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 第四节 兰香茶阁 热心遇冷脸(下)(1/1)

蓝玉娟从齐荔的表情看得出,这番关于李春平的话是在故意挑战。她依然和颜悦色地告诉齐荔,李春平的事她也知道。那是为了出国屈从于人,造就了一场扭曲婚姻。可悲的是,他为此抛弃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患难真情。如果他良知还在,必将遗恨终生。听说写李春平的传记即将出版,书名就叫《忏悔无门》。对一个年轻生命来说,那种历程的代价太沉重,也太残忍,充满了太多太大的不确定因素。那又是个出奇的幸运儿,就像跌入万太深渊的人没摔死,还抱回一个大金娃娃。这种事,全世界几百年才发生一两件,实在不值得效法。对大多数青年人来说,应该走更现实,更理性,更稳妥的路。

齐荔不耐烦了,说她是无路可走,不是刻意要效法李春平。即使她不上大学,也没有说得过去的工作可找。摆地摊儿得有本钱,扫马路得托人找门路,她也不甘心于这些。如其让贫困潦倒的父亲养活着,或者像那个同学出卖自己,还不如付出贞节拼搏一番。

蓝玉娟说,接受资助这条路,比招包之路光明顺畅。

齐荔说,自己挣饭吃心里踏实,比嗟来之食强。

蓝玉娟沉下脸,问应招的人多不多,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满意的。齐荔的脸近乎于麻木,说,十来个吧。有在本地做生意的南方人;有家庭富足的大学生;有嫌家庭生活乏味的匿名者;有自身存在缺欠,找不到理想发泄对象的人。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只求少受些煎熬,能挣到学费。蓝玉娟近乎于恳求,让她改改主意。不吃嗟来之食,可以堂堂正正地借钱上学,自己就业以后慢慢还。只要她蓝玉娟活着,保证没人讨债,也不欠良心账了。

齐荔闭上眼,摇了摇头。

蓝玉娟严肃起来,问齐荔是不是敌视社会多数人,是不是认为蓝玉娟这种人站着说话不腰痛。齐荔拧着脖子说,她不敌视任何不该敌视的人,只怨自己命不好。她只相信获取必须付出的法则。

蓝玉娟板起脸说,作为老一辈人,她请齐荔耐下心来再听几句话。既然不肯改主意,她可以提供一个服务对象。有位初先生,不到五十岁,独身,高级工程师,没有额外负担。有过暂短婚史,因为情感差异分手好多年了。重要的是,这个人品质特好,可以用高尚一词来表达。既然恪守获取就得付出的法则,那就为他付出吧。付出什么内容,双方当面协商。希望齐荔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齐荔像听街头叫卖那样冷淡。说,在她看来,应招者都是要花钱买享受。同样花钱,买同一种货色的顾客,没有什么高尚、低贱之分。

“不对!不仅有,而且相差悬殊,甚至绝然相反。同样买火柴,买了点灯和买了放火一样吗?”蓝玉娟火儿了,告诉齐荔,她搞了将近四十年的伦理学研究,起码的社会常识还懂。人品高尚者和卑劣者,都是社会的少数人群。行行色色的中间分子才是大多数。还没真正踏入社会的小青年,不可以如此自信。说得难听点儿,那是固执和偏见,是无视客观世界。她认为,齐荔的爷爷和爸爸绝不会这样。不信就把他们请来,四个人当面对质。

齐荔吃惊地磕巴几下大眼,说对不起,也许是她无知。可她了解自己的爷爷爸爸,他们就剩下那点儿固执和偏见了。他们心里的血是靠泪水冲着流的。看看现实吧,眼前的大楼越来越高、越来越美,她家的平房却越来越矮、越来越破。工资本来等于她爸爸一半儿的车间统计员,靠“企改”摇身变成了百万富翁;而她爸却下岗失业,连养老保险金都交不上。她爷爷当义务治安员抓过的小偷,如今开着奔驰车朝老头儿吐口水。明明是公费医疗,她妈住院得先交一万块,死了还欠好几万。人家过生日,一桌宴席几千上万;她爷爷过生日,吃碗面条打个鸡蛋,还是他自己拣破烂儿换的。她爸爸上学的时候,一年的学杂书费一共几块钱;现在单是学校推销的辅导材料,就值那些钱的上百倍。她家墙上那些曾受人敬仰的“劳动模范”、“优秀班组长”、“技术能手”、“工会活动积极分子”、“社会治安标兵”奖状和锦旗,现在只能让站街边打零工,让遛胡同拣破烂的两辈子老人自我陶醉了。他们就这么固执,从不回头,从不求那些掌权人。如果说他们无视客观世界,那是客观世界拋弃了他们。他们该用什么标准去衡量卑劣与高尚?除了固执和自信,他们还有什么本钱与世道抗衡?这种人的后代,除了青春还有什么可以换来减缓长辈苦痛的灵丹?这个社会的人性危机,难道全让穷苦人去拯救吗?这样的社会,还让被她逼上绝路的人为她歌功颂德吗?

蓝玉娟的表情由愠变愧,眼圈湿润了,探过身抓住齐荔的手,连说对不起。让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学生,经受那么多失落与辛楚,遭遇那么多冷寞和磨难,确实令人心生义愤。但是,她必须郑重地告诉齐荔,江河因为有落差才奔腾,历史因为有矛盾才前进。大江大河总是曲曲折折,每道弯儿都有变流和旋涡。社会就像涛涛江水,每次变革都会发生利益关系错位。社会自身能回归理性,公道自会来到人间。身在逆境需要自强,但不要自负;要有主见,但不要偏见。滴滴水珠相互凝聚成为江河,人与人相互关联组成社会。只要一个人善待社会,社会就不会抛弃他。天生我才必有用,必须用于社会进步,不能用在腐朽倒退上。性服务就是腐朽倒退呀。

齐荔的口气缓和了些,说她会认真思考蓝姨这些话。蓝玉娟继续说,青年人要是相信自己的爷爷和父亲的人格,要是认为他们是民族的脊梁,要是觉着她父亲这个师姐不是要在青年人身上沽名钓誉,那就别再搭理那些应招人。明天晚上七点,来这张茶几前与初先生面谈。她蓝玉娟明天不来。由她中学时代的老师,也就是齐荔爸爸的中学校长陪初先生来。

齐荔问,那位爷爷辈儿师长,是不是退休的教委主任。蓝玉娟点点头,说,她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如果齐荔不满意初先生,可以商量其他办法。要是明天晚上不来,或者来了只是敷衍,只是拧劲儿,她就有理由怀疑齐荔自我奋斗的动机和目标了。

齐荔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威严,脸上的对立表情消失了大半。她说她感谢蓝姨,一定按时来,一定认真对待。

蓝玉娟从提兜里掏出一打新旧不一的人民币,说是齐荔爸爸的老校长和老校长的伙伴儿凑的。又掏出一捆五十元面值的,说是另一个朋友托她带来的,请齐荔转交。说完,站起来就走。齐荔扯住蓝玉娟的衣袖,说好心人的情她领,钱不能收。

蓝玉娟说,这钱不是付学费的,是补贴老人生活的。她相信齐荔的爷爷和爸爸会收下,因为他们和凑钱的人所处的时代相近,心思相通。没有他俩授权,别人不能拒绝。说着,扒开扯衣袖的手,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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