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争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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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苦大师看着那二百文钱,串钱的麻绳都磨糙了边,显见得屯了许多时日。他心中想,不知仙人知不知道,他的徒弟来法严寺是求这莫名其妙的姻缘签呢……更莫名其妙的是,他还想,不知仙人若知道了此事,会不会……吃醋呢?

老和尚连忙甩了甩光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驱逐掉了。

“女施主,”不苦大师正色道,“所谓求签,心诚则灵,神佛给的判词,总不会因为钱多钱少而改变的。”

阿苦撅起了嘴,“嘛,好吧。”又一个也不落下地将钱吊子收回了怀里。

不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是起身去取签筒。

她和那人,容貌极相似,性情却完全不像。那人忧悒静默如一潭死水,这小丫头却是个泼天泼地的瀑布。

阿苦与几个善男信女们一同跪在法严寺后殿的观音菩萨座前,闭上眼,双手将签筒摇得哗哗作响,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师父是我的,师父是我一个人的,师父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啪。

一根长签掉落出来。

阿苦连忙去拾它,另一只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手却也在同时按住了那根签。

阿苦一怔抬头,便看见沐阳公主晏泠微微眯起的眼,眼中有盛气凌人的光。

“你怎么来了?”晏泠冷冷道。

阿苦咬了咬唇,道:“这是我的签儿。”

晏泠道:“你放不放手?”

“不放。”阿苦转头,“不苦大师,你方才看见没有,这是不是我的签儿?”

不苦的目光在两个少女之间逡巡少许,慢慢道:“是殿下的签。女施主,你的姻缘还未摇出来呢。”

阿苦突然将签筒往地上猛地一倒扣,竹签子全部撒落出来。她一手仍然按着地上那一根长签不放,扬头朝晏泠狠狠地道:“那咱们就来数一数,敢不敢?”

晏泠却慢慢站了起来,傲然道:“我为何要数?该是我的,便是我的,你耍什么手段都抢不走。”

阿苦睨了她一眼,竟也笑了,“殿下,菩萨面前,可不能撒谎。”

晏泠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将将要秋狩了,圣上打算趁着娘娘怀胎的喜气儿,公布本宫与仙人的喜事呢。”

阿苦突然便没了声息。

晏泠很是得意,那样一个傲气十足的女孩子,被她这一句话就治住了。她笑起来,全身金灿灿的,像秋天里抖索的黄叶,“这支签子本宫还真就不那么在意,你既喜欢,便拿去吧。”

***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那样竭尽全力去争抢来的东西,原来也不过是这样晦气的一首诗。

没有什么生僻复杂的字句,阿苦攥着这支中签,直到竹签子的坚硬边沿将她的手心都硌疼了。她也无需去请教不苦老和尚来解签了,抬腿便往门外去。

身后的小吝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不耐烦了,回头便要吼他,他的双眼却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口中急急地道:“是娘娘!快,快跪下!”

果然,是胡皇后。

这一出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胡皇后迈入来,身后是一众命妇。按理所有人都当垂眉退避再行礼,可是阿苦竟然忘了这回事,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胡皇后。

精致的脸,深不可测的眼睛,微含哂笑的唇。

倒与沐阳公主是颇相似的。

或许宫里的女人,归根结底就是这样的吧。

虽然生硬,可是漂亮;虽然冷淡,可是漂亮;虽然死气沉沉,可是漂亮。

而师父那样漂亮的男人,终归就是要娶这样的漂亮女人回家的吧?

而不是她,妓院里长大的野丫头,九坊十三院里上蹿下跳的小泼皮,汉人,下等的汉人,身世不堪的汉人,她可以摆出很吓人的表情,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如果没有师父给她的那根鸡毛,她哪来的意气去发号施令。

胡皇后看了她半晌,忽而温和地笑了,声音轻细,令人愉悦:“这不是太医署的钱姑娘么?”

阿苦愣愣地抬起头来,“娘娘……娘娘千岁!”

娘娘没有提及她们在琳琅殿那一次尴尬的会面,娘娘大约是个有善心的人……

胡皇后身后有人道:“明知道娘娘在寺里,怎么还让外人入寺?不苦大师?”

不苦忙道:“这位钱施主……倒也不算外人……”

胡皇后突然盯住了他。

不苦静了,转过脸去,只道:“这是容成仙人交代的。”

半晌,胡皇后笑了,“原来钱姑娘面子这样大,太医署的杜医正也正与本宫说姑娘研习刻苦足可出师,不若过些日子入宫来做女医吧。”

阿苦一惊,想推拒时,却又听见晏泠轻轻哼了一声:“母后,这丫头来路不正,您可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多谢娘娘恩典!”

阿苦再也不多想半刻,当即叩下了头去。

——沐阳公主不是说秋狩么?

如果做了皇后娘娘的贴身女医,她便可以一道跟去秋狩了吧?

钱阿苦承认自己谢恩的时候语气是有些急躁,但过后一想,她觉得自己谢恩谢得非常及时、非常理智、非常有道理。

她跟了娘娘,圣上也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真是两全其美。

她现在只想将那一枚晦气的签子扔掉。

未殊下朝归来时天色已很晚了,夜空里悬起了几颗微淡的星。他走入后院,便看见阿苦在天井边打着转,无头苍蝇也似,不知在发什么急。

“你在……找东西?”他发问。

阿苦似被吓了一跳,见到是他,忙将手中东西背到背后,“我在扔东西,没找着好地儿。”

未殊走上前,将她微乱的鬓发理了理,道:“今日去法严寺了?”

“嗯。”提到这个阿苦便有些闷闷不乐。

夜风拂过,秋色微凉,他低头看着她,“有空了去买几件衣裳,入秋了会冷。”

她抬起头,眼睛里湿漉漉的,“你陪我去买吗?”

“……”看到她的眼神,他顿了顿,“我陪你去。”

她笑得双眼微微眯起,“真好,真好。”

可这四个字却好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心不在焉地。他感觉到她的异样,长臂微舒,仿佛是要抱她,却轻轻巧巧便将那竹签自她手中夺了去,就着月色凝眉一看,便笑了。

她欲抢抢不回,哭丧了一张脸道:“还笑?这可是中签!”

“你去法严寺,就是为了求签?”他却笑得愈加温柔,星辰的光芒散落在他无边无际的黑眸中,令她怔了一怔,“你有什么疑难,都不问我,先要问过法严寺的菩萨?”

“我,我……”她急了,“我当然有疑难,女人的疑难,你不懂!”

女人的疑难?他仿佛信以为真,往她身上着意瞥了一瞥,羞得她转身就逃。他却一把自身后抱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呼吸濡湿她颈项,他轻声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明明是一首凄凉的诗,怎么却被他念出了……香艳的味道。

她被他全力地拥着,连呼吸都不敢粗了声气,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你今日上朝,圣上找你说什么没有?”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

“哦。”她努力轻描淡写,“我今日遇见了皇后娘娘,她说让我进宫照顾她。”

他手臂一僵,没有说话。

“听闻圣上要秋狩了?”她又说,“你会不会去?”

他忽然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正面相对,他的眼神里微露焦灼:“皇后说了你何时入宫?”

“还没说。”阿苦撇撇嘴,“大约就这几日,要跟去秋狩吧。”

男人沉默了。

入秋的风自高墙上吹落,藤萝簌簌轻摇,花架上的蔷薇又落了一地。他思索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冷不冷?我们回去说。”

回去,可是他的手还揽着她的腰。一路上颇遇见几个当值的下人,都是瑟缩着行礼没有望过来一眼。未殊过去没有发觉,这时才感到这些人的礼貌谦恭之中全是一种奇特的恐惧,抬头望向高墙之外,他知道外边还有三十个金衣侍卫日夜不休地看守着。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这个王朝的敌人。

若在过去,他一个人,身当万箭,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是因为他英勇也不是因为他坦荡,而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乎。人世并没有很多的意趣,他活着或死掉,他自己都不在乎。

可是现时不同了。

此时此刻,月光半露,星云如雾,他的怀中搂着那一个娇娇小小的人儿,她给他吃过年的消夜果子,她治好他的病,她会撒娇、会吃醋、会闹脾气,她那么活色生香,常常让他怀疑自己寡淡的人生根本负担不起……

而他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楚感受到,他不能失去她。

皇后娘娘,真是个一点亏也不吃的强硬女人呵……

不过,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混沌的容成仙人了。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不能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