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五)yīn差阳错(1/1)

十五一年半以后,陆文景就在省城西站立稳了脚跟。

她好比一株香椿树苗,原先生长在有毒的地层里,枝叶萎枯。

一旦被移植到肥沃的土壤里,就枝繁叶茂、绿荫如盖了。

赵春怀所谓在省城上班,其实是为了名声更好听。

准确地说,他所在的省城西站位于郊区。

这里离市中心很远,离西山矿区却很近。

便于往全国各地发运煤。

据说在西山之西,大约二、三百里的地方还有个神秘的军工建设基地。

所以这小站虽然客流量不大,货运量却不小。

还常常运送些号有“保密”字样的集装箱。

赵春怀的工作就是穿上蓝色的铁路制服,站在站台上面朝着进站出站的火车摇晃手里的红旗和绿旗。

陆文景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并不是因为它繁华、热闹。

而是因为这地方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搞“一打三反”。

一年四季,户外的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纵横闪亮的路轨上、轰隆隆进站、出站的火车上。

虽然大喇叭也播“两报一刊”社论、也喊流行的口号,但呐喊仅仅流于形式,深入人心的依然是车lún的安全滚动。

铁路职工们的住宿条件远没有农村百姓宽敞。

都是洋灰瓦盖顶的低矮的平房,一间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

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带家属的职工就把铺板靠了后墙,床前再摆个一人高的旧文件柜。

这就把屋子一分为二了。

后面是卧室,前面的空间就兼作客厅和饭厅了。

灶房却在屋外窗台前。

砖垒的灶台、铁皮卷的烟筒、石棉瓦搭建的小棚。

遇到刮南风时,烟往小棚内倒流。

生火的女人们烟熏火燎地淌眼泪,呛得直咳嗽。

看文景柴一把炭一把珠泪滚滚的,赵春怀问:“没想到这幺窄bī、这幺受屈吧?”文景只把那晶亮的大眼望着灶口,头也不抬说:“比农村搭野灶熬胶和烟煤好闻多了。

”每逢这时,赵春怀就十分感动。

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漂亮的妻子。

这里的居住条件的简陋和赵媒婆所宣称的到省城享清福,其反差是多幺大呀。

从不见文景失望和抱怨。

赵春怀没有见过任何女性能象她这样随遇而安、随地易处。

从脱掉红嫁衣那一天开始,她就找了破麻袋、细沙子,噌噌地擦出了他那锈迹斑斑的旧铁锅;娴熟地搬砖和泥,修整好他那废弃不用的灶台(——自打离婚后,赵春怀就懒得做饭,吃开了集体灶)。

没几天的功夫,当他下班归来时,那石棉瓦搭成的小棚里就菜香饭熟热气腾腾了。

她的熟练自如、因陋就简、因地制宜,根本不象才娶的新妇,倒仿佛是探亲归来的女主人。

春天来了。

柳叶儿、羊蹄子草、布谷鸟、红嘴雀儿,冬眠后的一切有生命之物又出现了。

大自然呈现出一派生机。

文景便邀了意气相投的职工家属们到附近的坡梁上去捋榆树钱、挖野菜。

把春天的绿意带回到铁路职工的宿舍里、餐桌上。

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文景总是有新的创意。

发现了一块长满蒲公英、灯笼草的荒地,她便确认这块地土质好,建议大家来开垦。

不料响应者竟寥若晨星。

——这里家属们的兴趣大都在织毛衣、进市中心购买时髦衣服上面。

再就是串门子、笑话去煤矿“粜黄米”(暗指卖yín)的女人。

但凡嫁给铁路职工的姑娘媳妇,靠的都是几分姿色,图的是享清福,盼的是男人们月底开了工资,自己来点票子,享受那优越感。

对于捋榆钱儿、挖野菜这唾手可得的收益,她们还愿意体验体验。

在大太阳下抛头露面来刨荒地,晒黑了脸、震粗了手、让男人不待见,谁来负责呢?文景则不然。

她的开荒既是习惯的作用,也是jīng神的需要,或者说是情感的需要。

离开父母一年多她都没有回乡,正是因为不愿意看到那冤家对头、不愿重登那伤心之地。

但是,当她从慧慧的来信中得知吴长红是蒙受不白之冤、被她和慧慧深深误解了时,又是何等地难堪、何等地不忍与无奈啊。

谁能想到在她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吴长红一家中了蜂毒去了县城医院呢?尤其长红口眼歪斜、几近毁容。

在医院那百无聊赖的日日夜夜里,他一直在呼唤她的名字。

既想见到她,又害怕被她看到。

好强的他怎能将丑八怪的形象展现在丽人的面前呢?——在那时,长红已经知道他被他二哥耍了,他也知道文景不能承受这打击,可是他却只能辗转在病床,束手无策,忧心如焚……。

“他听到我嫁人的消息又会怎样呢?”慧慧在信中没有说。

“他现在恢复到什幺程度呢?”慧慧在信中也没有说。

陆文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的亲人。

——身不由己的处境和遥远的距离仿佛化解了她和长红间的恋情,而打熬成浓浓的亲情。

文景觉得她对长红的惦念如同对父母和文德的牵挂,那是心灵连着心灵的眷念,已熔化在血液中了。

当那喷着白汽的客车长鸣着驶出车站的时候,当送行者向远行的亲人频频招手的时候,当衰草再度泛绿的时候,陆文景遥望长天,不知背井离乡多少年!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忘掉忧伤、忘掉思念、忘掉世道的不公平。

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播下新的希望,心情才会踏实与安宁。

春天翻开湿土查看种子的萌发,秋天收藏老天的恩赐。

按照家乡父老的规律办事,便是与亲人们踏着同样的节拍生活了。

又且,对赵春怀来说,他对文景的爱还是生命历程中的偶然现象。

这种爱在他意识中是刚刚获得存留地位的玫瑰色幻影。

以新婚之夜作为分水岭,陆文景就感受到那种爱仅仅是浮光掠影,既肤浅又空洞。

当他褪去文景的大红嫁衣,将她抱进升腾着朦胧水雾的澡盆的时候,情欲也同时升腾。

他对她不乏诗意的赞赏。

他说从红旗公社撞车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她。

爱她的天然丽质不假雕饰、爱她的朴实清新浓淡宜人、爱她带有出土荷藕的泥土芬芳。

也许是看得杂书较多的缘故,赵春怀对女子的欣赏有着超越当时时尚的独特角度。

他说那天傍晚,在光明与昏暗混合一体的朦胧中,文景的脸上镀了层莲花宝座上的观音的金光。

她幽渺的幻影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在新婚的床单上未发现“处女红”时,他便一脸yīn沉,露出了鄙弃的神色。

他说他付出了高价,要的就是十全十美。

被他尊为赐福女神的文景顷刻就变成了祈福于他的卑微民女了。

他因激动使宽脸盘上那眉眼都挤到了一处。

非要文景给出“实事求是的原因”。

文景一时心碎,立即就意识到赵春怀之爱与吴长红之爱是何等地不同!“他是谁?他是谁?!”看他气急败坏、步步紧bī的样子,文景恨不得扇他一记耳光。

但是,想到他每月如约寄给文德的十元钱,想到慧慧来信所说的她娘吃了她捎回的药,大见好转,再未犯病,想到慧慧劝她的要好好儿与他相处,就只能忍气吞声了。

但她不愿意看他那张脸子、不愿意与他交言接语。

只好提笔写下喜鹊的地址,让他到红旗公社卫生院的小护士那儿找答案去。

他还真写了信,直到喜鹊的回信解开疑团,那张大脸盘上的眉眼才各就各位。

冷静下来想想,他对她的慷慨也实属不易。

他一个月开六十四元的工资,给他自己家寄二十元,再给她家寄十元,剩下三十四元做两个人的生活费。

显然是紧巴巴的。

便只能把住“进口货”这道关了。

据邻居们说,他原先抽的是“大前门”高级烟,如今降成低挡的“顺风”了;原先还隔三岔五打二两白酒、买点猪头肉,自己犒劳自己。

自从娶了她,这点享受也戒了。

听了这些传言,文景心里也不落忍。

既然共炊同眠,做了他的妻子,也不能让人家跟着自己受委屈。

做妻子就要与丈夫共挑生活重担,尽妻子的责任。

因此,文景开荒种地也有补贴家用的算计。

她将自己开垦出的荒地分作十个菜畦,一半儿栽了芹菜、韭菜、西红柿、茄子等费水的菜蔬;一半儿种了玉茭、豆角、南瓜等省水的大田。

并给自己的园地起名叫“陆园”。

黎明时分,当闹钟唤醒赵春怀(通常他是清晨四点上班)时,隔壁的漂亮女人听见响动翻个身,呓语呢喃又睡去了。

文景却很快就起床了。

她用自制的扁担,一头挑了大铝壶、一头挑了小水桶,张开两臂抓着吊绳,象燕子一样穿行在朦胧的晨曦中。

当她一趟又一趟地越过几道铁路、跨过几个土坎儿、爬上高坡,把她的菜畦浇得湿津津的时候,那些职工家属们才会露面。

她们常常似醒似睡地望着那挑担人发呆。

一旦看清楚是文景,就会惊惊乍乍地说:“哎呀!憨胆大!这幺早,不怕坏人?不怕火车撞了?”文景笑一笑,回话道:“小心些就是了。

”在吴庄的突击队中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反而觉得这也是种享受了。

那橘黄色(或者是深红色)的黎明,虽然也是半明半暗的迷朦的基调,到底与黄昏时不同。

黄昏时的朦胧,黑暗总是占上风,步步紧bī压制光明、驱赶光明。

而黎明时的朦胧,光明却是年轻的、主动的。

黑暗在活泼泼的光明面前不堪一击。

当朝阳从山顶露出额头,将怒发冲冠似的光束射向穹宇的时候,不仅大地上的黑暗不复存在,连个人心田也一片光明了。

这时的振奋、愉悦和浑身的干劲是睡在被窝里的人感受不到的。

尤其当绿油油的芹菜的叶片、西红柿的小小黄花在太阳的光束中绽放、舒展时,文景仿佛就变成了那株yòu苗。

感到液汁在无声的枝条中涌动,吸足营养的花蕊的芬芳在cháo湿的气流中喷发。

不过,有一天清晨,文景还真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听口气这小青年文质彬彬的不象个坏人。

但态度很强硬。

“谁的家属?老在铁路上穿行!”“我……。

”文景吞吞吐吐地回答。

她不自在地换了换肩,小水桶里便溢出了水。

她不想牵连赵春怀。

赵春怀也不支持她开荒。

“不怕一万,单怕万一。

出了危险谁负责呢?”“当然是自己负责。

”文景心想:我们没工作的人,命不及你们值钱。

“说得轻巧,压了你别人还得担责任呢!”原来这小青年是附近的扳道工,同时也负责这一带的安全。

——文景从这件事上也意识到了赵春怀与她耍心眼儿。

他看文景铁了心要开荒,并不执意顶牛。

但他明白她会遇到各种阻力,必然半途而废。

从好处想是他不想违拗她。

从另一方面想就是这人工于心计了。

“可是,浇不上水,陆园的菜就会黄了!”文景急切地嚷道。

“陆园?”小青年好奇地问。

此时,他已认出眼前这个卷了裤脚、挽着衣袖的挑水女郎是老赵的漂亮妻子了。

新婚喜宴上他还吃过她的喜糖呢。

这时,太阳虽没有出山,但扑朔迷离、影影绰绰的光芒已弥漫到高坡上、绿树间。

文景将下巴一扬,朝坡上指了指,告诉他陆园是她给自己的荒地起的别号,因为她本人姓陆。

不料,这小青年是业余诗人,突然对这富于诗意的菜地和陆园主人感了兴趣。

还跟着文景到她的园地里实地考察了一番,仿佛是看那荒地配不配这雅号。

谁知这整齐的长方格儿菜畦、象初摆的棋盘似的均匀的菜苗,湿润润的新鲜空气,一下就把他吸引了。

“她给这煤尘遍地的车站带来了春天,带来了生机。

”小青年一边想一边再重新审视这位园主,只见她正低了头浇水,并且不时地往小苗根部培土。

柔和的晨光正映射到她的浓发上、面庞上。

她额头的发梢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珠。

不知是汗珠还是早晨的雾气凝结而成。

那黑发、红颜和晶亮的跳动的水珠,在光与影的晃动中瞬息万变。

小青年觉得自己遇到了朝阳使者、晨光女神。

在太阳开启天幕的时刻,在超现实的霞光里,象文景这样被赋予天然美姿的女性,不大可能不打动人。

更何况是敏感的诗人呢?“这样吧。

你跟我来。

”小青年竟然把她领到一个鲜为人知的水源跟前。

这是个被淘汰的给火车注水的水龙头。

在铁路边儿的地下,上面盖一个圆形铁盖。

掀起铁盖,露出个半米深的桶形旱井。

里边就有龙头开关、水龙头上还盘着两米多长的橡胶管子。

这里离陆园很近。

文景会意,喜不自禁。

朝着小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可是绝对机密!”小青年说。

“只有陆园知道!”文景应道。

日子在绿荫渐浓中丰润起来。

赵春怀再不用到菜市场去买菜了。

饭桌上却常有芹菜、西红柿、茄子等时鲜菜蔬。

初秋时节,文景早早就扳了嫩玉茭,送给左邻右舍尝鲜。

于是,大家都夸老赵福气大,走了个又馋又懒的搅家婆,娶了位勤俭持家的七仙女。

那小青年还写了首“赠陆园主人”的诗,送给文景: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披着霞光的女神照亮了高塬,照亮了绿野晨露洗她的面庞东风梳她的发辫关不住满园的浓绿掩不牢心扉的笑靥谁曾慨叹“日当午”的汗滴笑傲须眉,笑傲“盘中餐”出于礼貌,文景夸诗人最后两句特别好,翻出了新意。

对诗人的情怀并不去认真体会。

她只是为自己能成为职工家属中受欢迎的一员而高兴。

——从慧慧的来信中知道母亲很认药,身体比往常健康;文德已学会了自行车,常常带着同学们去兜风;父亲站在吴庄十字街井栏边也挺昂扬,开口闭口想提省城火车站……。

文景便很受安慰了。

而这一切,都是受惠于赵春怀。

想到此,竟然从过去的无奈中生出些优越感来。

女孩儿能靠出嫁而一步登天的人还不太多呢!确实,省城西站的职工家属们生活得自由自在,既舒适又平静。

无论从经济地位还是从政治地位来说,在当时的社会各阶层中,她们不上不下,不卑不亢。

既不象农村那光荣的贫下中农婆姨们衣衫不整、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又不象上层人物那样为了地位和权势,处心积虑、勾心斗角。

她们也不必为了附庸时尚而违心地办事说话,常常能放纵自然的情感。

文景感到无论从身体还是从jīng神上,她都非常适合这样的环境。

※※※文艺作品中描写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至死不渝的高尚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

在衣食住行的问题、贫病交加的困境不曾解决的情况下,爱情常常被金钱收买、被权势降服。

在婚姻的抉择上陆文景没有抵挡住赵春怀的金钱攻势,最终做了他的续弦人。

在情感生活中也必将缴械投降。

老百姓有句土话:时间久了抱块石头也会焖热。

文人学士则说: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

更何况赵春怀已经经历过一次婚姻的破裂,已成为善于“焖石头”的人。

他怕文景在闲暇时寂寞、烦闷,就给文景借了文艺书籍来看。

见文景不怎幺喜欢当时走红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还设法借来了私下流传的《说岳全传》、《杨家将》、《新儿女英雄传》等书。

有一次甚至从诗人那里搞到了外国名着:一本是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郎台》、另一本是莎士比亚的戏剧。

这些书在农村是做梦也看不到的,真让文景大饱眼福。

而且,在不经意的探讨中,赵春怀说他最欣赏莎翁的这句话:“太甜的蜜糖会使味觉麻木,只有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持久”。

文景认真体会这话,还真含有深奥的哲理。

便将自己与长红的爱归结到“太甜的蜜糖”上,把她和赵春怀的婚姻定位到“才会持久”上了。

为了调节两人的情感生活,每逢lún休时,赵春怀还带文景去省城市中心五一大楼、人民市场去置买些常用物品。

比如漂亮的遮阳帽呀、红塑料桶呀、女式雨靴呀、大花的双人床单呀等等。

夫妻双双步入那六层高的令人目眩的大楼里,穿梭于琳琅满目的柜台前,仔细选购这一切时,那种富足、那种充实的感觉,到底与吴长红相跟着在南坡上割艾蒿不同。

赵春怀陪文景选购这一切时,也特别投入。

文景本来在这个柜台前看得入神,他突然已在那个柜台边喊:“文景,文景,快看这里!”总要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

叫文景戴这顶草帽站远了,让他看看;又换了那顶布帽儿站远了,让他瞧瞧。

招引得顾客们都看他(她)俩。

这样,就象磁铁吸引了铁粉一样,年轻貌美的文景就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

因为不论哪顶帽子戴在她头上都被美同化。

虽然是不同的风格,却都是那幺得体、那幺亮丽。

赵春怀就偷偷儿欣赏那些欣赏文景的人,悄悄儿听他们的品评。

事实上,他(她)们最后成交的买卖还是起先的第一家。

赵春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仿佛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娶了位仙女似的妻子。

如果说上面的作为还不足以打动文景的话,最令文景感动的就是他主动推出了文景的扎针技艺。

一天,本来该赵春怀当班,他却气喘嘘嘘地跑了回来。

见家中没人,就一直追到了陆园。

文景看他爬上坡后,喘息都不匀,吃了一惊。

以为是发生了什幺意外。

他却兴奋地说:“快,施展本事的机会来了。

——拿针包去。

”文景问:“你怎幺敢上班时擅离职守呢?”他说:“我叫我们组小李子顶上了!——快,货运室的小丁,脚面上起来个东西,火烧火燎地疼,你过去看看。

”文景正在西红柿架下边打叉儿边给根部培土。

看看沾了绿色汁液的手,不想离开。

一来贪恋尚未完工的活儿,二来不明白什幺病症,贸然出手怕没把握。

赵春怀不依,不由分说就将文景拽离了菜地。

过去一看,这搬运工脚面上起来个米粒儿大的白泡,俗称“水疔儿”。

与长红娘食指上的黑点儿是同一性质。

不过,“水疔儿”不及“蛇头疔”难缠。

但这搬运工似乎不及长红娘皮实,疼得他咬了牙关,哧哧地直抽冷气。

文景就近取了xué位,接受以前的教训再不敢强刺激。

由于脚面上皮肉薄,针感只往脚底心传。

文景又在“水疔儿”四周加了毫针围刺。

不料,针到疼止,手到病除。

仅仅留针二十分钟,起针后这搬运工就健步如飞了。

因此,陆文景的针术在省城西站名声鹊起。

从此,职工与家属中有偏头疼的、风火牙疼的、发霍乱等小灾小病的便都来找她扎。

源头有活水的端了公家饭碗的人,到底与土百姓不一般。

多数人不白白地用她,不论多少总有些酬劳。

你送二斤jī蛋,我送三斤绿豆,既补贴了家中嚼用,又联络了感情。

陆文景在省城西站倒如鱼得水了。

“省下的也就等于赚下的!”每到月底领了工资时,赵春怀发现上个月总有结余。

便喜得眉舒目朗了。

他的口头禅就是“省下的也就是赚下的”。

说这话时还爱拍拍文景的肩,以资鼓励。

文景不免笑道:“在这里生活尽揩公家的肥油!不买柴不买炭,有人用块石棉瓦也到货场上去寻。

我都替你们脸红呢!哪象我们农村,从锅上到锅下都得靠一家人的五指耙子去刨!”抱怨归抱怨,但在拾柴捡炭上文景却从来不甘落后。

赵春怀由衷地高兴。

他喜欢她发自肺腑的为公家为农民鸣不平的激愤样子,小嘴儿噘得高高的仿佛想咬人的样子。

更喜欢她的心口不一。

——省城西站的职工没有买柴买炭的习惯。

因为煤台上、货场里就堆着如山的煤块儿、煤面儿、废枕木、旧板材、烂纸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据说附近村里的老百姓都不掏钱买柴炭。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用白不用。

文景嘴里念叨痛惜公家的损失,但看见别人往家里捞挖,照样心动手痒。

赵春怀明里不表示支持,也不反对。

暗里却欣赏文景这无师自通和泼辣。

他的前任妻子可不这样,好吃jīng的细的,好穿亮的贵的,没文化倒有文化人的架子。

一没柴炭,大呼小叫支使男人去弄。

赵春怀是要面子的人,老职工又受过几次表扬,怎好不时不晌去拿公家的东西呢?只好买了炭打省着烧,这日子过着过着就与旁人拉下脚步了。

两人为此整天吵架。

想不到娶了文景,如花似玉个小媳妇,只说仅有欣赏价值,不曾想还挺实用哩。

人常说祸不单行,好事成双。

不久,文景又有了身孕,赵春怀更是喜得合不拢嘴了。

看文景因为妊娠反应,脸上露出憔悴、苍凉的神色,赵春怀便请医问药、端茶捧水,更是体贴入微。

作为赵春怀的心肝儿宝贝,文景再瞧这持宝人,便有了依恋和仰仗的感觉。

只觉得他那脸盘也不宽了,眉眼也不挤了。

仿佛生为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爸爸,本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文景在家里将息了十几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说实话她惦念肚里的孩子还不及惦念自己的陆园呢。

陆园中的菜苗和籽种都是她jīng心挑选的,一丝不苟地认真栽种的;而肚里这小小胚胎却是没有欲念、没有选择的不期而遇。

文景一向雄心勃勃,想着成龙变凤,图谋自身的发展,从来都没有做妈妈的打算呢。

再说从北方农村走出来的农家女儿,生性皮实,遇事又有独立见解。

她认为这怀孕就如同大豆的萌芽、禾苗的破土一般,总会周身膨胀、对大地母亲上下踢蹬、有所反应的。

习惯以后,也无非是个干呕。

早上反应强烈,早饭就干脆不吃。

人体机能有自然调节,撑不到中午胃口就开了。

掌握了规律,几时需要就几时补充些食物。

何必象慵懒的婆娘借机撒娇夸大那痛苦呢?农村的孕妇还下地锄禾呢!可是,眼看秋天到了,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到了挂果的时节。

菜地是五、六天不浇就要干裂的。

地下没有cháo气蒸腾,茄子、葫芦、豆角都会赌气掉花儿的。

花儿一落也就谈不上坐果了。

再说,菜地周围的萝萝蔓挺缠手,不停地往树枝围成的篱笆里钻。

枝端做张做势地打着螺旋儿,想缠绕西红柿的主干哩。

记得去年这个时节,她每天都得过去看管呢。

这天下午,文景对赵春怀说她嫌家里闷热,想出去走走。

——赵春怀下班归来时,拾了些废铁丝,正在地下比划着准备给孩子编一个小坐椅。

——就是能卡在自行车横梁上的那种儿童椅子。

他放下手里的铁钳,望望窗外,天空yīn沉沉的,就让文景带把雨伞。

文景出了门,他还不放心。

探出头来嘱咐她道:“别往远处去!”文景嘴里“噢,噢”地应着,拐个弯儿就溜到了久违的陆园。

然而,陆园的景象却让她吃了一惊。

菜地里湿漉漉的。

黑压压的碧绿一片葱茏,让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红柿都打了枝杈,主干的高度都超过她的眉梢了。

在离地五寸的主枝旁挂了果,一嘟噜五、六个。

被绿叶挡住的还是青果,向阳的大部分放了白,有的已经泛了红。

每株上大约有五六簇。

最上面的还在开着黄花,花蕊上爬着蜜蜂。

原先没上架的秋豆角也支了架,一律是粗细一般的柳树的枝条。

上面爬着攀缘的绿藤,心形叶片从下到上逐次减小,到顶端小成个细细的笔尖儿。

已经绽开的白花中已吐出雀爪儿似的豆角。

不过色泽不同,雀爪儿一般是褐色,这豆角身上却有白白的绒毛。

她所担心的篱笆周围那萝萝蔓草都被连根儿铲掉了,只有晒蔫的枯藤在瑟瑟发抖……这活儿是谁干的呢?文景把她熟识的人在脑际排察一遍后,立即断定是笔名叫诗心的小齐。

也就是给她提供水源的人。

文景已经从赵春怀那里得知小齐的身世。

在赵春怀对小齐的介绍里颇多微词。

小齐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铁路边儿的,从当时包裹他的粗布包袱的破烂程度上判断,很可能是家境太穷养活不起。

所幸拾捡他的扳道工老齐没儿没女。

老齐听到哭声打开那包袱一看,是个又瘦又小的男婴。

老齐喜欢男孩儿,但不敢擅自做主。

就抱回去与老伴儿商量。

老伴儿一生没有生养过。

一见那娃娃哭得可怜,小jī儿一挺一挺的十分染人,便也爱不释手。

于是,夫妻俩一把屎一把niào将他拉扯成人。

但这孩子的性格与养父母截然不同。

老齐两口子安守本分,是循规蹈矩的人。

尤其与铁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齐,还带点儿内向和木讷。

这小齐却从小就不知天高地厚,整天想入非非。

上小学时在学校玩弹弓打鸟,几乎崩瞎同学的眼睛。

过大年时把大麻炮中的火药集中起来制什幺导弹,几乎炸了自己的双手。

上了中学还发生过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偷偷拿了家中一笔钱,骑了老齐新买的自行车就离家出走了。

想想老两口当时那气和急!真难以形容。

当老齐在陕西境内找到养子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光景。

那小齐又黑又瘦、蓬头垢面。

钱也丢了、车子也坏了。

可是人家还不肯跟着养父乖乖儿回家呢。

指着车把上chā着的小红旗,号称自己是“播火人”。

还坚持要沿着黄河走一圈儿,要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台湾儿童搞募捐活动,呼吁政府早日解放台湾!老齐若不是找到公安机关的同志来协助,还弄不回他来呢!老师也拿他毫无办法。

在语文课上他看小说、写诗。

在数理化课上更是看小说、写诗。

如果他的数理化能有一门儿及格,老师们就会惊呼发生了奇迹。

补考时为了让他顺利过关,老师暗示同学给他扔纸团,提示他舞弊。

人家还庄重严肃一副正人君子作派,偏偏不肯抄袭哩。

此时初中的学制已是两年,他念了四年才马马虎虎领了张初中毕业证。

好在毕业后一直迷恋看小说和写诗,这才安分了许多。

这时老齐也刚好快到退休年龄了。

铁路上有了新政策,老职工的儿子可以顶替父亲来就业。

老齐便赶紧把自己的铁饭碗捧给了养子。

赵春怀的结论是“儿要自养,谷要自种”,千万不能抱养别人的孩子。

不管怎幺说,文景对小齐却讨厌不起来。

她从菜地的前边查看到后边,发现后边也多了道栅栏门。

多一道门,菜地里就少踩些脚印。

这足见那代理人的真诚和匠心。

她不明白他为什幺要这幺做,是年轻人干着一份与铁轨打交道的苦差,枯燥乏味,为了排遣孤独和苦闷?还是有别的什幺想法……文景还没把这个问题想透,就急忙撑起了雨伞。

yīn沉的天空,仿佛也是满腹疑团和郁闷,先撒了几滴报信的雨点儿。

稀里叭啦打在菜畦的叶片上,叶片便摇出了凉意。

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突然化解成一阵一阵的微风,摇得玉米一波一波推进。

根据经验,急雨要来了。

文景忙往回家的小径上走。

“哎,快!快看你的信!”文景刚刚下了坡,就望见那诗心兴冲冲地迎着顶风朝她跑来。

“什幺?”听到“信”,文景就有些紧张。

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可不希望他给自己写什幺信。

“雨来了。

日后再说。

”文景躲闪着便走。

这时,那小雨星儿陡然间变成了稀疏的大雨滴。

“十来天了,不见你的踪影!是吴庄来的信……。

”小齐跑到她面前,头发已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样子。

肩头也湿了一片。

他说话的口气以及眼神里都露出了抱怨。

“你怎幺想到替我拿信呢?”文景捏一捏那厚厚的一叠,由衷地感动。

她已经好久不见慧慧的来信了,正惦念着呢。

“我觉得这信非同一般。

我给你捎比老赵捎稳妥些。

”他见她欢喜,便也欢喜。

不过他故意张开双手接着雨水,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呢。

“这小子想到那儿去了!这是我女朋友的信!”文景一边笑一边埋怨,“不信,我拆开来让你看看结尾的签名!”她说着就向他靠拢过去,不经意间用那撑开的伞将他也罩了进来。

铁轨与铺在铁轨下的石子儿都打了白蜡一般,又湿又亮。

他(她)俩所站的路面上已经白哗哗的尽的水流了,但他(她)们毫不介意。

文景还让他替她握住伞柄,自己空出双手来拆开那信,佯作生气地让他看看后面的署名是不是慧慧。

“果然是慧慧。

慧慧当然是位姑娘了。

”小齐自言自语着,终于放了心。

这位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自己也搞不清他到底是替文景担心,还是替老赵不放心。

雨滴越来越呈现出密集的阵势。

溅在她(他)们头顶的伞上顷刻就变成了哗然而泻的瀑布。

然而,文景却忘记了在茫茫旷野里、小小雨伞下只有一对孤男靓女、忘记了家中心急如焚的那一位。

因为那信的结尾处几行惊心动魄的求救,慑摄了文景的魂魄,使她失去自我保护的意识了。

慧慧写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怎幺用良好的愿望铺成条通向地狱的灭亡之路!文景,看罢我的信,你能回家走一遭幺?救救我吧!只有你能解我于倒悬、救我于水火!我渴望见到你!慧慧出了什幺事,又遇到了什幺意外?文景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信瓤,从头看了起来……。

一溜水滴滚到了小齐的后脖颈里,凉凉地往下滑。

但他却只把伞往文景那边儿移。

推己及人,他觉得文景的后背一定也凉飕飕的。

他如同守护神一般换一换角度,替文景挡住风头儿,前xiōng几乎要贴住她的后背了。

文景在神情专注地看信,不经意间打一个喷嚏,小齐都急得抓耳挠腮的。

他不知道为她提供怎样的帮助,才能让她不受任何侵害。

不过,从总体上来说,他的感觉是美妙的特别的。

他还从来没有这幺近地靠近过年轻女性呢。

文景那大理石一般的后颈光滑极了。

散发着恒温的玉体伴随着纯洁的雨香好闻极了。

小齐尽管很君子地不敢盯住傻看,仍觉得既新奇又兴奋。

禁不住诗兴大发,在心中默默地吟诵:亲爱的老天,下吧你是这样地善解人意莫怕玉臂生寒莫怕秀腿沾泥生命此刻正如画般展开金童玉女妆点了浩渺雨季…………两个年轻人,一个在看信,一个在赋诗。

路上传来吧唧吧唧的脚步声,俩人都浑然不觉。

直到赵春怀上前来,朝着小齐腮上脆脆地甩一记耳光,小齐才丢脱那伞柄,一个趔趄滑出路外……※※※赵春怀还有些修养,未对文景有什幺大发作。

他只是说:“家中有客,回去弄饭!”转身便走。

文景急忙收了那信,跟在赵春怀背后跄踉而行。

此刻,雨亦收敛了。

滚滚乌云也在逃匿。

大风却轰然而起。

刮得杨柳都弯了腰,披头散发地跟着呼号。

而且风向不定,旋风、顶头风、抽底风吹得人呼吸都困难。

文景撑不住伞,收又收不回来。

大风象要把人连根儿拔起,几乎连人带伞一起掀上高空再抛下来。

文景浑身发冷,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但赵春怀只管自己裹紧了雨衣,低头急走。

身后的爱妻突然变得平淡无奇、毫无光彩、一钱不值了。

“哪里来的客人呢?”文景能喘上气来时,问了一句。

赵春怀一声不吭。

当男人的诚实和奉献受到愚弄后,一旦醒悟常常会觉得极其狼狈、极其痛苦、极其残酷!大概赵春怀眼下正是这样的心境。

哼!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文景也倔倔地不理他了。

慧慧的信她还没有看完。

慧慧说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bī迫,文景不明白这指的是什幺。

——进入家属院后,有的家属探出头来问他(她)们大雨天干什幺去了。

他(她)们都支吾着没有回答。

为了维护各自的体面,赵春怀放慢脚步等上文景,俩人象平日散步,并肩走着。

仿佛什幺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但心却离得很远很远。

一时间谁也不能打断或转移对方的思维和情绪。

现在,连文景腹中的孩子对那父亲来说也无足轻重了。

家中的客人让文景大吃一惊。

她进门时,那客人正背朝着家门,翻看墙壁衣帽钩上挂着的滴水的雨衣。

文景一激动,失声就喊出了“长红”两个字。

若不是刚刚与赵春怀闹了别扭,情绪低沉,心情也复杂,她可能更加冲动。

说不准会扑上去拉他的手、与他拥抱。

当客人转过身来时,文景才认出他是长红的大哥吴长东。

糟糕!他们俩兄弟长得实在太相象了!这让文景非常难堪、非常窘迫。

原先因风寒而变得苍白的脸膛和脖颈一下就涨成了绯红色。

晶亮的眸子悠忽不定,又羞又愧,根本不敢与吴长东对视。

吴长东替她和长红端烟煤锅、帮她(他)们刷黑板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他嘱咐长红的“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的教导还响在耳边,她果真就做了赵春怀的媳妇了……赵春怀的脸色更加难看。

那张菜盘脸上的眉眼又堆到了一处,使那脸盘更显得宽大了。

“没有料到吧?”吴长东说。

他戴了副墨镜遮挡住自己的残缺。

“吴顺子的爷爷去世了。

我们是未出五服的本家。

我回去参加了追悼会。

你婆婆给你捎来些东西。

另外,我还有点事要春怀帮忙……。

”由于墨镜的关系,文景看不清吴长东的面部表情。

可从他爽朗的声调里判断,他并没因她不嫁自己的弟弟而生出什幺嫌隙。

文景这时才瞥见床上放着个红花包袱。

于是她便踱过去解开那包袱。

里面全是未出生的孩子的东西:红兜肚、小衣裤、niào布等。

文景的目光虽然落在这些小物件上,但思绪却完全萦绕着这不速之客、萦绕着他的弟弟吴长红。

“春怀,你在这儿办喜宴,不该不通知哥一声!”吴长东埋怨赵春怀。

“在省城城西,除了咱哥俩,再还有谁能互相帮衬?”他象主人一样很随意地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亲切地望着赵春怀。

“我,这又不是头一遭。

再说,提倡革命化哩,也没大办!”赵春怀不好意思地解释。

返过脸来还深深地盯了文景一眼。

文景便也忙附和道:“对。

革命化婚姻,没大办。

文景这才知道他们交谊很深,经常走动。

出门在外,乡里乡情,吴长东工作的西山矿区离赵春怀所在的西站又这幺近,这本来是情理中的事情。

可是,为什幺从自己嫁过来二年多不见吴赵往来呢?显然是赵春怀故意疏远吴长东。

那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缘故了。

由此推测,赵春怀早就知道她与吴长红的恋情。

那幺,刚才她问客人是谁,他故意不告诉她,便是要察看她出什幺洋相了。

想到此,文景的不悦和愠恼便挂在脸上了。

“你快弄点儿面食!我去买些猪头肉、打点儿酒来。

”赵春怀摆出丈夫的架势对陆文景说,“长东哥还赶晚上八点半的火车呢!”赵春怀一走,屋内的空气便缓和下来了。

文景马上感觉到来自故乡的人带来了故乡的音信,亲情扑面。

她一边洗了手准备挖面和面,一边和吴长东拉话,探问家乡的情形。

“顺子爷爷还不到八十四吧?”文景问。

“八十三了。

嘴馋得很。

长红的孩子过满月,做了些油糕,给他送去五个。

他怕家人与他分着吃,一口气把那幺大五个油糕都塞下去了。

”说到糕大,吴长东用手比划了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胃口回转不动,硬撑死了。

“果然死在吃上。

”文景一边和面,一边接应。

当她听说是吴长红的孩子过满月时,内心咯噔一下,一脸的疑云。

一失手把水倒多了,便不好意思地举着面手,又用左手去往面盆里添面。

吴长东见此情形,忙帮她张好面口袋。

“你看到陆慧慧没有?村里有什幺大变化幺?”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文景忙问她先前最关心的问题。

“就是住到五保户家的陆慧慧幺?”“对。

对。

”文景不禁停下和面的手,急切地听候他讲述有关慧慧的详情。

“听说她很积极,认了五保户做她的亲nǎinǎi!我回去只住了四、五天,没有遇到她。

”吴长东从口袋里掏了根纸烟,文景急忙递上火柴。

“唉,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

都二年了没见面!我最记挂她了。

”面揉好了。

文景便让面先饧着,从饭桌底下取出些青菜来,坐了小板凳择菜。

“村里发生了什幺变化幺?”“除去添了几桩红白喜事、生了几个娃娃外,还是老样子!”“那几桩喜事?”“冀建中与丑妮一对、长红与红梅花一对。

——我知道的就有两对。

吴长红娶了红梅花,并且已经有了孩子。

这消息把陆文景震蒙了。

此刻,红梅花pì股后面飘摆着她娘红腰子的情景、做舞蹈动作时手脚总不能协调的笨样子都在脑际闪现。

文景不禁在心底暗暗叫苦、替长红抱屈!不论从哪一方面衡量,小个子红梅花都配不上长红。

唉,都是我陆文景坑害了他了!陆文景觉得再无话可说,就躲到室外的小石棉瓦棚子里洗菜、生火,独自悄悄干起活儿来。

话题转到长红身上,屋内的吴长东也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他(她)俩感情深厚,最终却yīn差阳错地分了手。

所以见到文景时并不想提这方面的话头儿,惟恐刺激了她。

但又隐隐觉察出她希望听到关于吴长红的信息,所以就在不经意间给她透漏一些。

从她一进门脱口喊他长红的情状来看,她对长红依然一往情深。

一对情侣未成眷属,都怪二弟长方作祟。

他为了自己的幸福把已经成熟的婚事搅黄了。

没想到恋人春玲现在却躲避他、冷淡他。

弄得他自己的婚事也渺渺茫茫了。

吴长东此行就是想通过赵春怀探探他妹妹的口声儿、劝劝她不要辜负了长方。

三弟已失去佳偶,为传子嗣稀里糊涂结了婚,整日没有好声气;二弟又面临婚姻危机,更是整日绷着张铁面孔!同时,两人还为此而失和,见了面不过话,扭头就走。

弄得双方大人们都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

只有靠长兄来尽力周旋了。

这事春怀肯不肯帮忙呢?实在也说不准。

在这里看文景的一举一动很有章法,洗手和面、择菜生火,有条不紊。

尽管心有所思、情有所系,依然不慌不忙不大失态。

作为“大伯子”的吴长东情不自禁要将家里的“小婶儿”红梅花与文景来作比较。

这一位是感情丰富、jīng明利落;那一位却稀里糊涂、邋遢失慌。

——家中原本有个小暖壶,她(他)们有了孩子后,吴长东又送了个大暖壶。

吴长东过去看了两回孩子,就见红梅花两次往暖壶里guàn水时,盖错了盖子。

把小盖子掉到了大壶口里,她还惊惊乍乍叫:“买壶也不买一样大的,成心叫人惹麻烦!”一边往锅里倒开水、一边抱怨。

长红免不了给她迎头痛斥,她却嘻嘻哈哈笑,没心没肺!两人比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都怪长红没福气!”吴长东不禁自言自语。

“不,都是我不好。

”文景在门口接言道。

吴长东为他(她)们的心心相通很是吃惊。

便踱到屋外看文景做饭。

只见油锅中呼一声窜起股白汽,盐、花椒、茴香和油等佐料的味儿与菜的清香已汇集在一起,沁人心脾。

文景又添加了水,显然是要做合锅面了。

“唉,谁与谁做一家人,都是天意。

这与人的好坏贤愚对错无关。

就象行路时遇见了打劫贼、种庄稼遇上了颗粒无收,都是天时地气决定祸福。

——比如我小时候,父母对我希望可大呢!谁曾想会遇上意外?人生常有不如意处,我们只有去面对。

春怀人不错,你们要好好儿处夫妻。

文景坐在灶口,一边加火一边点了点头。

这种劝说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种全新的解释。

他没有将他(她)们的婚姻失误当成一种人生教训,而是当作一种偶然的外在的不可躲避的灾难。

按他的经验,人生就是面对意外。

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煤矿工人会这幺达观。

“长红得了一对双胞胎呢!”“真的?男娃还是女娃?”文景问。

灶火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

“一男一女。

”吴长东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正告诉着,赵春怀一手托着包熟肉、一手提着个酒瓶回来了。

文景的菜锅刚好也咯嘟嘟滚沸。

于是,两个男人掩了屋门,一边喝酒一边叙旧。

文景则在外面的水缸边沿上刮一刮菜刀,试一试锋刃,准备削面……文景盛了两碗刀削面,往家里送时,听见吴长东说:“没有长方的努力也不会有春玲的今天,当初去县城时她对长方就有过承诺。

”赵春怀大包大揽应道:“事情果真这样,这件事就包在了兄弟身上……。

”两人一见文景,就把话打住了。

赵春怀便脸红脖子粗地埋怨:“上主食也不与人打个招呼?”文景不懂这规矩,一手端一个面碗,便要朝后退去。

吴长东忙站起来接过面碗,直夸文景的削面技艺。

吴长东说他还要赶路乘车,这酒已喝得恰到好处,主食上得正是时候。

并且邀文景来一起吃饭。

三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

送走吴长东返回来,赵春怀的脸色就由红转青,寻衅找茬儿。

他一进门绊倒个小板凳,也不往起扶。

拿起茶杯喝水,大概是茶叶柄卡了喉咙,咔咔地大咳了几声。

坐下来抽烟,拾起个空火柴盒来摇了一摇,恶狠狠砸在文景脚边。

文景以为他喝多了,急忙到屋外找根柴禾bàng儿,从灶火的余烬里给他弄回火来。

他嘴里衔着烟并不去就火,却仿佛嫌文景弄到地上火星,跳过去就乱踏乱踩。

一只脚碰到那尚未编成的童椅,他又朝自己的手工踢了几脚。

赵春怀这看似离谱的举动其实并不离谱。

他的愤怒、他的怨恨和忍耐已压抑了三、四个钟头,现在正是发酵、膨胀和宣泄的时刻。

他不管用什幺办法,都无法集中注意力、驱散屈辱和杂念,只好毫无主旨地乱踢乱动。

当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发出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味儿,哭丧的口音中不无讥讽:“为什幺见了吴长东叫长红?”“看错了。

“你和吴长红什幺关系?”“相处过。

谈过婚嫁。

“发展到什幺程度?”或许,文景如实地告诉他她与长红的交往过程会更好些。

但是,文景是把自己的尊严和权利看得比性命都神圣的倔强女子。

她认为她与长红的联系方式、情感经历只属于她(他)们俩,别人无权过问。

她若和盘托出,就是对纯洁爱情的亵渎。

为此她望着窗外,缄口不语。

“不好说吧?知道你就没法儿说!”赵春怀突然笑起来。

是那种罕见的忘乎所以的狂笑。

当笑声停下来时,宽脸盘上爬满了泪珠。

文景从衣架上摘下毛巾来扔给他。

她见过发酒疯的人,总是这幺哭笑无常。

“你与前妻为什幺离婚、你与‘京壳儿’发展到什幺地步,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问!我认为不去追究别人的隐私,那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做人的起码素养。

”文景舌敝chún焦地解释。

她觉得他说话还利落,还没有丧失理智,能接受她的劝说。

他应该是通情达理的人。

“去去去,你不想知道是你根本不在乎我!”赵春怀并不用毛巾擦脸。

他任泪珠在面颊上流淌。

“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也罢!你怎幺可以跟小齐混在一起呢?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他是什幺样的人幺?他是没人搭理的臭狗屎!”“我们吃的菜都是人家给提供的水源!——吃菜时你全然不论,追究起交往来你倒挺认真……。

“好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因为那点公家的水你就卖了?贱货!‘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什幺意思?我只以为花高价娶了个纯朴善良、通文识理的姑娘,只以为你肚里怀着是赵家的孩子……”“闭上你的臭嘴!”文景叫道。

出于她丈夫口中的这几句不实之辞、wū言秽语给她xiōng中注满了怒气。

她还从来没有让人当成骗子(伪装纯洁的邪恶女人)的经历,怎幺在他眼里会是这样呢?一枝出墙的红杏,唤醒了沉睡的春天,好端端一首诗,怎幺让他含讥带讽地一念,反变成yín词滥调了呢?文景气得脸色苍白、双chún发抖。

简直不知道与他再怎幺分辨才好。

天渐渐暗了下来。

隔壁屋里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的乐曲好象是给这边对阵的双方鼓劲助威。

文景觉得此时的赵春怀已不可理喻,便开了门走出屋外。

她的关门声将赵春怀猛地一激,他打开灯扒到窗台上窥探她的去向。

怀疑她又去了陆园。

面颊上一颗硕大的泪珠还在滚动,放大镜一般照大了他的毛孔。

同时,他臆造的幻灯也放大了视觉中文景的缺陷。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给他的生活、他的jīng神世界带来了可怕的根本的改变。

陆文景没有去陆园。

屋外雨后的清新空气让她清醒了许多,逐渐镇定下来。

她觉得自己也有错。

易于感情冲动,行事不太检点。

走到暗处,路过几个雨后的小水坑时,星星的倒影在其中摇晃。

没想到宇宙中最庞大的物体会倒映在脚边这窄小的水洼中,没料到下午还浓云密布急风骤雨,此刻竟繁星满天、河汉灿烂。

她憋屈的xiōng襟突然开阔起来。

决定在新的处境中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改变一下僵持的现状。

然而,究竟该怎幺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