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第四节 阴差阳错 老头湾扬名(下)(1/1)

第四节阴差阳错老头湾扬名(下)

从本市地标性建筑——抗洪纪念塔出发,顺着防洪大堤往西步行两个半小时,便到了与“纺槌”隔江相对的山脚下。这一路,右侧碧波粼粼,舟驶舸航。左侧是一百多米宽的混交林带,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一搂粗的杨、柳、榆、桦和红松、白松、樟子松。每当走近这片树林,“彻底解放”者中的年龄最长、弯腰驼背、手持拐杖的“相老爷子”,便自然而然地挺起了。

“相老爷子”其实不姓相。因为他的话里“想当年”出现得过频,多数又显得生硬多余,还把“想”说成“相”,伙伴儿就都那么称呼他。他也欣然受之。

在艮府这样的大都会里,以职务和资历划线,本来显不出“相老爷子”。知道底细的人说,他“八年抗日两负重伤;解放战争连营团长;抗美援朝送粮运枪;大跃进中带头炼钢”。这样的人,列入德高望重行列当之无愧,与长征结束前参加革命的老老爷子们相比,名望和待遇还差着一截儿。他受特殊重视的原因与众不同——“文革”中有恩于一个犯了“严重路线错误”的年轻人。那人后来成了艮州最高决策机关掌管干部命运的权威人物。每当年节走访老干部,那权威人物就自告奋勇探望昔日恩人。只可惜,一次例行探访中出现了不愉快场面,很让那位听惯了恭维话的权威人物下不来台。临上车,陪同者便听到了几句诸如“进不了新世纪的废物”、“改革开放的绊脚石”、“干巴佬儿脑袋,1959年前的西藏农奴——有待解放”之类的话。恰巧,“相老爷子”的小孙子在路边玩,听了个一清二楚。

在“相老爷子”看来,说“社教”没干正经事的人,没有资格当高级领导。他当面质问:相当年的西郊江边,那是一片蚂蟥成堆、蚊子撞头的烂泥塘你们知道吗?如今怎么鸟语花香了?花果草木是谁种的你们知道吗?几万棵树怎么栽的?几十里石头护坡是谁砌的你们知道吗?水泥路面怎么铺的?没有相当年的社教团率先垂范,没有广大群众义务的劳动,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精心组织,现如今的艮府凭什么叫绿色城市?前人不栽树,后人上哪儿乘凉去?过河别拆桥,吃水别忘了打井人。忘了相当年就意味着背叛哪!比比相当年的领导作风,想想相当年的社会风气,现如今的掌权人不觉着脸红?下回再来,我领你们看现地去!

哪里知道,没有下一回了。人家为什么还来呢?

“相老爷子”的那些话,不厌其烦地说了很多遍。那些树,那些花草,那坝,那路,是那个年代的骄傲和象征,饱含着他那代人的一腔深情。二十世纪还剩二十来年的时候,中国刮过一阵控诉极“左”风。“相老爷子”那批人,多数离开英勇奋斗得来的红交椅。他们内心失衡、担忧,却无所事事,常常走进为之付出汗水,也寄予希望的江堤和防护林。一个,两个,三个,来者渐渐多了。一天,两天,三天,时间渐渐长了。熟人相遇,生人相识,这里便热闹起来。

等到国内自由化之风甚嚣尘上,世界格局激烈动荡时,失去红交椅的人更多了,来这里的人也就更众了。走着来,练长跑来,骑自行车、摩托车来,也有坐郊区公交车来的。带着马扎、坐垫、塑料布,京胡、月琴、小皮鼓,棋盘、麻将、收录机,酒壶、面包、松仁肚儿。或树下,或坝上,三五人成堆儿,七八个一伙儿。开始是相互问候,寒暄家常。继而倾诉衷肠,不满。渐渐就国际国内,党里党外,天文地理,历史现实,政治经济,文教卫体,时事新闻,乡土民情,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了。

二十一世纪越来越近,“相老爷子”那批人能来的也越来越少。但是,总趋势是吐故少,纳新多。及至新旧世纪交替之春,这里就有十几个堆堆儿伙伙儿了。

“相老爷子”这一伙儿共计十二个人,以十二仙自诩。“十二仙”并非个个健谈,有几位基本不发言。当初驻足这里的人还寥寥无几,“相老爷子”他们几个觉得冷清。老戏迷“胶东仙”就招来几位京剧团的下岗乐师。这些人与演员不同,平生只勤于动手极少动口,其中的“神琴手”还是个后天哑巴。需要表态,他们就点头、摇头,高兴就鼓掌。

“十二仙”最早在此结伙儿,一年四季都占着最佳位置。“胶东仙”离休前任职于城建局,请他的老部下贡献了三套石桌石凳,安置在堤坝上的大杨树下。石桌的立面刻着“老头湾论坛”五个大字,用铅油描得格外醒目。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未受邀请勿入五十米之内。尽管有些画地为牢的味道,其他堆堆伙伙儿却都理解、遵守。因为他们最先驻足这里,人最齐心,话最热闹,每天相聚最准时,最持之以恒,代表性也最高——老头湾这地名就是他们叫起的,后来者都跟着叫。他们忽而集体消失,忽而乘船归来(这是他们结伙儿十几年之后,即“彻底解放”开始的事)。只有他们能打开岸下那条标明“水务局滩涂办”的舢舨大锁,说是去义务监测江水含沙量和岛洲变化。其他堆堆伙伙儿,还没有人把轰动柏叶江两岸的“彻底解放”事件,与“十二仙”联系到一起。

石桌围绕的那棵大杨树高耸挺拔,枝繁叶茂形如巨伞。晴天蔽日遮阳,雨天挂塑料篷。炎热季节,堤上江风徐徐,坝下碧波荡漾。“干巴佬儿”们围坐树下,浊酒一壶边谈边赏风景。聊累了,赏腻了,四个凑局,两个捉对,搓麻、对弈、甩扑克,打拳、舞剑、练气功。兴致来了,抄起家什亮亮嗓子,轮流唱几段儿京戏。每到这时候,那几位只听不说的乐队成员就有了用武之地。周围的堆堆伙伙儿,都说他们的演奏地道。

开始的时候,人们只在春天和夏季来。“彻底解放”以后,“相老爷子”这伙儿一年四季风雪不误,天天按时来“上班”。从那时起,不管是健谈的,还是只听不说的,呆在家里一天不来就憋得直打磨磨转儿,遇着谁烦谁,看什么都不顺眼,浑身上下没有自在地方。

树叶一落,“相老爷子”就领同伙儿移至大坝拐弯儿的窝洼里。两翼靠高堤,松柏环三方,既避风又向阳。再冷,就扯起编织布遮风挡雪,垒起野灶温酒烤干粮。三九天还筑起雪窝子,轮流静卧其中苦练“纳气耐寒功”。

老头湾和老头湾论坛这两个名儿,出自一位坛号“大茶壶”的“干巴佬儿”之口。这人特别爱喝茶,常年手捧葫芦形大号保温杯而得名。他这人很有旧社会私塾先生的遗风,谁发言就抱着茶杯围谁转。

入坛半年后的一天,“大茶壶”呷了两口铁观音灵感突发,迈着四方步开腔了:“各位,十余老翁四季常聚之地,称之为老头湾如何?相棋围棋扑克麻将乃‘调料’之属,拳剑气功奏乐唱戏也只算‘副食’,谈天论地一舒胸襟,才是离退休者之‘正餐’。在下以为,‘十二仙’改称老头湾论坛恰如其分。各位意下如何?”

“相老爷子”叫了好儿,其他“干巴佬儿”或点头称是,或鼓掌或举手或默无异议,就算正式命名了。这是上世纪倒数第九个秋天的事,先于那位记者传扬“彻底解放事件”整整三年。凡是来这里的人都无意张扬,或不善于张扬,又没有哪位记者再来制造轰动效应。所以,真老头湾的知名度,就不及传闻中那个假老头湾的万分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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