与她道:“你与宜春的事在上林苑陛下已经有分辨了,你为何在要带着母亲过来椒房,难道你认为你父皇错了”

秦婉怔住了,而后愣愣道:“没,没有。”

皇后又道:“陛下没有错,那你又要我说什么呢。”

“我…我只是…”秦婉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最后还是戚贵嫔反应快,她拉住自家女儿,对皇后笑笑道:“长春也是小孩子,一时想不通,皇后莫生气,我这就带她走。”

说罢拉着秦婉离开椒房,秦婉一面走一面低声道:“皇后怎么回事,如果不想帮我登说话,一开始为何不拒绝,非得等宜春到了,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母亲的面子往哪里搁。”

戚贵嫔冷笑,“你看皇后文气柔弱,以为她没心眼?她是在为宜春撑腰,宜春也挺厉害,从一个不起眼的庶公主,到今天陛下和皇后都偏着她。”

她回头去看椒房中的秦嬗,突然触及秦嬗的眼神,恍惚中戚贵嫔还以为看到了当年的谭姬。

那幽怨抱恨的眼神,戚贵嫔不会忘记。

“她怎么这样看着我。”戚贵嫔心中打鼓,难道秦嬗知道谭姬是如何死的不成。

椒房中,秦嬗陪着皇后说话,等戚氏母女走远了,皇后松一口气,歪斜着身子靠在蒲团上,评价一句“蠢货”。

“他们自然蠢,皇后不必为那种人费心。”

皇后道:“我整日应付这些蠢女人,真是耗费精神,大半时间都花在她们身上,简直得不偿失。”

旁人不知道秦嬗当年决定要好好为今生争取一把时,迅速总结了前世的经验,那就是要在宫里活下来活的体面,有两个人是一定要把握的。

一是魏帝,二是皇后。

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这两人侍奉好了,秦嬗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

前年,皇后得了风寒,按旧例这种情况是要有小辈侍疾的。但皇后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子太子又在外办事,其他的姬妾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免得过了病气,秦嬗赶紧抓住这个机会。

侍疾一个月,秦嬗可以说是衣不解带,虽然有作秀的成分,但到底有几分真情。皇后病好之后,虽然明面上对秦嬗并没有太亲近,但私底下对她态度有很大改变,连带太子对秦嬗都亲近两分。

如遇到今日这种情况,皇后愿意为秦嬗说两句,一来秦嬗能更加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二来可以敲打戚贵嫔,省得她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到处搬弄是非。

二人正在说话,有人来回,前朝魏帝已经选定了和亲的人选,是汝阴王的次女,封了丽华公主。

皇后应了句知道了,转头对秦嬗说:“那个孩子我见过,性格泼辣,应该是能降得住皇子。”

秦嬗想了想,道:“皇后,儿臣以为还需挑选一些能干的女史陪嫁到陈国。”

皇后不解,道:“这是何意?”

☆、美人

风炉里的茶煮开了,秦嬗手放在旁边,人却没有动。

秦嬗陷入了沉思,从上林苑回来之前,齐樾曾找到她,第一句话便是“公主好心机,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秦嬗先是愣了住,而后回答:“皇子说什么,宜春听不懂。”

齐樾自嘲地笑了笑,道:“若是公主奉了皇帝的命令,请我入瓮,我无话可说,甘愿认栽。若是公主自行设计,我只能说,公主好狠的心,纤月那宫女做错了什么?听说魏帝将她打个半死。”

秦嬗静静听着,思索着这句话怎么如此耳熟。前世她“意外”流产,已经察觉到是身边的人动手脚,便将几个贴身宫女关起来审问,其中纤月嫌疑最大。

秦嬗便请负责宗族事务的女史将纤月带去用刑,才去半天,纤月又被齐樾领了出来。秦嬗记得那天大雨,齐樾不管秦嬗小产之中不能受凉,带着冷气和雨水怒气冲冲闯进卧室,那些婢女拦都拦不住,只能任齐樾指着秦嬗鼻子兴师问罪。

他说的就是这句,“公主好狠的心,纤月做错了什么。”

听到这里,秦嬗惨白着脸,紧揪着胸口的衣襟,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须女史彻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亲自带来了宫女,在自己的眼皮子低下勾引了自己的丈夫,而且暗度陈仓不知多久了。

从此,秦嬗便于齐樾分房而居,直至齐樾把她送回魏国。

都说天命使然,同一个人不管前世今生,都会走到同一条路。

齐樾见她沉默,冷冷地谑道:“魏国的公主都惹不起,即便是罪奴之女,我也难高攀啊。”

秦嬗合上了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唯有这样她才能保持平静的语气与齐樾对话,她道:“皇子,你若有不满,去找我父皇,其他的事我不知道,也管不着。”

说罢秦嬗先行离开,哪管齐樾的一脸愠怒。

此刻,听闻魏帝定了汝阴王次女为和亲的对象,她决定再次进言,对皇后道:“皇后,儿臣以为还需挑选一些能干的女史陪嫁到陈国。”

皇后:“这是何意?”

秦嬗伸手将风炉拿起来,热水裹着茶叶在陶杯中上下翻腾,她道:“魏国与陈国有了联姻之盟,魏国若想解决陈国,必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皇后眼睛一亮,秦嬗继续道:“如果皇子对和亲公主不好,做出宠妾灭妻之事,那背信弃义的便是陈国了。魏国讨伐背信弃义之人,不是名正言顺吗。”

皇后品着这些话,顺着往下说,“有些事不方便丽华公主做,需得有几个帮手才行。”

秦嬗不可置否。皇后看着她,玩味地道:“你这几年深得陛下宠信,为何不自己进言,而要通过我去说。”

秦嬗倒是想自己去说,但她今生虽爱权力,知道唯有大权在握才能不被人欺负。但一步一步往上爬,是踩着许多人背上去的,多少只眼睛盯着她。

进两步,退一步,才能走的更久。

而且后宫毕竟皇后最大,为何不顺水推舟,卖她这个人情。

秦嬗是这样想的,皇后却想得更多,她抿了一口茶,嘴角噙着浅笑,道:“宜春,我等毕竟不像先祖,女子还能当部落的首领。如今,女人很难问政。如果陛下听进去了,我欠你一分人情,陛下没有听进去,倒霉的是我。”

皇后点破秦嬗的心思,好在她修炼两世界还算能临危不乱。秦嬗道:“皇后大可不必担心,你们是结发夫妻,在闲话之时随口提起,陛下若认同会留心的。”她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前世魏帝确实为找个理由攻打陈国等了几年。

“结发夫妻?”皇后放下茶杯,脸上带着笑,但笑意浮于表面,没到眼睛里,她道:“起事时有结发夫妻,事成之后只有中宫皇后。”

秦嬗看着她,察觉出那笑意中的一丝苦涩。

皇后的话萦绕在秦嬗的耳边,她回想起皇后前世结局。太子突患重病不治身亡,她一夜白头,为太子哭坏了双眼。魏帝向来喜新厌旧,夫妻情谊早就消磨不剩了,所以对皇后疏于关怀。

秦嬗一直认为皇后心里该对魏帝毫无情谊了吧,可魏帝惨败的消息传来,后宫之中只有她日日眺望司马门,期盼魏帝平安归来,最终晕在前殿那根盘龙腾云的廊柱之下,宫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僵硬了。

真是搞不懂了,秦嬗心想皇后如此聪明通透的人,被魏帝冷遇多年,最后居然还能为他而死。

从椒房出来,秦嬗一路往未央宫南边去,要回玉堂必得路过沧池。沧池引泬水而来,碧水映云,苍波擢丽,是后宫姬妾常爱游玩的地方。

沧池中有一假山小岛名叫渐台,魏帝爱去此地饮酒,便叫人修了一条浮桥能直通岛上。

秦嬗路过之时,发现有人影在浮桥上走动,其中最扎眼的,穿着朱红曲裾的便是戚氏。

秦嬗皱了皱眉,不想跟戚氏碰上,准备绕道而行。哪知一群人走的极快,很快到岸边了,最前面的是穿着燕国衣裙的孟洁。

秦嬗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看到戚氏的宫女拉住了孟洁,远远地听戚氏道:“我叫你走慢些,你聋了吗?”

孟洁脸上露出无可奈何之色,她耐着性子道:“贵嫔,放在才渐台上我已经问安行礼了,我还有事要先行离开,贵嫔为何一再拦我?”

戚氏双手拢在袖中,道:“你还反问我?我是贵嫔,叫你停下,你非但不听还要走。我还拦不得了?才进宫几天就张狂成这样。”

孟洁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再次低声下气道:“我无半点不敬之心,若是冒犯道贵嫔都是我的错。”

戚氏昂着下巴,稍稍满意一二,她嗯了一声,退后打量了孟洁好一会儿,啧啧道:“你怎么还穿着这破烂衣裙?到了魏国便是魏国人,怎能再穿旧国衣服。”

孟洁道:“是陛下准许我穿的。”

“拿陛下来压我?”戚氏挑眉,“陛下越是仁厚,你就更应该自觉才是。燕已亡国,你还穿着这衣裳就是晦气。”

戚氏一边说,一边拢了拢鬓发,手底下的宫女心领神会,齐齐上前摁住孟洁。孟洁的下人也被制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女拉扯主子的衣裙。

戚氏掩唇笑了,手指从珠穗中抚过,由宫人扶着安安稳稳坐在一旁的长椅上,饶有兴趣地观看。

孟洁支持不住,双膝磕跪在地上,水边石板湿润,污泥染了裙摆,她死死捂住胸口衣襟,又惊又怕,偏不敢大叫,怕引来更多的人围观。

秦嬗默默地站着,身旁的宫人小声道:“贵嫔欺人太甚,我们要不…”

话未说完,秦嬗眸子一沉,所有人不敢多言。正在秦嬗准备转身离开时,听戚氏刺耳的嗓音传来。

“你这样啊让我想到那个谭姬,当年她也是执意不肯换旧衣,只被陛下临幸一次,就厌弃了。不过啊,她好生养,一次就…”

戚氏摇摇地说着突然瞄到不远处站在松林间石子路上的秦嬗,她的心咯噔一下蹦到嗓子眼,扑通扑通直跳。

“宜春!你做什么,吓死我了!”戚氏拍着胸口,指着秦嬗骂道。

十年前,谭姬被人从高阶上推下,失血过多而亡,那时她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世人都以为秦嬗才八岁,记不起太多事,随着时间流逝,会慢慢淡忘伤痛。

但秦嬗记得,她亲眼看到了在暗处下杀手之人,就是常跟在戚氏身边的亲信。

秦嬗寒着脸走过来,瞥了戚氏一眼,而后径直到孟洁身旁,宫女都迫于她的气势,下意识松开了手。孟洁仍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拉好衣裳,仓皇站起来。

可惜她实在害怕,浑身抖得厉害,起来时脚下发软,眼见栽倒在地,幸好秦嬗扶了一把。

孟洁对上秦嬗的眼睛,对她道:“多谢。”

秦嬗是出名了冷美人,并无多少表情,淡淡道:“方才见内监往凤凰阁去了,想必是父皇召见美人。”

孟洁还没反应过来,秦嬗冲她眨了眨眼,她恍然大悟,赶紧道:“对啊。是啊,我就是要去见陛下的。”

她匆匆给戚氏行了一个礼,带着人沿着沧池往凤凰阁去。戚氏有些惶恐,怕她去魏帝面前告状,可不等派人去追,秦嬗跨一步挡在跟前,道:“贵嫔,你也要去见父皇吗?”

没有召见怎么去见皇帝,戚氏被秦嬗气得头疼,她道:“宜春,你越来越大胆了。不怕我告诉陛下你几次三番的无礼吗?”

不管戚氏如何气急败坏,秦嬗懒与她呈口舌之高下。因为目前彼此都没有办法把对方完全压制。能做的无非吵吵架,争争风,如此而已。

不能一招致胜的话语之争在秦嬗看来都是浪费时间。故而她掸掸袖子,抛下一句“想去就去”,便往玉堂走。

行了半刻,意料之中地见孟洁在路边等着自己。

“多谢公主了。”孟洁微微屈膝,向秦嬗行礼。

论起来,秦嬗是有封号的公主,孟洁该向她行礼的。但秦嬗还是回了一个礼,道:“美人客气了。我这好人不是白当的。”

☆、心仪

孟洁睁大眼睛,她的睫毛很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跟孟淮十分相似,透着羊羔般的无辜,令人垂怜。

若不是洞悉前世,秦嬗恐怕真的会被这两姐弟骗了。

好在老天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秦嬗道:“我已经十八了,一两年就会说婚事。”

孟洁歪着头,不明白秦嬗缘何提到婚事,但听她道:“本来父皇属意我和亲陈国。但最近的事美人也所有耳闻。总之现在已经定了丽华公主,我的婚事暂缓了。但其实我心中有中意的人了。”

孟洁点点头,表示她听得很认真,而且语气关切,显露出亲近的真情,孟洁问:“不知能得公主青睐的,是哪家公子呢?”

秦嬗道:“我看小侯爷就很好。”

“桑措?”孟洁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喊出了弟弟的小名,可秦嬗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回过神来,“可孟淮才十四岁。”

“我知道,”秦嬗往前走,孟洁跟在她身后。路过一簇秋海棠旁,秦嬗随手摘了一朵,靠近鼻尖,口中漫不经心道:“小侯爷曾经送给我一个花环,我很珍惜。”

“就因为这个?”

“这个还不够吗?”秦嬗道:“小侯爷性格纯良,是难得的璞玉。”

“孟淮确实是个好孩子。但…”孟洁道:“以公主现在的情况,陛下和皇后必定会给您一份好亲事。不是中原大族,就是近臣新贵。我们…”

孟洁垂下眼眸,“我们不过亡国之奴,生死尚且在他人一念之间,更何况那些荣华虚无。于公主是毫无助益的。”

“美人不必自惭形秽,我何尝不是女奴之后。”秦嬗道:“当日魏军剿灭梁国,我外公身为梁国蒙县县丞,非但不组织军民抗敌,还亲自打开城门迎接敌军,并把我母亲送到了大司马的账内。是的,攻城的大司马就是我的父皇。”

孟洁脚步一滞,未央的风吹拂过沧池的水,绿波上倒映着美人像。秦嬗转身,始终平静,她接着道:“魏国的史官把这件事描写为“谭公舍一人身名,保全城免遭战火,乃是大义之举”,但我母亲却不论如何接受不了,宁死不愿侍奉陛下。陛下将她打入掖幽庭为奴。过了几年,陛下登基,一日在渐台饮酒,再次偶遇我的母亲。就在沧池外松林中,临幸了我母亲。十个月之后,我降生了。”

孟洁从来没有想过,看似风光无限的宜春公主居然有这样不堪的身世,更没想到秦嬗能平静地说出来。

“我…”

孟洁未说完,秦嬗继续往前走,仰头惬意地欣赏秋景,“故此,我比你们姐弟高贵不到哪里去。”

她道:“因为母亲的事,我一直有个念头。那便是我的夫婿得是自己选择。况,美人也看出来了。我不是那种甘于待在后院中的女人。不论嫁给中原大族还是近臣新贵,都会沦为男人的附属。此后几十年,我都得疲于应付他的族亲,他的姬妾。琐碎小事,一地鸡毛。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感到绝望。”

“原来,公主想要孟淮,是因为我无势力,且他好拿捏。”

“这是当然了,”秦嬗坦率:“我又不是情圣。”

对于秦嬗的理所当然,孟洁无奈又无语,她顿了顿,拒绝道:“公主想自己挑选驸马,孟淮是活生生的人,他也有权利挑选爱的人。”

秦嬗不着急,她和缓道:“权利?美人,你也进宫几月了,你们姐弟有没有权利,还不清楚吗?”

突然间孟洁的耳朵发烫,她知道秦嬗要说什么。果然,紧接着秦嬗道:“小侯爷住在凤凰阁,出入宣室,就差宿在寝殿了…”

“别说了!”

孟洁紧握着双手,指尖跟着唇色泛白。

这几个月,犹如噩梦一般,那比她父皇年纪还大的男人在自己身上驰骋起伏,每次之后孟洁都想恶心地想吐。

如若男人的手再申向弟弟,使之沦为男宠、禁脔,孟洁不愿想,不敢想。她浑身的气力早被榨干了,只有曾经身为一国公主的骄傲还支持着她,不然早就溃不成军。

“你别再说了…”孟洁还仰着头,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可睫毛微颤,将一滴泪珠抖落。

“我知道小侯爷什么都听美人的。美人不必着急回答我,只是要记得,除了我,没有哪家的女儿敢与小侯爷成亲。没有我,小侯爷的此生终结于宣室寝殿之中。”

几日之后,魏帝到椒房殿用晚膳,太子作陪。

皇后倒了一杯葡萄酒,觉着气氛融洽,将秦嬗的提议告知了魏帝。

她没有跟太子通气,太子听完后道:“儿臣觉得不妥,丽华公主嫁过去是为国分忧,我期盼她一生无忧,安稳度日。作为母国,我等怎么能背后盘算呢。”

周围皆静,魏帝停住筷箸,皇后放下酒杯,宫人们大气不敢出,生怕龙颜大怒,殃及池鱼。

太子退出席间,跪在地上,拱手道:“父皇,母后也是为魏国着想,父皇切莫怪罪她。”

平日若是后宫妄论朝政,魏帝是不悦的,若再有太子敲边鼓,他定是要大发雷霆。但今日饮了酒,心情放松,且有太子缓和,他静了许久,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

“皇后心里想着魏国,孤当然知道。”魏帝叫太子叫到身旁,偏头对皇后说:“太子啊,哪里都好,就是心善。”

皇后此时慢慢道:“此一计是有些不妥了。陛下当妾没有说过吧。”

“不妥?”魏帝咂摸一会儿,自言自语:“确实是不妥…”

皇后是他妻子,魏帝怎会不了解。如果后宫之中能有人能与他分享朝事,那肯定是皇后。魏帝十分看重皇后,凡有大事都选择与她商议,她也确实常能一针见血,手段心性比平常女人都要高。

但若无大事,魏帝还是喜欢没头没脑的简单女人,这样的女子用位分和钗环就可以哄得开心,不必花心思花力气,适合闲暇之时逗弄逗弄。

“罢了,不说这个。”魏帝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今日孤亲自考学一批宫人,发现他们的儒学经典学得不错,还有人能背完论语。卫丞相的兴儒提议,果真不错。”

皇后道:“法为界,毕竟是最低的界限。道为界,才能保持社会安定。这是陛下说过的。”

“嗯。皇后记得不错。”魏帝夹了一口葵菜,回味道:“只是孤看尚宫局的论语笔迹很熟悉啊。皇后可知是谁写的?”

皇后轻笑,“陛下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问妾呢。”

“孤晓得是宜春写的。由皇室公主带头,那些宫人才能受到激励,勤学苦练。孤该奖励宜春。只是前日戚贵嫔向孤告状,说宜春多次冲撞她。所以孤才压着不说。”

后宫之事太子不便多言,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太子人走后,皇后低声道:“几天前,戚贵嫔在沧池边欺辱孟美人,宜春帮了美人一回,这才冲撞了戚贵嫔。”

“欺辱孟美人?”魏帝挑眉,“有这等事?”

殿中宫人众多,皇后靠前,附在魏帝耳边说了几句。

魏帝回想这几日召幸孟美人,她温顺谦和,对于此时只字未提。他心里多了两分怜惜,“贵嫔确实跋扈了些,等她兄长从代国回来,再好好管教一下。”

皇后太懂魏帝的为人了,戚氏之所以多年受宠,多半是车骑将军战功彪斌,人还在征战代国,魏帝不会把贵嫔怎么样的。

孟美人还算聪明,没哭哭啼啼地把事情闹大,让陛下难做。皇后本就很久不侍寝了,为孟洁说句好话,借她的事往魏帝心中埋下一根刺,让魏帝做好对戚氏秋后算账的准备,划算了。

至于秦嬗,皇后默默掂量,那丫头确实有些慧眼。魏帝今晚没有表态,但丽华公主的事他定听进去了,若皇后的人能助魏帝剿灭陈国,太子继位之路将会更加平坦。

当晚,魏帝召见秦嬗。

宣室中,四角燃着青铜羊灯,玉瓮中熏香缭绕,秦嬗定睛看,案几一左一右跪坐的人正是孟氏姐弟。

孟淮背脊笔挺,跪坐磨墨。他跟阿姐住在凤凰阁,因那儿存有司马相如《凤求凰》的真迹,正殿中两根梁柱上刻镂着“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个个字大如斗,呼啸成风,扑面而来。

本是前朝皇帝看伶人唱折子戏的地方,到了魏国改成了宫殿。那地方离玉堂不远,但孟淮与秦嬗并不常见面,自上林苑回来,这还是头一次。

秦嬗不着痕迹地看向孟淮,孟洁瞧在眼里,心里滋味非常,她咳嗽一声。魏帝停下笔抬起头来,道:“宜春来了。”

☆、目光

“拜见父皇。”秦嬗道。

“起身吧。”魏帝道:“皇后将你的事告诉我了,这很好。若每个女儿都像你这般省心,孤头发会少白几根。”

秦嬗道:“父皇值盛年,哪有白头之说。”

魏帝哈哈笑道,摸摸自己的头,“宜春好久没给孤挽发了,所以不知道。”他随手一指,指向孟淮,道:“孟淮知道,孤啊,好多白头发了。”

孟淮登时羞且臊,清楚地感受到殿内许多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每一道都如刀一样在割自己的肉。其中一道就是秦嬗的目光,他那一刻简直羞活于世。

孟洁看出弟弟的窘迫,近几日魏帝常在清晨召见孟淮,姐姐夜晚承欢,弟弟白日侍奉,宫里已经有流言了。

她不想弟弟难堪,干干地道:“公主的字很好,不如让她来看看妾的字吧。”

“诶,也好。”魏帝兴致勃勃,招手让秦嬗上前,后者提步,往孟淮那边靠近书案。

孟淮眼眶发红,埋着头,稍稍后退,为秦嬗让出一条路。秦嬗走过他身旁时,发现他的指甲把手掌心扣出了血痕。这是无时无刻都怀着巨大的怨气和恨意。

若是他真在宫里成长,必定会被仇恨吞噬,魏帝不是养了个男宠,而是养了条狼狗。

秦嬗出神,以至于魏帝说什么都没听清,她“啊?”一声。魏帝笑道,“孤问你美人的字如何?”

秦嬗往案面上扫了一眼,道:“秀丽有余,气力不足,还需练习。”

“很中肯。”魏帝想了想,从案上堆积的卷轴下抽出一个竹简,摊开给秦嬗看,道:“这个字呢。”

写的是一些奏章上的内容,不过各地郡县长官报的乡野趣闻,“看起来不是父皇的笔记,但应该是个男子的,男子写字应该苍劲有力。这个显然不行。”

魏帝心情大好,爽朗笑道:“孟淮,看来你得跟宜春学学了。”

秦嬗大惊,这竟是孟淮为魏帝誊写的奏折?

确实是有这样的情况,皇帝看到想要保存的奏折,会令常侍誊写下来。

做此事的常侍一般为宦官,是天子亲信,从小长在宫内,对政事耳濡目染。虽官职不入流,但由于接近权利中心,所以也有常侍把持朝政的事发生。

譬如当年十常侍乱天下还令人心有余悸。

而魏帝居然教孟淮做这样的事,现在是乡野趣闻的话,日后难保有军机大事,无意间培养并滋长了孟淮的祸乱之心。

魏帝到底不是重活一世,他肯定不知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孟淮会在十年后覆灭国家。

但秦嬗知道了,她就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想尽办法得把孟淮带出宫,拴在自己身旁。

“是啊,”秦嬗趁热打铁道:“小侯爷的字确实改练练,还不如我呢。”

一语提醒了孟洁,她抬眸,看向秦嬗。

纵然有千百个不乐意,纵然知道秦嬗并不是真心待孟淮好,但总归别无他法,只能紧抿嘴唇,静了片刻,对魏帝说:“不如让孟淮拜公主为师,跟她学写字吧。”

凤凰阁中,孟洁难得今晚不用侍寝,她在内室退下衣衫,背后胸前都是青紫,有的已经散淤,有的还有血丝。

魏帝是征战杀伐之人,床笫之间也下狠手,孟洁就如娇花承受着暴雨的拍打,弄得一身伤痕。

她本想揽镜自照,但终究没有勇气,将铜镜合在妆奁上,屏退左右宫人后,孟淮拿着药隔着珠帘递进来。

“阿姐,”孟淮问,“为何要让我跟公主学写字?”

“公主不好吗 ?”孟洁一面为自己上药,一面问。

孟淮靠在窗下,抱着膝盖望向方寸夜空,一轮皓月雪白,光晕温润,他想到秦嬗那日的眼神,喃喃道:“公主是好人。但她喜怒无常,我琢磨不透。”

“那你是愿跟她,还是愿跟陛下呢”

孟洁这样问,孟淮猛地站起身,“阿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公主属意你,陛下也答应让她教你写字,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

“公主属意我?”孟淮实在不明白,他和公主有何交集,连见面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

“公主说你曾经送给她一个花环,她很珍惜。”

“花环?”孟淮回想片刻,恍然道:“我确实送给她过,但,但那个,”孟淮冲珠帘里面喊道,“那个本来是想给阿姐的。”

孟洁手上的动作一停,突然就鼻酸了,无声擦去脸上的泪珠,她接着道:“桑措,我知你在未央宫的每一刻都是煎熬,我不愿意看你禁锢在宣室中,我想要你能出宫去。所以,公主那边确实是个机会。”

孟淮盯着珠帘,见阿姐穿好衣服走出来,他拉住孟洁的手红着眼睛说:“可我不想离开阿姐。”

孟洁抬手想摸摸弟弟的头发,却发现弟弟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她手在空中停住,艰难开口道:“只要你心里永远有阿姐,阿姐就很开心了。”

“去吧。”孟洁对他说,“试试去讨公主开心。”

孟淮沉默无语,终究点了点头。

秦嬗睡眠很差,最初重活的那一年,她时时刻刻都想死,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现在经过调理,基本上一夜能熟睡两个时辰了。

今晨秦嬗早早地起来,练完了一篇字,宫女给她梳洗,才告诉她长信侯已经在等着了。

院中开满了陵苕,绛英翠蔓,灿若云霞,秦嬗推门见孟淮站在花旁,却丝毫没有被夺去光辉。秦嬗怔住了,看着干净纯白的少年郎发呆。但回想起前世,谁能知道他的心思呢。

“小侯爷请进吧。”

宫人领孟淮进殿,他是带着任务来的,神情紧张,无心观察玉堂陈设,只觉得熏香味有些浓。秦嬗已经准备好了书案纸笔,她站在一旁简单地说些要点,便坐到一旁刺绣去了。

孟淮安安静静地写字,落叶飘零,闲房寂谧,不闻人声。

秦嬗因夜间睡眠不足,每日晨昏之后,都会补眠,现人困神倦,便放下针线一手撑头,合目小憩。

孟淮写完一篇,正欲让秦嬗指点,抬起头却发现她睡着了。孟淮看着秦嬗,不由地发了呆。

宜春公主不似后宫其他女子,云发丰艳,蛾眉皓齿,是张扬外放的美。秦嬗拥有独具一格的魅力,她是内敛沉静的。

湘色曲裙勾出纤瘦的身姿,三重衣云纹领,层层叠叠,美人肩颈如幽兰白雪,姿态窈窕。眉眼安稳,即便入睡也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孟淮无法把这样的女子,与书中所写的那种豢养面首,白日宣淫,夜夜笙歌的前朝荒唐公主联系起来。

他稍安心两分,不论怎样,总比在宣室伺候皇帝要强万倍。

字写在竹简上是有响动的,秦嬗闭上眼睛,耳朵却一直在听动静。此时动静停顿,她掀起了眼皮。

冷不防地,两人目光相接。

孟淮的心漏跳一拍,怦怦直跳。

没想到秦嬗发现了自己在偷看。他本绷着脸,突地重重喘气,浓烈的熏香统统钻进鼻子里,堵得人胸腔发闷,他颤抖着捂住胸口感觉十分难受。

秦嬗察觉不对,走近前来蹲下身,孟淮想要往后缩,但秦嬗已经伸出了手,探上了额头。

她的手掌很软,温温的,很好闻。

孟淮舔舔嘴唇,呼吸急促起来,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更四章是为了冲排榜,之后应该是随榜更。

☆、童年

“都是虚汗。”秦嬗问:“小侯爷可有药?”

“有…有…”孟淮摸向腰间,秦嬗动作迅速,找到药后,对慌手慌脚围过来的宫女道:“愣着做什么,取水来。”

不一时,繁星张罗人拿水来了,秦嬗喂孟淮吃下药,他粗喘许久,才慢慢缓过来,一张脸煞白。

繁星低声问秦嬗,“叫太医吗?”

这话被孟淮听到了,他挣扎起来,颤颤道:“不,不用了,我吃了药歇会就行。”

秦嬗与繁星对视一眼,“那便不叫了。”以免搞得兴师动众,被一些闲人知道了闹出幺蛾子。

“那小侯爷便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儿,”孟淮要起来,秦嬗伸手按住他,轻声说:“我不会告诉孟美人,小侯爷大可放心。”

孟淮顾虑的就是阿姐会担心,他这心弱之症是娘胎里带来的,体虚气弱,犯病时心跳加快,胸口绞痛,咳喘不止。

小时候每次犯病都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大夫都说可能养不活了。但父皇母后还有阿姐并不放弃,为他找最好的药。

西域的雪莲几十年才能得一颗,价值千金,父皇亲自去西域采取,毫不吝啬。母后为他不眠不休地熬煮药材,孟淮就闻着那药香,迷迷瞪瞪地睡着,耳旁伴着阿姐时有时无的歌声,她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哄着他进入梦乡。

长大之后,孟淮的身子逐渐恢复,十二岁那年终于能学骑马了。燕国的男人都能征善战,从小挂在马上长大,孟淮别提多羡慕那些能驰骋草原,穿梭林海的孩子们了。只要学会骑马了,射箭舞刀也就不远了。

孟淮期望自己也能像那些父皇麾下的战士一样勇猛,能够有力量保护母后和阿姐。可惜他的身体不允许,大夫对他说,骑马已经孟淮能做的最剧烈的活动了。

两年后,孟淮和阿姐在魏军的刀戈下逃命,当摔在在纳鲁河中时,当阿姐被魏军拦腰掳走,自己却被摁在水中完全动弹不得的时候,孟淮从未如此痛恨这幅病弱的身子。

孟淮在梦境里浮浮沉沉,就像他被人压在纳鲁河中一般,当要陷入河底的时候,一叠声喃喃细语传入耳朵。

他的眼皮极重,黏黏糊糊睁不开,孟淮费力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

此时太阳从窗棂中洒进来,珠帘曼妙晃动,晕出五彩的柔光。这层柔光像披帛一般松松地缠绕在珠帘外的女子肩上。

那是秦嬗,她纤纤身量跪坐在案几前,几上放着些许酒馔和果品,她头发乌亮柔顺,不着任何钗饰,她眉目低垂,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孟淮突然觉得这幅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微微撑起身子,细细地盯着看了好久。

门里门外,秋色潇潇,落叶寻根,万物无声,只有一个少年的眼神注视着一个女人。

他看了很久,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孟淮摸不着头脑,好像前世他就这样注视着一般。这边秦嬗似乎结束了,她提着裙子站起身来,孟淮的眼神已经追随着她的动作。此时,一阵秋风吹来,秦嬗举袖去挡,风托起广袖,整个人仿佛如鹤乘风起,孟淮忽然睁大了眼睛。

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秦嬗特别像魏帝赏赐给孟洁的画中人物,而那些画是从敦煌的佛窟中印拓下来的,神女圣洁高雅,静水流深。

“小侯爷要看到什么时候?”

“……”

孟淮第一个念头是要不继续躺下装睡,但秦嬗都看到了,他再装模作样实在有点傻,孟淮只好硬着头皮起身。

“对不住,”孟淮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公主了。”

“无妨,这茵犀香是西域进贡,香味浓烈,可能跟小侯爷的药相冲了。”

孟淮细看,果然原本正堂中两个熏香的博山炉不见了。

“多谢公主。”他道。

秦嬗颔首,端坐着查看他今日的功课,孟淮乖乖在一旁。

另一边,宫女陆续进来收拾东西,将那些吃食都撤了下去,“就收拾了吗?”孟淮疑惑地问:“我还以为公主要宴客。”

“不是宴客。”秦嬗道:“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所以摆了贡品祭奠她。”

孟淮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戳到了秦嬗的伤心事,道:“对不住…”

“小侯爷一日要说几个对不住,”秦嬗道:我并没有这么多规矩。”

孟淮温声道:“公主惦记着母亲,能在往生之日祭奠,她在极乐会保佑公主的。”

这话与其是说给秦嬗的,还不如是说给孟淮自己的听得,他的眼神失焦,惶惶地望着门外某处,秦嬗瞥他一眼,见孟淮眼尾微微发红,说不定是想起了燕国皇后。

“是吗。”秦嬗自言自语。

“当然了。没有母亲不爱孩子的。”孟淮笑了,笑意柔和温暖,他的声音也真诚笃定,秦嬗望着他,感叹这是多么单纯善良的一个人啊…

只可惜…

秦嬗低头笑了,带着明晃晃的讥讽,孟淮顿了顿,“公主,你怎么了?”

“没什么。”秦嬗一面笑,一面摆手,道:“我只是觉得小侯爷…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没来由地,秦嬗的态度又大转变,她站起来,孟淮还是坐着,仰着头看着她。

秦嬗道:“小侯爷,快收起你的悲天悯人,你才活了多久,见过几个人?我的母妃并没有小侯爷想的这么好。”

“实不相瞒,”她冷冷地说,“母妃生我乃是陛下强取,她视我为平生耻辱。”

孟淮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了,秦嬗的身世他也知道一些,可怜秦嬗与自己一样也是魏国铁蹄下的牺牲品,故而认为彼此能感同身受十之一二。

没想到,秦嬗淡漠地环顾玉堂,慢慢道:“这宫殿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母妃时常情绪低落,一日都没有一句话。整个玉堂如灵堂般安静。至于我,我是不能出现在她面前的,我只要出现,母妃必定会生气,会想到她所遭受的耻辱。她也会将那份羞辱的怒气发泄在我的身上。”

秦嬗看出孟淮的惊讶之色,她却格外平静,“震惊吗?我身为一个公主,居然是被母妃打大的。陛下只临幸母妃一次,对我没怎么管过。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对我而言,却是祸事。没有得到公主应得的尊荣和保护,就只能任人欺凌。七岁之前,我与宫女无异。七岁那年,我终于有机会能够见到陛下,因我能背出一段子虚赋,得了陛下喜爱。那几天陛下破天荒地来了玉堂,两月之后,母妃又怀孕了…”

秦嬗还记得太医刚走,谭姬就把她叫到跟前,殿门锁住谁人都不能进来。秦嬗还没明白过来,谭姬便拳打脚踢过来,若不是她怀着孕,身子虚弱,秦嬗那日要被谭姬打死也未可知。

谭姬一边打一边哭,一面还在诉:“为何要冒尖,为何要跟其他的公主争个高下,现在我又怀孕了,你高兴了?!”

秦嬗那时八岁不到,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如果父皇喜欢她,宫里那些姬妾、嬷嬷就不会欺负她了。最直接的,送到玉堂的饭菜也不会再是冷的了。

可秦嬗没想到谭姬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最后实在受不住了,保住谭姬的腿哭喊道:“娘,我错了,我错了,不怀孕就好了嘛,别打我了。嬗儿真的疼!”

谭姬听完,又急又气,加速猛掴了三四个巴掌,打的秦嬗脑袋发晕,人都懵了,最后谭姬没了气力,跌坐在地上抱着女儿一起哭。

最后这段,秦嬗没跟孟淮说,这是她都不想提及的过往。说她恨,她确实恨,秦嬗曾经同孟淮一样天真,也以为没有母亲不爱孩子的。

说她不恨,她也确实放下了。她这一生要恨的人太多了,谭姬似乎已经排不上号了。但要秦嬗再提谭姬这事,又犹如剥皮削骨一般的痛.

时辰到了,秦嬗送客,孟淮走出玉堂的大门。朱红门框勾勒秦嬗的身姿,画面极美,也极清冷。孟淮与她告别,秦嬗只嗯了一声,多半个字都没有。他张了张嘴,最终眉头微皱什么都说不出来。

繁星瞧孟淮脸色不对,秦嬗也半晌没召人进去。她身为大宫女,端着茶水壮着胆子进了正殿,只见秦嬗松垮垮地坐着,背弓成奇怪的角度,似乎人很累,精神很疲惫了。

“公主,”繁星小声试探:“小侯爷得罪您了?”

“…没有,我吩咐他回去好好练习,十日之后再来。”秦嬗抿了一口水,放下茶碗,心里想孟淮这次又要郁闷,想她真是太喜怒无常。

不过也无妨,秦嬗想,前世两人相处,主动权都在孟淮手中。秦嬗以为他们是两个缺爱的互相抚慰,却自己是被他玩于股掌之中。

今生她提前截胡,当然要反攻一把。如此还不足以解心头之恨,不过不着急,日子还长着呢。

正在这时,尚服局的宫人来了,打断了秦嬗的思绪,两个宫人拖着木雕漆盘,站在门口回话,“公主,送亲的礼服备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是没有评论的一天,寂寞沙洲冷,抱紧我自己。

☆、胸膛

丽华公主出嫁在即,按照礼制,同族姐妹是要登城门送亲的,所以尚服局给几个参加典礼的公主做了礼服。

几天之后,魏帝在前殿为丽华公主与齐樾举行盛大的典礼,一切按照嫡亲公主的制式给足了汝阴王面子。

秦嬗等跟着皇后送丽华公主至复盎门,这是长乐宫的南城门,出了这里一路向南就出长安了。丽华公主跪拜皇后,身后一串宫人跟着她纷纷下跪,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秦嬗发现皇后的几个亲信嬷嬷都跟随丽华公主去陈国,看来皇后已经成功说服魏帝了。前天代国战场传来消息,前方军队节节胜利,按照前世的进展翻过年开春就可以攻破代国,到那时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就可以腾出手对付陈国了。

秦嬗正神游,丽华公主突然走到她身旁,丽华因刚才告别父母,哭得两眼通红。但到了秦嬗面前,她带着羞涩的笑容悄声说:“皇子说之前是他冒失了。以后,会对我好的。”

秦嬗心尖一震,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能勉强拉扯嘴角,“照顾好自己。”

丽华点点头,转身踏上了远嫁他国的旅程。

可惜,老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年之后,丽华公主来信,说皇子偏宠偏爱一个西域的舞女,对自己不闻不问。那个舞姬甚至还多次冲撞羞辱丽华。

魏帝接到信后,大发雷霆,斥国书质问陈国皇帝。陈国保证定会严肃处理此事。

哪知舞姬诞生下齐樾的长子,非但不能处置她,还一跃成了侧妃。魏国忍无可忍,终于向陈国出兵。

双方交战不到一月,魏国已经攻破了陈国都城。秦嬗听闻战报的时候,正陪着皇后在渐台垂钓。

“那个胡姬,是…”

“是皇子自己挑中的。”皇后淡淡道:“我们可没逼他。”

是没人逼着齐樾,但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量的东西。给饿狼嘴边放有毒的肉,没逼着他吃,但其实就等于是投毒。

“没想到啊,四皇子如此不像话,”秦婉摇着扇子,晃晃地说:“幸好去的不是我。”

“傻孩子,你父皇怎么舍得你去和亲呢。”戚氏笑着摸摸女儿的耳垂,上面挂着的珍珠耳环是昨日魏帝赏赐的。

魏帝接见了得胜回朝的车骑将军,刚好戚氏带着长春公主去宣室请安,魏帝便赏赐了长春公主这幅耳环。

珍珠色泽温和,形状润圆,是从南海进贡来的,不是一般凡品。

“陛下说了,改日正式论功行赏呢。”

秦嬗暗中观察皇后的神色,只见她神态自若望着沧池水面,若不是秦嬗知道皇后真实想法,真的很难察觉她嘴角那一丝淡淡的嘲笑。

她似乎能听到皇后不屑一顾的语气。

秦嬗一直信奉,对愚蠢的人不必上心,除了让自己也变得愚蠢,没有任何好处。

故而秦嬗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低头认真地剥葡萄吃。

但戚氏好歹是贵嫔,秦嬗不搭理,自有人捧着他们母女两个。这不有人道:“今次沛国公也立了大功呢。”

皇后的父亲去世后,有三个人曾相继任骠骑将军兼大司马,沛国公李悟的父亲就是其中最战功赫赫的那个。

魏帝让自己的姐姐长公主与之成婚,生下了独子李悟。

骠骑将军二十年前在与匈奴一战中牺牲,长公主也溘然长逝。李悟从小长在魏帝跟前,早早承袭了爵位,视为养子。

虎父无犬子,五年前李悟自请镇守边疆,在攻破代国和陈国的战争中表现极为突出。秦嬗对李悟没什么好感,因为他就是前世长春公主秦婉的驸马。

前世秦嬗归国后常去天禄阁看书,某日单独偶遇李悟,被秦婉撞见。秦嬗被当众质问羞辱,李悟非但不解释,还笑的意味不明,无形中让秦婉误会更深。

那之后,长安被吴王和孟淮连手围困一个月,李悟在青州有十万兵力,一直避而不发,连妻子秦婉在长安他都不管。

为什么。

他是薄情寡义之人吗?

是也不是。李悟不光薄情寡义,还是是利益至上的人。

他不发兵多半就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好在秦嬗死了,不然得叩拜这个表兄为新帝了。

而此时秦婉对李悟赞赏有嘉,倾慕之情溢于言表,有吹捧她的人悄声夸他们二人合适。

“不过啊,皇后,”戚氏笑道:“几个公主都长大了,该考虑婚事了呢。”

“是啊。该考虑了。”戚氏得了话头,正要往下说。皇后这时突然抽起鱼竿,一条鱼溅出水面,宫人们兴奋地喊叫,“钓着了,钓着了。”

皇后熟练地将鱼竿收好,亲自把鱼儿放进竹篓里,“今晚给陛下煮鱼汤喝。”

戚氏被晾在一旁,但她也不尴尬,她心想陛下是会去哪里用饭还不一定呢。

太子前段时间办差出了差子,魏帝将黄河巡堤的事交给了戚氏的三皇子鲁王秦玏。这个举动似乎给戚氏一族某种讯息,要知道魏国极其重视水利农桑。巡堤一般都是皇帝亲自,或者太子来做的。今年却给了一个亲王,这意味着什么。

戚氏笑的合不拢嘴,她倒不懂政事,只要能压皇后一头,她就开心。

秦嬗看准了戚氏疯狂上翘的嘴角,心想这人心可真大啊。戚氏一族有军功,有爵位,目今已经是树大招风了,难道还想要与沛国公联姻吗?

前世,李悟没有参与征伐陈国,身上军功较少,魏帝还有可能答应。现今,魏帝怎么允许他们强强联手呢,痴心妄想。

再看长春,秦嬗感慨,真是个傻姑娘啊。

对方是个什么人,什么脾性,什么品格都不知道,竟然凭空春心荡漾起来,日后被卖了还给别人数钱呢。

宴席散了,各自回宫。秦嬗心思繁絮,旁人说什么她没在意,等会过神来,只听到寥寥几句。

“…丽华…没回来…还想着四皇子呢。可那个男人有负于她啊。”

“刚才人多,我都不敢提…死了,才二十岁呢…”

秦嬗一顿,如同冬日被人浇了一盆水,登时从头冷到脚。

她回头,说这话的人都走远了,又一个秋日,池边树枝萧瑟,毫无生机。

而丽华鲜活的样子还在秦嬗的脑海里,她对婚姻的期望还在秦嬗的脑海里。

“怎么回事,”秦嬗嘴唇发抖,“不是说会把丽华安全接回来吗?”

“听说,公主还是舍不得驸马,偷偷逃跑了。”繁星低声回答。

“傻瓜!”秦嬗站在原地,捏着拳头,梗着脖子压抑道:“男人就是浪荡成性,喜新厌旧。为什么不弃了他,回来过日子!”

“那…”繁星为难道:“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亡国了,丽华公主回来的日子也不好过的。”

是啊,回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秦嬗太有体会了,前世她是怎么被无视,被奚落的。但她是本来不受宠,汝阴王还是很疼爱女儿的。

丽华归国,完全能重新开始的。魏国并不限制女子再嫁,她还会有更加美满的婚姻。

不是挺大大咧咧,泼辣能干的女孩吗?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这么执着。

秦嬗想着想着,突然惊恐地心跳加快,她意识到丽华公主掉入死亡的悬崖,是不是自己推了第一把。

“...你们不用跟着了,让我一个人待会。”

秦嬗一步一步往前走,脚上如浇灌了千斤重的铁。她六神无主,完全没注意已经走到了沧池边上。

在前进一步,就掉下去了。

就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公主,小心!”

秋风微凉,一股熟悉的药香绕至鼻尖,秦嬗眸光一亮,恢复神智。

但与此同时,秦嬗的左手被人一拽,整个人向后倒。

她贴近了一个胸膛,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惊骑

秦嬗扭头,来的人是孟淮,她的失魂落魄明显得很,孟淮的眼神在她脸上打了好几个转,半晌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孟淮从凤凰阁出来,刚到沧池边就发现秦嬗一个人在水边摇摇晃晃地行走,身旁没有一个宫人,眼见就要踱步到池中去了,幸好他眼疾手快赶了上去。

上月孟淮刚过了十五岁的生辰,按照中原规矩,男子十五岁就可束发了。而孟淮因有北燕血统,更比中原男子成熟,俨然是个大人了。他因心急,手上没控制好力道,轻轻一握秦嬗雪白的手腕就红了一圈。

孟淮低头看到了,耳根子发热,怕真的弄疼秦嬗,又怕公主脾气古怪责备自己,所以急忙松开,双手僵硬地下垂,嘴上傻乎乎地道:“对,对不住,公主。”

秦嬗现在得仰着头看他,她扭了扭手腕,并没有伤到,“又说对不住?”

她道:“我该感谢小侯爷,想些事情走了神,多亏了你。”

秦嬗习惯了孟淮现在小心翼翼的温柔模样,想必孟洁跟他说了些许,他知道要来讨好宜春公主。

想前世魏帝的宠臣,幽州刺史何等风光,即便是在亲王皇后跟前,他也能慵懒地摇着折扇,笑咪咪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胡话,哪能有这般诚惶诚恐呢。

面对如此的少年孟淮,秦嬗别提有多受用了。

因孟淮过了十五岁,该讲究男女大防了。即便魏国民风开化,但魏帝现兴儒学,极重礼仪。孟淮自上月也不再定期去玉堂学写字了。

他们两有挺久没有单独见面了,秦嬗心情不好,正需要找人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打算放孟淮走,反而继续交谈起来。

“我派人送给小侯爷的生辰贺礼可还喜欢”

她一面问话,一面往前走,孟淮也不得不跟着她。

原来魏帝就是玩笑话一句,他拜秦嬗为师。燕国有自己的文字,来魏国之前他从未拿毛笔写过大字。

秦嬗虽然确实有些孤傲,面对孟淮时尤其喜怒无偿。但当夫子她是很尽心的,每十日讲学一次,经过一年的调、教,孟淮进步很大。

孟淮起初不习惯与她相处,但现在已经摸到了一套独家的方法。

“公主有心了。”他道。秦嬗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皆是精品。

秦嬗说:“徽墨难得,听完南雍的文人骚客都在用,千金难求。”

两人正在说话,有宫人来报孟淮,说马匹准备好了,侯在白虎苑了。

秦嬗道:“小侯爷要骑马?”她打量孟淮,“你这身子能骑马吗?前几月夜里不还急召太医吗?”

孟淮没想到她知道的如此细致,两月前他确实严重地犯了一次病,险些撒手人寰,全靠阿姐衣不解带的照顾,总算只在鬼门关前饶了一遭。

“让公主见笑了,”孟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近几日感觉好多了,人也精神了,我想该去锻炼锻炼。总不能老病恹恹的窝在屋里。”

秦嬗心里想着丽华,整个人恍惚出神,对于其他事不怎么关心,正准备要走时,孟淮在她身后道:“公主似乎心情不好,不如跟我一起去骑马散散心吧。”

秦嬗想了想,回头道:“也好。”

白虎苑是个跑马场,在未央宫的北边,背靠龙首原的高处丘陵,崴磈葨廆,丘虚堀礨。明渠水过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汇聚沧池。

秦嬗和孟淮到的时候,已是当天下午,夕阳日光将草场染成了金黄色。场中还有些王孙贵族在练习骑射。

孟淮吩咐苑中的骑郎,给公主找个温顺一些的坐骑。

秦嬗听了,道:“不用,我的骑射怕是比小侯爷还好些。”

孟淮记得上林苑中,秦嬗百步穿杨,英姿飒爽,不让须眉,他有些讪讪的,回头道:“那边听公主的吧。”

骑郎到了马厩,问管理马匹的骑奴,“找两匹马,一个温和一些给长信侯骑。一个性子烈的,宜春公主要骑。”

这骑奴乃是新来的,刚接管马厩事务不久,他只略想了想,牵了一匹马出来,笑得谄媚,“这个速度快,也聪明,就是不好驯服。”

骑郎只管奉承贵人,具体庶务他哪里会管,骑奴这样说,他就带着去了。

“不好驯服也没事,宜春公主骑射好,太无趣的她还不中意呢。”

于是,孟淮与秦嬗得了各自的坐骑,纷纷跨上马背,为了照顾孟淮的身子,二人先只是慢悠悠地在草场走圈。

秦嬗望着即将落下的红日,心底空落落地,不由地伤感起来。考虑片刻,她开口问孟淮:“若是小侯爷哪一日知道了此生的结局,会不会开心?”

“此生结局?”孟淮懵了,宜春公主不但脾性难以捉摸,思维也是天马行空。

“这个,”孟淮道,“我还真没有想过。”

“那就现在想。”秦嬗正色道。

孟淮苦笑,真正儿八经地想了想,而后道:“我想,我不会开心吧。”

“为何?”秦嬗道:“能趋利避害,窥探天机,你不愿意吗?”

孟淮摇摇头,道:“若要步步为营、患得患失地过这一生,我宁愿顺其自然。”

此时两人的坐骑齐头并进,相隔不过几拳距离,可秦嬗在阴影里,孟淮却迎着落日,蜜色的余晖将他照得格外耀眼。

“你啊,”秦嬗的表情瞬间变了,语气也冷冰冰的,“你当然想顺其自然了。”他是卧薪尝胆,大仇得报,而秦嬗才是想逆天改命的那个。

对于秦嬗的情绪如小孩般风云变幻,孟淮坦然处之,他道:“公主,你有没有想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就算你能改变过程,也不改变结果。”

这话一出,秦嬗顿时大怒,眸子中闪过惊慌和无措,“你,你胡说!”

“牵一发而动全身,过程变了,结果也会改变的。会的!”最后两个字,如同在告诫自身,秦嬗不禁提高了音量。

孟淮怔了怔,不懂公主今日又从哪本书上得了这般人生感叹。

秦嬗心中不快,不等孟淮,一夹马肚,坐骑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她弓着身子,伏在马背上,经风扑面而来,打得人生疼。但秦嬗完全没有感觉,背上手里都冷汗,孟淮方才那一席话真是戳中了最深的恐惧。

很有可能,她现今的一番折腾最后都于事无补,魏国还是会灭国,她还是会被钢刀贯胸而过。

倒不是怕事,只是这不就证明,自己这一世白重生了吗,如若这样,还活着干吗呢。

秦嬗合上眼,深一口气。果然,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她如是想着,手上的缰绳下意识的松了,马儿跑得越来越快,溅起一线草屑。

不不断地超过草场上的其他人,红马呼啸而过,女儿香气还留在后面。

李悟嗅到香味,回头一瞧,只见一个宝蓝色的秀丽身影在场中驰骋。

“这是谁?”李悟放下弓箭,饶有兴趣地问身旁的人。

“这是宜春公主啊,国公忘了?”

“秦嬗?”李悟五年前离开长安驻守边境,那时的秦嬗还是个离群索居,面黄肌瘦的女孩。

此时,秦嬗骑马再次靠近李悟,只见目不斜视,气度桀骜,光彩照人,不可逼视。

“我何时有这样的表妹。”李悟正打趣着,突然看清了秦嬗胯、下的红马,他紧皱眉头,厉声道:“这匹马是我带回来的,还没驯服呢,谁给公主骑了!”

下人面面相觑,都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正在疑惑着,只听场中一声女子尖叫劈空而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宜春公主的身上。

红马四蹄扑腾,撕叫不止,似乎放了狂般要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公主!”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乱了阵脚,想要去救人,但红马极其彪悍,带着莫大的敌意,谁人都无法上前。

孟淮此时打马前去,眼见越来越靠近秦嬗了,手已经伸了过去,他喊道:“公主,快过来。”

秦嬗紧张地拉着缰绳,整个身子几乎趴在马背上了,她看到了孟淮的手和他焦急的神情。

权衡左右,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秦嬗浑身发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也伸出了手,突然!

马背一重,有人坐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