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爱,是无法停止(1/1)

第二十五章 爱,是无法停止

顺治十六年正月十七,被风雪侵袭长达双月的北京城终于迎来了暖阳。

午后的慈宁宫花园人烟稀少。这座花园建来是为历代先帝遗妃修花踏春之地,因太宗后宫稀缺,而能活到如今之人更只余三四。相对于顺治后妃开放的御花园,体制所限慈宁宫花园更是少有人影。

临溪亭建在矩形水池之中一单孔砖石桥之上,汉白玉砌成的亭栏下,因着寒气池中并无锦鲤游曳,窗外也非锦团红绿,却也松柏苍劲,假山可绿。

亭子三窗紧闭,只余了一面向南开着。里面燃着二个小火炉,身在其中吟词做画到也不觉得冷。

顺治帝诗笔正浓,坐于案前舞笔戏墨,细看之下正是那首南唐李后主的绝作《虞美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孔四贞依着窗,默念于心,不经心内一阵不郁。不想挠了这难道的清静,于是开了口:“皇贵妃近来身体可好?”

顺治顿了顿笔才复笔:“太医说春来这病症才能过去。哎,所以朕总盼着暖春早早些。”

四贞见他写毕停笔,拧了温帕递上前:“快了,也就这十几日了,您也别急。”

顺治净手后躺于榻上,招了手让四贞坐在榻边,单握着她的柔夷。

“宛珍——怕是知道了……”

四贞见顺治愁了眉头,自个儿也难掩焦神。

“她——是聪明的……确是瞒她不过。”

“朕总想着,她……多一日不知便快乐一日,却不想……”

四贞紧搂着偎于她怀的天子。

两人自小相伴,四贞再清楚不过他的性格。爱着一个女人,还有了一个所爱女人与他育合的阿哥,他曾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可如今,那女人一日日消瘦,孩子也没等保住,最为脆弱的心房何以维系?

然四贞亦不是石头,这男人每每受伤总靠着自己依偎,然自己见他爱、见他痛、见他苦又有何人替自己抚平这份被迫承受的情伤?

如此想着,便有一丝愤恨涌上心头。不免想起了博雅娜“值不值得”的论调。这个男人,自己爱了这么久的男人,真的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吗?他,可曾想过自己的难处?思过自己的情何以堪?又可曾有一刻为自己谋个未来?

越想来,心里的躁气只是越大。

“这半年来你多在皇后那里走动,所为何故?”

顺治闪着疑惑的双眸自下而上的看着四贞。

“皇后?”

“嗯。”

“她那里安静,没有什么胭脂味儿。而且她也安静,不会像那些嫔妃似的直往朕身上贴要朕宠幸她们。朕白日里要为国事分神,还要念着宛珍的身子,到了其他宫里连个安眠觉都不能的。只好躲在皇后宫里。”

四贞听了他的话,吞咽了一口浊气,涩然夹杂着一种往日里没有的排斥与厌恶。

福临啊——你不过是如此……如此为帝、为夫、为家、为子……又怎可为我?

四贞推开顺治站起了身,转身向亭门而去。

“四贞?”顺治不明所以,起了身向四贞伸着手。

两行泪由孔四贞的眼眶滑落。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贞儿?——”顺治紧跟而来依着孔四贞,从背后搂紧了她,“连你也要一声不响地背离了朕吗?连你也要离了朕吗?贞儿贞儿,朕不许,朕不能没有你……”

真的不能没有吗?

四贞很想反驳,却无法抛弃这个哭得伤心的男人。明明,他的眼泪不是为她流;明明,他不是如爱一个珍宝般爱自己;明明他不是只把她当做一个女人般爱着;明明……

可她就是放不下他……放不下这个懦弱、偏激、长不大、喜怒不定、愤世忌俗、优柔寡断、刚裹自负的福临……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有那么多缺点,为什么自己还要爱他呢?留下来陪他?没名没分苦苦地爱他、陪他?!!!

孔四贞无声哭泣着回身抱紧他。

真的很伤心,很久没有这么放肆地哭过,一直坚强,坚强,坚强……坚强地守在他的身后,伸手可以扶及的距离,却始终只是个背靠而不是爱人。

等着四贞哭罢再去看眼眶湿润却目光疑惑的男人,不禁满胃苦水,冲这个什么也不懂的男人苦笑:“好了,回去吧,你离了这么久,怕是宛珍要等了。”

用帕子释了释这个男人的脸,再替他理了理衣饰,开了门,轻推了推他。

“四贞?”

“嗯?”

“你——没事了吗?”

“……我能有什么事儿。去吧。”

“嗯,那朕走了。”

顺治放了她的手,跨出了门,很快消失在一片苍白之间。始终不曾回头。

翠嬷嬷走了进来,搂着四贞,轻语着:“格格,我可怜的格格,您这是何苦呢?”

“……嬷嬷……”

“嗯,嬷嬷在这,嬷嬷永远在这儿……”

“呜……嗯……我是和硕孔格格……是父王最骄傲的女儿……嗯……我不需要……别人同情的眼泪……我需要的从来不是福临的眼泪……”

宁芳靠在临溪亭外南边的木柱子上,潸然泪下。紧咬着唇,不发出任何声音。

何苦……何苦呢?

爱情是什么?就是如此一次次付出与回报吗?

这么个通透的孔四贞,什么不明白的孔四贞,怎么就能如此呢?

泪水总有停罢时。四贞止了泪,遣了翠嬷嬷回去使人打水。见翠嬷嬷走远了,近了那洞开的窗,果见窗一侧哭累了还在抽泣的宁芳。

“要躲也躲远点,哭声是止了,只那抽泣声忒大了去,平白扰了我难得的清静。”

宁芳见被发现了,也不躲不忍了,绕进了亭内只抱着四贞大大地抽泣,还把眼泪抹在对方的衣服上。

“看看你这妖娥子,白白祸害我一件旗装,怎么陪来?”

“嘁——不就是一件衣服,我那有的是,不要说你看上了,就是你全要了去我都不打顿一下。”

宁芳本是想由着四贞的话头逗乐她,却不想四贞听了不但没乐反愁苦起来。于是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自己的衣服不都是皇后的衣服吗?这不是激犟对方嘛。

“我——”

“四贞知道,你没有那意思。”

宁芳双手握紧了对方,双双坐在榻上:“四贞,你是个好姑娘,真的,是最好的姑娘。不贪名、不记报,只是付出,只是默默爱着、付出着……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没有资格说你什么……只是,我真见不得你爱的如此——不得善果……我们不求什么付出一分得到一分,也应求一个付出就有一半的回报。四贞,如果他只爱董鄂氏,如果他真的依重你,就应该早早放了你何以叫你你如此等待?”

四贞反过来握着宁芳的手,只是低着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爱他,是我唯一能做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爱着谁,他如何对我……我有什么不知的?”四贞的手背上渐渐湿了,“知道又如何?能管住心去?能止了情去?……如果能不爱,我又何尝愿自己如此沉沦?……不是不想停止……而是——无法停息……爱有多深,就有多唾弃自己……可我真的没有办法!……爱已经是我的全部……我的全部那……爱,真的很痛……很痛……你……还是不要爱的好……”

四贞一直安静地哭,两双手只是不停湿漉着。

宁芳紧抱着四贞的双肩,一个哭得放肆,一个哭得隐忍。

亭外的寒风吹散了亭内的暖气儿,一团融散的雪团跌落而下,惊吓了池子里仅活的一尾硕大的锦锂。

远处,指了人并自个儿抱着一堆物食回来的翠嬷嬷的身影近了,还跟着永寿宫的一等大宫女素心。

玄烨掀了帐帘,正要上床,就见床上的女人裹在被子里,一双紧闭的眼睛比平日浮肿,连着前两个月不好的睡眠留下及深的印影。把抵上床的左腿缩了回来,披了外衣出了内殿。

外室的素心还没有更衣入睡,见三阿哥出了来,忙停了手里的活。

玄烨也不坐:“你们主子今天去哪了?”

素心知是三阿哥瞧出了不同,于是回禀道:“去了慈宁宫花园,遇到了孔格格。”

玄烨一听,慢坐了下来。

“你们主子近来同孔格格走得很近。”

“是。回三阿哥,主子在宫里没什么人可以说话的,同孔格格很是投缘,每次见了面回来都心情极好。”

“……可知今天她们谈了什么,惹你主子伤心。”

“回三阿哥,奴婢不知,主子留了奴婢在吉云楼,自个儿去寻孔格格。而后迎到主子,就见主子并孔格格双双似是哭过。”

素心自从跟了主子,就渐渐明白这只五岁的三阿哥得厉害。再加上主子对三阿哥没有设了任何防而三阿哥也确对主子真心胜亲母,于是更不敢小瞧了他去。于宫廷斗争,三阿哥只会有益于主子。所以素心该说的一句不少,不用说的一句不多。见三阿哥低首沉思,立在远处也不打扰。

只是须臾,玄烨从那专为他准备的垫高了榻脚的铺着毛皮的椅上下来。

“以后你要贴身跟着皇后,不能因为她不让你跟你就离开。后宫是个什么地方你自有脑子,你主子要是出了事,你这永寿宫一等大宫女还能有活头。”

玄烨再不理素心,入了内室。

过了多时,素心才察觉洗过脚没穿袜的下肢冰冷,于是去了外衣偎进被里却不敢睡严实。

平日只有皇后自己一个人睡时,素心渐渐可以睡个整觉,主子并不起夜,几乎一夜到天明的好眠。只皇上或三阿哥来时她才留了一分清醒。

今日被三阿哥一提,素心不禁醒觉。

是呀,这紫禁城是什么地方?若是真叫主子出了事,即便皇上留了自己全尸,三阿哥还能饶了她去?

素心想起自己刚入宫的那个秋天,御花园的那几棵枫树分外火红,一阵风吹过,唰唰地飞落而下,铺层在暖石的纹路地砖之上,煞是好看。她踩着落叶儿近了浮碧亭,就见前方站了不少人。一个着装品级不低的宫女正被人按倒在地,领着杖责。

啪——啪——啪——,一声比一声沉闷。

前方一位嫔妃见那宫女压抑得凄惨,低首看向身下。

原来,有个三四岁的小娃立在那嫔妃身边。他着着阿哥式的红衣锦服煞是可爱,只是那时面无表情,眼神也不知凝在哪儿。

“三……三阿哥,娟儿可能真不知,不如——”

“额娘,”那小娃连眼光也没有收回,“不知便不知,知也是知,何必太执着。今日她不认,不代表明日儿她不认。即受了刑,那就受着。本阿哥要是错怪了她,明日再理论不迟。不过,今日这杖责是必定要受的。”

廷杖的太监耳尖,听了三阿哥如此说,更加了劲儿动刑,直打的原还喊冤的宫女直嚷着饶命并承认是她所为。

三阿哥听了,并不怎么在乎地一笑,却并未叫停。于是那杖棍依然续着,直到那宫女无力叫喊,直到那宫女没了气息……

一名小太监弓了弓身,说是受结了。那小娃儿也不去看一眼,还是凝视在不知名的地方。

“额娘,天也凉了,你早些回宫吧。奴才没了,明日再使人去教养司讨几个干净的回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们还站着做甚?还不伺侯着佟妃娘娘回宫歇息。”

忽拉拉一群人走了太半,那小娃儿立在当下像是处厌了,才领了人离去。临走开,还回头看了素心一眼,那眼里,什么也没有,却空得可怕。

素心久久地瘫坐在地面,身下的枫叶随风而去,不远处那塌血鲜艳得可怕。

此后,素心就认识了这位三阿哥,每每总是绕着他走。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受灾流离的日子还少去死人吗?可这之后,她才觉得,宫里,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收了回忆,素心定了定心神。

还是老实点好。皇后主子虽是心善的,可三阿哥……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被角,存了七分的心神打着盹。

玄烨入了帐,却见宁芳睁着眼睛盯着帐顶。

“吵醒你了?”

宁芳用被子把上来的玄烨裹好,搂着他:“没有,自个儿醒了。”

玄烨搂着她的手臂:“丑死了。快睡吧。”

宁芳没像往日那般打了这小子。

“……皇上真的爱董鄂氏吗?”

“……”

“……他真不是个好男人……好男人不是应该只爱一个人并与其他人划开界线吗?……好男人怎么会令自己爱的人消瘦也让爱自己的人受折磨?……爱……怎么变得如此沉痛?……不是应该……是快乐的吗?”

玄烨并不回答,宁芳只当他是睡了。

真是的,只是一个没爱过不知道什么是爱的女人,同一个才五岁的男童讲这些干什么,她自己不明白他就能明白去了?

宁芳明白自己那个时代的爱情标准是不能拿到如今来审视的,因为这里不存在一对一的体制。这里也可以有爱情,却可以是一对多的。没有女人会去说爱我就给我唯一,她们的爱情超乎宁芳认知的全然付出与隐忍。不会要死要活,不会追讨为什么你付出的永远比我少,不会先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了才来同你花前月下,不会因为感情出了轨便能一离了之……难道,这里女人的爱情观才是伟大的爱情吗?是牺牲与奉献的爱吗?

如果不是,如果她们只是一群可笑的女人,是不值得一提的错误爱情观,那为何自己会痛,自己会痛着流泪,自己会痛会流泪会不忍、会觉得她们是那么令人难以触及的高度?

宁芳还在纠结,却被人抓住了襟沿。

“我要听曲子。”

“……嗯?”

“听曲子。”

“……听什么?”

“……那首英文歌。”

……

宁芳的脑子有些死机。

“you are my sunshine.”

宁芳的思路还没转回来,也没发现三阿哥怎么说了英文,却在还处于纠结的意识里抽出了些许习惯的顺从。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

pleaes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能不能唱快点?”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再快点。”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快!”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快快快。”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宁芳越唱越快,这首原本被范晓萱唱得寂寞与消沉的曲子已经完全变了调,俨然成了首舞曲。

等宁芳的脑子终于清晰的查觉了,喷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个死小孩,有这么唱歌的嘛。”

“爷喜欢,不就能唱成这样。不错,比开始好多顺耳多了。”玄烨在宁芳怀里挤了挤,“就这么唱,多好听。”

宁芳很想敲敲这小子的头,却只是裹了裹他,也明白他是见不得自己总想些不高兴的。

四周很安静,只余两人湿热的呼吸。

疲倦很快袭上宁芳,她,累了。

“……皇额娘?”

嗯?

“自己快乐就好。其他人,都不重要。”

嗯。

宁芳已然睡了过去。

玄烨隐在她的怀里,灯光忽闪,安宁,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