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先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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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她穿过数进院落,她在一处天井边看见了那一架蔷薇,初冬了,花落了满地,连那曾经嫣红的色泽都已褪得干净。她的心莫名一动,却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最后,他们来到了前院的一间小厅,赵主簿正在那儿啃着包子,一看未殊来了,吓得三两口把包子塞进嘴里毁尸灭迹。

未殊却看也不看他,径在另一张桌边坐下,不多时,无妄端着膳盘出来,未殊和阿苦一人一份。

阿苦惊讶地瞪着他:“原来你还干这个活?”

无妄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公子吩咐,他也不想干这个活啊!

他是公子的书童,这臭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书童!

未殊的筷子轻敲了敲她的碗沿。她这才回过头来,却还忍不住朝赵主簿做了个鬼脸,可怜赵主簿五十多的人了,经她一吓,那包子险些卡住喉咙。

吃过早膳,未殊带她在前院里走了走,告诉她这是议事堂、这是天文科、这是漏刻科、这是历科……阿苦听着,颇有些失望:“原来并没有算命科的啊?”

未殊顿了顿,“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并不是好事。”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寻常算不算命呢?”

他很想把她话里的“算命”二字纠正过来,却终究只是安静地回答她:“占事牵连国体,寻常岂可妄动?”

虽然他已经为了她妄动过不知多少回了。

诸科的管事见仙人竟莅临视察工作,一个个惶恐得不得了,然而仙人却只是在他们脸上淡淡地掠了一眼便又离去了,他们甚至怀疑仙人并没有真的看见自己。却又见仙人身后跟了个小丫头,那小丫头问个不休,仙人便耐心地回答,那温和模样直将这些下属惊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终于,有个司历官被众人推了上去,战战兢兢地问阿苦:“这位小姑娘,如何称呼啊?”

阿苦被问得一愣,下意识转头看未殊。未殊停下步子,不动声色地道:“劣徒姓钱,颇难管教,往后你们多看着她些。”

她想抗议他话里不给自己留面子,可是他却伸袖将她揽在身后,一副不让她见人的姿态。她把抗议的话在嘴里嘟囔了半天,终究给咽了回去。

那九品司历官听得呆了,再看这丫头娇娇小小地被仙人护着,似乎不谙世事又机警伶俐,心里便生了几分爱怜,想着:嗯,大家伙儿一定会疼她的。

当然,他马上就为自己这念头后悔了。

如果莫先生看见了钱阿苦刚来司天台时做的这些事情,他一定能写出个极好的话本子,题目可以叫做“钱阿苦大闹司天台”,或者“仗势欺人钱阿苦,鸡飞狗跳司天台”。

就是这一天。

皇帝听闻仙人归署途中遇刺,特召他入宫询问。署里没了上司,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往常仙人也并不怎么视察工作的。阿苦先到漏刻科去转了转,看着箭壶里的标尺浮啊浮的挺好玩,好奇地伸手将它拔了出来……

挈壶正想哭哭不出,抽着鼻子把箭漏抱走,去琢磨怎么还原刚才的刻度了。

于是阿苦又看到了漏刻科房后头的圭表和日晷,日晷上一根细细的针,她这回记得找个人来问:“哎,这根针是做什么的?”

“是测日影的。”别人回答她。

她又歪着头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这天阳光不强,针影落在晷盘上也不清晰,她想,还不如拿块石头看影子呢。于是她就拿来了一块石头压在晷针上……

漏刻博士正好看见,断喝一声:“你做什么!”阿苦吃了一惊手劲一松,那石头咚地砸在晷上,居然把那铜制的晷针都给砸弯了。

那一日被记在漏刻科的老黄历上,大凶,诸事不宜。科里的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尊大佛请出了自己的科院,跟她说:“你去那边,那个天文科,看到没有?那可是你师父的老本行,你去那边玩,一定玩个尽兴!”

“……哦。”阿苦懵懵懂懂地应了,由他们推出了门,砰地一声,门关了。漏刻科集体歇业,连天文科那边遥遥射来的仇恨眼神也不管了。

阿苦其实没有找着天文科在哪儿。

她有些乏了,想休息,便往回走。可是司天台内部构造别有洞天,她绕来绕去,竟好似离未殊的院子越来越远,眼前展开了一大片园林,回头望,那些官署科房都已在很遥远的地方。

这里莫不是还有奇门遁甲?她纳闷。原来莫先生的话本里都是真家伙?

园林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古朴的高塔。她当然不知道那就是皇城正北的考星塔,只有司天台正一人可以上去。她挠了挠头,终于听见了无妄的嚎叫。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大叫,“你不是歇息了么?快跟我回去吧!”

仓庚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公子花了心思布置的,她这样乱走能困死她。无妄忙不迭地带了她回到厢房里,说:“你好歹睡一会吧!”

“仙人呢?”她怔忡发问。

外边天已昏昏,无妄是跟着仙人一道出去的,怎么无妄回来了,仙人还没回来?

无妄嘴角抽搐,他家公子其实已经进了门,只是被漏刻科的人留下来谈事儿了……

阿苦见状,唇角轻轻一撇,眼里便有些难过的影,看起来怪可怜的,“我又闯祸了是不是?”

何止是闯祸,是闯大祸!无妄腹诽,那漏壶还好说,那晷针怎么办?然而看着她这服软的眼神,他满肚子牢骚竟然发不出来,在房里闷着脑袋转了几个圈,便差点撞在归来的未殊身上。

“我在这里。”

浅淡的声音,像雾一样,响起来的时候并不引人注意,却能瞬间占据她的全副心神。阿苦欢喜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你回来啦!”

无妄忍不住翻白眼,这臭丫头,会不会说“您”,会不会?!

未殊迈步进来,看了他一眼。无妄哼了一声,转头离去。未殊将门合上,才道:“你休息得怎样?”

阿苦呆了呆,半晌,才想起来胡扯:“挺好的,我睡了一整日呢……”

“哦。”未殊点了点头,“那你随我过来。”

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到底知道今天闹出事了,扒拉着床柱子不肯走,“不要,我还想再睡会儿。”

未殊静了静,“那你睡,我等你。”

“哎呀我还有点饿,要不先吃饭?”

未殊便欲喊无妄。

“——哎别!”阿苦哭丧着脸,“我随你去就是了。”

未殊看她半晌,没有说话,抬脚就走。阿苦跟在后面,好像被押解的犯人。

他带着她来到了漏刻科。漏刻官们都走了,那调试好的箭漏正在房中滴滴答答,未殊问她:“现在什么时辰?”

她揉了揉眼睛,“不知道……”

“你自己看,这上头是什么时辰?”

阿苦只好蹲下身子来凑近了看,漏壶中的水流入箭壶,箭壶中的浮箭晃动着,水面上正浮出一个“申”字。她想了半天,“还没到申时?”

他说:“不对,申时已过了。”

“……哦。”

“你又不懂装懂?”

她撇撇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沉默片刻,不知怎的,竟也不想与她解释,径道:“你再过来。”

他带她到了那日晷边。

她垂头丧气地等着他骂人。

可是她忘了,师父从来不骂人。师父这回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来了一只小铁锤,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敲着那铜针,让它一点点回复原样。

他敲了很久,敲击声单调而清脆,他的表情很专注,专注得让她想哭。

“我,”她终于哭了,“我错了,好不好……师父,师父你别折腾了……”

他没有回答她。

直到终于将那晷针敲好,他站起身,雪白的纻丝袍子微沾了地上的灰尘,她呆站了很久,奓着胆子上前,踮起脚尖给他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他转过头便看到她一双水波微漾的眼,几行泪水在素净的皮肤上滑下似有若无的痕,她的眼神里全是忐忑,好像对他充满了恐惧。

他原本有很多话想说,这一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