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妓女生涯第7部分阅读(1/1)

这个妓女,烫好的头发被挠乱了,她长得眼大嘴大、宽脊梁短腿,所以外号…鸭子。平时,她接客不多,今天,不知怎么被这些人带来了。他们有的摁着鸭子的双肩,往鸭子鼻孔里喷烟,喷得她眼里流泪,一个劲打喷嚏。

再看她的身上,那红花蓝底的长棉袄,右边的纽扣全被解开了,敞着前胸,露出贴身的浅红色背心。胸前的两个大奶,特别引人注目,许多只手,争抢着伸进背心里去摸。有的更加恬不知耻,解开她的腰带,从奶头一直摸到裤裆。

这时,一个细高个子军人对大伙一挥手说:…慢着,不能一两个人沾便宜,咱们搞个展览,让大伙都看看如何?…那伙丘八一窝蜂地忙喊…同意。

他们几下子把鸭子的红毛线裤子扯下来,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有两个黄狗子攥住鸭子的脚脖子,把鸭子倒栽葱地提起,让人们看热闹。有两个黄狗子更古董,他们每人端一碗喝剩下的茶水,跑过去,撩开鸭子的裤衩,往里灌茶水,鸭子被治得眼含热泪,不住声地叫着…叔叔…、…大爷…,求情讨饶。

今天,这伙官兵,不知得了谁的恩准,跑出军营,就像饿狼见了羊羔一样,对妓院进行目不忍睹的洗劫。这正中了当时那句话:…当兵三年,见了母猪当貂婵…

按妓院的规矩,端盘子是不准越轨胡闹的。可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越闹越凶,再不想法救出鸭子,这位姐姐奶可能被他们轮奸。这些人只顾玩弄鸭子,还没注意到我们。

我和九红会意地对望一眼,故意大声咳嗽起来,马上,几十双眼睛一齐射向了我俩。

九红先发制人,问道:…请问各位老爷,是谁叫我们俩的盘子呀?…

这伙人中有认识我们的,见来了一对模样漂亮、花枝招展的红姑娘,忙扔下鸭子,一个个像馋猫一样,向我俩围拢过来。

那个细高个子军官,像是领头的,他从人群中钻出来,向九红一拍胸脯说:…我端你的盘子!…

我又问:…谁端我的盘子?…

细高个从人群里拽出个小胖子:…中队副,你装什么蒜,今天你就算她的丈夫吧!…

这时,钱老鸨和高步华也都上了楼,放上两个盘子,偷偷嘱咐我们,对这伙…丘八…要小心接待,便下楼去了。

第三次遇害

老鸨们一走,屋里可就热闹了。

细高个吃着我们递过去的糖,忽然冲这伙…丘八…高声喊:…这两朵红花生来俏,唱支歌子要不要?打个秋千要不要?蹲个肉夯要不要?…一人挑头众人合,他们马上恢复了刚才逗鸭子的那个狂劲,齐答:…要,要,要!…

鸭子不知什么时候早躲走了,屋里只剩我们俩。这年,九红十八岁,我十六岁,这些…难题儿…自然要由她挑头去对付。

九红微笑地看着一涌而上的客人,慢慢说:…爷爷们,文明点,君子动口不动手哇!我想,诸位一定爱听唱歌吧!…

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把那些…丘八…震住了。有个人问:…你们会唱什么?…

九红答:…京剧、歌剧、小调,我们都会!…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点一段《小放牛》,有的点《马路天使》上的《四季歌》,九红亮开那甜美的嗓子,给他们一一唱完。

这时,那个小胖子忽然又冲他的同伙喊:…让我们小金刚钻给大家唱一段好不好?…人们一齐答…好…

我心里想着:…兔崽子,你给老娘起外号,我看你倒像三寸钉武大郎!…心里恼怒,脸上却带着笑:…我唱得不好,随便来一段吧!

十七、八、九,二十浪当岁儿,

雪白的脸蛋,没有麻子儿。

……

心里想着她,

嘴里念着她,

哎哟我的小佳人,

何时能成对儿……

我刚唱完,小胖子又喊:…再来一个要不要!——丘八…们一齐喊…要——

我说:…好,我再唱几句。但是,我们姐俩在楼上耽误得久了,楼下还有人等我们,请原谅,我们还得去应酬应酬别屋的客人!…

说罢,又唱了几句。

不要鼻子不要脸,

搽脂抹粉站在人前,

恩恩爱爱卖笑求欢,

为的是大洋钱,

为的是大洋钱!

唱完,我赶紧拉着九红姐,就要下楼。我们知道,这伙…丘八…就像粘饼子,一沾一层皮,得找机会赶紧逃走。

刚到楼口,被那个小胖子挡住了。他不说话,把手伸给我,手心里放着一颗瓜籽。

我心里明白,却故意打岔道:…谢谢您,您这是看我唱得饿了,慰劳我吧,瓜籽不大,表个人心嘛!…

小胖子听了,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一推我的前胸说:…你这小滑头真会装蒜,快给你丈夫剥个花样瓜籽!…

我一看这小子蛮懂行,只好耐着性子,又耽搁了三四分钟,像演…二人传…一样,给他表演了个花样瓜籽。

当我们又要寻机会下楼时,楼梯口早被那伙…丘八…们堵住了,细高个又拿过一支烟,要九红给他点花样烟。哎哟,这更得耽误好长时间,看来,他们早有准备,今晚是成心不让我们走啦。

九红耐着火气,陪着笑脸,坐在细高个怀里,给他点起花样烟来。

当九红横叨着香烟,嘴对嘴递给他,又去给他点烟时,他忽然猛劲一推九红,…咚…地一声,九红四肢不挨地的摔在楼板上。

九红姐被摔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这花样烟,点得丝丝入扣,没有一点错啊,他干吗这样狠狠地推我、摔我呢?我们可平日无冤,近日无仇哇!

细高个瞪着一双淫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九红,他在想什么呢?我们根据他们后来的行动,推测到他当时的想法。他先是像猫爪下的耗子一样,把九红尽情玩耍了一番,又想起这次来前设好的预谋:老子抗日救国,这些花呀朵的却都让那些有钱人尽情地享用了。没他妈那么便宜!今天要挑最好的掐,最好的折。所以,先前他还又打又逗的取乐儿,玩够了,该找个岔子闹事了,便马上把脸扳起来,把九红摔在地上。

他指着九红骂道:…好的,你没长眼,怎么点烟烧我的脸!…

九红分辩道:…哥哥,我的火柴还没点着,怎么会烧你的脸呀!…

细高个见九红敢跟他犟嘴,更加暴跳如雷,他起身走过去,照着九红的脸蛋,…叭——叭…就是几巴掌。

细高个这么一打,其他人趁热打铁,拍桌子的,砸板凳的,撕墙上的画的,砸开了窑子。

我一见他们这样蛮不讲理,气往上撞,也喊了两句:…你们哪像军人,简直是打劫的土匪,欺人的强盗!…

听到喊声,有五六个…丘八…围了过来,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皮带,抡圆了,冲我劈头盖脸抽打起来。我被抽得倒在地上,满地乱滚。

九红的脸被打肿了,嘴角打破了。她爬起来,见那个细高个正…嘎崩嘎崩…地嚼着冰糖块子,她气急了,什么都不顾了,冲那细高个猛地扑过去。

细高个早有准备,眼看俩人的脸离得只有一尺多远时,他忽然把那嚼碎的冰糖渣子…扑…地向九红脸上一喷,喷了九红满脸、满眼、满嘴,被打肿的脸上又是一阵阵难忍的疼痛,眼睛一时睁不开,她忙伸手去擦。

就在这当儿,小胖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盛着液体的小瓶瓶,悄悄地向九红跑过来。猛地扒开九红捂在脸上的手,用瓶口向九红脸上一洒。顿时,九红痛得嗷嗷大叫,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趁这个机会,军官总队这伙明火执仗的土匪,像大闹天宫一样,又是一顿胡闹。他们把屋里的东西都砸烂,把痰盂里的痰和脏物,统统扣在床铺上,然后嘻嘻哈哈,一涌而去。

小屋里的密谋

宝鸡军官总队是胡宗南的嫡系,他们这次有组织、有预谋地来捣乱,是受胡宗南的指使呢,还是他们自己使坏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过了一会儿,钱老鸨和高步华上了楼。见了自己的鸨母,我一肚子委屈,悲愤地向她哭诉了刚才受辱的经过。高步华叹口气说:…别难过了,你下楼看看,哪家不是这样呢!…

这时,忽听钱妈失声变调地叫起来,我们跑过去一看,只见九红脸上泛起许多浓疮,像个疥蛤蟆,伤疤上起了许多针尖大小的泡泡,…嘶嘶…地冒着青烟,吓得我们都惊叫起来。

还是高步华有经验,她说:…这一定是让硫酸烧的,快拿水来!…

我们在屋角里找到半盆洗脸水,高步华接过来,…哗…地一声,全泼在九红的脸上,把九红泼成了落汤鸡。高步华说:…这样,烧劲就会慢慢减退…

两个老鸨搀扶我们下了楼,只见沿街各家的白门帘都被挑开了,屋里被砸得乱七八糟,地上成了杂货摊,家家像起了灵。那些姐妹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垂头丧气。可恶的军官总队呀,你们真是一伙…刮民党…!

第二天早上,我惦记着九红脸上的伤,又去看她。九红姐从被窝里坐起来,我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一宿功夫,她脸上烫起的疮泡塌下去了,变成了许多黑色的深坑,左边的眉毛烧掉了半截。右眼烧瞎了,成了一个疤麻丑怪的独眼龙,再也看不到昨天那一朵红花似的九红姐了!

我哽咽着说:…九红姐,你真是多灾多难啊,头一回,你遭到刘局长的侮辱;第二次,你又遭到姓杨的暗害。这回,你已经第三次被害啦,都怪你长得太美了,真是红颜薄命啊!…

九红姐泣不成声地说:…我见妹妹一面,死也就甘心了。想不到晚玉、弟弟、茉莉的下场,今天也轮到了我的头上!…

我安慰她说:…常说,…不受磨,难成佛…,人的一生坎坎坷坷,我比你碰的艰难多多了,可还是顽强地活过来了,慢慢熬吧,你身边那么多嫖客,等选个知心的,早晚会跳出这个苦海!…

听了这话,九红…扑哧…笑了,她说:…妹妹,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常说…货卖一张皮…,你看我这个样儿,谁还要我?…

话刚落音,忽见九红被窝里钻出个人头,答腔道:…我要,我要!…

我吓了一跳,再看桌上的瓜籽、糖果,床下的男人鞋,立刻明白了:我好粗心哪,原来昨夜九红屋里还有嫖客哩!

屋里就我们三个,那嫖客也不避讳,起身穿好衣服,他个子不高,一脸黑麻子,高高的颧骨。上身穿一件毛衣,下身穿着黑洋布的制服裤子,脚上拖拉着九红的蓝缎子绣花皮底拖鞋。九红向我介绍,他是一个助理司机。

前些天,九红也曾向我说过,她结识了一个姓吴的助理司机,他长得又黑又麻,九红根本不喜欢他。可这个人忠诚老实,再说,有杨先生那次教训,再丑的人也得笑脸接待呀。想不到,今天正碰上他。

我见这位吴先生老实巴脚,一脸憨厚相,忙看看窗外,关上屋门,轻声对她说:…吴先生既是真心要娶你,你何不趁这机会跟他去过自由的生活呢!…

九红苦笑了一下说:…吴先生不过是跟咱们开个玩笑吧。你想,我现在已经是一朵踩烂的鲜花,连钱妈都不愿理我了,我能在这时候牵累人家吗?再说,我们这些人,出去不能生儿育女,不能干活劳动,不是坑人家吗,我怎忍心干这不仁不义的事!…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吴先生一听,急得拽住九红的一只手,诚恳地说:…妹妹,快别哭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真心的爱你。在你最漂亮最走红的时候,我不敢娶你。因为那时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你倒霉的时候,我要娶你,这才能看出我的真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一心要你。我要哄骗你,就叫我出门被汽车轧死在山沟里!…

一番话,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九红说:…你要真心赎我,就到钱妈那里去谈价钱!…

吴先生问:…大约需要多少钱?…

九红说:…去年,一个客人要赎我,钱妈张嘴就要十两重的两根金条。现在我掉价了,大约也得三四两呢!…

老吴一听,吓得一吐舌头,但马上说:…我想法找我的好友借去。从今天开始,我不吸烟、不喝酒了,再想法多拉点黄鱼,多挣几个钱,攒三五个月也许就够了,你看怎样?…

九红一听凉了半截说:…恐怕远水不解近渴,等你拿钱来,恐怕我早被她们卖到三等窑子里去了!…

我一听,那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劲又来了,忙说:…这样吧,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帮你们逃出火坑…

九红不相信地说:…你别说大话了,两边是高房,门口有把门的,你怎么救我哩?…

我说:…你不知道,我学过武功,你家门口不是有根电线竿吗?我爬上去,把你系到房上,再从房后系下去,让姐夫的车在后面等着,不就逃出去了吗!…

九红姐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从脖子上将那一两多重的金项圈取下来,要送给我,我坚决不要。心里话:…我要收你的钱财,那还算姐妹义气吗?…

九红又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对我说:…这样吧,你跟我们一起逃走,像我过去跟你说的那样,咱们在一起过吧!…

我想起石弟弟的遭遇,连连摇头。

九红说:…你要是帮我逃走,你留下来让老鸨们知道了,还能轻饶得了吗?既是这样,你不走,我也就不走了!…

吴先生插话了:…这样吧,咱们一块走,你要不愿跟我们,出去我给你找个婆家,等你有了家后,俺家就是你的娘家,你看怎样?…

我觉得这话在理,便同意了。

我们又商量起逃跑的时间和办法,我说:…要防止夜长梦多。这两天,你查看好地形,明天晚上,假装来逛妓院,送来绳子,就回去准备。接头的暗号是:你学布谷鸟连叫三声,我投下一块石头,就先把九红姐系下去!…

一切商量定了,我像第二次越狱一样,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准备迎接这由我导演的冒险行动!

惊险的潜逃

逃跑的准备诡秘而顺利地进行着。

第二天晚上,我假说有病,推脱了一切要求住宿的嫖客。但为了应付,还不得不端盘子。

忙到半夜,才上了床。我心里非常紧张,忐忑不安地思谋着后半夜的行动。所以,从一躺下就开始抽烟,不知过了多久,把一盒杜鲁门香烟都抽完了,看看表,眼看快三点了,行动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忙一骨碌爬起来。

我蹑手蹑脚来到九红屋门口,用手一推屋门,门虚掩着,只见九红正坐在床沿上,身上一个劲打哆嗦。

事不宜迟,我催她快拿出绳子,她这才镇定了一下,从床底下把绳子掏出来。

我把预先用柳枝挽好的一个圆圈递给她,又开始挽绳子套儿,她问:…干嘛要做这样一个圈啊?…我答:…弄好了你就知道了…

挽好绳套儿,我让她把两只腿钻进圆圈里,蹲下来,坐在圈上,兜住绳套儿。然后,我站在床上,试着往上拉。腰一用力,就把她拉得离开了地面,试验成功了。

冬天的深夜,冷风刺骨,北风呼呼直响。我暗暗高兴,常说…偷风不偷雨…,风声掩护着我们,更加便于行动了。

我想了想,又给九红出主意:…咱们不能穿鞋,只能光脚丫子逃跑。这样一来不会在砖地上弄出动静,二来上了瓦房顶也踩不破瓦,所以光脚最保险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没经过大事的九红全依着我。

我和九红光着脚丫子,拿着粗绳子,悄悄地走出屋子。

来到她家门口电线杆下,见上面的路灯明亮刺眼,我们迅速地躲在墙角里。

我让九红按照在屋里试好的办法,把绳系在腰里,把柳枝圈套在屁股上,等她准备好了,我迅速地把自己的红缎子面皮袄脱下来,往电线杆下一扔,上身只剩下贴身的蓝条条单褂子。然后,把绳头捆在腰里,往嘴里叼上一个空烟盒。双手一抱对卡粗的电竿,用脚背扣在竿上,一纵一纵的,几下子就上到房檐上。我暗暗庆幸过去在戏班的功夫没有白练,如今爬竿子上房,易如反掌。

我在瓦上站稳了,从嘴里取出空烟盒,伸手扣在眼前的灯泡上,转眼之间,这一段的街道和房屋一片黑暗。

灯光一暗,从房后的山沟里响起布谷鸟的叫声。三声过后,我拿一块核桃大的砖头,向后面扔去。这样,就算对上了暗号,后面有人开车接迎了。

我站在临街的瓦房上,抓住时机,往上拉绳子,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往上拉一个百余斤的人,在平时可没有那么大力气。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拼尽全力,往上拉着、拉着,终于,把九红姐接到了房顶。

这起脊的瓦房,背面就是山沟,我拉着九红姐的手,小心翼翼地转到瓦房背面,让她坐在房檐上,又开始迅速地往下系。不过几分钟,就安全地把她送在地上了。

下一步就该由九红姐解开绳子,我再把绳子拉下来,把绳头固定在房檐上,然后自己顺绳溜下去,只要我脚一着地,我们就全都自由了。

正在这时,忽听背后街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房上有人,快来呀,有人逃跑啦!…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把门打更人的叫声。

计划刚实行了一半,怎么办?我脑袋里迅速打了几个转儿,何去何从,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啊!等她解开绳子,我再拴好溜下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会连九红姐一起暴露,谁也跑不成!不跑呢,等待我的很可能是仙鹤姐的下场,此时不容我过多考虑,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这时,房前人声嘈杂,有人用竿子把烟卷盒捅下去,电灯恢复了光亮。我看到有人抬来梯子,将梯子搭在临街的房檐上。

在这紧急时刻,我毅然下了决心:大江大海我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小溪水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挂累了他们两口儿。我反正是一个人,他们难得凑成一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想到这里,我急忙解开腰里的绳子,扔下去,低声向下高喊:…姐姐快走,别管我了!…

不等下面回答,我赶紧返身往临街的那面瓦房走。我想起人们常说的…调虎离山计…,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这里来。

等转到临街的一面瓦房上,我被街上那幅乱糟糟的场面吓懵了。二里长的街上。像开了锅一样,老鸨、妓女满街乱跑。许多老鸨光着脚丫,系着扣子,揉着惺忪睡眼,边跑边找:…我家的姑娘哩,是我家的姑娘上房了?…看来,她们还不知道是谁跑了呢!

这时,从梯子上探出一个头来,一看那双熟悉的冒火的眼睛,我就像吓丢了魂。他正是我的阎王爷——田长三,他爬上房,二话不说,揪住了我的脖领子,然后用右手往上一拉,我的脚就离开了房瓦。他伸开左臂,在掖下一夹,我斜着身子,被他夹得一点也不能动弹。就这样下了梯子,离地皮老高,他…咕咚…一声,把我扔在地上。

在众目睽睽下,我慢慢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他已经下了梯子,走到我背后,飞起一脚,又把我踹出四五尺远。

这时,一条街的男女鸨儿,像玩猴的一样,把我团团围在当中。他们纷纷给田长三打气:…

把她吊起来狠狠打!——

用青菽烟熏她!——

把她绑起来,扔在山沟里喂鹰!…

不知谁递给田长三一根皮鞭,田长三便抡圆鞭子,冲我劈劈啪啪打起来。老鸨们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有的呐喊助威,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在圈里挨打。

这工夫,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分开众人走进来,拉开田长三,一把扯住我,一边撕打,一边喊:…是你放走了我的女儿,我今天非撕烂你不可!…我一听声音就知是钱鸨儿。

这时,高步华走出来,劝道:…你先别动手,我的女儿我们会教训她,咱先问清了再说!…钱妈这才停了手。

高步华问我:…是你放走了九红吗?…

我心想:…我的鞋还在九红屋里,怎么也赖不掉,反正九红已经跑远了,我死也无怨了!…

于是,便爽朗地承认:…九红是我放走的!…

高步华一听,大吃一惊,她没料到我这个年岁不大,个子瘦小的姑娘,竟这样调鬼。仅仅一年功夫,打局长,蹲监狱,和胡宗南吵闹,放走九红,简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拴不住的闹槽驴啊,像这样下去,往后还不知道惹什么样的大祸哩。想到这,她后怕起来,忙喊过田长三,和他耳语了一阵。

不一会,田长三走过来,厉声对我说:…这会先饶了你,快回家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血染的山路

在妓院街,老鸨们之间是有矛盾的,有时为了接一次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但是,共同的利害关系,又使他们臭味相投,矛头一致。妓女逃跑,是最犯忌讳的事,他们生怕这件事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到自己家,为了杀鸡给猴瞧,他们都怂恿田长三夫妻要从严惩治我。

田长三夫妻呢,经过一番计议,自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他们一来见我虽然年纪小,却像一个妓女油子,不好驾驭,今天没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闯出祸来。二来呢,他们既开饭馆、照相馆,又开窑子,忙得有点招架不过来,便想停了妓院这行,专心去干买卖。再说,世道眼看要变了,干这行快不行了,而且危险性很大。现在,难得我还没有像九红那样破相,落得身价大跌,所以决定赶紧把我卖出去。一条街是没有敢要了,他们和兰州有关系,便决定立刻准备,把我卖到兰州。

他们把这意思对我讲了。此时,我是他们的阶下囚、笼中鸟,没有像成都春熙妓院那样惩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哪敢不答应。

黎明前,田长三拿来一件涤蓝色的旧袄,让我脱去新衣,摘去首饰、坤表、戒指,换上出门的衣服。临走,我请求高步华让我带走九红姐送我的那块红纱巾,以做纪念,她答应了我。

1947年农历十一月初五的早晨,我和田长三又乘上了开往兰州的汽车。没想到在半路途中,却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奔跑,这是一辆敞篷卡车,刺骨的寒风冷得人们缩成一团。一连两天,旅客们白天吃饭,晚上宿店,受尽了辛苦。

到第三天,汽车行驶到一个山坡里,正当下坡时,车猛地停住了。原来汽车出了毛病。

正当司机修理汽车时,迎面开来一辆…大面包…客车,挡住了去路,…吱…地一声刹住了。

从车上下来许多穿长袍的旅客,有五个手提盒子枪的男人,向这边走来,他们用围巾蒙着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两个迅速地站在停放车的公路两头负责警戒。旅客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脸都吓得煞白煞白的。蒙围巾的那三个人都到车下,一举盒子枪,厉声喊道:…下来!…人们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蹑不悄地往下爬。

趁着下车的乱哄劲儿,田长三把一卷银洋券悄悄塞给我,示意我藏在袖口里。并低声说了句:…土匪!…

这几个土匪让我们顺公路排好队,命令我们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他们从一头开始,挨个搜查。后面的土匪提着一条麻袋,专门用来装搜出的钱财。

这时,正是午后,天气阴沉沉的,看不见阳光,只听到狂风的怒吼,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搜查到哪一个人,土匪就用枪顶着他们鼻子尖,使对方一点也不敢动弹。不大功夫,他们就装了满满一麻袋钞票。他们胳膊套满了手表、金镯、玉镯,指头上戴着各种形状的金戒指。

当搜查到我时,他们什么也没有捞着,一个土匪恶狠狠地问:…你的钱哩?…

我故意颤着声音回答:我家穷,妈妈让我去投亲,只给我烙了几张大饼,吃完也就到兰州了!…那个土匪失望地踹了我一脚,顺手摘下我头上蒙的那块红纱巾。

搜到田长三时,当然照样落空,只从他头上抓了一顶黑色皮帽子。

再搜到一个穿黑旗袍、怀抱婴儿、打扮华贵的妇人时,土匪们几只手一起伸过去,一直搜遍了她的全身,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三个土匪仍不死心,又开始第二次搜查,他们搜了这个女人的头发,摸遍了她的奶子、肚皮和大腿,当一个土匪摸到妇人的大腿根时,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指着田长三,向妇人命令道:…把孩子递给他!…这时,那妇人开始颤抖起来,只得把孩子递过去。

土匪们又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那妇女乖乖地脱下旗袍,解开棉袄的纽扣,露出雪白的胸脯。

站在她面前的土匪歪着脖子看着,嘲弄地说:…快脱呀,你的裤子,还要叫我们帮忙吗!…

另一个土匪手黑眼硬,用盒子枪对准妇人的奶头,狠狠咯了一下子。

对面那土匪忽然把手伸到妇人小肚子前,…哧…地一声,把她的棉裤扒下来。两辆车上的一百位旅客都羞辱地低下头,许多人合上了眼睛。

那土匪不肯罢手,又把手伸到那妇人的阴部,猛地一拽,就听…吱…地一声,从女人的腿裆里拽出一个长条蓝布的骑马兜子。兜子约一尺多长,二寸多宽,用白线密密地缝了一圈。

土匪拿出一把尖刀,用刀挑开一道豁口,里面露出厚厚的一迭黑东西。人们这才明白了,原来她是跑长途的大烟贩子。

搜到了鸦片烟,三个土匪都乐颠了。他们顺着这个线索,又扯开这妇人的棉袄、棉裤,搜出几个白纸包,里面尽是日本产的白面儿。三个土匪当场分赃,比抢掠的那一麻袋钱还高兴。

这华贵的妇女先前见到土匪,还有些害怕。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下丢尽了人,又失去了财产,气得什么都不顾了,向对面那个土匪扑去。嘴里高喊着:…土匪,老娘和你拼了!…

这一闹,把田长三手里的孩子吓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张着小手,去抓身边的一个土匪。

那土匪冷不防被孩子抓了一把,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孩子从田长三手里夺过来,举在空中,…飕…地一声,扔到山沟里去了。

那女人眼看自己的孩子被摔死,顿时气疯了,要去夺那土匪的手枪,只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穿过女人的头颅,她…扑通…倒在山路上,红殷殷的血流了一地。

土匪们在这里留下两笔血债,搜刮完了旅客的钱财,便押着客车,迅速开走了。

我们这车旅客,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天黑时,赶到一个十字路口,汽车开进一家没有围墙的大院,这里有一座简陋的旅馆。我和田长三还有没搜出的钱,吃饭、睡觉都能解决。只苦了那些身无分文的旅客,他们多数站在高寒的山地里,挨饿受冻一整宿。一夜间,只听哭声不断。

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旅店四周一片凄惨景象,有在汽车上撞死的,有在枯树上吊死的,有跳崖摔死的。上车时四五十个旅客,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仇、恨、悲、怒,几股情感在我这青春少女的心底里奔流。我长期生活在妓院,只知道妓院是杀人的魔窟,害人的陷阱,哪知道整个社会都是如此啊!兵荒马乱的年月,魔鬼横行的世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啊!

初进民悦里

汽车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五六天。1947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下午,终于到了兰州。

下了汽车,田长三七钻八拐,把我领进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东张西望,欣赏起大西北的风光。

正看得出神,忽觉眼前一黑,一块毛巾蒙在眼上。我刚要说话,嘴又被捂住了。田长三低声威胁我:…不许喊,一出声就掐死你!…他把我的嘴也用手绢堵上,把我的两只手并在胸前,用绳子绑了手腕,牵着我慢走。我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只是觉得好笑。知道他是怕我跑掉才这么干的,心想:…我戴上了捂眼儿,成了磨道的驴了。田长三呀,我又不是猫狗,你难道还怕我找到家吗?你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去了!…

走了一截,田长三雇了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轻声说:…快,拉到城门外南城壕胡同…

又走了一会,田长三拉我下了车,似乎进了一个院子,只听人声嘈杂,有人说:…看,牵来一个撂蹶的骡子,小心让她踢着!…我发觉田长三的手慢慢松开了,我于是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等了三五分钟,我的眼和手被放开了,嘴里的手绢也被掏出来。我揉揉发酸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房顶用蓝花白纸裱过,雪白的墙上,贴着美人画。迎门放一张红漆方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床铺、被褥,床前蹲着个大铁炉子。隔着玻璃一看,院里站了许多梳妆好的妓女,她们正交头接耳,看着我所在的屋子。

在我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有三十多岁,细高个,瘦长脸,嘴角有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他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长棉袍,脚下是一双翻毛黑皮鞋。身边的妇女和他岁数差不多,面孔微黑,单眼皮,也穿着一身阴单蓝的长棉袄。

那男的先来个自我介绍:…我叫马大安,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这是你的妈妈,我们花五两重的一根金条把你买来,你可得给我们好好干活。往后,你就改名换姓,叫马香玉吧!…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几次磨难,把我身上的锐气煞下不少。这次,我学乖了,便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并带着永远在这里扎下去的样子,关心地问起这里的情况来。马大安非常高兴,忙把这个妓院的情况介绍给我。

这个妓院叫民悦里,是兰州的一等妓院。门前的东西胡同叫南城壕,南北两侧门面大部分都是妓院,间杂着一些小饭店和卖化妆品的店铺。

民悦里是个四方大院,没有楼房,马大安和成都春熙院的尖嘴猴、金刚钻一样,租住人家的房子开窑子。房主姓姚。两家共有十七八个姑娘。马大安还有一个姑娘叫马香君。

正说着,从屋外进来一个姑娘,她个子矮胖,小圆脸,黑黝黝的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仍然遮不住她那密密的雀斑,上身穿着红底绿叶的花棉袄,下身穿一件大红毛裤,一进屋就喊:…爸爸,我看看你办的货!…

马大安忙给我介绍:…这是你姐姐马香君,今年十九岁了!…

我听这个姐姐说话有点不冲趟儿,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可又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要学规矩些,便冲香君深深鞠了一躬说:…姐姐,往后求您多照应!…

这一拜,马香君倒端起架子来了,她仰着脸,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我道花五两金子,办了个什么宝贝,这么点个儿,也值这么多钱!…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气得眼里含着泪珠,一屁股坐在床上,心想:…天底下竟有这么狂妄的妓女,看她那傲慢劲儿,一定是红得发紫的姑娘。可是,看她的长相,哪儿够红姑娘的资格呢!…

马大安看出我心里不高兴,忙安慰说:…别答理她,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隔几天就要和人吵顿架,为这我没少打过她。可她客人越少,性子越大。唉,因为只有这一个姑娘,也就处处让着她!…

女鸨儿也不满地说:…她饶自己长得相不出众、貌不惊人,却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我看她是大眼贼打哆嗦——惯的…

马大安又对我非常关心地说:…你今天跑累了,叫茶房给你打盆水,洗完脸,漱漱口,叫你妈把饭端到你的五号屋里,再拿一件新棉袄。关于营业的衣服,只要你看着哪个姑娘穿的样式好,可你的心,就跟你妈妈讲,我们保证满足你的要求!…

听了马大安体贴入微的嘱咐,我浑身充满了温暖。心想,莫非我这次遇上好人,要改变以前的厄运了?我哪会想到,天下老鸨一般黑,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等待我的是同样的命运啊!

耍无赖的嫖客

当妓女的,尽管平日里端盘子、接客,整天忙得要命,一个红姑娘每天能为老鸨挣好多好多的钱,成为老鸨手里的摇钱树。可是,一旦挪窝儿,换了新家,讲究是骡子是马也要歇几天,老鸨们一来为了拢络妓女,二来也让新人熟悉一下情况,所以头几天是不会接客的。转眼间,我迈进民悦里的大门已有五六天了。

这天午饭后,我刚回到我的五号屋,马大安就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红包袱跟进屋。他满脸含笑地说:…香玉呀,可把你爸爸累坏了。我跑了好几趟街,才按你的要求,买来这些上乘的东西…

他打开包袱,里面露出一件垫肩卡腰的新棉袄,一副平绒紧口的袖头,一双带拉练的半高跟红皮鞋,还有秋衣、长筒袜之类的用物。我脱去旧棉袄和黑充服呢的旧鞋,换上新衣,觉得既合身又舒服。

马大安又从兜里掏出新买的金项链、小坤表、韭菜叶宽的金戒指,亲自给我戴在手上,这才拍拍我的肩膀,哈哈一笑说:…孩子,我把你打发高兴了,给了你出台演戏的衣物,你该怎样打发爸爸高兴呀?…

我自然知道怎样应酬,便马上痛快地回答:…爸爸,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望,以后要好好接客,多干点活!…

马大安露出为难的神情说:…唉,以后以后,不能再等啦。你看,我只有你们姐俩,香君又干活不多,我只有靠你啦,今天晚上,你就开始给我接客…我吃了人家的饭,穿了人家的衣,还能再说什么呢!

民悦里的茶房宋妈,也和春熙院的王妈一样,负责打帘子招呼妓女接客。从头一晚上开始,我就走了红。只要宋妈一打帘子,吆喝一声:…见客啦——站在姐妹们身后的我,很快就被客人选中去端盘子,这下子,乐得马大安夫妻合不上嘴。马大安嘴巴大、抒抒牙,他一笑,就流哈拉子。

这些潮水似的嫖客,被我一个个安排到借住的屋子里,一会听宋妈喊:…香玉,八号屋客人等!…一会又喊:…香玉,十号屋送客!…

我串到九号屋,一个飞眼吊膀,在那嫖客身上转了一圈,见这嫖客是个高个子,长脸盘,留着平头,穿一身黑洋布长棉袄。我忙抓把瓜籽递过去,用胳膊轻轻一蹭那嫖客的身子:…鱼先生,失陪了,今天实在忙,请原谅!…

鱼先生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淫笑着问:…今晚有人吗?咱俩度一宿鹊桥怎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在这里可是三十晚上出月亮——头一回!…

他高兴地咧嘴直笑。

我还忙着应酬别的客人,陪了他一会,在他的要求下,又唱了一段…锯大缸…,便告退跑到别的屋。

这天晚上,我像名角开场唱头场戏一样,忙得脚丫子冲天,从晚上七点跑到十一点多,端了四十多个盘子,才陆续把客人打发走了。马大安兴奋得亲自下伙房,用香油烹了六个鸡蛋,做了一碗兰州有名的搁了冰糖的…白鹤汤…,给我端到屋里。

我对鱼先生客气地让了一番,他推说不饿,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戴着瓜皮帽,长着一双对对眼的男人探进头,我认出是门口设的帐房先生。原来,这里的门口没有专门的帐房,嫖客进门,一般要先付盘子钱或住宿费,姚家和马家分户头记帐,帐房还要直接扣除马大安的份子钱和房租,加在院主姚俞生名下。

帐房先生摆手把我叫出来,小声对我说:…这个客人没有付钱,他说明早有人给他送来,天明你可不要轻易放他走!…

半宿的所谓…男欢女爱…,总算挨到了天明。我早早起来,打了洗脸水,泡好毛巾,然后站在床前,给未出被窝的客人擦脸。

我试探地问:…鱼先生,你起来呢,还是躺会呢?早饭是自己出去呢,还是叫茶房给你在外边喊饭?…

鱼先生也不答话,慢腾腾地坐起来穿衣服。当他把衣服穿好,忽然摸摸身上,又慌慌张张地撩开被窝,翻起枕头,带着焦急的神情把整个床翻了一遍,又把枕头外套拽下来,枕芯被撕破了,流了一地谷秕子。

我觉得他有些反常,便问:…鱼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

那姓鱼的回过头来,眼里射出两道可怕的凶光,大声说:…哼,你提起裤子充好人,我跟你睡了一宿,你怎么就摸我的白金手表!…

我诧异地说:…鱼先生,打从昨天晚上,我就没见您戴什么手表啊!…

姓鱼的更加来了火儿,咆哮着说:…胡说!你偷了我的表,还想赖帐!…

天哪,这可真是想不到的冤枉!我急得脑袋发涨,有嘴辩不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引来了两个人。前头进来的是马大安,后头跟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有一张白嫩的大圆脸,右眼干瘪得只显一条缝儿,头戴瓜皮帽,穿一件黑缎子长棉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只眼的姚俞生。

那嫖客见两个老板来了,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这里到底是妓院呢?还是贼窝呢?…

一句话,把两个老鸨子的脸都气白了,姚俞生说:…请您不要拐弯抹角,她偷了你什么东西就直说吧!…

那嫖客振振有词地说:…昨天睡觉前,我把白金壳、赤金链的手表装在衣兜里了。今早,我等朋友给我送钱,却没有等来,香玉催我付钱,我就想用这表当押金,可一摸兜里,表不见了!…

马大安一听,立刻就火了,不管我多么委屈,照我的脸…叭、叭…就是几巴掌,大声喊:…你把人家的表放在什么地方?赶紧拿出来!…

我在妓院两年,还从没有碰上这样的事,像我们这样的红姑娘,晚上哄得嫖客高兴,就能顺便敲他的竹杠,可我们妓女没有权利个人积蓄,敲多少也得落进老鸨的腰包,所以我从不干这事。我明着能要,又何必去偷呢!我只顾着急抱屈,浑身是嘴也说不出来!

在门外看热闹的马香君这下子高兴了,她嗲声嗲气地说:…哼,还是大地方来的名妓呢,原来是个三只手,还有脸哭!…这话刺得我像刀扎一样难受。

姚俞生厉声问:…香玉,你到底偷了他的表没有?赶紧说呀!…

我这才强忍委屈回答道:…我……我没偷,我要办了这事,让我……天打五雷轰,不信就搜!…

这句话提醒了两个老板。姚俞生冷笑一声说:…是真见不的假!鱼先生,那就请你在这屋里屋外,连厕所里,把整个妓院大搜一遍,你可得仔细看好了!…说罢,先从他的屋开始,让姓鱼的挨屋搜查起来。

过了好半天,把三十多间屋子都翻腾了个过儿,也没找到手表的影子。姚俞生开始神气起来,他一把抓住嫖客的脖领子,怒声说:…好哇,总算弄清了,你白睡了我们姑娘还想赖帐。走,咱们到法院说理去!…

姚俞生在前面拽,马大安在后面推,他扯着破锣嗓子喊:…哼!你想讹诈我们,没那么便宜,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那嫖客被这两个老鸨的凶相吓草鸡了,他打着坠儿,不肯往门外走,便嬉皮笑脸地说:…二位老兄,何必着急呢,我不过是跟香玉开个小小的玩笑………

一句话,被两个混世魔王攥住了有把的烧饼,他们一齐冷笑说:…好哇,你敢开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姑娘的脸也叫你丢尽了。今天,你要赔偿一百块钱的脸面费。不然,你休想出这个门!…

一说要罚这么多钱,把姓鱼的吓蔫了。刚才还盛气凌人,突然像拔了气门芯的车胎,软绵绵坐在床沿上,不住声地赔礼道歉。

姓鱼的一软,两个老鸨更硬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围攻起来。扣在我头上的黑锅揭开了,我平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一边指着他破口大骂,一边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到他脸上。

姚俞生走到门口,冲院里喊一声:…来人哪!…

霎时,帐房、茶房、打杂的、做饭的跑来好几个。姚老鸨又喊一声:…给我打!…这五大三粗的嫖客便被按在地上,被人们拳打脚踢,打得他一个劲地怪叫,连声求饶。看看打得不轻了,姚俞生又让人把他的衣裳鞋袜扒下来,只剩一条裤衩,像打狗哄猪一样赶出院门。

在被称作…金城…的兰州,我第一次看到了这里老鸨们的手段,也头一回知道了这里嫖客们的赖皮。那时,甘肃人穷地薄,像这样没有钱又想占便宜的嫖客,后来碰到不少。

睡干铺

嫖客,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些游手好闲,不干好事的坏坯子。可是,在我遇到的嫖客中,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

自从接待了那个耍无赖的家伙,又受到了马香君的冷嘲热讽,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才来民悦里不久,就遇上了这个挫折,活像一把尖刀,刚一上阵就卷了刃儿,所以总是振作不起来。过去爱说爱笑爱拉爱唱,如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样一直熬了一个多月,到了1948年农历正月初一,我终于感到支持不住了。

前头已经说过,妓院的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是最上买卖的黄金季节。偏赶上这个时候,我病了,只得去找马大安告假,要求休息几天。

马大安正斜躺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烟一边喝茶,见我眼里噙着泪花,说是头痛。便把我拉到跟前,摸摸我的额头,忽然哈哈笑起来:…哈哈,哈哈!人吃五谷杂粮能没点头疼脑热?这算不了什么大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开头几天的买卖你是知道的,只要你的俩鼻子眼还能出气,就得好好给我接客,去吧!…

出了马大安住的十号屋,我眼里的泪水刷刷流下来。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凤仙、仙鹤、九红姐,只有这些亲人能理解我,给我温暖。可是,在这两眼一抹黑的穷乡僻壤,没有一个亲我疼我的人。哎,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天正是最热闹的节日,又碰上难处,思亲的心情比往日更加厉害了。可老鸨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拗,只得带病到几个屋里接客。

我一边低头走路,一边用手绢擦着眼睛。路过大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慢走!…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约有五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魁梧,一张大四方脸,庄重沉稳,大鼻梁上,架一副白色眼镜,镜片后是一双不大的眼睛,左眼下面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肉瘤。头戴一顶法国式的盔帽,身着崭新的中山呢子制服,手里拿一根黑色的文明棍。人虽然有些老相,却是文质彬彬。

他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去年,我来过这里,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答:…俺叫马香玉,才来一个多月。您——

那客人自我介绍说:…我叫魏瘦鹏,今天咱们算是有缘,有空房么?…

我心里正在难受,不愿再多揽客人。可是,门口有茶房、帐房,他们都是老鸨的耳目,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敢不接吗!嘿,有了,我不如问问茶房,她要向着我说一声…没有…就妥了。

我于是故意问:…宋妈,还有空房吗?…

没想到宋妈答应得满脆生:…有,二十号房间,准备招客喽——

到这地步,我只好鸭子上架了,不情愿地领这姓魏的客人进了房间。

他大概走了远路,脸上汗津津的。一进屋,便把钢盔式的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再一看他,我差点笑出声来。在电灯的照射下,他的秃头明光闪亮,活像又增加了一盏大电灯泡子。

我虽然打心里讨厌这个秃老头子,可脸上一点也不敢显出来。便按照平时待客的习惯,靠近他的身子,坐在他身边,唠起了家常:…魏先生,您是何处人士,在何处供职?有多大年岁?可有太太跟随?…

那魏先生淡然一笑说:…我是河北人,过去在西安当中学教师,如今在兰州小西湖骆驼巷工业试验所当秘书。我今年五十五岁,因工资微薄,路途遥远,所以没让太太随往。我也愿意知道一些您的情况…

只这几句话,我就感到此人出口不凡,不愧一个当秘书的知识分子。过去我遇到的成千上万的嫖客,不是土豪,就是富商,他们一来文化不高,二来是为寻欢作乐,所以说话粗野,很少见这样正正经经、温文尔雅的客人。于是,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向他介绍了一遍。

谈话间,大概他觉出我的身子热得灼人,便伸手摸一下我的前额,吃惊地说:…香玉,你病了,病成这样子怎么还要接客呢?…

我赶紧瞅瞅窗外,妓院有许多老鸨的耳目,他这样大声谈论老鸨犯忌的话,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为避免是非,我忙托词说:…魏先生,我没病。对不起,我还有别的客人,请稍等一会儿…说罢,就要往外走,却被他那双大手拉住了。

他诚恳地对我说:…您不要瞒我,你肯定是在带病营业。今晚请你不要留年轻的客人过夜,我愿睡一宿干铺,守在身边伺候你,成为你精神上的异性朋友。请你答应我,我马上给你上街去买药!…

这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深受感动,我点头答应了他。便到邻屋去照应、打发别的客人,他却上街给我买药去了。

直到三更后,我才送完客人。我连累带病,一回屋就躺倒在床上。

魏先生坐在桌前,给我碾碎药片,凉好水,轻轻喊醒我:…香玉,吃药啦…说着,他把我平托着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拿起小勺里的药汤,像喂孩子一样,灌进我的嘴里。又尝尝白水的冷热,然后喂我喝水。

吃完药,他又给我暖好被窝,把自己的被窝暖在外面,再帮我脱去棉衣,只剩一件贴身的汗衣和三角裤衩,把我送进里面的被窝里。我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摸摸头,烧已经退下去了。

魏先生见我醒了,赶紧起身,原来他一夜没有脱衣。他关切地问:…妹妹,你觉得怎样,看还难受,我今晚再来睡干铺!…

他的体贴入微,使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他像一个慈父,而不该和我兄妹相称。我连忙答:…魏先生,谢谢,我的病已经好了!…

他高兴地说:…那我就星期日再来看你…

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事实上,妓女们也不能轻易动情,在无情的嫖客面前,在花柳病盛行的妓院,动情只能伤害自己的身子。所以,我虽然遭受过不知多少嫖客的摧残,嘴里甜言蜜语给嫖客灌着米汤,却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心里不动感情。今天,这个痴心的老头使我受了感动,他花二十块金洋券,为照顾我的病体,瞒着老鸨睡干铺。在这禽兽横行的社会里,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我对他的感情是女儿般的敬重,而不是肉体淫乐的男女之情。

第一次动情

在我门前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香椿树。不知不觉,香椿树发芽了,院里飘散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才知道已经到了阳春三月。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在接客的间隙里,我经常一人坐在香椿树下静想心事:我已是十七岁的姑娘了,正像人们常说的…十七八,一朵花…,与这香椿树一样,青春旺盛、浓绿飘香。可是,香椿一年一度,还在枝繁叶茂的时候,而我的青春、我的前程又在哪里呢?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这天刚吃过晚饭,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刚要往屋里走,忽见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在灯光的照耀下,他那美丽的仪容马上吸引了我。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一张瓜籽脸,白里透红,鼻梁上戴一副白色的水晶眼镜,镜后闪动着一双欢欢的眼睛,分头梳得铮亮。他那匀称的身上,穿一身黑色美国呢西装,领口系一条五色的带横杠的领带,上面别着一个黄金卡子。真是一个标准的风流男子。

这个陌生的美男子见到我,目不转睛地足足看了一两分钟,面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茶房宋妈见到他,忙喊:…香君,崔老爷来啦!…

这喊声提醒了我,他一定是香君的常客。几个月间,我已深深知道了香君的脾气,她是个没底的醋瓶子,最爱猜疑嫉妒,为了少听她的刺头话,我忙走进自己屋。

刚一进屋,那客人却挨脚跟进来,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坐在床上,随随便便斜靠在我的被摞上。

没等我们说话,香君紧跟着进了我的屋子。见了她的客人,她不敢发火,反倒向客人卑贱地一笑。扭脸再看我时,可就唱戏的吹胡子——来火了!她阴沉着小圆脸,从鼻子里…哼…了几声,那意思最明白不过:我的客人,你凭什么要夺过来,今晚你要抢占了,我跟你没完!

我理解香君的心情,便走到崔先生面前,委婉地说:…崔先生,我的好姐夫,香君姐来请你了,快跟她走吧!…

这客人也不答话,走到门口,喊开了鸨儿,马大安闻声急火火地跑过来。一见这怒气冲冲的客人,忙点头哈腰打招呼:…啊,这不是崔寿春先生吗?…

崔寿春质问马大安道:…马老板,谁给你们规定的这个条款,只许跟一个姑娘睡,不许我们跳槽。你知道吗,香君是个…白虎…,也不嫌害臊,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只想把别人绑在裤腰带上!今天我就要睡在这屋里,不走了!…

原来,…白虎…是指阴部没毛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命相最毒,会克男人。所以,妓院里最忌讳这种缺陷。

马大安一听,心里豁然大亮了,怪不得香君接客最少,有的嫖客跟她睡一宿就走了,没有再来二次的。闹半天是个克星啊!他冲香君一瞪眼,像哄猪狗一样,喝声:…滚!…香君被嫖客揭了短处,又被老鸨一顿训斥,只得垂头丧气走出我的屋子。

农历三月初三,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和崔寿春一见钟情,他为了和我结合,宁愿和香君这个醋瓶子决裂,使我当时的心里很受感动。他钟情地对我说,他一见我就醉了,就像见了梦中理想的情人,所以跟我一见如故。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也第一次打心眼里喜欢他,动了真情。也许是年龄渐大情窦初开,也许是在绝望中遇到了心上人,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