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妓女生涯第4部分阅读(1/1)

胖女人正讲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听外面一个男人大喊:…苏貌华,狗日的,你出来!…

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长得黑眉虎眼,穿着一身西服,手里拿着半尺多长的一把明光光的匕首,骂骂咧咧,冲胖女人走来。

他眼珠子红红的,像是喝醉了酒,嘴里结结巴巴地骂着:…他妈的,老……老子不能让你……你这样安生,非……非他妈宰了你不可!…

胖女人一见这男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脸色吓得煞白,…嗥…地一声叫,离开座位撒腿就跑。那男的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在后面紧追。

一看这架式,妓女们吓得…啊啊…乱叫,钻旮旯找屋角躲起来。几个老鸨也惊慌失措,不敢凑近他。我一是年小好奇,二是有个愣大胆儿,便和凤仙姐贴着墙根看热闹。

大厅里,有几个一搂粗的柱子,胖女人围着柱子,左躲右闪,那像肉墩子一样的身躯也显得灵便了。她像条丧家犬,披散着头发,脸色吓得没了血色,平时的威风一扫而光。

一个胖女人,毕竟跑不过一个男子,看看离得近了,那男的用匕首狠狠一扎,正扎在胖女人的胳膊上。胖女人像只猪一样,大喊一声,倒在地上。

那男人跑上去,又想动刀子。

这时,尖嘴猴和金刚钻在后面大喊起来:…抓住他,拿凶手哇!…

那男的愣了一下,像是醒了酒,撒丫子跑走了。人们这才纷纷围了过来,七手八脚把胖女人抬进屋里,一场筵席就这样被搅散了。

凤仙姐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我看出姐姐对这事知根打底儿,便跑进她屋里,缠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凤仙姐也不瞒我,向我说起来龙去脉:…

这个男人,就是胖女人的丈夫,我过去的…爸爸…,名叫王金堂…

他们原来在春熙路前街开一个小妓院,膝下三个女儿,大的叫仙棠,二的是我,三的叫仙花,还有茶房王妈,共六口人。仙堂十五岁,长得非常漂亮,接客最多,是个红得发紫的名妓,所以妓院起名叫…海棠红…

王金堂这个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成都这一带妓院最多,是有名的…烟花场。王金堂身为老鸨,比妓女们大着一辈儿,碍着面子,他就扮作商人,经常到别的妓院嫖妓。胖女人平时怕老头子,管不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不想,王金堂贪多无厌,又看上了自己的女儿仙棠,兔子要吃窝边草了。按妓院的规矩,老鸨和妓女是父女、母女关系,是不能乱来的。况且,妓女们平日恨透了老鸨子,宁愿忍痛接客,也不肯让老鸨玷污。王金堂可不管这些,他豺狼成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一天夜里,王金堂见仙棠屋里没有客人,便钻进屋里,要奸污仙棠…

仙棠吓得跪在屋地上,苦苦哀求:…爸爸,你行行好,饶了女儿吧。要叫妈妈知道了,女儿就完了!…王金堂哪里肯听,他像恶狼一样冲过去,抱起仙棠,按倒在床上…

正在这时,早就留心丈夫举动的苏貌华忽然用钥匙打开仙棠屋门,闯进屋里。王金堂一见露了馅儿,忙溜之大吉…

苏貌华醋性大发,她关上屋门的碰锁,命仙棠脱光衣服,只剩一条三角裤衩,用皮鞭狠狠抽打仙棠。仙棠浑身皮开肉绽,没了一块好地方…

她还不解气,又扒下仙棠的裤衩,伸出十个尖尖的指甲,那十个长指甲上都染着胭脂,像十把带血的锥子、刀子,狠狠地刺向仙棠的阴部,她狠命地抓呀,抠呀,不一会,就把仙棠的阴部抓得血肉模糊,疼得仙棠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人们起来一看,只见仙棠赤赤条条一丝不挂,用红腰带吊在房梁上,悬梁自尽了,死了还瞪着屈辱的眼睛…

从这以后,俩老鸨经常闹别扭、打架斗气。实在不能在一起混了,苏貌华就带着我和王妈,来到春熙院和原来的院主搭起伙来…

凤仙姐哽咽地诉说着往事,那双丹凤眼像两池春水,含着泪花。我心里又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天下乌鸦一般黑,老鸨子们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她们比贪官、老财、资本家还要心毒手辣。

这场狗咬狗的争斗,大煞了胖女人的锐气,她躲在屋里养了一个月才好。这段时间,是我们比较轻松愉快的日子。

仙鹤私逃

美国兵摧残了我们的身体以后,我们姐仨身体一直没有复原,暂时不能接客,只能端盘子。这样,转眼到了1946年春天,我已经十五岁了。

老鸨们的脸色像是寒暑表,见我们挣钱少了,就整天指桑骂槐,说我们白吃闲饭。胖女人在屋里养伤,我和凤仙姐还好应酬,尤其是仙鹤,两个老鸨专指着她吃饭,见这棵摇钱树挣钱少了,不但不体谅,反倒整天红眼珠子白眼仁儿,不给好脸子看。

二十岁的仙鹤眼看要度过妓女的青春期,弄不好就要进二等妓院了,她和凤仙姐一样,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

仙鹤姐的老相好赵金堂先生,是绸缎店的学徒。现在学徒师满,开始自己跑买卖了,只是手头还不富裕。她和赵先生商量了几夜,想赎身从良,逃出这鬼门关。可是,估计老鸨起码会要一万块钱,就是一千块钱,赵先生也拿不出来呀。他们左思右想,最后下决心,只有一条路——暗地逃跑。

仙鹤姐把这性命关天的事告诉凤仙和我,我们既为她高兴,又为她担惊。是福是祸,就在这一招,没有别的路可走。仙鹤姐如果成功,将是我们妓女的榜样,我俩都暗暗为她祝福,希望她成功。

仙鹤姐平时胆小怕事,这回是逼上梁山,瞎子发眼——豁出去了。她把金银首饰全带在身上,准备逃出妓院后,能和赵先生好好过日子。她自己不敢去大门口,便交给赵先生一块肥皂,趁把门人不注意时,用门上的钥匙在肥皂上按了个印记,在外面配好钥匙后交给她。只等选择一个夜晚,伺机潜逃。

这天,天刚放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开门一看,是凤仙姐。只见她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出了大祸啦!…接着,她向我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昨天晚上,仙鹤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因为心情兴奋、紧张,半宿没睡好。后半夜,囫囵个打了个盹儿,就听到一声鸡叫,忙蹑手蹑脚爬起来,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盏带罩的电灯,照得院子通明。仙鹤姐怕被人发现,便轻轻拉灭了电灯。

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大门口,听到那个值班的把门大汉正在酣睡。心里暗喜,便用那把配好的钥匙轻轻开开大门,走出门去。

刚出大门,只见对面黑乎乎站着一个人,这下,可把仙鹤吓傻啦,两个人都怔怔地望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人原来是茶房王妈。她在妓院附近住着,家里有丈夫儿女,每天晚上,她在妓院忙活半宿,要赶回家里享点天伦之乐。到黎明三四点左右,还要赶回来,烧水备茶,殷勤地为老鸨们服务。每天这个时候,她只要一敲门上的门环,把门的就会来给她开门。

王妈心里纳闷,她知道,妓女们有时也早早开门送客,不过都是把门的开门。今天怎么只出来一个女的,而且这么早,天又黑,根本看不清是谁。她那鬼心眼一转,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个逃跑的妓女!嘿,立功的机会来了!

原来,妓院有条章程,妓女不准私逃,发现私逃的妓女,要从严惩处。老鸨们最恨逃跑的妓女,为了杀一儆百,逮住逃跑的妓女便狠命的制裁,恨不得剥皮抽筋。章程上还明文规定,谁发现了逃跑的妓女,及时报告老鸨,赏五十块大洋!

王妈难得碰上这个发财的机会,不假思索,立刻直着脖子喊起来:…快来呀,有人逃跑了!…

仙鹤一听是王妈的声音,可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摘下身上的首饰,向王妈苦苦求情。

王妈见是仙鹤,也有几分后悔,一来她见仙鹤偷带出好多金银细软,早知这样,不言不声私了了,比报案收入还大。二来呢,仙鹤是有名的红姑娘,为这得罪了仙鹤,往后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可是,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来了。

随着王妈的喊声,院里、门口的灯霎时亮了,从门里跑出尖嘴猴和把门的大汉。怎么这么快呢?原来,妓院的老鸨整天就像夜猫子,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们夜里睡觉极轻,总是睡着两个魂醒着一个魂,这可能也是妓院的职业特点吧。尖嘴猴正在前楼睡觉,忽觉眼前一黑,睁眼一看,院里的灯灭了。他觉得事出蹊跷,忙穿衣起来,这时,就听到王妈的喊声。把门的耳朵更尖,他们通常都是囫囹个睡的,听到喊声,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职,一个鲤鱼打挺,窜了出来。

尖嘴猴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仙鹤。气得他小猴脸下了一层霜雪,噘噘嘴被牙咬上了一排印儿。他冲上前去,先冲仙鹤一顿左右开弓的耳光,仙鹤的脸马上肿了起来。他又一顿拳打脚踢,把仙鹤打倒在地,痛打一阵。然后,像拉死猪一样,把仙鹤从大门口一直拽进他屋里,插上屋门,惩治起来。

凤仙姐说到这里,泪珠顺着脸蛋,汨汨流下来,透过镜子,我见自己也哭成了泪人儿。可是,老哭也不行,得想想办法,救救仙鹤姐姐。

发狂的魔女

民间有名谚语:…秃子邪,瞎子愣,一个眼的好发性…尖嘴猴和独眼龙这一对虐待妓女的魔鬼,平时就是胖女人的帮凶。现在,他自己屋里出了这件…大逆不道…的事,会气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怎样设法解救仙鹤姐?尖嘴猴屋里的门上得紧紧的,谁叫也不肯开。后来,还是凤仙姐办法多。她说,胖女人是这里的屋主,平时尖嘴猴两口子最听她的。咱们去求她。

我们姐俩先商量好哀求的方法,便走进她的屋子。大清早,胖女人正在屋里梳妆,别看她的脸长得像冬瓜,胖脸蛋子挤得两只眼眯成一条缝儿,可还是屎克郎戴花——臭美。四十多岁的人也像我们一样,描眉、抹脂、涂口红,脑袋梳成…凤凰头。

进了屋子,我俩二话不说,…扑通…就给她跪下了。胖女人从镜子里照见,忙扭头要搀起我们,嘴里说着:…我那闺女呀,你们这是怎么啦?…

我们跪着就是不动,向她简单说了仙鹤姐的情况,央求她去向尖嘴猴说情。

胖女人的小眼转了几圈,开始琢磨哪头轻那头重。仙鹤私逃被打的事,她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按说,尖嘴猴平时净帮她惩罚妓女,这会她理应和尖嘴猴一个鼻子眼出气,帮她家惩治这无法无天的妓女才是。可是,眼前这三个姑娘是春熙妓院的顶梁柱,红花尖子,得罪了她们,她们抱起团来对付自己,那可够喝一壶的。今天两个姑娘一同给自己跪着,她又想起去年秋天向凤仙求情下跪的情景,要不是凤仙,秋芝这跳槽子驴哪肯梳头!对,我还得表应付,束弄住她们!

想到这,她满口答应下来。

一走近尖嘴猴的屋门,就听到屋里正响着…劈劈啪啪…的皮鞭声,奇怪的是,无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没有呼叫的声息。我们费了好大的劲,连喊带砸,独眼龙才打开屋门。

眼前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宽阔的房间里像是起了灵,客厅变成了刑场,仙鹤姐被扒净了衣服,白嫩的身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剩的一条红裤衩也被鞭子抽烂了。头发被一绺、一绺地揪下来,揪下的头发淌满鲜血。她的脸被抽得破七烂八,眼肿得像一对铃铛,满脸成了一个血葫芦,分不清是头上的血还是脸上的血。昨夜还是好端端的一个美人,转眼被他们惨害成了厉鬼。在我见到的老鸨暴打妓女的几例中,还没有见过像这样忍心毁容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尖嘴猴是豁出来了,反正仙鹤给他把钱也赚够了,这回下了绝手。

仙鹤姐胆小怕事,在妓院是数一数二的,这回却一反常态,任你尖嘴猴、独眼龙怎样暴打、折磨,她咬紧牙关,就像一个木偶,不哼一声。

尖嘴猴只穿着一个背心,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见来了说客,更上了劲儿,鞭子像雨点般地抽在仙鹤身上。独眼龙像只母老虎,扑上去在仙鹤身上乱抓乱挠。

胖女人在一旁劝解着,却不肯动手去拉。照妓院规矩,我们妓女是不能以小犯上,去动手解劝的。可是,人急造反,凤仙姐跑上去拦尖嘴猴的鞭子,我动手去拉独眼龙。

仙鹤姐的眼睛已肿得看不清人了,她愣了一下,忽然扑到尖嘴猴身边,夺过皮鞭,说不清哪来的一股劲儿,把那根又粗又短的鞭杆儿,…咔嚓…一声折断了。

尖嘴猴可气坏了,举起胳膊,又要打她。

仙鹤突然变得异常灵便,她那两只像仙鹤一样的长腿往旁边一跳,身子一闪,却…乒乓…两声,打了尖嘴猴两个响亮的耳光。

随着掌声,仙鹤…哈哈…地狂笑起来,她的笑声失腔变调,笑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是悲愤已极的狂笑,我们都吃惊地看着她,她太反常了!

仙鹤不住地…哈哈哈哈…地笑着,又从身边拿起一把凳子,向独眼龙投去,独眼龙吓得尖叫一声,往旁边一闪,凳子正打在穿衣镜上,砸得玻璃渣子四处飞溅。

仙鹤变得越来越疯狂,她的手和脚像风车轮子,一刻不停地舞动,谁都不敢近身。

她揭下床上的被单,两只嫩手成了钳子、剪子,把床单扯成了一条一条的。

她又跑到桌前,拿起上面的壶、碗、花瓶乱摔乱砸,满屋乱扔,胖女人的脚被砸肿啦,尖嘴猴夫妻吓得往外跑,仙鹤拿起一只凳子腿,在后面紧追。啊,她疯了!

追到营业楼前,她又一顿狠砸。

楼檐下的鹦鹉正喳喳学舌,仙鹤跑上去。一把扯开笼子,抓住鹦鹉,用两手一扯,便把个美丽的鸟儿分尸两半了。

她又跑到院里,把荷花池四周的竹子,花盆里的鲜花全拔下来扔掉。

姐妹们一个个站在窗前、门边,一边看一边落泪。仙鹤姐代表了三十多个姐妹的愤恨、她为我们出了气,壮了胆,这种气急之后的疯狂,是妓女忍无可忍的爆发。

仙鹤姐气犹未尽,又跳进荷花池里,…忽啦、忽啦…,把荷池的水搅昏,赤手捞起鱼来,不一会,一条条红鱼、墨鱼便被她摔死在荷塘四周。

仙鹤重又爬出荷池,像一个出海的水妖,在院子里狂歌乱舞起来。这样,一直折腾了大半天,终于用尽了力气,吐了几口鲜血,昏倒在地上。

尖嘴猴夫妻这才赶上前去,他们叫人帮着把昏迷不醒的仙鹤姐五花大绑起来,抬进关押我们的黑屋里,落下一把大锁,再也不理睬了。

红姑娘的悲剧

一连三四天,两个狠心的老鸨不给仙鹤一口饭吃、一口水喝。

我和凤仙姐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只要一有空儿,就到黑屋门口去探望。起先,只听仙鹤轻轻呼唤凤仙姐和我的名字。我们喊她,她却没有回音,看来她的神智已非常混乱。渐渐地,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凤仙姐急得去找尖嘴猴说理,两人越说越僵,竟大吵起来。尖嘴猴傲横地说:…我的女儿,是死是活,不用你管!…

凤仙说:…你们把仙鹤逼疯,又要把她饿死,我要去告你们!…

独眼龙财大气粗地在一旁咋呼:…你有那个胆子和能耐只管去告,老娘陪着!…

凤仙还要和她们争执,被胖女人连哄带劝地拉走了。

仙鹤姐的悲剧引起妓院姐妹们的深深同情,她虽然逃跑未遂,但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指出了一条生路。几天来,大家一直关心着仙鹤的安危。

自从从特等妓院回来,凤仙姐便得了严重的妇女病,她面黄肌瘦,整天吃药。为了拯救仙鹤,她带病接待了法院的律师钱先生,她留钱先生住宿,殷勤奉承,钱先生的花销费用全记在她的帐上。夜间,她在枕边哭诉了仙鹤的冤案,托钱先生帮助申诉。钱先生满口答应。谁知白睡了一宿,那个钱先生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

五天后,在凤仙姐和我的奔走催促下,尖嘴猴终于领我们去打开了黑屋的门。

屋里一团漆黑,没有一点动静,显得阴森可怕。这间让我两进两出的女牢里,不知惩治过多少苦难的姐妹。

一股难闻的臭味直钻鼻孔,好一会,我们才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我们一看床上没人,一种不祥的征兆涌现脑际,忽然我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人,不由惊叫起来。

仙鹤姐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床上掉在地上,身子佝偻着,早已僵硬了。带血的头发和脸粘在一起,五官已辨认不清了。她那赤裸裸的身上,被皮鞭抽打的一道道血印子,已经变成像小溪一样的一道道凹槽,每个凹槽里都生满了蛆虫,白花花地蠕动着。那刺鼻子的臭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尖嘴猴两口子见这情景,一言不发,忙捂着鼻子跑出黑屋。我和凤仙姐趴在仙鹤身上,嚎啕痛哭起来。

哭了好大一会,凤仙姐抬头见那两个老鸨一副不凉不酸的样子,更气得两眼通红,她突然也像疯了一样,跑到独眼龙跟前,…乒——乓…扇了女老鸨两个耳光,嘴里骂着:…你们这伙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禽兽,今天我跟你们拼了!…

离黑屋不远就是厨房。凤仙这时也和仙鹤一样,气得半疯半魔了。她飞快地跑进厨房,拿起菜刀,就要和两个老鸨拼命。

凤仙只顾疯狂地跑着,却没有提防紧跟在后面的尖嘴猴。尖嘴猴有了仙鹤的教训,这回要先发制人。他见凤仙抄起了菜刀,忙从煤堆上拿起一根捅炉子的火棍,这根铁棍有酒盅粗细,三四尺长,他照定凤仙的两条腿,狠狠地横扫过去。铁棍正打在凤仙的膝盖骨上,凤仙姐…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这时,胖女人闻讯赶来,见尖嘴猴打坏了她的红姑娘,折断了她的摇钱树,也气炸了,二话不说,上去照尖嘴猴…啪啪…就是几巴掌。她又低下头,往尖嘴猴怀里撞。尖嘴猴寄住在人家屋檐下,又自知理亏,捂着脸蛋子,愣愣地不敢还手。

偏巧,独眼龙也从后面跑上来,见胖女人正打她的丈夫。常说:…掮客向贩子,老婆向汉子…,她可忍不了这口气,上去一把揪住胖女人的凤凰头,撕挠起来。胖女人体胖身子笨,可没有独眼龙的邪劲儿,几下子就被她打倒在地。两个女人倒在地上,滚开了屎蛋儿。

这场架越打越凶,越打越热闹,谁都不敢上手儿。后来,还是由金刚钻出面,才拉开了这两个像疯狗一样的女人。

胖女人身为房主,手下的人被打,自己又挨了打,理儿全占了,那泼妇骂街的刁劲也使上了。不断地高声叫骂,声言要到法院告状,打完官司马上叫赵家滚蛋。

胖女人这一咋呼,可把这一对龟头吓傻啦。人家十分理占着九分,再说又吃了亏,马上叫他们挪窝,房子也不现成。于是,他们就托金刚钻从中调和。金刚钻凭着一张油嘴,在两家之间来回撮合,结果是狗咬狗,两嘴毛,尖嘴猴赔了胖女人一万块钱才算了事。

两家老鸨只顾为钱财争斗,谁顾得去管凤仙姐姐,我守在凤仙姐身旁。见凤仙姐疼得昏死过去,忙呼唤姐妹们赶来急救,众姐妹七手八脚,把凤仙抬回屋里。

凤仙的遗嘱

当凤仙姐从昏迷中醒来时,她疼得大声叫喊、呻吟,老远就能听见。

胖女人为她请来了正骨医生,医生掀开被子一看,见她两只腿肿得像檩条,两个膝盖骨都打碎了。被铁棍打中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露出黄豆粒大的许多骨头渣子。

正骨医生叹息着摇摇头,说:…我医术浅薄,实在治不了。另请高明吧!…说罢,连杯水也没喝就走了。

再请一个来,看过伤势,不是摇头就是咧嘴。一连请了三四个,都是这样的说法,也不开方用药,拍屁股就走。

胖女人泄气了。她想:…哎,反正怎么也看不好了,治好了也是个没人要的残废。总算又捞到了一万块钱,顶她年轻时从良的身价了!…想到这,她心安理得起来,任从凤仙怎样叫喊也不闻不问了。

伤在姐姐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我又给胖女人跪下求情:…妈妈呀,让我去伺候姐姐吧。我保证不耽误接客,以后还要努力多接客,多挣钱。妈妈,你行行好心,就让我去吧!…

见胖女人吸着香烟,喷着烟圈理也不理。我又变换方式,耍开了泥腿:…妈妈,让我去吧,要不,我就跪在这不起来啦,也不接客啦。爽利跟着仙鹤、凤仙姐姐,一块死喽算啦!…

这两句带有威胁性的话还真管用,胖女人终于不耐烦地一挥手,让我去了。

一连三天,凤仙姐一直水米不进,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听着她那悲凄的呻吟,我心里翻上倒下,难受极啦。

忽然,我眼光落在她屋里的橱子上,心想:…凤仙姐最爱喝酒,她说过,一醉解千愁,我何不让她喝点酒,好睡下安生一会哩!…

于是打开橱子,拿出一瓶启开瓶盖的酒,凑到她面前。

凤仙姐闻到酒味,眼也不睁,便张开嘴,我顺势把酒灌进她嘴里。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不一会,就把那瓶酒喝干了。渐渐地,她昏沉沉地睡着了。

又过了两天,她身上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和我们在仙鹤姐的屋里闻到的一样。我打开被单一看,吃了一惊:她的伤口全都溃烂了,膝盖上生满了蛆虫,为了遮住臭味,我在屋里喷了许多酒。

我找到一根小木棍,给她拨弄腿上的蛆虫,帮她驱散绿豆蝇。凤仙姐的两眼发直,脸色蜡黄,她不再呻吟,也不再张嘴喝酒,她身上已经失去了知觉、四肢麻木了。她有气无力地静静躺着,任从我的摆弄。

几天来,我昼夜守候在她的床边,给她端屎端尿,洗伤擦身,比同胞姐妹还亲。可是,我尽心尽力却没有感动老天爷,姐姐病情仍在发展,水米难尽,已经断了屎尿了,伤势一天天严重,而且发起高烧来了。

半夜里,她像死人一样静静卧在床上。我坐在她面前,想起仙鹤姐的疯狂、惨死,想到凤仙姐苦斗的悲剧,又思量起剩下我自己后的孤独、凄凉,不禁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嘤嘤哭起来。

哭着,哭着,我见凤仙姐忽然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她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隔了一会,她轻微而吃力地说:…秋芝,你过来!…

我把身子向前凑了凑,脸凑到了她面前。她突然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一把抓住我,拼尽全力、怒冲冲地说:…不许哭,再哭你就走出这个屋子!…我怕极了,忙擦干了眼泪。

她的手抖抖索索,停了一会,又费力地问:…秋芝,咱们……是真好,还是假好?…

我硬咽着说:…世界上没有比姐姐更亲的人了!…

凤仙像是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秋芝小妹,你……你要走仙鹤的路,逃……逃出妓院,去……去法院告她们,为……为姐姐报仇。记……记住,妓院绝……绝不是人呆的地方!…

说罢,…哇哇…地吐出几口血来,抓住我的那只手慢慢松开,头歪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了。

我悲痛欲绝,大声嚎哭起来。胖女人、尖嘴猴、独眼龙闻声赶来。胖女人见凤仙已经死了,忙把她身上的首饰扒了,把她身上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只剩一条裤衩儿,叫人连夜抬到伙房旁边那间黑屋里。原来,仙鹤姐已被她们暗埋在这间屋地底下,她们又刨开那层松土,把凤仙埋在仙鹤的那一个坑里。

我哭得死去活来,非要钻进黑屋去再看看不可。

胖女人推了我个趔趄,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许再哭,往后要老老实实给我接客。这事也不许你乱说,你要泄露了机密,连你一起活埋!…

有人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我看是…最毒莫过老鸨心…!在春熙妓院的一年多里,我像突然长大了几岁,深深地参透了老鸨们的蛇蝎心肠!

逃出火坑

自从仙鹤、凤仙两个姐姐死后,春熙妓院就像戏班里没了名角儿,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尖嘴猴、金刚钻两家老鸨见这里混不下去,先后带她们的姑娘搬走了,只剩下胖女人、我和秋香,还有茶房王妈、做饭的赵师傅等勤杂人员,从此缺少了挑牌子挣钱的姑娘。

那时,正是内战时期,成都买卖人口的风气仍然盛行,据说在三四十年代里,大红土地庙街、后子门、御河边街都有专门的…人市…,胖女人要买几个姑娘是不太难办的。可是,妓院的娼妓不同于干粗活的使女,也要像选演员一样,看人头、个头、素质,要经几年训练,才能调教出一个姑娘。眼下,春熙妓院正是青黄不接,所以胖女人整天沉着脸生闷气,砸壶摔碗,骂人们白吃饭不干活。

现在,我成了春熙妓院挑头牌的人。胖女人为了拢络我,就叫我搬进凤仙姐的屋里去住。凤仙姐住在二楼一个大房间里,屋里有一对小沙发,宽阔的二人床,铺着整齐的被褥,还有方桌、酒橱、洗漱化妆用品,墙上贴着山水画,挂着琴、胡、箫,收拾得文雅净洁,古香古色。住在这间屋里,我更深深怀念起姐姐,她屋里的陈设我都保持原样不动。

不知多少个夜晚,我都难以入梦,反复回味着两个姐姐生前的音容笑貌,她们突然在这里消逝了,两个红极一时的姑娘,盛时如神似仙,死时狗都不如,死后早被人遗忘,这就是我们妓女的下场!我脑袋里时刻都在萦绕着凤仙姐的遗嘱:逃出妓院,跳出火坑,为姐姐们申冤报仇!可是,把门大汉现在更提高了警惕,钥匙时刻带在腰里,怎样才能逃出大门呢?

我忽然想起炊事员赵大伯,他经常上街买菜,不是也带着一把大门上的钥匙吗?这位大伯,是位少言寡语、心地善良的穷苦人。凤仙醉酒,他不声不响给熬醒酒汤;仙鹤逼疯,他为此暗暗掉泪。他很喜欢我,当我向他诉说我们的愁闷时,他只从厚厚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唉,穷人的孩子不值钱呀!…想到这层关系,我便托故跑进厨房。

我向赵大伯如实讲了我的打算。他一句话也没说,在屋地上默默踱了几遭,又钻进他住的里屋。不一会,他从屋里拿出一把钢锯。

他沉重地对我说:…我是拿着门上一把钥匙,可不能给你,出了事我们就都暴露了。把这只钢锯给你,你可以寻找时机,把锁挎锯断。记住,要胆大心细,出了岔子可就没命啦!…我感激地谢过大伯,把钢锯藏在酒橱的最底层。

我一心琢磨着如何逃跑,可是,这样的机会真难找哇。一到天晚,大门就紧紧地上着锁。

如今人少了,我成了这里的大忙人,成天除了端盘子,就是接客、留宿,从早到晚有人陪伴。我心里焦躁得很,但表面不能动一点声色。

这样,一直挨到了夏季。

成都的夏天非常炎热。这天,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一场连绵大雨。大雨阻住了嫖客,春熙院显得冷冷清清。

大雨一直下到傍晚,这时,胖女人打发秋香来叫我。原来,她见今天客人少,便让赵师傅做了几个菜,让我陪她去喝酒。我心里暗暗高兴,今晚正好给她灌一顿迷魂汤。

我殷勤地向胖女人劝酒。酒到半酣,她忽然红着眼珠子问我:…你说,我待凤仙怎样?她的死是怨我还是怨她自己?…

她的用意我明白,一是表白,二是试探。要是平时,我一定仗义执言,说说我的心里话,不管落个什么后果,反正我不能违心说话。可今天,我想起出条子时曾经听到的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又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故意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一堆奉承话,胖女人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大杯大杯地喝酒,我又顺水推舟,连说带劝,把她灌得昏昏沉沉,才伺候她睡好。

雨…哗哗…地越下越大,我关掉院灯和屋灯,躺在床上,却一直没有睡着。

听到一声鸡叫,我忙静悄悄地爬起来,找出那把钢锯。为了避免弄出动静,我没有穿鞋,光着脚丫子,沿着墙根,来到门口。

谢天谢地,总算顺利,不到十分钟,那根锁挎便被锯开了。

我刚从门缝里溜出来,猛地发现,对面又立着一个人。我像闪电一样马上意识到又是这个勤快的狗腿子王妈。

王妈没有马上开口,大概她在想着捞点什么稻草吧。

这回,我已有了仙鹤姐的教训,不能再优柔寡断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施展起了从戏院里学的那手武功,照着她的小肚子,…通…就是一脚,把她踹倒在地,没等她喊出声,我早已把一块手绢塞进她嘴里。

我想,她毕竟也是伺候人的穷人,不忍心害她,可也不能让她暴露了我,便照她头上打了几拳,把她击昏了,这才撒丫子逃走。

漂泊的野鸡

我一口气跑到西城区,天已经亮了。

眼前是一条大河,水自西向东流着,南北横跨一座水泥桥,车水马龙,很是热闹。行人看我穿着红衣绿裤,下面却光着脚丫子,都诧异地打量着我。

我知道,这样暴露在街头闹市是很危险的,便心情紧张的顺着河堤到桥下,桥下有几个水泥墩子,靠堤岸的水泥墩下,没有多少水,有几块大青石头,像张天然的床。我心里暗喜:这儿隐蔽安全,是我最好的避难场所了。

我坐在石头上,靠着桥墩。桥上的人喊马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

昨夜我一宿没有睡觉,心情一直非常紧张,劳累极了。找到了这个水宫石床,我的心骤然松弛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任从桥上擂鼓筛锣,再也听不到了。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黄昏。

靠在桥墩上,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我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别的一无所有。要在过去,早像当童养媳那样,逃之夭夭了。可是,凤仙姐的嘱咐时刻在我耳边回响:我要为姐姐们申冤、报仇,不能离开这里。回家去吧,我已经破了身子,成了臭不可闻的娼妓,是决不能再见父母兄弟的。找条别的出路,简直难上加难。我只怪自己逃跑时慌促,没有带点金银首饰出来以备一时急用。我们当妓女的,没有一点混饭吃的手艺,再说,在这天光人杂的成都市,白天我也不能露面哪!

这工夫,我那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咕乱叫起来,我第一次为生存问题犯了难,反倒羡慕起自己童年的生活。过去,当乞丐也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啊!

夕阳斜照在水面上,一对水鸭在霞光的映照下顺水畅游,不时快活地…呱呱…对叫。我心里一动,…打野鸡…这个名词在脑子里打了个亮闪。

听嫖客们讲,国民党驻扎的成都市区可复杂啦,破落的住户有许多…暗门子…,一到傍晚,专门有人替这些暗门子拉客。还有一种…野鸡…,就是漂泊不定满天飞的妓女,一到晚上,她们就在大街、旅馆出没,和旅客勾搭上手,睡上一宿,挣个小钱度日,旅客出门找游娼被称做…打野鸡。我一无所有,一技无成,只有先靠这养身度日了。

天色黑下来,街上的路灯亮了。我在河里洗了把脸,走出河堤。

我沿着大街、车站、旅馆转悠,像个鬼魂一样,在黑影里躲躲闪闪,生怕碰上熟人。看准是个单身的陌生人,就上去搭讪。这晚总算幸运,找到两个客人,开了两次…旅馆…,挣了两块钱。

第二天,我用这两块钱买了双鞋,买了点吃的,又躲在桥墩下。

我昼伏夜出,挣到几块钱,便住在一家隐蔽、破旧的旅馆里,白天省吃俭用,晚上四处打野鸡。

过了半个来月,我数数自己积攒的钱,竟有十六块多了,我珍惜地把它缝在贴身的衣襟里。

我是个文盲,怎样给凤仙、仙鹤姐写诉状报仇申冤啊?后来,我设法找到一位专替人写状子的老先生,问他写张状子要多少钱,回答是…十块!…

我吓了一跳,又问请律师要多少钱,回答…一百…

我惊得伸出舌头。真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呀!我不懂法律,又没钱请律师,状子也只好暂时不写。我暗下决心,勒紧腰带,继续攒钱,准备上告!

天真幼稚的我,哪里会想到在这兵荒马乱、群魔乱舞的世道里,一个小女子,会寻到什么真理,求到什么自由,等待她的,只能是更残酷的命运!

一天晚上,我正在街上的黑影里游逛,只见路灯下走来七、八个国民党兵。我知道这伙…丘八…不好惹,转身要跑。可是,已经晚了,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射过来,他们大声吆喝:…站住,再跑就开枪啦!…

几个国民党兵跑到我跟前,领头的那人冲我…嘿嘿…一笑,露出满嘴大金牙。我眼前顿时闪现出那副踹门子的凶相,那副抡起皮带打人的蛮横,那副用厚纸混充票子的奸笑……

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又遇见他!…

大金牙…也认出了我,他…嘿嘿…浪笑着说:…小婊子,我们又见面了,你到哪里去?…

我为了尽快逃走,第一次编起瞎话:…

我妈妈病了,让我去请医生!…

大金牙仍旧…嘿嘿…笑着说:…你甭骗我,前几天我到那里去来,你妈没病,王妈倒是被你揍病了。苏老鸨正托人到处找你,抓住你赏五百块大洋!…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答不上话来。

这时,那几个黄狗子一齐起哄,说:…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听话,我们就把你押到妓院去领赏。你要是听我们的,嘿,我们胡大哥才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你就嫁给他吧!…

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必须迅速地作出选择:送回妓院,只有死路一条,我是决不能再进那个火坑的。嫁给大金牙,实在不如我的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狼是虎,也只得认了,只要他能帮我申冤报仇,黄连、苦胆我也能咽下去。

想到这,我对大金牙说:…我答应嫁给你。可是,我还有两条人命的血债,嫁了你,你得帮我打官司…

大金牙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他拉住我的手说:…我姐姐家就住在附近,走,咱们家去吧!…

人贩子的阁楼

大金牙把我领到一个没有路灯的很深的胡同里,敲开一家大门,走进一个小院。

透过屋里射出的微弱的灯光,我看清对面有两间北屋,像一座起脊的瓦房。走进屋门,见方桌上放一盏菜油灯,大床上还摊着被窝、枕头,有个女人正坐在床上。

这个女人约有四十多岁,面色黑里透黄,满脸麻子,大厚嘴唇里伸出几颗獠牙,叫人看了害怕。给我们开门的也是个女的,有三十多岁,长得稍微白些,满脸横肉。看她们屋里的摆设,生活也不富裕。

大金牙一边喊着姐姐,一边冲她们使眼色。那个麻脸女人端过菜油灯,冲我照了一番,说:…这货不错,比昨天那个强多啦!…

大金牙指着说:…别看这是朵才开的花儿,什么阵势都经过!…

听着这几个狗男女的对话,我觉察到这不是一家地道人家。

那个年轻点的女人插上门,三个人围住我,大金牙忽然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我的胸脯说:…不许喊,实话对你说,我可没有办法养活你,只有把你关起来,等明天卖给人家,让你去享清福。同意你就点头,不同意你就摇头,不老实我一刀结果了你!…我吓得魂飞胆裂,没想到刚跳出火坑,又进了狼窝,为了活命,为了替姐姐们报仇,我只好点了点头。大金牙和两个女人把我结结实实捆起来,嘴里塞上套子,然后把我拖到里屋。只见房顶上有个二尺见方的木盖,旁边放着一架梯子,大金牙把我扛在肩上,上了梯子,掀开屋顶上面的木板,露出一个黑洞,他把我往里边一扔,又盖上了木盖。

在这漆黑的夜里,我闷了足有两个钟头,估计已有半宿了,才渐渐看清了里面的轮廓:这是一个小阁楼,里面空空荡荡的。离我不远,像是蹲着一个人,仔细一听,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当我确信那是一个人后,便轻轻打起了滚儿,一直滚到那人身边。那人吓得往一旁直躲,不敢再哭了。一会儿,她才凑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嘴、脸和身子,帮我掏出嘴里的套子,解开身上的绳子,绳子扣挽得很紧,她就用牙齿去咬,终于给我解开了。

我把嘴凑到她耳边和她轻轻说话,我这才知道她是一个小女孩。问她为什么被囚禁在这里,她低声地向我叙说起昨天的遭遇:…

俺爹前几年就连累带饿死去了,只剩我和一个寡母过日子。俺娘靠给人洗衣裳、缝穷维持生活,可这点营生养活不了俺俩。我刚十二岁,不能干别的,娘就给我找了破篮子,让我卖烟卷儿…

昨天晚上,我正在大街路灯下卖烟卷儿,大金牙领着几个当兵的走过去,问了我的价钱,大金牙说:…这些烟卷我全买了,我的钱不够,你跟我到家来拿吧!——

我心里可高兴啦,还从没碰上这么桩好买卖,便跟着他来到这里…

进了屋,他先拿刀子威胁我,不准我出声。又要把我绑起来,那两个女人说:…她又小又弱,怎么也跑不了,上边又没有存货,明天马上处理!…于是,便把我扔在这里,还说动一动就捅死我…

听到这里,我非常气愤,这是什么世道哇!到处都是拐子、骗子、歹徒、恶人,好人、穷人简直没法活呀!

我已经被卖过两次了,难道明天就这样甘心再去上当吗?不行,我要想法子找生路!

我顺着那个黑黝黝的墙壁,摸呀、摸呀,我不信这里没有窗户,只要摸到窗户,就算有了几分生路。

果然,我摸到一块木板,上面用铁丝拧着。我心里一喜,暗暗推测道:这一定是过去用来通风透气的小窗户,如今,为了窝藏拐卖的人口把窗户堵上了。

我拉了那小姑娘一把,她会意地凑过来。我俩一齐用劲,用手拧起铁丝。

不知过了多久。拧着铁丝的木板终于被启开了,有扇窗户…吱呀…一声被打开。我忙扶住窗户,轻声对她说:…快……快尿点尿………

她不解地问:…尿尿干吗?…

我小声而焦急地说:…窗户一响就会让下头听见,要用尿做润滑油!…

小姑娘明白了我的用意,便用小手接起尿来。她已经饿了一天,费了好大劲才尿了一点儿,她把尿倒在窗轴上,那扇窗户果然不响了。

时间紧迫,不容我们多说。我用绑过我的绳子,把小姑娘绑好,让她从窗户里钻出,把她顺墙慢慢系下去,终于,她安全着地了。在夜幕中,她左拐右拐,那瘦小的身影慢慢消逝了。

我把解开的绳子提上来,用一头绑在窗棂上,一头绑在我腰里。然后,钻出窗户,慢慢顺着绳子往下溜。

当溜到半腰时,忽听…乓…地一声响,窗棂断了,我从半空里摔下来,摔得我头晕眼花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在我脸上,大金牙和两个女人闻声赶到。他们又把我绑架回屋里,把我狠狠毒打了一顿。第二天,便转手卖给了李家公馆,得了七百块大洋。

风流女人

在成都市簸箕街,有一座宏伟的庄园。几十间房子卧砖到顶,起脊飞檐,气派非凡。人们称它李家公馆。

这年秋初,我被卖到李家公馆,又过起了丫鬟使女般的日子。

这家人口不多,李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已七十来岁了,长得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老太爷一天的三件事就是打拳、种花、养鱼;老太太的三件事就是吃斋、念佛、静养,对偌大的家业,他们从不过问。

他们有个儿子,却很少回家,成天游手好闲,在外寻花问柳,是个典型的公子哥、败家子。

李家公馆里里外外、财务大权,全落在那个像王熙凤一样的有才干的媳妇身上。这媳妇姓阎,名肖青,三十来岁。她身段苗条,相貌端庄,不搽脂而自妍,不抹粉而自美,打扮得朴素大方,活像一个女才子。

她待我情同姐妹,见面先带笑,热情地称我妹妹,我也高兴地叫她姐姐。可谁知道,她也是成都有名的人贩子,经常把买到的穷苦男女拉到外地转卖,赚了不少钱。李家公馆就是她用穷人的血肉尸骨垒起来的。李家把她当成财神奶奶,处处由她说了算。我哪里知道,我是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牲口,一旦联系好了主顾,就要倒手转卖的。

刚到她家时,肖青跟我去照了一张合影。

我在她家住了几个月,整天吃得饱,穿得暖,也不干什么累活儿。肖青整天外出,忙忙碌碌,晚上回来就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妹妹长妹妹短叫得怪亲哩。

一天晚上,她喜眉笑眼地对我说:…总算给你找到出路了。你不知道,姓胡的把你卖给我,要了我七百块大洋。我要把你送回春熙妓院,起码要赚千把元。可我不能啊,能忍心把你送回虎口吗?可是,你在成都呆久了,早晚会让苏老鸨知道,所以我东跑西颠,在宝鸡给你找了个婆家。那男的除了有点拐外,没别的毛病,明天我就领你去!…

我担心地问:…那,我这里的官司哩?…

刚到李家时,我就求肖青姐为我请律师,准备了却凤仙姐的遗愿。

肖青笑笑说:…傻妹妹,你嫁了好婆家,还愁打不成官司吗?…又说,…往后在婆家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来看看我!…

我被她说得心里暖烘烘的,对她充满了信赖之情。

第二天,肖青提着一只黑皮箱,我们一起赶到汽车站。这里旅客很多,十点多钟,我们才上了车。到傍晚,在绵阳暂停,我们住进德胜旅馆。

这天晚饭后,天气晴朗,月光如水。我们站在楼上的栏杆前,一边赏月,一边闲聊。

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钻出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笑嘻嘻地走过来,对肖青说:…李太太,近来生意如何?…

肖青忙热情回答道:…董先生,托您的福,还算混得过去!…

那个董先生把肖青叫到一边,低声说:…李太太,我有一事相求,因玩钱赔了大本,你借我两千吧!…

这惊人的数字,把我吓了一跳,只听肖青回答道:…董先生,你知道,我们出门也不容易,再说买卖还没做成。这样吧,回头我给你汇去怎样?…

那董先生顿时变了脸,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也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别自找苦吃!…

肖青久闯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灯,语气也硬了起来,说:…你不要讹诈我,我可没什么油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姓董的冷笑一声,一挥手道:…来人啊!…刹时,从屋里钻出两个带枪的特务,…咔嚓…一声给肖青带上手铐架走了。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天啊,丢下我一人可怎么办哪!

正在不知所措,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姓董的。他哈哈笑着说:…姑娘,你还要你的姐姐吗?…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你快还我的姐姐!…

他招招手说:…别急,屋里来,咱们好商量!…

我跟他走进那间屋子,不料,刚一进门,他就反手把门关紧了。正在吃惊,他却像一只饿狼一样,猛扑过来,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床上,一只手堵住我的嘴,一只手去解我的腰带。还小声威胁说:…不许喊!张嘴老子就毙了你!…

我气极了,平时虽然接过不少的嫖客,却没有碰上过像这样不要脸的强盗。我不顾一切,伸手去抓他的脸,把他的脸抓破了。趁他躲闪的功夫,我放声大喊:…救命啊!…

这下子,可把姓董的激恼了,他真的从腰里掏出手枪,没敢开火,却照我阴部狠狠砸了起来。

这时,门被踢开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穿一身西服的男人。他严厉地说:…姓董的,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敢这样胡闹!…

那姓董的恼羞成怒,喊道:…你他妈是干什么吃的,敢来管老子!…

那半老的男人一点也不示弱,冷冷地说:…老子就是干这个吃的,今天叫你认识认识!…说着,从衣兜里抽出一张名片。姓董的看了,顿时吓得脸色灰黄,赔着笑脸说:…呀,小子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说着,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像夹尾巴狗一样溜了出去。

那半老的男人坐在床上,问明了我的身世,说:…今天我救人救到底,给你买张车票,送你回成都,你赶紧走吧!…

他送我出了旅馆,指给我去车站的路线,又塞给我五毛的车票钱。

我向他千恩万谢,又踏上回成都的归途。直到如今,我还经常怀念起那位没留名姓的好人。

野店的奇辱

我坐上一辆回成都的煤炭车。那车还不如现在的拖拉机,车上以烧煤炭做动力,走得很慢,…嘟、嘟、嘟…地冒着黑烟,活像个一步三喘的老太婆。坐这种车很便宜,去成都只要两角钱,车上大都是生活困苦的穷人。

煤炭车…嘟嘟嘟…地喘息着,载着三四十个穷旅客,半天功夫,也没走多少路程。

黄昏时分,汽车开到一座山腰里,只见这里有一片平坦的山地,路边盖着一溜红土坯房子,房前坐一个卖杂货的老太婆。

司机将车停下来,让人们在这里住店,说明天才能走。

老太婆领旅客们来到她的破店,这个店是她和老头子两人开的。这伙旅客都是男的,便把他们领进里面一个大屋里。

因为只有我一个女的,我被领进挨着门口店主住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真简陋啊:墙壁被烟熏得又黑又脏,土炕上铺着一层稻草,炕边一张破桌子,桌上一盏豆油灯在黑暗中发着幽光。这就是荒山野店的全部家当了。我出身贫苦,对这样的条件便不在乎。这两天又累又饿,不一会就躺在草铺上和衣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弄醒了。睁眼一看,四周黑洞洞的,豆油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弄灭了。有人用手捂住我的嘴,眼前明晃晃冷森森的,像是一把刀子。一个粗犷的声音道:…不准动,喊一声马上要你的命!…说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里。

我只觉围着我的有许多人,有人开始撕我的裤子。我要挣扎,但手脚被人按着,嘴被人捂着,丝毫也动不了。

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屈辱的眼泪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这天晚上,我被二十多个土匪轮奸了。

黎明时分,土匪们一个个逃散了。

我想爬起来,身上像钉着木橛子,怎么也动不了。肚子只觉剜心地疼痛,经多次奋力挣扎,才勉强坐起来。再看自己的衣服、裤衩,都被强盗们撕烂了,羞耻的眼泪又挂满了我的双腮。

我虽然是个妓女,但平时自尊心极强,我永远记着凤仙姐那句话:…妓女也是人!…我敬重世上一切好人,也希望人们拿我当人,这种野兽般的侮辱,叫我实在受不了!明天,我怎能若无其事地和那些旅客一起走哇!于是,我狠狠心,决心在这里结束我的残生!

我赤着身子,像当年的仙棠姐一样,拿起自己的红裤腰带,登上破桌子,在房梁上打了个结,套在脖子里。这一切做得都很从容,只用脚一蹬,很快就失去知觉了。

当我醒来时,发现天光已亮,我正躺在炕上,面前站着那个开店的老太婆。

我以为是老太婆拉的皮条,当的内奸,便破口大骂起来,骂她开的是黑店、贼店,抢男霸女,无恶不作……

那老太婆也不和我争论,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向我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原来她一家四口,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都在这里开店。

这里地处荒山,离村子很远,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那年,这股土匪从山上下来,把她的儿媳轮奸致死。她儿子急了,和土匪们拼起命来,被土匪们用枪托活活打死了,剩下她和老头子,含悲忍痛,掩埋了两个血淋淋的冤鬼。

老两口也想走儿子、儿媳的路,可是,看看这两个新堆起来的坟头,逢年过节,谁又给孩子们焚香烧纸啊!所以他们才忍辱偷生,仍旧在这里开店。

我隔着窗户,顺老太婆的手指望去,只见离这不远的土坡上,果然有两个坟头,上面长满了青草,微风吹来,左右摇摆,发出凄凉悲切的声音,似乎在悼念死去的灵魂。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又糊住了眼睛。老太婆比我还要苦哇,天底下的苦命人真是数不胜数!我想起凤仙姐的嘱咐:要坚强地活下去,眼前的苦难不会长久,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正在遐想,老太婆从她屋里给我找来一身儿媳妇过去穿的衣服,我感动地穿在身上,在炕下给她叩了个头。我哽咽着说:…大娘,你就只当又多了个女儿,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开店吧!…

老太婆想了想,摇摇头说:…你还是走吧,这伙土匪出没无常,你要留下来,早晚会遭到和我那媳妇一样的下场,赶紧逃命去吧!…

我仔细一想,觉得她说得非常在理,在这是非之地,我不能在老人伤口上撒盐,也不能再往自己的旧伤上再添新伤。我已经长大了,我要自己去寻求生路。我不知道今后的路是福是祸,是荣是辱,但我决心不再气馁,要学习这两位老人,挺起身板活下去!

女扮男装

吃过早饭,我又和旅客们爬上了煤炭车。一路上,我羞愧得不敢抬头,生怕别人投来的鄙弃的眼光,中途打尖小解时,我憋着尿不肯下车。

我心里痛苦地想:…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一条母狗,我懂得人间的羞耻,可是,这能怨我吗?人们能理解我吗?…我只觉有几十双眼睛正在厌恶地盯视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

傍晚,煤炭车终于到达了成都东站。总算又回到令人失望而又眷恋的老家了,我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容。这笑容就像昙花一现只停留了片刻,又紧紧绷起来。是啊,我有什么值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