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节 关于我的职业(1/1)

小的时候,常问自己: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你问过这样的问题吗?

答案是否定的?

那只说明你的记忆力不如我。

我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双眼睛——虽然这双眼睛带着血丝,而且瞪的浑圆,甚至在旁人看来几乎是“凶狠的”,但我还是能从这眼神中找到我熟悉的东西——恐惧、乞求、悲伤。这些东西让我生出一点儿怜悯之情,虽然这种眼神我已经看见过太多。于是,我的动作再无迟缓,手中的利刃轻巧的在那项间掠过。灿烂的血花溅后,那双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然后渐渐阖上,就像是宣告一个生命就此离开世间。

让死亡的过程尽量缩短,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也是我怜悯的唯一表现。

这是我的工作,准确地说,这是我的工作之一。我这项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上面的程序。但是,每当我挥完这“神圣的”一刀之后,都会呆呆的愣上稍许,这是我的坏习惯。不过还好,每次当我发愣的时候总会有人及时叫醒我,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妈的!你这小子!又让血给白流了!”随着一声喝斥,一个铜盆“咣”的一声准确地落在我面前的地上,只一小会儿就被汩汩的热血注满;然后,又一个铜盆接替了它兄弟的工作。

我安静的看着。第四个铜盆里的液体还差半寸就要溢出来,然后液面保持不变,只是随着断断续续滴下的几滴鲜红泛起一圈圈轻微的波纹。

“真看不出来,这家伙的血竟有这么多!”我轻轻的嘘了口气,心里嘟哝着。

“见鬼了!你小子走狗屎运!这么大一头猪,才放这么一点儿血!竟然还盛不满四盆!”一个正在搬动铜盆的胖子虽然嘴上抱怨着,但还是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几块银渣子痛快的拍在我手心儿里,“诺—— 三钱银子!不过,要不是你小子放掉了一些在地上,今天,你可能就输了!”

介绍一下,这个胖子姓郑,大号“狗儿”;名字虽然不太体面,相貌却还过得去,除了稍显“丰满”了一点儿之外,整个形象该能用“威猛”两个字来形容。至于自己身体的“丰满”他自有道理——“妈的!卖肉的要是长得瘦兮兮,那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这是我第一次问他时,得到的回答。

对!他郑狗儿就是个杀猪的。不过他却不太喜欢人家用“郑狗儿”这个大号来称呼他,他爱听人家叫他“郑屠”。据他本人讲,这并不是为了“郑屠”两个字很拉风,而是他觉得这两个字挺文雅。

文雅?扯淡!不过,我真是有些搞不懂,这么个五大三粗、浑身油腻的家伙竟向往“文雅”这种东西。不过幸亏如此,现在我才能找到这份工作,才能赢到这三钱银子。想到这儿我心里的兴致高了不少,随手把那赢来的几块银渣子向天上高高的抛了抛。“这几天松叔的酒钱又有了!”我得意的对还在嘟囔的胖子笑道。

“松老头儿?他都快成废人了,还喝? 喝死他!”嘴里虽然恶毒的叫唤着,胖子的一双手却利落的从身边的肉架上削下一块花肉,用麻绳穿好,随手抛在我身旁的案板上,“拿回去,给那老不死的下酒吧!”

“谢了!”我漫声应道,然后操起手上的剔骨尖刀,继续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刀子在我的手里灵巧的跳动着,刺、挑、划、拉——不到两百息的功夫,面前的黑猪已经被卸的七零八落——整张的猪皮和猪头留在案板上,两片全排连着颈骨正吊在旁边的肉架上荡悠,四个猪蹄扔在了身后的竹筐里,剩下的就只有几堆剔下的生肉和下水。

稳稳的把手里的尖刀抛在不远的木柱上,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头对站在我身后的胖子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像往常一样“郑屠”忙不迭的点着头,然后满脸敬佩的替我解下身上油腻的围裙。

“高!果然是高!”因为刚才是第一百四十三次看见我这样利索的处理掉一头肥猪,所以他第一百四十二次对我发出同样的赞叹。那唯一的一次不同的赞叹,是我第一次这样解决掉一头肥猪;当时,他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才叫了一声“见鬼了!” 打那以后,他便常常在我面前提起“名师出高徒”这句话,不过到现在,他好像连这句话也给忘了。

“郑屠”只比我大上不到十岁,但严格来讲,他确实应该算是我的师傅——教我杀猪的师傅。但自从他说“见鬼了”那句话不久,他便改以我的大哥自居。至于原因吗,可能有两点:其一,他的脸皮还是不够厚;其二,他认为“艺高为师”!虽然我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我也没贱到非要哭着喊着叫谁做师傅的份上;于是,我这个半兄弟,半伙计的地位也就慢慢确定了下来。

伸进旁边盛着温水的木盆里湿了湿,又抓了一把生碱使劲儿的搓了几下,我的手终于变得不再油腻。看着这双还沾着水滴的手,我的心里又有了莫名的感慨。半年之前,这双手除了“吃饭”“提笔”之外还不曾操劳过任何事。而现在呢?现在的这双手不但沾满了血腥,更了断了无数的性命。唉!这就是人生吗?叹气归叹气,瞥了一眼肉案上,穿着麻绳的花肉我的心里又有了丁点儿的喜悦。这就是人生!

提起那块赠品,向还在忙活的“郑屠”打了声招呼,我悠哉游哉的踱出了郑家肉铺。这时还是艳阳高照,准确时间——五时三刻刚过。

提着刚在南城“寻梦斋”打的两角烧酒,我缓缓的走在青石铺成的闹市街上。说是闹市,其实也并没到“熙熙攘攘”的份儿上。照老子“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的说法,这个地方倒好像是没了逐利之徒。其实呢?完全相反!这里的商贩据说是方圆几百里内最贪婪的商人,而本城的居民九成以上却是以各种买卖为生。

这儿的名字叫蓟县,就是前朝大诗人李太白吟的那句“但遣青州从事来”里说的那个蓟县。虽然这里因为那句诗成了美酒的代称,但并不是说这里的酒就格外甘美,起码对我来说这手中的酒就远不如松叔的微笑让我觉的甜美。

前朝的地名还在,地方也还是那个地方,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虽然,现在这里住的大部还是当年那些蓟县居民的后裔,但这块土地的主人却不再如前朝那般属于汉人,现在的主人来自遥远的塞外,这块土地的主权属于“金”——这是现在蓟县所属的这个国家的国号。

我的脚板并没有在平坦的青石路上舒服多久,就踏上了一条坑洼的小径,不久停在一个破落的小院子外。说是院子,不如说是几块石头树枝垛成的屏障。但我还是小心翼翼的拉开那扇木柴缚成的“院门”,然后在保证它不会被我误伤的情况下又轻轻的把它掩上。

现在出现在眼前的这所快要坍塌的茅屋就是我的栖身之所了,或者也该说是我的家;虽然这房子并不属于我,因为它还有自己的主人;甚至,它的主人现在还在这房子里,还在看着我;但我还是能很体面的大声说:这就是我的家!

如果现在我大声地说了那句话,我可能会听到笑声——欣慰的笑声,因为这房子的主人是松叔。现在我还没说那句话,但松叔的脸上已经有了微笑,我知道他闻到了酒味儿。于是,我快步奔到窗前的矮榻边,慢慢扶起了那瘦的让我寒心的身体。

“酒!”一个含糊的音节从松叔干瘪嘴唇里蹦了出来。

“松叔!你能说话了?”我高兴的摇着怀里瘦弱的肩膀叫道。

怀里的松叔,忽然有了力气,颤颤巍巍的坐起身来,接过我手里的酒壶,仰首深深沽了一大口,然后大声嚷道:“好酒啊!痛快!”他的这句话已经变得很是清晰了。

“松叔!你真的好了!不但能坐起来,还能说话了!”我大声的嚷嚷着!

“小卫!你今年该十六了吧!”再次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松叔反向我问道。

“是啊!我……我应该前几天刚过的生日吧?”我挠了挠头,这些日子过的有点儿混混沌沌的,倒真是有些记不起来了。

“十六!唉!才十六啊!”松叔显得有些失神,轻轻的叹了口气之后,竟没再喝酒,只是呆呆的看着酒壶发呆。

“你终于‘披彩’了是不是?”松叔忽然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披彩”是侩子手行刑前的仪式,就是在身上扎上一条条的红布,有避邪的意味。)

看着松叔灼灼的目光,我心里一酸,更不忍心告诉他实情。松叔的病就是因“披彩”而起的。松叔本是个仵作,却不幸的得罪了金国派来的县令。三个月前,斩首一个犯人的时候,不巧侩子手刚刚过世,县令大人便硬逼着松叔操刀。松叔为了保住那份差使,更为了我们的生计只好硬着头皮上阵,但那一刀的结果不仅要了那个死囚的性命,也带走了松叔的半条性命!从那开始松叔就一直瘫在了床上,甚至不能说话。当时一个走方郎中来看过之后,开下的一条方子就是,每日烧酒两角,猪肉半斤。为了给松叔治病,我毅然到县衙接替了松叔的差事。当仵作——我绝对有资格,因为三年前我就中过秀才,而褚如《洗冤录》之类的“仵作秘籍”我也恶补了不少。甚至——我还兼起了侩子手的差事,因为,当时那个金国派来的县令阴险的对我说“仵作”这个差事以后就由侩子手来兼任了。但三天以后,当我斩瓜切菜般的砍掉一个死囚的脑袋之后,那个缺德的县令就再也没敢说啥。

“我都知道了!隔壁的刘婶儿什么都跟我说了!”见我不再吱声,松叔深深的叹了口气,接着道,“她还说,你现在还帮郑家肉铺杀猪?不要忘了你怎么还是个堂堂的秀才啊!唉!都是我拖累了你!”松叔的语气越来越沉重,这让我隐隐的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不要这么说,松叔!”我赶紧安慰道,“您当年不也是秀才吗?还有我爹,他也穿了二十多年的青衫,到头来还不是因为没钱治病,生生病死!”想到半年前过世的爹爹,我的心中又是一阵悲苦。

“是我对不起你啊!我愧对大哥的托付啊!”松叔拉着我的手臂,已是老泪纵横,“记住,以后还是到南边去吧!那怎么也是咱汉人自己的地界儿啊!”

“好了!松叔!我们以后一起到南方去!”我拍着松叔干枯的手背应声道。

“松叔是等不到这一天了!你——你——一定——”松叔的声音猛地卡住,接着身子也软软的倒在我怀里。

“松叔!”我轻轻的唤了几声,然后默默的把怀里开始变的僵硬的身体平放在榻上。我知道松叔已经走了,这甚至不用凭我三个月的仵作经验就能知道。至于他到底是怎么走的,相信只要我仔细寻找,终会在榻下或是哪个墙缝里找到一个盛过烈性毒药的小瓶儿,但我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了,那只会额外增加我的痛苦。

※※※※※

我默默的站在那堆小土包前。那小土包就是松叔的坟茔了,它显得那么的寒酸,除了前面刻着名字的木牌和一碗五花猪肉外,它跟周围别的土堆没有啥两样儿,谁会想到它的下面埋的会是个秀才呢?“是位年轻时远近闻名的才子!”说这话的是我老爹,至于他老人家,那就更惨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睡在那座坟包下——因为他当时得的是恶疾。

两个我最亲近的人,两个秀才,两个“才子”,相隔半年的时间便统统睡在了几尺黄土之下,只留下了我这个据说也是“才子”的秀才后辈。

看了看身上的一袭发白的青衫,我的心里蓦的冒出了这样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尤其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我猛地撩起青衫的下摆,嗤的一声撕了下去,扬手抛向天空。不理被一阵罡风卷走的青色,我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望向遥远的南方,到那里的路还长着呢!不是吗?想到这儿,我弯下腰狠狠地抓起了碗里的那块红烧花肉,一边大口的嚼着,一边向着南面扬长而去。

“逝者已矣!”——真他妈的是句大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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