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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玉佩,那些上折替陆策求情的廖廖数名官员中便有一人走了出来,跪禀道:“微臣斗胆问一句欺君这样大的罪名,未审未问,只凭石御史那两本弹劾奏折就下来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天子亲审

一石击起千层浪,这朝臣一句话出去,原本安静下来的又起了隐隐的骚动,虽然仍旧没有人敢说话,但谢正瑞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每个朝臣脸上的表情,他们都有想说话的欲望,只是有的跃跃欲试,有的踌躇犹豫。若是往常,他早就容他们畅所欲言了,只是现下他自已心里不痛快,就偏冷眼瞧着不吭声。

上了折子替陆策求情,结果却在圣上面前讨了个没脸,沈缘知道上头高坐的那位主儿一向不喜欢墙头草式左右摇摆的人,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跪奏道:“圣上是不是该把陆策和涉及这件事的人都唤来问问,审个清楚明白?”

左丞相一开口,有些性子直爽冲动的朝臣就跟着附和,呼啦啦一下子跪了一片。谢正瑞心里加倍气恼,冷哼一声道:“怎么,你们都把朕当昏君?认定朕就没审没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跪下来,齐声口称,“不敢!”

“嘴里说不敢,心里却定是如此想!”谢正瑞冷笑着就给所有附和的人都定了罪,气头上不及想,就出言道:“好!就当众审一次!”

“石磊。”

“臣在。” 石磊擦着冷汗跪了下来。

“你去把那姓裴的琴师给朕带来!要快!”

“臣遵旨……”石磊答的响亮,心里却暗自叫苦不迭。他曾在沈梦宜的授意下亲自去见过那裴景轩一回,但那人病仄仄的模样,对他又爱理不理的,他还真怕此人面圣时会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惹怒了圣上,最后倒霉的还是他。

石磊退出殿外后,在等待的过程中,殿内的气氛又再次变得沉寂起来,每个人都在默默的想着心事,他们倒不是太过关心陆策的生死,而是在猜测经过此事之后,朝堂上的局势将会变化成何等模样。

谢正瑞最近身体实在不太好,坐久了就支持不住,干脆撂下这些朝臣,自已先避到殿后去歇息,让内侍候着裴景轩来了再传话。

半卧在软榻之上,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他忽然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头,着实想不通陆家为什么要这样做,以退为进固然是一种手段,但陆家三代为官,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脾性,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只有吃亏的份!如果说陆家的底牌是裴景轩………

这不可能!谢正瑞早让暗卫查得清楚,知道确有裴景轩这人,甚至知道他上石府与沈梦宜私见过一次,从石府回去的时候,陆策的贴身小厮洗竹还去找过他,而裴景轩答允沈梦宜,拒绝洗竹的那两次谈话,也被暗卫们照实记录下来,交给他过目,因此,他对定下陆策的罪是胸有成竹,但是他心里十分厌恶沈梦宜的多管闲事,若不是看着贵妃和沈缘的面子,早就给她点教训了。

谢正瑞百思不得其解,开始有点躺不住了,站起身来踱了两圈,又觉烦躁。说实话,撇开陆家的原因不谈,陆策本身的才能也是他一直看重的。

前阵子的极力打压,甚至明知沈陆两家联了姻,他还要假装不知道,仗着要丢掉皇家的脸面,安排安宁公主下嫁,拆散沈梦宜与陆策的亲事,都是为了磨练并保全陆策。

他是将陆策当作丞相人选来培养的!一方面要锻炼出他沉稳执重,遇事不惊的心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他卷入朝中派系势力的复杂争斗中,能处在一个相对中立的位置。这样待他百年之后,不论继位者是谁,朝中局势将如何变幻,都能确保他不受涉及。到时候,继位的君主再对陆策重用提拨,便会被他当作是知遇明君,尽心辅佐。可是谢正瑞万万没想到,明明策谋好的事情,竟因他的一时冲动而出了岔子。

谢正瑞越想越懊恼,对陆策更是恨得牙痒!若不是他唆使朝臣上折弹劾,情况又怎能演变成眼下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天子无戏言,他又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必定会被朝臣们暗中取笑,让陆策加倍得意!但一会裴景轩若是当着朝中众臣坐实了陆策的罪名,他就更加无法收回成命了!

左右为难!谢正瑞来回踱了数圈,愈发焦躁,想了又想,终于决定……

派人在路上把裴景轩给杀了,来个死无对证!

再让陆策在天牢里蹲上一两个月,尝点苦头,到时要不要赦免他,看情形再说。

赐温柔鸠酒一壶,白绫三尺,匕首一把,让她自已选择死的方式,一了百了。

“来人啊………。”谢正瑞打定主意,开始唤人。

候在他身旁的内侍急忙低头答允。

“你去………。”谢正瑞话未说完,门外一个内侍回禀道:“圣上,那姓裴的琴师已至殿上。”

谢正瑞大讶,失态道:“这么快!”

那内侍一怔,不是圣上他自个说要快的么?此刻怎又嫌怨?他当然不敢质疑,只低下头应道:“是。”  谢正瑞点了点头,迈步往外走,心中的恼意又起,猜测着究竟是哪个混蛋巴不得陆策早点死。石磊?有可能,只要觉察出沈梦宜对陆策的爱恋,他必然恨不得让陆策死。沈梦宜?也有可能,上回陆家毁亲的事,她一定羞恨之极。

陆策…………。

想到这里,谢正瑞不由愣了愣,诧异自已怎会有如此不正常的想法。哪有人会巴不得自已早点死?这太可笑了!他咧了咧嘴,却发现自已露出的只是苦笑。

裴景轩此刻跪在殿内心里忐忑惊慌又不安。他今日只是像往常那样出门去买点东西,谁知走到半道上就被人拦住,接到了一辆马车上,带到了皇城外面。及至下车,还没来得及辨清身处之地,就撞上面带急色的石磊,然后又莫名其妙的被带到了宫里,朝见天子。

身侧是文武百官,那上头坐的是天子,裴景轩紧攥着的手心里都出了一层簿汗。沈梦宜只说圣上或许会派人询问他,却没说过会亲自传见他,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完全无措。

“你就是裴景轩?”

头顶传来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裴景轩按捺住心里的紧张,磕下头去,答道:“草民正是裴景轩。”

“唔。”

裴景轩听得皇帝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敢问,头垂得更低。

当着众朝臣的面,谢正瑞无法流露出心内的悔意,也不能明显偏向陆策,只得继续问下去,“石御史在奏折里说你曾在陆策的府中教琴,此话可真?”

“回圣上,确有此事。”

“那你将亲眼所见的陆策欺君之事仔细奏上来吧!”谢正瑞意兴阑珊。

裴景轩犹豫了一会,没有出声。

站在他身旁的石磊急了,悄悄的拿脚轻踢了踢他,示意他回话。裴景轩的头微微抬了起来,目光直视谢正瑞那明黄色的靴子,语带疑惑道:“欺君?请圣上恕罪,草民不知您指的是何事………。”

此言一出,原本凝神待听的朝臣们发出了轻微的讶异声,谢正瑞脸上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喜是怒,但石磊已是慌了神,忘了顾忌,大声责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会不知道!那陆策明明…………”

“大胆!”沈缘赶紧喝止石磊,生怕他会出言无状,“圣上面前你也敢放肆?”

石磊被老丈人这一喝,才醒过神来,慌忙下跪,向谢正瑞叩头请罪道:“臣一时忘形,请圣上恕罪!”

谢正瑞没功夫搭理他,只挥挥手,具视裴景轩,厉声道:“你当真不知道?”

“草民惶恐。”裴景轩连连磕头,举止惊慌,但他那垂视的目光里却是坚毅之色,”草民当真不知!”

谢正瑞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朝臣们面面相觑,殿上刹时一片静寂。

第二百一十五章 荒谬胡言

这事情转折得太出人意料,那些不知内情的朝臣尚可,谢正瑞却是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他忽然恼怒的发现,自己可能是跳进了陆策早已设好的圈套里。若不是陆策先唆使那些朝臣父上了一堆弹劾的贴子,将他激怒了,他压根没有将裴景轩召来殿上当众审问的想法,只需随便派个大臣去查查这件事,宽恕陆策或是将陆策治罪,都够随心所欲,可是眼下,所有朝臣都在眼睁睁看着,他被逼得不得不断出一个结果。

谢正瑞微眯着眼,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着,他现在唯一想不通的便是陆策为何要费这样大的周折,设这样一个计谋,引他入套?在他面前玩弄手段和权术,就不怕真苦恼了他,影响自己的仕途?除非他压根不在意什么仕途,他在意的是别的事情,那究竟是……

九皇子见谢正瑞阗晌不语,便悄悄给那质疑陆策案子未审的朝臣丢了一个眼色,那朝臣当即又跪了下去,叩头道:“圣上,依臣之见,此事必有内情,还须细细审问,别冤枉了无辜之人哪!”

石磊忍不住回口道:“谁是无辜之人?还未审问清楚,你就替陆策抱起屈来?难道是我有意诬陷于他?无怨无仇的,我为何要这样做?”

那朝臣轻蔑的瞥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石大人这样做的缘由,还需旁人言明么?”

石磊闻言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

沈缘见话题竟然牵涉到自己女儿身上来了,自然恼怒,正要喝斥那朝臣,就听谢正瑞道:“瞧瞧你们的样子!扑风捉影的事也要拿到朝堂上来争吵?成何体统!”

两人低下头,不敢再说,裴景轩被撂在一旁,正无措间,就听谢正瑞又向着石磊道:“这事是你闹出来的,你去问他,朕和百官就在这听着,倒要断出个是非曲直!”

“臣遵旨!”石磊也觉出不对来,但皇帝发了话,他不得不问,只好盯着裴景轩道:“本官问你什么,你最好如实回答,若有一字含糊隐瞒,那你犯的可就是欺君之罪!”

裴景轩默然无声的点了点头。

“你在云州是不是认得一名唤温欣的女子?”

裴景轩心里一跳,如实答是。

“这女子是不是与陆策的小妾长得一模一样?”

裴景轩迟疑了一会,又点了点头。

“与这女子同住的家人你也都认识吧?”

“嗯,”裴景轩无奈道:“其中一名少年正是陆府跟草民学琴的那位。”

石磊一拍手道:“这不就结了,你在云州遇见的那名女子,其实就是陆策的小妾,她原本姓温名柔,由圣上亲口赐给陆策为妾,谁想没几个月,陆策就报她病亡,可是你偏又在云州瞧见了她。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死而复生,那就定然是陆策和她欺瞒了圣上,这欺君之罪,可是难逃!”

他自顾自说完一连串的话,就急着回谢正瑞道:“臣已审完,请圣上明断!”

谢正瑞皱着眉头,望了裴景轩一眼,却见他急着叩首道:“石大人言语有差,谁说人死不能复生?此事另有内情,请圣上容草民细禀。”

“你说。”谢正瑞按捺下性子,示意裴景轩继续。

“陆大人的小妾身患天花而亡,这是极易传染的病症,当夜入殓后,次日清早,陆大人便吩咐将灵柩停到城外的庵堂里,预备守上三日,就以火焚化。”说到这里,裴景轩顿了顿道:“草民跟着去了庵堂,当天夜里本是陆大人亲自守灵,只是他劳累伤痛过度,守到小半夜,就发起寒热来,眼看着人也有些迷糊了,陆大人的贴身小厮洗竹生怕他也染上天花病症,极力劝他去稍事休息,恰好此时草民起夜,撞见这事,便自告奋勇的要替陆大人守上半夜……”

“胡说!陆策那小妾不是还有亲生的娘和弟弟在?就便是换人守灵,也轮不到你这样一个外人,偏又是个男子!”石磊忍不住打断了裴景轩的话,挑起刺来。

裴景轩苦笑一下道:“石大人说的是,但陆大人那小妾的亲娘忽然痛失爱女,早就哭晕过去,她儿子忙着照料她,也是两日一宿没合眼,哪里还有精神顾得过来?草民虽是个外人,那种情形下,也只得从权将就了。”

“陆家难道没有下人了?”石磊仍是不依不饶。

裴景轩摇摇头道:“陆家的下人次日都要预备接待吊唁亲友,再说主家一下子病累倒了两人,哪里腾得出手来?”

“那也……”石磊还待再说,已被谢正瑞喝止,他嘱咐裴景轩道:“你接着说。”

“草民替陆大人守了一会灵,迷迷糊糊要睡,却突然听见那棺材里有些微响动……”裴景轩顿了顿接着道:“草民当时吓坏了,只当是要诈尸,原想奔出去唤人,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老人曾说,有些亡故之人并未真死,而是一口浊气闷在胸口喘不上来,这才闭过气去。旁人不知,只当他是真死,便装裹了殓入棺内,但下葬时,棺木一路抬去,免不了会震动颠晃,若是恰好将那假死之人胸中的浊气震出,就能还魂……”

“一派胡言,荒谬之极!”石磊忍不住大喊出声。

“你给朕闭嘴!”谢正瑞听到出神处,不断被打断,忍不住怒喝石磊,“他是不是胡言,自有朕决断,要你多什么事?再多说一句,你就给朕滚出去!”

石磊惹得皇帝震怒,只得惊惶不安的低头站在那里,再不敢多言。

“你接着说!”谢正瑞催促道。

“是。”裴景轩低头接着道:“草民想到此事,怕陆大人的小妾也是死而复生,若是不尽早施救,恐耽搁了一条性命,但要是唤起人来,到最后陆大人的小妾又没活过来,反倒惹人埋怨忿骂,因此思来想去,草民便壮着胆子悄悄试撬棺盖,天幸那棺钉尚未封死,只要用些气力,棺盖还是能推开的……草民借着烛光瞧见棺内之人面色如生,再一探她鼻端,微微有些气息,就急着将她从棺内抱了出来,进行施救……”

说到这里,裴景轩又默然了。

“怎的不说下去?”谢正瑞又催。

“草民……”裴景轩为难道:“草民当时心急救人,见陆大人的小妾呼吸不畅,未及细想,就……”

“就怎样?”谢正瑞焦躁道:“你倒是说啊!还敢在朕面前卖关子不成?”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难以启齿……”裴景轩咬咬牙道:“草民想起家中老人说过,新死之人若是侥幸复生,需得活人渡一口阳气给他,才能醒转,于是草民便替……替她渡了气……”

此言一出,憋了许久的众朝臣们,又有些骚动起来,只是他们先前见过石磊被喝斥的情形,生怕重蹈覆辙,因此还是没有人敢出声。

裴景轩苦着脸道:“待到陆大人的小妾苏醒过来,瞧见草民对她做的事,当场就赏了草民一个耳光,挣扎起身就一头房柱子上撞去……”

殿上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连谢正瑞的眉头都拧了起来。

“幸好她病了许久,又是死后复生,浑身没甚气力,这一撞磕青了额头但并无大碍,草民生怕她想不开,急急抱扯住她,她挣脱不得,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裴景轩犹豫了一会道:“草民当时又慌又乱,只想去唤人来,她却说自己的贞洁已经被草民所毁,再没脸面去见陆大人,草民若是敢去唤人,她立刻自尽,说到最后,又求草民顾全她名节,她宁可清白的‘死’去,也不愿失节的活着……草民救人心切,遇事没想周全,心里已然愧悔之极,又见她哭得凄惨,似要闭过气去,动了恻隐之心,就答允她不去唤人……”

裴景轩想了想接着道:“那夜草民劝了她许久,终于打消了她寻死的念头,但她终究不肯再见陆大人,还要草民替她隐瞒,草民只得寻了些树枝树干,用她的外裳包裹上,放入棺内,又得闲封好棺盖……后来草民避开旁人耳目,让她住在自己的屋子里,说来也奇,经过这一变动后,她的病反倒痊愈了,待她体力稍有恢复,草民便替她雇了去云州的车。那空棺停了三日火焚之后,草民又寻了个机会,悄悄将此事说给她的娘亲与弟弟知道,让他们去云州寻她……”

说到这里,裴景轩又连连叩头,“这些事都是草民胆大妄为瞒着陆大人做的,他对此毫不知情。草民不敢行那构陷之事,攀诬陆大人犯了欺君之罪,还请圣上明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古怪大夫

斐景轩这一席话说出来,满殿皆惊。连谢正瑞都愣在那不知如何应对。他们惊的不是事情曲折难断,而是这样明显荒谬的胡言乱语说了出来,他们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要说斐景轩撒谎欺君吧?这满殿的朝臣,哪个自小没听过这种人死而复生的传闻。就算心里存疑,不十分相信,偏偏鬼神之事,生死之密,虚无飘渺,无从验证,谁也不能确定说没有这回事。何况斐景轩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说明陆策那头就一定安排好了。无论找陆家的哪个下人来盘问对质,都只能证明斐景轩没有撒谎,陆策没有欺君。

要说斐景轩所说属实吧。仔细回想一下,又觉得他字句里都透出一股荒唐的味道,谁也丢不下这个脸面承认自个相信这番说辞。

局面再次僵持起来。谢正瑞恨不得自己是个无道昏君,起码昏君可以不问任何情由,不辩是非,一声令下,就把殿下跪着的那名乐师和关在天牢里的陆策统统拖出去砍了。可他不是,他一向是以圣明之君自我标榜的。力求在史书上,留下千古美名,若是突然一反常态,做出蛮不讲理的事情来,不但毁了自己辛苦一世得来的圣名,而且最终是被陆策逼迫到这一步的,与打个哈哈,将此事掩盖过去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就在谢正瑞左右为难之际,朝臣中站出一人,微低着头禀道:“臣有话要问这琴师”

谢正瑞抬眼见说话之人是陆凤林,心里一突,但仍是点了点头。

陆凤林转向斐景轩,脸带愠色道:“陆策之妾患的是天花,常人唯恐避之不及,你私开棺木,就不怕染上这不治之症?”

问得好。谢正瑞差点要拍案而起了。他只当陆凤林是要替自己儿子说话,却没想到他竟是要刁难斐景轩。

斐景轩闻言明显一怔,抬眼望了望陆凤林,又觉自个造次,连忙垂眼回道:“草民曾患过天花,侥幸死里逃生,因此不怕这病。

“满口胡言,真是满口胡言。”这次谢正瑞终于揪住了陆策计谋里的漏洞。顿时激动了,腾身立起道:“来人啊,拿镜子来。”

谢正瑞这个时候要镜子,殿上有些朝臣觉得莫名其妙。但有些机灵的已想到事情的关键,不禁替陆策扼腕叹息起来。好好的一个青年才俊,若是将聪明用到征途上,那可真是前途无量。可他却连出昏招,难道是生怕自己死的太迟,又没胆量自尽,要借着激怒圣上,来断送自己性命?

内侍依旨取了镜子来,谢正瑞伸手抢过,一把掷在斐景轩面前,冷哼一声道:“你自己照照吧。你的模样像是患过天花的?要不要把陆策的小妾现下从天牢里提出来让大家瞧瞧。患天花?你哄谁呢?”

此言一出,那些不解的朝臣们才恍然大悟,想起天花这种病症,患过之后,就算痊愈了,也会留下一身的疤痕,而眼前这个斐景轩,显然肌肉平滑,别说痘疤了,连蚊子叮咬的疤都没留一个,哪像患过天花的模样。

在满殿的窃窃私语中和天子轻蔑又得意的目光里,斐景轩低着头慢慢捡起地上的镜子,照见了一张写满病容的憔悴脸孔,但瞳孔却出奇的黑亮,闪着病态的灼灼的光。

他缓缓闭上眼睛,静默了片刻,耳听谢正瑞已忍耐不住,唤进殿外侍卫拿他下去,这才骤然睁开眼来,手捧铜镜磕下头道:“圣上,草民确曾患过天花,不敢欺君。

“什么!”谢正瑞气极反笑,他被这反复的事态搅乱了心神,此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想要陆策生还是想陆策死了,只将斐景轩当作陆策来逼!问,想将他逼!得死死地,再无力反抗。他冷笑道“朕倒是想听听你这过患过天花,身上又不曾留疤痕的缘由。”

斐景轩深吸一口气道:“草民侥幸,患天花时,曾遇到一位神密人姓何名霖。一切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都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草民患的天花就是他料理好的,他还替草民配过一张药方,说每天早上用来洗脸擦身,只需要三个月时间,就能去尽疤痕。后来草民救了陆大人妾室之后,也曾默录了一张药方给他,因此她脸上也瞧不出痘疤留下的痕迹。

听见何霖的名字,九皇子脸上微微色变,他没想到脾气古怪到了极点的何霖,竟肯替陆策周全此事!

“何霖?神医?”谢正瑞嗤笑道:“朕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说着,他又扫视群臣,淡淡问道:“你们可曾听说过?”

“回圣上,臣不曾听说。”

“臣也没听说过。”

……………………

大半朝臣都在那里摇头,石磊见状,总算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附和道:“宫里的御医都称不上神医,一个小小的江湖郎中,会贴两张狗皮膏药,就被称为神医了?”

谢正瑞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一边点头,一边瞧那裴景轩如何应对。谁想这时九皇子实在忍耐不住,站出来道:“父皇,这个何霖,儿臣知道。”

“你?”谢正瑞双眼微眯。

九皇子被他盯得心里忐忑,只得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父皇近来龙体不适,儿臣心里着急,曾四处探访名医,听得许多名医提起过这个何霖,说他医术超绝,举世无双,就差生死人肉白骨了………。”说到这里,他悄悄抬眼,瞥见谢正瑞在上神色渐缓,这才接着道:“儿臣听了心里欢喜,也曾亲处登门数次,想邀那何霖进宫替父皇诊治,谁想那何霖脾性古怪,儿臣…………。”

“怎样?”谢正瑞追问。

“儿臣去了数次,回回都无功而返。”九皇了苦笑道:“儿臣原以为这世上的医者,若不是心怀慈悲,想要救治众生病苦,就是好名为利,图个家事富足,名垂青史,谁想见了这何霖,儿臣才知道天下竟还有这种不将他人生死和世俗名利放在眼里,完全不近人情的………”他踌躇了一会,才押准词道:“怪人!”

谢正瑞的好奇心被勾起,讶然道:“此话怎讲?”

九皇子想了想回道:“这个醉心于医道,却又不是为了救死扶伤,喜欢钱,但若非穷到没钱买药材时,绝不肯替人瞧病。儿臣许诺他高官厚禄,他说儿臣放………放屁……儿臣带去的金银财物,他抓起来就随手往门外丢………”

说到后来,九皇子都无语了,只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方自嘲道:“这世上愈是有才能的人,性子就愈古怪。这琴师方才若说别人替他治的病,除了身上疤痕,儿臣定然不信,但他说是何霖………儿臣还是信了七分。”

听了九皇子的话,谢正瑞、陷入了深思里,他抬眼看看裴景轩,又满殿扫视了一圈,终于道:“这事容易。你去,传那何霖上殿,朕亲自试他!”

话一出口,谢正瑞算是替自已找到了可下的台阶,暂时松了口气。

何霖若只是个名不副其实的家伙,他就能名正言顺治了陆策的罪!

何霖若是当真有如此神奇,令人无法致信的高明医术,那裴景轩方才扯的故事也就显得没那么荒唐了,即便信了,也不至于被人暗中嘲笑。

“这………”九皇子闻言却为难了,犹豫道:“他若是不肯来呢?”

还有人敢抗旨不遵?谢正瑞眉头一挑,冷哼一声道:“那就将他绑来!”

“儿臣遵旨!”九皇子暗叹一口气,领旨退了下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疯傻大夫

裴景轩真的没想到,陆策竟然算无遗策!

如果说他最初上殿面圣时,还非常紧张和慌怕的话,现下他就变得十分镇定漠然,不过他平静的外表下,掩藏了心内无比复杂的情绪,这一点,能从他的目光里窥见一二。

从派遣洗竹去找他,至被盘问时的答辞,陆策都一一谋想到了。裴景轩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陆策能断定自己看了洗竹留下的那封书信后,就会改了主意答允帮忙?而且在殿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多半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即使有些不相符的情况出现,也都在可以把握和控制的范围之内。

此时此刻,裴景轩哪怕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陆策比他强得多,沈梦宜会为了陆策痴迷癫狂也情有可原。可是他在她心里难道真的连一席之地都没有?他可以不计得失的为她付出性命,却不能接受她终将遗忘他的那种悲哀。

裴景轩低头盯着脚下青砖铺就的地面,自嘲的笑了笑,心想这大概才是他答允帮忙陆策的最大原因吧?他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他帮陆策只是为了避免沈梦宜事后遭到陆策强烈的打击报复,替她留一条后路。可是他现在才想明白,爱情这东西,怎么可能连一点私心都没有呢?他帮陆策,实则是想替沈梦宜留下温柔这个情敌,他情愿被她恨,也不要被她忘记!

石磊哪知道裴景轩的思绪早已跑到他妻子身上去了?还在对着他怒目而视。谁想裴景轩竟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由他慌上加慌。明明,算准这事是扣死了难以翻转的,怎么到了最后,竟演变成这种局面?若是最后圣上断定陆策没有欺君,那他变个御史虽不至死,却也将陆家得罪得深了,日后朝堂上……

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颤,求助似的抬眼去看他的老岳父,结果沈缘的目光与他撞视了一刻后,立刻恼恨的抿紧了唇,别过眼去。

石磊心里一突,又偷眼去瞄高坐在上的皇帝,只见谢正瑞目光直视殿外,一脸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敢多看,连忙垂下了眼,心里焦急的盘算着,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殿上众人各怀心思,因瞧见谢正瑞无甚心绪,也没有敢说什么发松的话儿,只能干站着等,等过半个时辰,眼见日头都升到半空中,众人都有些立不住了,这才瞧见九皇子面带喜色,急匆匆的从殿外进来,纳头就拜禀道:“儿臣幸不辱命,总算将何大夫请来了。”

谢正瑞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跟在九皇子身后进殿的那位中年男子,只见他身着一袭又宽又大,也不知多久没洗,已脏得分不出颜色的大褂。腰间的布绦松松挽系,使得褂襟处露出半片油腻腻的瘦削胸膛,那模样哪有半点像个大夫?十足街头乞丐!更令人骇异的是,街头乞丐的头发虽脏乱,好歹也有一头从娘胎里带来的没剪过的头发,而此人并非和尚,头发却只剩下寸许长,根根笔直坚硬的矗立在头顶,扎眼之极。

在这讲究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得随意损毁,否则就是不孝的年代,何霖的肮脏已被人忽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头顶,谢正瑞掩不住目光里的讶异,脱口问道,“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何霖不跪不拜,听见谢正瑞问话,也只拿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头顶,笑道,“洗头太麻烦,剃光了好!”

哪有人因为懒得洗头,干脆把受之父母的头发给剃光的?何霖此言一出,殿上众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较为保守的朝臣已经开始摇头,轻声嘀咕道:“岂有此理!”

九皇子看见何霖大咧咧站在那里对答,着急起来,慌忙朝他递眼色,却不知道何霖若是没瞧见尚可,瞧见之后反倒更糟。他一仰脖子,就冲着九皇子道:“你朝我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通情理之人?九皇子简直哭笑不得,看见谢正瑞目光扫过来,忙掩住口轻咳了两声,向何霖道,“见了圣上你怎不跪拜?”

何霖闻言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看看高坐在上的谢正瑞,再看看九皇子,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随随便便磕了三个头,

嘴里还轻声嘀咕道,“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这话说的声音甚轻,只有站得离他近的九皇子听见了,忙低下头去,掩住自己脸上骇然的神色,心里暗恼。

谢正瑞看见何霖嘴唇蠕动,只当他说着朝臣跪拜时常说的套话,也没当回事,就让他平身起来了,问道,殿上这裴琴师你可认得?”

何霖转头四下里看了看,脱口道,“哪个?”

裴景轩的脸色立刻变得灰败,骇得身体都有点哆嗦起来,暗怨陆策怎么找来这么个不晓事的人,说话行事半点不靠谱,连掩饰都不知道。

石磊却是惊喜,忙道:“圣上,这位何大夫即认不出人,显见得是这裴琴师欺君了!”

谢正瑞的目光变得凛然,冷冷向何霖道:“你当真认不出?”

何霖理直气壮的反问道:“我为何要认得他?我都不晓得你们找我来所谓何事!”

九皇子真恨不得拿大棒子把何霖敲晕算了,免得他在这里捣乱坏事,但为了陆策,不得不忍着气,指着裴景轩提醒他道:“这位裴琴师说你曾替他医治过天花,还给他开过一张药方,去除身上的痘疤。”

话一说完,他被谢正瑞瞪了一眼,立刻惶怕的低下了头去。

何霖得了提示,拿眼望望裴景轩,然后夸张的“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有点面熟,敢问阁下贵姓大名?”

“我……我姓裴,名景轩……”裴景轩脸涨得通红,十分悲壮的回答了何霖的问题,简直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免得再跟着此人丢人现眼,临到头还要得个欺君的罪名,不得好死。

这时满殿的朝臣都觉得何霖此人疯疯傻傻,神志有点不正常了,有些人甚至憋不住“哧哧”笑了出来。

谢正瑞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要是往常,他早让人把何霖捉下去乱棍打死算了,但此刻他一来还在犹豫该怎么处置陆策,二来也想瞧瞧这何霖是否当真有出众的医术,这才强压着性子怒道:“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由得你戏耍胡闹吗?认得就是认得,不认得就是不认得,这样出乖露丑成何体统!”

石磊忙附和道,“圣上英明!以臣之见,这样的人就该轰出殿去,免得污了圣听!”

何霖不慌不忙,侧过头去打量了石磊两眼,忽道:“莫生气!生气老得快!你看你,明明不到三旬年纪,都快长出四旬的样貌来了。”

殿上众臣看看石磊,果如何霖所言,又开始憋笑,连谢正瑞都有点忍俊不禁,只有沈缘惭然摇头,后悔自己又怎会让女儿嫁了这样的人。而石磊闻言面色立刻变得通红,只因类似的话在洞房那天沈梦宜也说过,问他是不是瞒了年纪,这何霖实在是触到了他的痛处,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何霖不依不饶接着问道:“请问这位……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大人,你十日前穿得什么衣裳,吃的什么菜?”

石磊只当何霖在戏耍他,也忘了这是在宫里,皇帝还在面前,只一梗脖子道:“这么久的事,我哪记得?”

何霖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一拍手,笑道:“这不就结了!十日前的事你尚且记不得,我治过那么多人,隔了数年之久,哪里一一记得?”

石磊再次语噎,答不出话来。

殿上众人俱都沉默了下来,望向何霖的目光顿时就变得与方才不一样起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拿腔捏态

何霖的回答很机巧,让人无法分辨他究竟认不认得裴景轩,那么想要确认裴景轩话语的真假,就只有通过一个问题来证实了。

谢正瑞沉吟了半日,终于开口问道:“天花这种病症,真的有法子能治好吗?”

何霖言简意赅:“简单。”

满殿无语。

天花在这个年头是不治之症,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往往得上了就只能听天由命。最可怕的是发病时患者的模样,简直能够称为可怖,即便侥幸未死,那一身的痘疤也要留存一世,因此人人谈之色变。而这个貌不惊人,言语颠乱的大夫,竟然说能治好!

“请教何大夫,这病究竟要怎么治呢?”谢正瑞终于将他那帝王的傲然态度收了起来,缓和了声调,虚心请教起来。

“种点牛痘就解决了,容易得很!”何霖随口答着。

“牛痘?那是什么?”九皇子心急问道。

“牛痘就是……”何霖说着,忽然停顿了下来,扬起头,一脸认真道:“说了你们也听不懂!”

石磊总算捉住了反驳的机会,“你不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何霖瞟了他一眼道:“就你这种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家伙,说了你就知道真假?笑话!你要真想知道,也容易,等你得了天花再来找我吧!”

石磊又被堵得语噎。

谢正瑞此刻依然发觉何霖这个人无法以常情度之,但他活了一把年纪,见过的人数不胜数,知道脾气举止愈是古怪的人,往往愈有特异的本事,因此也不恼,只沉吟道:“何大夫,你要是不展露几手医术,恐怕你的话,这殿上无人相信。”

“他们信不信与我何干?”何霖一翻白眼到:“喊我来就为了问这个?我忙得很!若是没别的事,可以让我回去了吧?”

满殿再次鸦雀无声起来,众朝臣们面面相觑,无法相信在皇帝面前,竟然也有人敢如此无礼和不羁。

谢正瑞无语苦笑,这样一个人,他是代之以礼,还是代之以厉?若何霖是个没有本事,只靠嘴皮子唬人的大夫,杀了他都算便宜他,就怕他身怀绝世医术,杀之就令人扼腕痛惜了。

最后还是裴景轩出声恳求,让何霖看在故旧的份上,救他一回。

何霖翻着眼看看裴景轩,那摸样仿佛是在考虑此人值不值得救,半晌才一脸勉强道:“好吧,谁教我心善呢?只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他此言一出,裴景轩松了一口气,但满殿人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真是从没见过如此皮厚之人,自吹自擂竟一点都不脸红。

“拿纸笔来!”何霖才不管别人怎么瞧他呢,呼喝一声,就跌坐在地上。

内侍看谢正瑞颔首,连忙按照何霖的指示去做,拿了一小碟极品贡签和笔墨,恭恭敬敬的搁到他的面前。

何霖提笔饱蘸墨汁,略一沉吟,就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谢正瑞坐在殿上,微伸着头,想看他写些什么,就连殿上分列在两侧的朝臣们,也耐不住心里好奇,个个睁大眼睛,穷极目力。只有九皇子,此刻站在何霖身后,探头往纸上瞧了一眼,就忍不住苦笑起来。

何霖运笔飞快,没多会,一张贡签就写满了,他满不在乎的随手一揭,递给内侍,又歪着头赏玩起那方雕着飞云拱月的砚台来,笑道:“这个砚台不错。”

“喜欢就赏给你吧。”谢正瑞随口说着,接过内侍呈上的贡签一看,顿时两眼发直,茫茫然不知所措。愣了片刻,问道:“何大夫,你满纸写的都是什么?朕一个字都没看懂!”

“没懂?”何霖也是一愣,最后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闷头又重写了一份,重新递了上去。

这次谢正瑞看懂了,而且越看越激动,满面兴奋之色,简直要拍案而起了,最后猛然吼了一声,“奇哉!奇哉!”,说完,却又惴惴不安的向何霖再次确认道:“何大夫,找你这上头写的去做,真能杜绝天花病症?”

何霖一翻眼道:“不信你找人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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