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1)

翌日清早,潇湘馆没课。

留赵锦珠用了朝食以后,萧寅初派人将她送回家,顺便向赵家人解释她昨晚的去向。

回到宫中,她坐在妆匣边,支棱着下巴看了会窗外,那里种着两棵光秃秃的梅树。

花月在她身后汇报:“陛下这会还在上朝,半个时辰后再过去正正好。”

“嗯。”萧寅初点头,望着窗外问∶“这梅树,是不是从未开过花啊?”

花月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窗外的树杈子光秃秃的:“这树早几年是开的,也不知为什么,这几年就不开了。”

她问:“要不奴婢叫花匠将它挖了,换个会开花的?”

这树是敏妃在时就种下的,在那已经长了十几年,萧寅初摇头∶“罢了,就虚长着吧。”

花月应是,上前伺候她梳妆。

半个时辰后,她乘暖轿到了太极宫。

“老奴参见公主!”

汪禄亲自迎了出来,为萧寅初撩起轿帘∶“您今日来得巧,陛下一会正好有闲。”

萧寅初探出身子,随口问∶“父皇在见哪位大人吗?”

“昨天是月眉之日,宿贤子仙师今日照例进宫为陛下看盘”汪禄答。

想想又补了一句∶“以往每个月都是这个日子看盘的。”

萧寅初疑惑∶“什么是看盘?”

“月眉之夜要在清风台静心打坐十个时辰,然后由仙师引导修行,是为看盘。”汪禄解释道∶“看盘期间不能被中断,等那边结束了老奴来请您进去。”

萧寅初不大懂方外之事,她想了想,说:“劳烦汪大人带我去看看,我也想拜会一下仙师。”

汪禄连连摆手∶“万万不行啊,没经仙师召唤的人误闯进去,是会折福的,您不能去!”

萧寅初笑笑∶“那我更要去看看了,什么人能把我的福气折走?”

“公主!”汪禄一拍大腿,连忙追了上去。

太极宫门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侍卫。

汪禄拉着她袖子试图阻止∶“老奴去给您通禀,您在此稍候好不好?”

萧寅初扬袖,差点把汪禄甩出去∶“大人放心,只悄悄看一眼而已,不会怎么样的。”

入了太极宫,远远看见朱红殿门外,站着两个年轻的道姑。

汪禄扶正帽子,轻声说∶“这是……仙师的两位弟子。”

二道姑梳着道姑髻,着灰蓝道袍,低垂着双眼,朝她福了一福:“拜见公主。”

萧寅初看向其中一人,只见她梳着道姑髻,着灰蓝道袍,这袍子做得有趣,把肥大腰身一收,顿时勾勒出曼妙身段。

“你是道姑?”

对方往后一避∶“家师清泉山,宿贤子。”

这道姑的年纪很小,虽然穿着朴素,细细看去却很美艳。

总之就不像个出家人。

萧寅初逼近一步,玉指挑开她的衣襟,不起眼的灰蓝色下,居然露出一丝桃红——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那道姑连忙合上衣襟,动作有些慌张。

汪禄连忙去扶公主的手,谦恭地说∶“老奴扶您进去吧?”

萧寅初嫌弃地在汪禄袖子上抹了抹∶“汪大人,那仙师一直这样?”

汪禄万分尴尬,囫囵说∶“方外教义,流派颇多,老奴也不是很清楚……”

萧寅初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只觉得这仙师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面见皇帝,还要带两个这样不伦不类的女子?

太极殿门紧闭,隐约能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

汪禄说∶“老奴去给您通禀一声。”

“有劳汪大人。”萧寅初点头。

她敢闯宫,但真正进去还是要一点勇气的,这么多年赵王宠爱她,不止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儿,更是因为她知分寸,懂进退。

汪禄不一会就出来了,打开殿门∶“陛下请公主进去——”

太极殿非常宽阔,十二根廊柱撑住穹顶,上面雕花玉砌,画满了从古至今皇帝们的贤明故事。

赵王精神不错,身披五行袍,豪迈地坐在榻上。

他对面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道士,想来就是那所谓的‘宿贤子’仙师了。

“初儿。”赵王见了女儿很高兴∶“来见过仙师!”

萧寅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老道士,冲赵王福了福∶“儿臣见过父皇。”

“好,好。”赵王示意她起来∶“汪禄,给公主看座。”

汪禄连忙搬来嵌玉梨花木圆凳。

“囡囡怎么来了?”赵王心情很好,笑问∶“可是因为昨日父皇没有陪你过生辰,来找父皇兴师问罪了?”

萧寅初双手压在膝上,娇憨一笑∶“您不仅没来,连生辰礼物都忘了!”

她眼睛一转,似乎在想跟赵王讨要什么补偿。

视线迅速把桌上的东西尽收眼底——茶具,一副司南,还有一个画着奇怪花纹盒子。

“哈哈哈哈!”赵王大悦,偏头吩咐汪禄一句什么,后者连忙入内去取。

“早择好了,我儿十六岁生辰,父皇怎会忘记!”

汪禄很快回来,捧着一个精美的锦盒。

萧寅初殷切地去看,余光瞥见老道士抬起了头。

赵王端起一杯热茶,示意萧寅初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螺钿盒泛着美丽的光,萧寅初轻轻拨开金扣,里面是一枚很漂亮的珠花。

“咦?”萧寅初眼前一亮:“好漂亮!”

赵王笑问∶“喜不喜欢?”

精美的珠花躺在红色的绒布上,萧寅初将它拈出来,在鬓上比了比∶“好看吗?”

赵王接过那枚珠花,轻轻别在女儿发上。

“交趾国有意向赵国纳贡,使团年后就会到。”赵王将国事提了一嘴,十分得意。

“这便是交趾献来的年贡之一!”

难怪十分大胆地用了红蓝两色的羽毛,非常特别。

萧寅初接过汪禄递来的镜子,美滋滋地照镜子——镜中,老道士又垂下眼,古井无波。

“谢父皇赏,我好喜欢啊!”她绞了会手指,露出些许俏皮∶“今日来,还想向父皇求一道出宫的旨意。”

赵王笑眯眯看着她∶“怎么,要出宫去?”

“昨日……我留了赵祭酒家的小姐,她对我说了好多宫外好玩的东西,父皇,初儿也想去见识见识!”萧寅初随口扯了个谎。

赵王起初有些疑惑∶“你何时跟赵家女这般要好了?”

赵家……

赵家?

赵王的眼神忽然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是赵锦城的妹妹?”

萧寅初点头:“她在潇湘馆上学,我们这样相识的。”

女儿从没有跟谁家小姐亲近过,好容易亲近一次,还是在为她找了先生以后。

脑补完一顿大戏的赵王内心十分复杂∶“只有你二人出去?”

“大概……还会去找云安。”萧寅初怕赵王不答应,又加了个萧思珠。

“云安?你四皇叔家的丫头?”赵王问。

老湘王兄弟里行四,很多年前就战死了。

萧寅初点头:“是她,昨日老王妃还来了。”

“寡人有许久没见过老四家的了。”赵王放下茶盏,点点头∶“也好,明日沐休,让明达陪你们出去。”

赵王想的是,有湘王在,起码名声上好听一些。

他顺手招来汪禄∶“取点东海的珍珠给公主带去。”

老湘王妃有吃珍珠粉的习惯,东海珍珠更是上品,这便是答应她了。

萧寅初一喜∶“多谢父皇!”

她瞬间点亮的眼神落在赵王眼里,只觉得更闹心了。

心说姑娘长大了,竟也懂得相思了。

萧寅初的眼神一转,看向一直静默无言的老道士。

赵王说∶“初儿,还不拜见仙师?”

老道士抬起布满皱纹的脸,他的眉毛很长,双眼有些混浊,直勾勾盯着萧寅初,像是能看透人心。

萧寅初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往赵王身后避了避,像个怯懦的小姑娘。

“公主是有大福之人,贫道受不起这一拜。”

“哦?”赵王哈哈一笑∶“她一个小姑娘,哪里不能拜仙师?”

宿贤子摇头,左手掐诀,演算了一番。

他这边算着,赵王安抚身后的女儿∶“别怕,仙师得成仙之道,是好人。”

萧寅初微微撅嘴,看向桌上的东西∶“那个盒子画着什么呀,长得怪难看的。”

赵王失笑∶“什么难看,这是仙师送来的仙药……”

宿贤子睁开混浊的眼睛,看向赵王身边穿着藕色宫裙的女子——又细细掐算了一番,疑惑地皱起眉。

赵王关怀地问∶“仙师,可是有什么不妥?”

宿贤子摇头∶“非也,公主的命格乃是百年难遇的贵气,逢凶化吉,遇劫重生之象。”

萧寅初好奇地盯着那盒子,心想要怎么把它拿到手。

赵王有些意外∶“当年我儿降生的时候,钦天监的批命居然与仙师说的分毫不差!”

当年萧寅初生下后不久,边关接连传来捷报,赵王大喜。

请钦天监给公主批命,得到的也是‘遇劫重生’的命数。

钦天监说,公主能为陛下带来福气——

此后,赵国铁蹄南征北讨,十战九胜,十五年的时间几乎将版图扩张了一倍!

宿贤子拈着胡子∶“这是陛下的福气。”

“哈哈哈哈!”赵王大悦,殿中气氛随之愉悦了不少。

萧寅初探身去拿桌上的司南∶“父皇,这是什么?”

司南泛着古朴的光泽,赵王将它拿起来∶“此物名叫司南,行军中指明方向用的。”

萧寅初好奇地拨了一下上面的勺子。

那勺子轻轻转动了一下,又转回原点。

“好神奇啊!”她眼中一亮,想从赵王手里接过来。

阔袖‘不小心’把蛇纹盒子带了一下,它被推到了桌沿——

汪禄连忙伸手去护∶“公主当心!”

来不及了,“砰!”一声,盒子重重摔在地上!

里面的丸药滚落得到处都是!

红红黑黑的,场面好不奇怪!

“初儿!”赵王腾地一下站起来。

“哎呀!”萧寅初后退了一大步,踩到圆滚滚的药,与汪禄摔作一团。

汪禄来不及扶正自己的帽子,连忙把公主扶起来∶“公主,您没事吧?”

萧寅初结结实实摔了一下,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父皇,初儿不是故意的!”

宿贤子献来的药打翻在地,一颗都没给赵王剩下!

赵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砰!”

“陛下息怒!”

“父皇息怒!”

萧寅初吓得一抖。

赵王大怒,看到女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十分不忍,若打翻药的是他哪个儿子,非拿鞭子好好抽一顿不可!

偏偏是他娇娇软软的女儿——

别说打了,大声说话都怕吓到她!

“父皇,人家不是故意的……”萧寅初扁着嘴,就差哭出来了。

赵王深吸了一口气,痛心地看着一地的丸药。

“汪禄,扶公主起来!”

“是……”汪禄用力搀着公主站起来。

“有没有摔疼了?”赵王将她上下查看。

“就……一点点疼。”萧寅初怯生生说。

“宣祝蒙进宫,给公主看看。”赵王厉声吩咐道,又转向女儿,憋了半天,说∶“这里乱糟糟的,我儿先回去,父皇过些日子去看你。”

汪禄一面叫宫人快速收拾这里,一面指使下人去请太医。

萧寅初揉着摔疼的手臂,乖乖行礼∶“儿臣告退。”

赵王一摆手,让她出去。

萧寅初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低头跟汪禄出去,暗中将手里的碎药渣藏好。

汪禄为了护住她,摔得真是不轻,走路一瘸一拐的∶“您刚才吓死老奴了!”

“若不是汪大人,摔在地上的就是我了。”萧寅初冲汪禄笑了笑∶“多谢汪大人。”

汪禄“哎”叹了口气∶“老奴应该的,您以后要当心一些,那仙药不好制,一批就要二十八日才能做成,您这一摔,下次送来就是年后了!”

萧寅初露出委屈的表情,弄得汪禄也不敢说她了,哄着公主上了暖轿。

“您先回宫去,一会祝太医就来,让他好好给您瞧瞧!”汪禄嘱咐道。

萧寅初点头,轿帘被放下,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摊开手心,是几颗被踩得稀烂的丸药。

汪禄在原地目送栖雀宫的轿子离开。

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来通禀∶“大人,厉相爷来了。”

汪禄将拂尘一甩,边走边问∶“陛下并未宣召,相爷来做什么?”

小太监毕恭毕敬跟在身旁,闻言踮起脚,趴在汪禄耳边细语了一番。

汪禄想了想,抬脚朝外面去迎厉峙。

太极殿里,宫人已经把一地狼籍收拾干净了。

赵王揉着眉心∶“让仙师看笑话了,寡人只有这一个女儿,打小都被她兄长惯坏了。”

宿贤子摇摇头∶“无妨,这药下个月贫道再送来就是,只是这一个月里,陛下不要太过劳累,后宫若是能不去便不去了吧。”

赵王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应道∶“都听仙师的。”

“方才公主在,贫道不好开口。”宿贤子想了想,开口∶

“‘遇劫重生’又叫‘枯木逢春’,在五行中属木,虽然贵气,但也坎坷,转机要在大劫来临之际才会出现。”

道家的阴阳学说讲究五行,赵王命格属火,木生火,所以才有闻喜公主有福于皇帝的说法。

赵王认真听着,点点头∶“仙师的意思是?”

“贫道掐指算到公主的红鸾星已动,水相最好,别的也一般,就是命中属金的男子不适合。”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仙师说他女儿该嫁人了,驸马命里要带水。

赵王听完一言不发,指腹摩挲着杯口。

汪禄疾步入内∶“陛下。”

赵王望过去,汪禄说∶“厉相爷在殿外求见。”

萧明达举着粉底的纸条,努力辨别上面的字。

这座城隍庙太小,签文也粗制滥造,纸张简陋,上面的字都难以辩识。

“良……良……”

秦狰夺过那张纸条∶“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萧明达仔细一看还真是∶“还有下半句呢?”

“何言中路遭弃捐……”

“零落飘沦古狱边。”解签人摇头晃脑将全句补全,拈着小羊胡子∶“下下签!”

萧明达“噗”地一下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萧明达笑到打嗝∶“你刚才求了什么?”

“事业?”他猜测,秦狰的脸色不好,萧明达惊叫∶“不会是姻缘吧?”

粉色的签纸被揉烂在手里,秦狰背着手看向庙里的古榕树∶“不是。”

萧明达为他的小气做了个鬼脸,对解签人说∶“你看看我的。”

解签人比着签号,从墙上摘了一片下来∶“水中月,镜中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中平签!”

得,一个下下,一个中平,都不怎么样。

萧明达丢了一锭碎银给他,嘀咕∶“……也不知道算得准不准,原来那个朱秀才好多了!”

解签人小胡子一翘∶“签文这么写的,又不是小人胡说!”

城隍庙今天的香火还不错,有不少靓丽小娘子进香,掩着半张脸从两人身边经过,忍不住红了耳根。

萧明达冲人家眨眨眼,毫不意外收获了一片爱慕。

秦狰不耐烦看他招蜂引蝶,大步朝城隍庙外走去。

“哎!等我!”萧明达拔腿去追。

“哎哎!两位客人,你们的命格签!”解签人刚掐算出命格,可是两人已经大步离开了。

他捏捏荷包里分量不轻的银子,拈起签面∶“啧啧,少见的金相,这命够硬的!”

庙外,萧明达从四喜手中接过马鞭∶“好容易出城跑了一圈马,怎么还不高兴啊?”

秦狰解开马缰,一言不发。

“喂,不就是个签文吗,不至于吧!”萧明达道,忽然被秦狰凉飕飕的一眼冻了一下。

“这种解签人就是江湖骗子罢了,左耳进右耳出不就得了,命都在自己手里!”

秦狰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他动作一顿∶“无妨,一张签文而已。”哪怕命里又注定不好,他也会扭转局势。

“就是嘛,心情不好我带你去天香楼啊!”萧明达开口邀请道,又垮下脸∶“我家中妹妹们要出门去玩,得陪她们一天!”

“思珠小时候还好,长大了愈发喜欢珠花、绫罗绸缎什么的,甚是无趣。”

秦狰对此没有任何兴趣,刚想回绝,又听萧明达说∶“往日要我陪她去买珠钗是绝对不可能的!”

“谁叫今儿闻喜也来了,萧何不在,只好我去跟着了。”

萧明达的嘴开开合合,倒豆子似的往外说。

秦狰只捉住了两个字∶“谁?”

萧明达被打断,呐呐重复了一遍∶“……闻喜,思珠,应该还有赵锦城的妹妹。”

出宫后,萧寅初先去湘王府拜会了老王妃,从湘王府出来以后,一行三人直奔天香楼。

天香楼是城里最大的玩乐之所。

一、二层展示书画,贫穷学子会将画作寄在这里售卖,以换取一些散碎银两。

所以这里既是书画斋,也是读书人高谈阔论的地方,往来都是穿着长衫的学子,还有不少头戴帷帽的贵女。

本朝的男女之防不算太严,只要有家人随行,女子外出也是可以的,甚至可以进天香楼这样的场所。

这里出售的商品琳琅满目,很快把萧思珠和赵锦珠看花了眼,萧寅初趁二人不注意,寻了个小伙计。

“劳烦,去三楼。”

伙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恢复如常,热情地引路∶“您随青奴来。”

一层人声鼎沸,二层起人就少了,因为这里出售的东西更贵。

二楼最显眼的地方挂着张旻敬先生的《松鹤延年图》,单这副画就价值万金!

难怪以前秦狰那厮说过,天香楼就是个销金窟。

青奴脸上露出微笑∶“您是个识货的主,我们这前朝的、本朝的大家画作比比皆是。”

他引着萧寅初在二层看了看,又往三楼去。

三楼人更少,偶尔能见曼妙婢女退身出来,还有几缕绕梁琴音。

“您这边请。”青奴引她去雅间。

忽然,最角落的那间传出来一缕琴音。

这声音如诉如泣,清脆非常。

萧寅初闻声望去,只见对面雅间的窗户大敞着,一个银发男子席地而坐,正在抚琴。

“那位是天香楼的首席琴师——逍遥先生。”青奴出声介绍。

逍遥生的银发随意束在脑后,琴弦在他手下翻飞,音律倾泄而出。

他非常年轻,高鼻深目,生得与中原人有些不同,更加精致一些。

萧寅初认识他,不仅认识,她费尽周折两次出宫来找的,就是这个逍遥生。

此时他们还不认识,逍遥生还在天香楼里弹弹琴,逗夫人小姐们高兴。

那琴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仿佛随意境中的千军万马奔腾起来,如雷声震动,如悲龙吟啸——

最后像淅沥沥的秋雨,婉转哀恸。

《霸王别姬》原本是琵琶曲,没想到用琴弹出来别有一番意境。

青奴见她不错眼珠盯着,贴心地问∶“先生这会在陪天字一号房的客人,您若是想见他,青奴替您去问问?”

一曲已罢,逍遥生的手轻按住琴弦,再动时换了一首曲子。

萧寅初摇头∶“不必刻意去打扰。”

上次朱秀才的事给了她警醒,想要找回这些左膀右臂绝不是硬碰硬。

比如朱良玉需要钱财,需要为朱母养老,做到这些他就为你卖命。

逍遥生又不一样,他不缺钱。

萧寅初沉吟了一下,决定先观察一下再说。

青奴恭敬地应是,准备引她去雅间∶“您随青奴来。”

忽然,逍遥生那间厢房里传来瓷器被杂碎在地的声音,夹杂着几句不熟练的汉话∶“你再说一遍!”

咦?

萧寅初好奇地望去,问引路的青奴∶“那房中是什么客人?”

青奴抱歉一笑∶“客人的信息是不能告诉旁人的,您见谅。”

“混账东西!你千里迢迢把爷请过来……叫花子呢!”

争吵的声音愈来愈大,忽然从屋子里飞出一个笔筒,一下子砸在逍遥生身上!

“噔——”一声,琴弦发出尖锐的声音,逍遥生不快地朝屋里看去。

“看什么看!弹你的琴!”那人喝着,继续与屋里的人吵闹。

逍遥生眉头紧皱,不经意间看见外面走廊上有个小姑娘正直勾勾盯着他。

她的眼神太直白了。

大白天,这一层只有他这间有客,她看得无疑就是他。

逍遥生微微挑眉,对方穿戴不凡,还是青奴引上来的,估计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小姐上这玩乐来了。

他忽然有了心情,右手一个轮拨,秀了一把琴技。

“岂有此理,难道我们怕你不成?既然二王子毫无诚意,在下告辞就是!”

双方看来并未谈拢,下一刻,天字一号房的门被打开,冲出来一个华衣男子。

聂夏连忙将公主护在身后。

夺门而出的男子经过她们身边,青奴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萧寅初眼尖,在他身后看见了几个穿戴奇怪的人——那不熟练的汉话正是同他们口中说出的。

她迅速看向另一个人,不禁一愣——

对方也刚好认出她,失声道∶“公主?”

“厉尚清?”

厉尚清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拔腿就跑!

“聂夏!拦住他!”

聂夏一个翻身冲了上去——

那些穿戴奇怪的人见状不对,连忙想从另一边楼梯逃走。

“站住!”萧寅初往前追了几步,可她压根撵不上人家。

萧寅初三步并作两步趴在栏杆上∶“聂夏!抓另外几个!”

“是!”聂夏瞬间放弃了厉尚清,后者连滚带爬下了楼梯,夺门而逃!

没想到那天字一号房屋里还有一拨人!

他们见萧寅初落单,直直朝她们冲来!

“小姐!”花镜眼疾手快将她往后一推,大叫∶“您快走!”

“客客人……误会!误会啊!”青奴吓得直求饶。

“滚开!”对方拔出弯刀,一脚将青奴踢下了楼梯!

“砰!”一声,青奴瞪大眼,没了气息。

花镜护着萧寅初连连往后退∶“你们是什么人,别过来啊!”

对方一共两人,用头巾覆面,只露着一双格外深的眼。

“小姐快跑!”花镜趁他们不注意,拉着萧寅初的手夺路而逃!

可二人哪里是这群人的对手,聂夏在楼下与三人打成一团,整个天香楼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事出突然,萧思珠和赵锦珠被人群挤到角落里,萧思珠在人群里寻觅公主的身影,都快急坏了。

赵锦珠突然大叫∶“啊!”

萧思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失声惊呼∶“公主,不要!”

三楼的杀手眼中凶光毕露∶“公主?”

他说话带着异族的强调,嗓子像吞吃过火炭一样难听∶“天助我也!”

萧寅初四处张望,可是三楼就这么大点地方,眼看对方就要逼到身前——

花镜将她狠狠一推∶“公主快跑!”

她自己反身冲了上去!

随着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花镜!”萧寅初眼睁睁看着她软到在自己眼前,那人一把抓住萧寅初的手∶“还跑?”

萧寅初从没有一刻这么恨自己的无能!

一直追随她的花镜居然……居然……

她大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你去问阎王吧!”

“啊!”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抓着她那只手似乎被重击了一下,颤抖着松开了。

“啊!!”杀手痛苦大叫。

萧寅初眼前闪过一片赤红,接着被人一下搂进了怀里!

荣骁不大高兴地斜睨对方∶“哪来的牲口?”

萧寅初惊吓之余,甚至没来得及想荣骁为什么会出在这里?

怪人的手被一个梅花形状的飞镖狠狠扎烂,鲜血四溅!

荣骁轻轻掩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轻声∶“别看,会做噩梦,下楼去,乖。”

她就这么被荣骁推去了楼梯口,后者让她走。

逍遥生站在窗口,看着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按在琴弦上的手松了又紧。

楼下,聂夏只活捉了一个,被另外两人逃走了,厉尚清也逃走了。

萧思珠和赵锦珠急忙上楼接住公主。

“公主,你没事吧!”萧思珠吓坏了,上下查看着她。

“呃……”楼上接连传来几声闷响。

接着,鲜血从楼板的缝隙里一滴滴落下,甚至有一些落到了赵锦珠脸上。

“啊!”赵锦珠吓坏了,颤抖着说∶“这些人……是谁啊?”

“我们快走!我们快走!”萧思珠连忙拉着两个人下楼。

萧寅初最后往楼上看了一眼——荣骁站在三楼,冲她挥了挥沾满血污的手。

他说得对,她一定会做噩梦的!

聂夏将犯人捆紧,三人一股脑上了马车,萧寅初急声说∶“回宫!马上回宫!”

“是!”聂夏也是一身脏污,驾着马车要走。

此时,厉尚清已经逃得老远。

他在屋子里急得来回踱步∶“不行,她看见我的脸了!她不能活着!”

厉尚廉狠狠摔了兄长一巴掌∶“我就一会不在,你就把事情办成这样!废物!”

厉尚清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好一会没能回神。

“谁知道她会突然去那里!天香楼明明是我们的地方!明明那么安全!”厉尚清不服气地反驳。

没人知道天香楼这么一个销金窟一样的地方,居然是丞相家的产业。

有些秘密的或者不那么秘密的会面都会选在那里。

“你还敢说!”厉尚廉恨不得活吃了他!

蒋云染拉住厉尚廉的袖子∶“表哥,大表哥说得对,公主不能活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厉尚廉瞪大双目∶“她是公主!”

蒋云染尖叫∶“公主又怎么了!她看见大表哥跟交趾国的人见面了!”

交趾并没有正式向赵国臣服,私下与交趾国的人会面,传出去一定会坏了大事!

说来说去还是怪厉尚清!

厉尚清捂着脸,不服气地说∶“当时荣骁不也在!我只不过是……交趾要十座城池!十座!”

“他们混账!”

“荣骁也在?”蒋云染捕捉到了重点。

“是爹说请他过去的,荣家对这个不感兴趣,给萧家当狗当惯了,一点骨气都没有!”厉尚清不屑地说。

厉尚廉厉声骂道∶“你还敢说!”

厉尚清吓得一缩。

场面一度十分寂静。

好一会,厉尚清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萧寅初不能回到王宫!”蒋云染坚持。

厉尚廉将杯子狠狠丢过去,一下砸破了蒋云染的额角。

“毒妇!”厉尚廉斥责道∶“她是公主,别说杀死了,丢超过六个时辰,宫里就会知道!”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云安郡主!你当萧明达是吃干饭的吗?”

鲜血淅沥沥从额角滴下来,蒋云染捂着伤处,不敢置信地看着厉尚廉。

“你打我?”

厉尚清想劝架∶“表妹,二弟不是故意的……”

“好啊!”

蒋云染疯狂地大叫∶“那就让她回宫好了!让她告诉陛下,厉家和交趾国有往来!”

“你猜陛下,猜不猜得出来,是什么往来?”

厉尚清用力摇头∶“二弟!表妹说得对,公主不能回宫!”

“砰!”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

来人一身绛紫官袍,当机立断∶“清儿,派人去拖住。”

“爹!”厉尚清顿时有了主心骨∶“孩儿领命!”

“爹!”厉尚廉立马阻拦∶“那是公主……”

“啪!”厉峙狠狠摔了他一巴掌。

一下把厉尚廉打倒在地∶“那日我为你向陛下公主,谁叫你这么不争气!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

“现在她撞破了大事,你倒是说说,本相能怎么办?”

厉尚廉捂着脸,和厉峙对视了好半晌。

最后认输般地往后一坐。

“她不能死,公主一死,陛下一定会震怒。”厉尚廉依旧坚持∶“天子怒则伏尸百万,我们没有把握瞒住这么多人!”

如果只有萧寅初还好解决,可那里面还有云安郡主,还有天香楼那么多目睹事件过程的人。

厉家父子关上门争论,蒋云染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她往外走了老远,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

“贱人……贱人!”

她将厉尚廉对她一切的不好全部归咎于萧寅初,指甲死死抠住手心。

她还是坚持认为,萧寅初不能活着!

否则……后患无穷。

天香楼靠近南城,离主城比较远,要回去得经过一条官道。

萧寅初惊魂未定,萧思珠后怕地排胸口∶“那些人是谁啊,胆子太大了吧?”

赵锦珠刚才摔得不轻,膝盖上血肉模糊∶“是啊,光天化日就敢杀人!嘶……好疼啊。”

厉尚清……

她刚才看到了厉尚清!

萧寅初脑子里一团浆糊,厉尚清是厉尚廉的亲生兄弟,但是和厉尚廉关系一直不怎么好。

她只记得这是个嚣张跋扈,不长脑子的人。

“吁——”聂夏忽然拉住了马。

“哎呀!”萧思珠一头撞在车壁上。

“怎么了?”她龇牙咧嘴地捂着头。

聂夏脑门落下一滴冷汗,刚才马跑得姿势就很奇怪,现在干脆一步都不愿意走了。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下车一看,马腿上果然扎了两个铁钉!

那马痛苦得直打响鼻,想把脑袋往他手里蹭。

“聂夏,怎么了?”萧思珠探出头问。

“这马跑不动了,腿上扎了钉子!”聂夏蹲在地上查看伤口,心想就算□□,敷了药,一时间也走不了。

还不如路上拦个过路车来得快。

“啊?怎么会这样?”萧思珠跳下马车,四周荒无人烟,连个过路的都没有。

“这什么破地方……啊!”萧思珠脸上一凉。

“噗!”一声,那箭擦过萧思珠的脸,一下射进了那个俘虏的心口!

“快回去!”聂夏大喊。

萧思珠连滚带爬上了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混蛋!居然敢伤我的脸!”

情况万分危急,萧思珠恨恨道∶“要是本郡主今天能活下来,一定扒了这些人的皮!”

萧寅初被几人护在中间,她揪下了那个死掉俘虏的头巾——果然是个异族人!

赵王这些年兼并了不少胡族,像宫中就有大小骊姬,朝中还有异族官员,他们长的都不大一样,她一时间分不清这人是哪国人。

一番翻找,从对方身上搜到信物。

上面刻着她不认识的文字。

“笃笃!”暗中射来的箭越来越多,有些甚至深深扎进了车壁里!

“有本事出来啊!”

聂夏双拳难敌四手,想赶着马车快跑,可是那马受伤以后一直在原地,打死也不愿意挪动半步!

“咻——”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噗!”它打透了聂夏的臂膀,一下扎在车门边,力气之大,让尾羽微微颤抖!

“啊!”赵锦珠吓坏了∶“聂护卫,你没事吧!”

对方终于从暗处走了出来,大白天蒙着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坏人似的!

聂夏推开女眷,抱着必死的决心∶“保护……公主!”

“聂夏!”

“聂护卫!”

就在这危难之际,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那人一惊,举刀朝几人冲来——

“思珠!”萧明达及时赶了过来。

“哥哥?”萧思珠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哥哥救我们!”

那人见况不妙,刀风袭出,萧寅初只觉肩上一冷,接着被温热的鲜血泼了一脸!

“混账东西!”

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吼声,黑衣人的刀停在她肩上一寸!

……若是秦狰再晚一点,死的就是她了!

“傻了不成!”

秦狰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人从车里拽到马上∶“走!”

萧寅初被他护在怀里,转头看去,萧思珠也被萧明达提上了马。

“哥!还有赵姐姐!”

赵锦珠吓得软绵绵的,萧明达都快气坏了∶“麻烦!”

二人只带了四喜和挑灯,却有三个姑娘和一个病患要救!

秦狰当机立断,调转马头∶“这附近还有人,分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