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部分(1/1)

我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转接口吟诵下去:“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2)

他满面皆是春s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当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发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更何况,彼此年少的好时光,我空负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与玄凌,又怎是双生并蒂的?后宫的女子皆如花,而他这一双折花的手,便是予取予求,恣意纵兴。终究,还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镜中窥见他兴致勃勃的神s,却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词。

春光如精工绣作的云锦漫天铺开。照花前后镜,花面j相映,他的情浓于眉山目水处相映,当真是动了心意。

他在我耳边道:“许久不闻嬛嬛的琴声了。”

我侧首滟滟婉然一笑,道:“便以此首《好时光》作一曲新歌罢。”

这一r的下午,玄凌一离开,我便匆匆去往眉庄的存菊堂。

此时午r正中,风和r丽,疏影斜斜。存菊堂中静无一人,唯见采月一人卧在堂外的庭院的横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脸上打着盹儿。我见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她,径自穿花分柳走了进去。

一时走到窗下,隐隐闻得有人语,依稀是温实初的声音,倒也不好擅自进去。又怕采月醒了乍然见了我要叫唤,于是便择了棵浓密的树暂避。

我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温实初道:“小主多痰是因为有些体气燥热,该吃些雪梨润一润也好,要不鸭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炖一炖吃,倒比药好。终究是药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还是在于养生。”

幽幽一声叹息,眉庄的声音竟然有些幽怨,“梨同分离。已经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了,你还要我吃梨?谁要梨呢?宁可这样让它体气燥热好了。”

风寂静,花飞也是无声。里头默默许久,温实初方道:“这话就象是在赌气了。那微臣给小主写个方子,小主按药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眉庄发出一声幽息的长叹,恍惚得象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庭院中寂寂无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杨柳后,不觉痴痴站住。

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这个寻常的午后,我忽然被这样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打动,不知为何,心里这样痴痴惘惘,再迈不动一步。

片刻,里头有人站起桌椅响动之声,我不愿当着眉庄的面与温实初碰面,更怕温实初看我的那种目光,忙悄声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葱笼之后。只见眉庄亲自送了温实初出来,采月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强打着精神。

眉庄站在垂花门前,微微笑道:“温大人今r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温实初用力作了一楫,唯唯道:“有劳小主举动玉步了。只是贵嫔娘娘的药还在煨着,怕小内监们不仔细看着,过了时辰就失了药x。”

眉庄脸s一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莞妹妹。只是这时候莞贵嫔颇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费心什么‘神仙玉女粉’了。何况莞贵嫔如今炙手可热,宫门的门槛也要被踩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着锦上添花去了。”

眉庄一番话说得尖锐刻薄,我暗暗心惊,昨r太后宫中知晓华妃复位一事是我进言之后,眉庄对我的不满竟如此之深了么?温初实咋然变s,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庄自己也晓得失言了,见他变s,颇有些悔意。于是缓和了神情,温言道:“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大人了。只是我不过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应当明白吧。”

温实初正s道:“延医制药本是微臣本分,就像微臣也潜心为小主取药请脉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锦上添花,只盼望无论是小主也好贵嫔娘娘也好,永无轮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r。”

温实初这话说得恳切,不止眉庄容s震动,我亦是十分动容。温实初虽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庄之诚,在这个人情冷暖的后宫里,亦是极其难得了。

果然眉庄再无二话,只道:“但愿温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视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温实初躬身道:“贵嫔娘娘与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尽心照拂玉体的人,微臣心中,别无他念。”

眉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同愣了一愣,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医慢走。”

温实初和采月离开,眉庄却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风地里,一语不发。

我见她如此,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然而转念一想,眉庄一心只为扳倒华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会糊涂至此?想必是恼恨我进言复位华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道:“姐姐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下扑了风就不好了。”

眉庄闻言举眸,见是我,神s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r怎么贵步临贱地了?不陪着皇上么。”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目前挽着她衣袖道:“姐姐先别恼,我今r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姐姐听我一言。”

眉庄拾步上阶,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醒来还要去太后宫中,你请回吧。”

我益发着急,握着她手道:“姐姐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姐姐都不顾惜昔r的情分了么?”

眉庄叹一口气,望着我道:“你进来吧。”

院中横榻上搁着采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庄与我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我想着缓和气氛,道:“姐姐宫中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侯着?”

眉庄转首看着别处,道:“今r是宫中发放夏衣的r子,我便让他们一齐去内务府领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处家大业大,人人都上赶着去。连内务府主事的姜公公都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

我脸上有些讪讪的下不来,道:“我晓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宠幸。那么姐姐这样说我,是为了华妃复位一事么?”我道:“我也不得已,谁愿意捧着杀了自己孩子的仇敌上位,也请姐姐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己,我何必走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并不亚于姐姐,难道可以容忍么?”

眉庄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我道:“那是为什么?”

我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缘故,我可以告诉她么?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泄露,当要如何?而眉庄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么?若她立刻三刻x子上来,谁又拦得住?而被华妃知道她复位的缘由以及小产、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么,以她的火爆x子,只怕慕容一族与玄凌翻脸的r子即刻就要到来。

我思索沉吟,瞻前顾后,到底也不敢全说了出来,只说:“姐姐三思。若今r不复慕容世兰华妃之位,只怕将来形势有变,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纵使姐姐今r得太后欢心,恐来r还是无力阻挡。”

眉庄不解,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冷冷道:“她今r是华妃,明r成夫人岂非更加简单。”我欲再说,她却摆一摆手,阻了我的话,道:“好了好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她顿了一顿,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见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势强,才要以华妃去讨好他们?”

我听到此处,满心满肺说不出的委屈难过,唤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儿就是这般不堪么?她并没有忘了当r是怎样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庄眼角颇有不忍之态,欲伸手握住我手抚慰,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她眼神有些许的游离,轻轻道:“嬛儿。从小我们就在一处,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个温婉贤良。你攻舞艺,我便着琴技,从来也不逊s于你的。后来一起入宫,你总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现在不宠爱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着我,嘴角溢上一缕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看着你,总觉得我和你差了许多。你有皇上的宠爱,有温太医的爱慕,有嫂嫂可以常进宫来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脸。样样皆是得意的了。”她的声音愈发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可是我,却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这样说,顷刻间,我与她,皆是无言了。

身前的老梨树开了满满香花,不负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树的冰皎玉。远远望去,似白s轻雾笼于半空之中。春光那样好,天s明净,rs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语明如翦,婉转滴沥的流莺飞起时惊动了天际下流转的晴丝袅袅,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轻贱了。

而眉庄,她是那样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与我坐得那样近,依稀是小时候,她和我并头坐着,一起叠了纸船玩。那里的水真明净,跟天是一样的颜s,眉庄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纸船放下水,她道:“r娘说了,这船放水里漂得远,以后就嫁得远,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脸,“眉姐姐不羞,就想着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恼,只说:“嬛儿,咱们的船要放得一样远,以后便嫁去一处,最好是兄弟俩,咱们就可以和现在一样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认真起来,认真了半r,忽然笑:“做什么要嫁给别人兄弟,眉姐姐嫁来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庄歪头想了半r,忽而又不满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别处,还是不能在一起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时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栩栩生动难以忘却。可此刻眉庄在我眼前,却只觉得我与她隔了那么远,从来没有这么遥远过。

春天这样好,可我心里,只觉得一层一层发凉。我凄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么?”

这样静了半r,眉庄摇一摇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生分不生分这一说。”她的眼睑缓缓垂下,“你回去罢。无事也不必再来了。”

我无奈转头,轻声道:“姐姐,终有一r,你会明白我的。”

眉庄仰头看着天,唏嘘道:“或许罢。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涩难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黄莲在口中,那样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涩。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门外想起一事。虽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会有人对她说,于是又转身道:“姐姐,恕我饶舌一句。这宫里,有些感情是不该有的。比如,别的男人的感情。”

眉庄闻得此话,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烫了一般,着意打量着我。她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傻子,也没有糊涂!这话,好好留着去劝你温太医吧。于我,你算是白说了。”

眉庄的话掷地有声,我心里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欢我来打扰,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r再来吧。”

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背脊,没有再回头。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过满地梨花堆积,迤逦出一道泪痕似的痕迹。我缓缓走出存菊堂,这个地方,我将许久不能来了。

身后存菊堂的大门“吱呀”微弱着一声关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注释:

(1)、杨贵妃有三位姐姐,皆国s,也应召入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每月各赠脂粉费十万钱。虢国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丽质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国夫人》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宛颜s,淡扫蛾眉朝至尊。”

(2)、唐玄宗词《好时光》。

卷一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桃花流水去

自眉庄处归来,我便终r有些闷闷的,那r去皇后宫中请安,眉庄不久便先辞了告退。我见她只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并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颇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见机知意,温言道:“沈容华最近对人总是这个样子,莞贵嫔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我勉强微笑,道:“大约是时气所感,眉姐姐的身子总不大好,所以有些懒懒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时气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娇贵,得好好保养,别和端妃一样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犹还可以,一朝提及,我骤然想起那一r玄凌对我说的华妃小产一事是皇后亲自所调的药,端妃不过是枉担了虚名,心里不由得砰然一动,暗暗心惊。皇后一向仁慈亲厚,并不苛待嫔妃以及她们所出的子女,虽然我小产之后她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又荐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于我。

我假意抬袖饮茶,微微举眸窥视皇后,但见她一双玉白纤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s,极鲜艳的一片片红,如剑荷的花瓣。双手尾指套的金镶玉护甲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动,便如虹彩辉煌划过。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双手,是如何调制那一碗置幼小生命于死地的苦涩汤药。尽管那是华妃的孩子,身为天下之母却为保全夫君的皇位亲手做这样的事,是怎样的爱或残忍?

我惶惑,若是设身处地换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汤药里加入一味红花或是别的?而这红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红的指甲是同样的颜s?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贵嫔怎么在发呆了?不必为沈容华的身体耿耿于怀了。听说贵嫔宫中海棠花开得极好,今r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宫中闲坐吧。”

我忙回过神,笑道:“皇后与诸位姐姐雅兴,妹妹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离,莹心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充盈内室,清幽香气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兴味盎然,道:“海棠为花中佳品,娇而不媚,庄而不肃,非若他花治容不正者可拟。贵嫔的棠梨宫的确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的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当r指了这棠梨宫给臣妾,臣妾又安有今r美景可赏呢,正该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着湖水s寿山福海暗花绫衣,一双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动,一手指着我笑道:“咱们后宫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说话最让人听着舒服。”

欣贵嫔抿嘴儿一笑:“我们淑和帝姬如今五岁大,满嘴里咬着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说,众人皆笑了出来。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说话最爱取笑人,妹妹生x耿直,说的是甜话也是实话。这实话若是听在合心人的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听在心有别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总是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浆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这话又象是拐着弯儿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弯了一枝海棠花轻嗅,回首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的话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欢的人便说是甜,不喜欢的就觉着酸涩。不过是各人的心思罢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说得不错,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罢了。”

她的笑微有些讪讪的,随手自盘中拈了一颗樱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着她但笑不语。

棠梨宫毕竟狭小了些,我进封贵嫔之后也未曾着意加以修葺,只把原来“莹心堂”的堂名换作了殿名,此时皇后带着四五个妃嫔,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宫婢,云鬟雾鬓,香风影动,又命了年幼的宫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时间莺声笑语续续不断。

正热闹着,忽闻外头一声大哭,原本守在外头的宫女内监一同喧哗起来,皇后隐然蹙眉,我压住不快之s,低声问槿汐道:“什么事?”

话音未落,却见仪门下奔进一人来。我登时喝道:“谁这样无礼!外头怎不拦住?不晓得皇后娘娘在这里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声:“贵嫔娘娘——”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气又急又心疼,忙着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来,道:“现放着皇后和几位娘娘在这里,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么事闹成这样?!”

嫂嫂被人搀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样,满面风尘仆仆,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一件宽松的绉绸外袍被揉搓得稀皱,四个多月的身孕体量一望即知。头发散乱披在身后,虽然凌乱狼狈,然而双目灼灼有神,大家风范犹未散尽。嫂嫂见皇后和几位妃嫔皆在,忙整衣退开一步,施了一礼。然而一见我,眼中泪水滚滚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请娘娘为妾身做主。”

我劝道:“嫂嫂有话好说罢,何苦来。”于是命槿汐亲自安置了她坐下,我问道:“究竟是什么事?皇后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说了来,必定会为你作主的。”

嫂嫂大声悲哭,喊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仅凭‘七出’之条就要休妻,必须高堂应允,族中共同议定。

我一惊,与皇后互视一眼,忙问道:“这是为什么缘故呢?”

嫂嫂一时语塞,却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随她一同进来的侍婢道:“听说那边也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少爷rr嚷着要纳……那个女人为妾入府,少夫人虽然气愤不过,为着她好歹怀了少爷的子嗣便去看她送些补品,谁晓得那女人十分嚣张,对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气之下就推了她一把,当时她还神清气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r一早竟闹了起来说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产了。少爷大怒马上就下了一纸休书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声痛哭不已,举手抹泪时衣袖一松露出几条紫青伤痕。我眼尖,一把卷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这是怎么回事?”

嫂嫂见实在瞒不过,抽抽噎噎道:“为着我不肯,夫君还动手了。”

欣贵嫔在一旁“嗨”了一声,快言快语道:“这算什么男人!这就动上手了?谁晓得那孩子是怎么掉的,再说生下来也不过是个贱胚子。甄夫人这还有着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颜悦s道:“欣贵嫔x子急,不过有句话也在理,那孩子怎么掉的还是个未知之数,怎么好贸然就休妻。何况那个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难道少夫人肚子里那个就不是么?这也未免太鲁莽了。”

陵容默然听了许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罢。”

陵容方说完这一句,外头小连子进来道:“启禀各位娘娘。外头侍卫说甄大人来了,急着求见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连子道:“是我们娘娘的兄长甄大人。”

嫂嫂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进宫来了,只怕非要休了我不可呢!”

我听得哥哥来了,不由气得柳眉倒竖,道:“这个糊涂人,竟被迷惑至此!宫里也是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么?嫂嫂别慌。他来得正好,看本宫如何给他一个明白。”我向皇后道:“娘娘是后宫之主,这件事既然闹到了这里,就不是臣妾一个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闹到了眼前,本宫也不能撒手不管。去请了甄大人进来吧。”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兵甲尽卸。”

小连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贵嫔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们不宜无故会见外男,先退居内堂了。”

皇后颔首道:“好。且去里头避一避吧。”说着我便让浣碧引了她们三个进内堂休息,她们的宫女也尾随进去。

嫂嫂见了哥哥气势汹汹进来,先怯了几分,起来行了妻子见夫的礼仪。哥哥却掉头不顾,只向皇后和我行礼。

皇后见如此也皱了眉头,一时也未发作,只宣了哥哥一边坐下。我不免话中有气:“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r,哥哥在人前就是这样待她的吗?那么人后之状可想而知。”

哥哥不闻则已,一听之下瞬间变s道:“娘娘是臣的亲妹妹,怎么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r,难道佳仪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亲生孩子么?!”

我自幼备受哥哥疼爱,进宫后兄妹间亦多了几分君臣之礼,何曾被哥哥这样当面顶撞过。登时心头怒火涌动:“哥哥说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妇、你的结发妻子,怎好说旁人!那么哥哥眼里只有那个烟花女子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么?”我强压着恼怒,道:“何况这孩子怎么掉的还不清楚。嫂嫂从无大过、又有着身孕,难道哥哥忍心将她驱逐出门成为弃妇?”

哥哥目前一步,冷然从怀中掏出一纸雪白纸张,往嫂嫂面前一掷:“这是休书!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爱妾幼子,我不愿再见你这蛇蝎妇人!”

皇后面上肌r悚然一跳,咳了一声严肃道:“本宫与贵嫔面前,甄大人也该注意言行。不该失了人臣之份。”

哥哥恭身道:“是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训。”

嫂嫂掩面哭泣,泣不成声,委顿在地上。突然一个转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树上撞上去。眼看就是血溅五步,我吓得脸s也变了。幸好小连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挡在了树前,嫂嫂这才幸免于难。

哥哥虽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恶之情立时溢于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当真是个无知妇人!俗气可恶至极!”

如此场景,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痛心不已,又听哥哥出言无状无情,心痛之外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从未听闻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闹出人命不可么?皇上和亲家薛大人那里又要如何j代。”

哥哥只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贱人杀害臣的骨r,臣势必不与她再共处!”

我气得说不出话,皇后着力安慰,嫂嫂抢地而哭,众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劝了下来。一时间场面混乱,正当此时,陵容忽然闪身揭开帷幕,自内堂翩然而出。陵容排众而上扶起嫂嫂,轻柔道:“少夫人切莫太伤心,好歹有皇后和贵嫔做主呢。少夫人什么也不顾了,也得顾及腹中孩儿啊。为娘的十月辛苦,难道就要这样一朝断送么?何况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声就算是赔进去了。少夫人不可轻贱自己x命啊。”说着抬头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闪躲,只避身不去看她,只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见了陵容,不觉微微一怔,她身边的侍婢已然“咦”了一声,好奇出口道:“这位小主与那个佳仪姑娘真有两分像呢。”

嫂嫂一愣,立刻厉声呵斥道:“不许胡说冒犯小主。”说着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规矩,叫小主见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摇头,用自己的绢子为嫂嫂拭去面上泪痕,道:“不妨事的。但请少夫人与我一同入内洗漱整齐吧,这样恐奴才们见了笑话啊。”我略点头,嫂嫂依言进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几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虽未见过大人口中所说的佳仪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风华佳人。只是我冒昧奉劝大人一句:新欢虽好,也切莫忘了旧人啊。难道大人全然忘了昔r旧情么?”

哥哥神情颇有触动,刹那无言以对,只立在当地。陵容也不再多言,只扶了嫂嫂施施然又复入内。

一时场面清静,我好言相劝道:“安小媛的话哥哥听了也该醍醐灌顶了吧。本宫劝哥哥一句,这孩子怎么没的尚不可知。哥哥与她来往不过两月,怎么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没了,安知不是有什么诡计在内。嫂嫂向来贤淑,哥哥若要纳妾必不会反对,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经聘了来,怎么也得等嫂嫂生产完了出月才好。为一个出生卑贱、倚门卖笑的烟花女子闹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么体统呢。”

哥哥先还静静听着,末了渐渐泛起痛恨之s,生硬道:“贵嫔娘娘要维护薛氏也就罢了,何必句句针对佳仪。人人觉得佳仪出身卑贱,臣却觉得她良善温柔就好。娘娘对自己不喜之人说话这般刻薄,恕臣不敢听闻。”

我顾着皇后在侧,极力忍耐道:“那么哥哥妄听人言而要休离结发妻子,本宫就更不敢听了。既然哥哥说佳仪是良善直人,那么试问良善之人是否应当驯顺于正妻,怎么会挑拨得父子失和、夫妻离异呢?”我越说越是激愤,红了眼圈道:“本宫瞧着哥哥倒象是冲着本宫来的,难道哥哥耿耿于怀的是嫂嫂当年是本宫所指,不称你的心意么?才要借着今r此事泄愤。”说着心下难受,不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皇后见我难过,忙拉住我低声道:“你瞧瞧你这和事老做的,没劝和别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还怎么劝人呢。”于是回头申斥哥哥道:“甄大人虽是兄长却也是臣子,在贵嫔面前怎可这样无礼犯上,忘了君臣之仪!”

哥哥昂然道:“既然贵嫔娘娘自己说了出来,臣也不用再掩饰了。当年娘娘一意孤行为臣选娶名门,却不顾臣与薛氏素未谋面就草草定下亲事,以致有今r之祸。臣忍耐至今,断断不能再和薛氏共处,也望皇后娘娘明鉴。”哥哥说了这番话出来,自己也平静了许多,只是目sy沉,似有乌云层迭。

这样冷寂而疏离的相对,只听见内堂有茶盏碎地之声,嫂嫂冷然而出,神s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面s苍白如纸,拍手道:“好好好!今r你总算说了出来。原来咱们夫妻相处r久,你总是对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与你成婚以来一直恪守妇道、孝养尊长。今r你说得明白,心中从未有我,咱们再做夫妻也是无益,不用你一纸休书——甄珩!我与你恩断义绝便了。”

嫂嫂容s如纸,长身玉立,楚楚可怜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坚毅。我唯觉得心酸不已,拉住嫂嫂道:“本宫可以没有不顾亲情的兄长,却不能没有情谊深厚的嫂嫂。哥哥有今r之言全在本宫,既然嫂嫂与他恩断义绝,本宫也不能再与这样的兄长相处了。”我抹一抹泪痕,指着殿门道:“甄大人如此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本宫不愿再见你,兄妹之情至今r便了。大人走罢。”

众人见此情此景,吓的一声也不敢言语。皇后道:“甄大人糊涂了,贵嫔你也气糊涂了么,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天伦亲情,难道要为一区区女子而葬送么?”

哥哥沉静片刻,目中尽是沉重的冷淡与疏远,他扯直了袍袖,稳稳施了一礼道:“人人与臣绝离不要紧,臣只要佳仪一个。臣告辞。”说着再不回头,阔步走出了棠梨宫。

我伤心难抑,哭道:“皇后可听见他的话了,臣妾从此再无兄长了!”言罢凄然转首,与嫂嫂抱头恸哭。皇后与敬妃、欣贵嫔皆是唏嘘不已。陵容依依站立旁边,只一脸平静如水的沉默。

自哥哥一闹离去后,我受了气恼又着了风寒,加之春末夏初时候天气反复,这风寒也好得慢,许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下去也没个动静,到五月里换了单被,依旧总是咳嗽着不见大好。

温实初来为我把脉时只说:“娘娘身子不错,好好养着吧。”

我道:“就是有些头晕,温大人为我配制的那些汤药真是苦得难以下咽,还不如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着甜些,但又甜得发腻。”

他笑:“那就改吃药丸吧。”

我轻轻摇着纨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吃什么总觉得没有味道。”

温实初一哂:“娘娘向来有滞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故而吃腻了胃口吧。”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j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什么‘素j’、‘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温实初道:“吃些开胃的凉菜吧。”他忍俊不禁:“娘娘要是不嫌酸,就吃人r做药引吧,保准什么病也好了。”

这话说的本是玩笑,却见湖绿纱软帘一动,陵容已经进来了,她笑吟吟道:“温太医在这里,姐姐的病就该好了。”

我招呼她坐下,又问温实初:“眉姐姐近来身子如何?”

温实初用软布擦拭着银针,道:“近来容华小主身子不错,微臣就没有时常去请脉。”

我看他一眼:“这便好,有劳温大人了。”

温实初一走,陵容方道:“听说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备了清淡的小菜,姐姐尝一尝吧。”说着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r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却她的一番功夫,又见她神s殷勤,便耐着x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艺真好。”

陵容仔细看着我吃每一样菜肴,见我满意微笑,方道:“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时新蔬菜,这边天气冷些正当时令,妹妹想着姐姐得了风寒,必不爱吃油腻的,幸好这些姐姐还愿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的快了。”

我颇有意味地一笑:“果然味道是极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欢,自当不辜负妹妹的手艺。”

陵容仿佛听不懂一般,羞怯道:“姐姐这是笑话我么?这是我专门为姐姐准备的心意啊。”

我只是微笑着,絮絮扯了别的话说。

闲着无事的时候,便自己拨弄琴弦。“长相思”的琴声袅袅,瞬间浮上心头的,是那一r月下琴声与箫声,记忆里连月光亦是袅袅。

他说,清视贵嫔为知己;

他说,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如此一沉思,这样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便似乎还是置身那秋意深浓里,桂花静静的,一朵一朵无声地落在衣襟上,连如丝七弦也荫生了松风竹霜之寒。

这般想着,自己也猝然心惊起来,冷不防浣碧进来,一脸担心无奈道:“府里来的消息,少夫人回娘家去了就再没回来,少爷更是rr混在外头不回府,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呢。”她顿一顿,道:“老爷已经扬言,不要少爷这个儿子了。”

我心下一动,愀然不乐,道:“浣碧你看看,两个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还如此不争气,可要怎么好呢。我们两个在宫里,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浣碧劝道:“小姐不要气恼,等老爷消了气转圜过来就好了。等有一r少爷想明白了,再去接回少夫人,不就一家和睦了么。”她面s有些惊惧,道:“回想那一r在咱们宫里,小姐和少夫人、少爷闹成那样,想想还是后怕。”

我摇头气烦不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哪里瞒得住,我听皇上说外面也是闹得沸沸扬扬的,满城风雨,都在看我们甄家的笑话呢。”

浣碧抿一抿嘴,低声道:“宫里头也传得很不堪呢,只怕华妃宫里得意的要死。”

我不动声s,只说:“我身上乏了。”转而目光凝滞在琴弦上,复又有些不着底的害怕,于是道:“这些r子我不爱弹琴,你把琴收起来就是。”

午睡一觉睡得香甜,醒来身上还是懒懒乏力,新换的撕帐重叠垂下,仿佛有一人立在床前。我蒙胧着,只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药中微有血腥之气,和草药的苦涩辛香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奇妙。

我随口问:“在炖什么药?”

却是陵容的声音温温然响起,掀起了帐子道:“姐姐醒了?”

我微有诧异,问:“你在炖药么?”

陵容轻轻微笑道:“是妹妹在自己宫里熬的药,拿来姐姐这里温着。”她的笑有些勉强,“温太医给的方子,姐姐喝了就会很快痊愈了。”

我不解道:“温太医并没有开新的方子给我啊,妹妹哪里来的药呢。”

她起身端起紫砂药壶,倒出一盏浓黑的药汁,行至我身畔坐下,恳求道:“姐姐喝了罢。”

药端得近,那股腥气愈发重,我惊疑不定,道:“这是什么药?”

陵容小心翼翼捧着喝了一小口,道:“姐姐别怕,妹妹已经喝过了,没有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盯着她打量不止,陵容楚楚一笑,道:“姐姐难道不信我么?”她一抬手,手臂上一圈厚厚的雪白的纱布赫然在质料轻薄的衣袖下显现。

我顾不得喝药,握住她手臂道:“这是怎么了?”

陵容急急扯了衣袖裹住遮掩,道:“没什么,不小心伤到了。”

我不容分说,握住她手臂不放,那纱布缠地厚密,可依然有血迹隐然渗出。我心底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你的手……”我惊疑着,把目光投向那一碗浓黑的药汁。

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