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四)天意难违(1/1)

十四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赵春怀说一结婚就准备带文景上省城当家属,这本来是不算作问题的。

当赵媒婆再次来到陆家,问他们准备要什幺财礼时,文景的父母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木纳纳不知道说什幺好了。

他(她)们只是认为这件事定得太急速、太叫人没有招架了。

陆富堂这种人家,虽然不算赤贫如洗,但灾病困苦步步紧bī,所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不象那些殷实人家有长计划短安排,差什幺就能直接指出来,折算成人民币。

常言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差得太多,倒仿佛什幺都不缺了。

再说,文景的爹向来随弯就曲、胆小怕事,得过且过,在吴庄不被人尊重。

这一回觉得赵福贵在省城上班的儿子托了媒来,也够个体面了。

所以,这一家之主就慷慨地说:“这都有个普通行情哩,让他们随心布施吧!”文景的娘听了老头这“行情”和“布施”,怕文景心里不悦,便狠狠瞪了老头儿一眼。

却见闺女脸上干巴巴的,毫无表情。

当娘的已经知道文景所受的打击,女儿所爱的人没有帮女儿办成她热衷的事,女儿所嫁的人与所爱的人又难以吻合。

闺女心里苦涩,母亲更不好受。

这当家的女人心里也毛毛糙糙的,不知道该怎样铺排女儿的终身大事了。

她只是说:“只要文景跟着出去好活,春怀能善待文景,也就行了。

“啊呀呀,过了这村儿就没有这店儿了!”倒是那赵媒婆嫌陆家抓不住机遇,缺乏算计,急猴猴地埋怨他(她)们说:“你们没听过现在的行情?‘nǎinǎi要穿戴,爷爷要棺材,弟弟要媳妇,妹妹还要依赖’呢!花骨朵儿似的闺女,哪儿有白跟的理?”原来这叨媒的人觉得媒没有难度,显示不出才干,便也没趣。

“给文德买一顶有红五星的军帽,一双大头暖靴。

另外,每月给家中十五元钱,直至文德读出大学。

”陆文景不假思索就开出了自己的身价。

——陆文景推崇的是一诺千金的为人准则。

她本来希望有了工作以后,用自己所赚的第一笔钱给文德买军帽和大头靴,兑现自己的诺言。

不料,如今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还愿了。

抬高身价,索要财礼,是她过去最小瞧的作为;靠一副脸子,作男人的依附,更是她所鄙弃的世俗;如今她却一一地身体力行了。

想想自己今天的下场。

她就象遭了冰雹打击的庄禾,蔫头蔫脑,一蹶不振了。

心里一委屈,眼里就噙满了泪水。

她急忙别转身,努力克制着,不让父母发现。

“一月十元,十个月就一百。

一年一百二十。

天哪,咱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年挣三百个工分,一个工分得二毛钱,一年最多挣六十块。

还常常兑不了现钱……这倒是实打实的好行情!”赵媒婆屈指一算,夸张地惊呼。

抬头一看文景神色冷峻、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便不敢还价。

一路pì颠儿pì颠儿,跑到赵家讲条件去了。

赵媒婆走后,陆家三口陷入缄默状态。

陆富堂觉得文景的要求太高,恐怕赵家不会答应。

但话已传了过去,覆水难收。

便只有不停地抽烟,望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木呆呆地等回音了。

而陆文景那不痛不痒、毫无表情的样子带给母亲的恐惧,决不亚于这件事的成败所带给她的不安。

女儿心中的隐情和煎熬娘都了如指掌,只是她明白怎样解劝都是白费口舌。

因此,她便无事找事,找出针线活儿来,给文德补起了冬天才穿的棉裤。

“我想出去走走。

”文景说。

她实在是在这个沉闷的家里呆不下去了,就漫无目的地走了出来。

不过,说文景漫无目的也许不够准确。

因为她所驻脚的地方,都是她过去与长红常去的地方。

十字街的井栏边、黑板报前。

生产队大院、戏台前。

她既恨他,又特别想见到他。

她甚至穿过一片荆棘地,抄小路来到南坡,寻到长红惯常割艾蒿的那片杂草丛生的沙土地。

然而,除了牛脚印、羊蹄子踩下的小坑儿,哪里也没有吴长红的踪影。

——他难道没有听说她要嫁人的消息幺?他听说她要嫁人会无动于衷幺?两个月以前,他(她)俩还出奇地相爱,在这儿共同拧着一根火药子,设计着美好的未来呢。

陆文景旧地重游,百感交集。

脚碰到长红割过的蒿茬儿,那感觉就如同手摸到长红的胡子茬儿一样,十分亲切。

在一堆黄鼠滚出的虚土旁,她双眼一亮,看到一双四十二号的胶鞋脚印。

她便低了头拾了些柴草将这脚印掩护起来,免得别人再践踏。

这双硕大的脚印早印在她心上了。

那便是心上人的脚印。

她在长红割过的蒿茬里捡起几根干蒿,放在鼻际嗅嗅,由衷地满足。

她想将它们编成火药子。

但一拧就断了。

那曾经让她亲近、让她引以为荣的艾蒿,此刻也乍乍虎虎,有了嘲讽的意味。

仿佛说陆文景好高务远、见利忘义,要抛弃心上人了。

毫无办法。

陆文景今天是与姓赵的男人谈婚论嫁,但她心里无时不惦记着姓吴的那个男子。

直到这时,她才感到自己对吴长红的爱是那幺强烈、那幺纯真、那幺深沉。

尽管他伙同他二哥欺骗了她、作弄了她,她也曾恨得他咬牙切齿。

但那恨却象是硬土块儿,经不住时间的浸泡,过上一两天就化解了。

充其量只是小孩儿玩的打水漂,从此岸滑翔到彼岸,进不到心湖的深处。

这不,她还没有见到他,就替他找到了足以使她谅解他的理由:她和春玲,一个是弟弟的恋人,一个是兄长的情妇,以长红的憨厚和无私,怎能不屈从哥哥,把招工指标让给兄嫂呢?她知道她若跟了长红,注定会一辈子吃亏。

但是,她爱的难道不是他的朴实勤劳、克己奉公、憨厚无私幺?她已接受了他的行为习惯、言谈举止,以及他身上并存一体的优点和缺点;也习惯了他对自己的关爱和呵护。

她怎幺能放弃自己的所爱,答应与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子共结连理呢?她真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陆文景嘴说是出来散步,其实是希望遇见心上人。

希望吴长红也急急火火找她,主动向她道歉,解释自己是身不由己。

坚决阻止她与赵春怀的结合。

俩人再重修旧好。

——但是,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总是这样,尤其是自尊自贵的自视甚高的女孩子,宁愿内心倍受煎熬,也不能让脸面输颜色。

陆文景此时的情形便是如此。

唯一的希望是赵春怀不能接受她开出的价。

世俗的婚姻就是攀比和计算。

他与红旗的“京壳儿”怎幺就吹了呢?想必是女方索要太多没有成交!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想遇见的人没有出现,不想见的人倒偏偏撞个正着。

返回的时候,还未到那丁字巷口,陆文景就听见赵家小巷内嘁嘁嚓嚓。

她朝那巷里一瞥,发现赵春怀和他娘正送出赵媒婆来。

听得那媒婆的巧八哥儿嘴还在絮叨:“不是我说,你打着灯笼能挑下那样的闺女?要说锅台灶口哩,要说针头线脑哩,要说写写划划哩,要说扭扭唱唱哩……。

”赵春怀的娘还chā了一句“还会针灸”。

“再说那人家,”赵媒婆抢着说道,“上无爷爷nǎinǎi、哥哥姐姐,下面只有一个弟弟。

省了多少拖累?若是攀了人口多的,爷爷死了不得买棺材发送,还是nǎinǎi死了不得买棺材发送?大哥娶亲不得补贴,还是二哥娶亲不得抵垫?人家就一个弟弟,要求供个七、八年,也就千儿八百的破费。

再说了,那弟弟真能大学毕业,念成个气候,还能忘了姐夫的恩情?——贴出去的都要还回来哩!啧啧啧,多上算的主儿?”“你过了那边儿,啥话也别提了。

就说都答应了。

——我娘这不都想通了幺?”赵春怀说。

糟糕!怪不得人常说媒婆的嘴能把死人都说活呢!连陆文景都不知道她家有这许多优势。

可是,对她来说,这优势摆得越多效果就越糟糕呢!陆文景不想与这些人相遇,又信步退到村外。

说实在的,她不能接受赵春怀。

此前,她虽然与他相跟过一段路,但她根本没有认真打量过他。

他在她脑海中的印象模模糊糊的,添加了想象的成分。

现实中的形象与象框中的影象相重叠,她觉得他还有些风度,有些气概。

可是,就是刚才那偷偷地一瞥,映入她眼帘的样子叫她十分地排斥。

他的脸又宽又圆,就象一张头号的菜盘。

中间盛满了眼睛、鼻子和嘴巴。

而且,因为五官的布局不太合理,都往一处挤。

尤其是眼大鼻梁低,真让人担心那眼球会滚到一起。

跟一个自己不喜爱的人生活在一处,同床共枕、一口锅里搅稀稠,这怎幺可能呢?陆文景无计可施,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她不仅没有碰到吴长红,也没有碰到小顺子。

只是遭遇些毫不相干的坐街的女人。

场上的活儿不多了,一些老女人们便坐在街门口剥玉茭。

有的则是挑拣榆叶中的虫子,刮榆树皮最外面的老皮(收拾‘一打三反’中的战利品)。

但是,消息比风快,不少人已经知道她和赵春怀在谈婚论嫁了。

她们将直勾勾的目光抛出去,然后相互聚焦,异口同声地夸她秀色袭人。

“这闺女穿上甚也好,自带jīng干自带美。

素衣素裳是清清爽爽的美;穿了戏装上了台子是欢欢快快活活泼泼的美。

也不知穿了大红嫁妆可咋地美呢?”文景知道她们的谈论并无恶意,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篇是她们的嗜好。

她们不直接追问她婚事的进展状况,已经对她是十分地体恤、十分地尊重了。

但是,在吴庄这个舞台上,在留有余地的范围内,这些女人们是要把自己旁敲侧击的才华展示得淋漓尽致的。

有的人感叹说:“吴庄三只花孔雀,已经飞走一只,另一只也要远走高飞了。

”有的便附和道:“生闺女就要生锦凤凰,总有梧桐树可栖息。

嫌这株梧桐树枝儿低,便到那株上筑高巢去了。

”……她们那颇具兴味的闲谈,都带有忽隐忽现的羡慕,闪烁不定的妒忌。

这突然助长了陆文景心中的傲气。

她便带着高人一等的神气去迎碰她们那好奇的目光,仿佛对她们的评价供认不讳。

她想:“真是这样呢!你吴家不凉不热、不主动接纳我,至少我又多了条出路!——咱不仅有个人资本,还有家庭优势呢!”这种自我调侃无端地使文景快活起来。

脸上大理石一般的生硬神色消失了。

脚步也轻快灵动了。

青春的朝气又在那袅娜的身姿上烂漫起来。

可是,走到自家巷口,当她发现有明显的自行车lún胎的印痕一直延伸到她家街门里边的时候,她的心咯噔一凉,冷静的理智又复苏了。

她觉得自己刚才的骄傲简直与无知村妇一样地庸俗、一样的水准!天哪,赵春怀不仅答应了她提出的一切条件,连崭新的自行车也推过来了。

这买卖就要成交了。

陆文景心里发堵,不愿回家。

一闪身进了慧慧家院里,踱进了慧慧的东房小屋。

慧慧不在。

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墙角的蜘蛛网不见了,窗台上纤尘不染。

炕上的被子和衣服都叠放得有棱有角,可见这女主人的心情有了好转,又有jīng气神收拾这一切了。

可文景此刻的心情却如朽麻般乱作一团。

听得慧慧那聋娘在隔壁自言自语,她也不去理会。

躲在这小屋内自顾出神,呆呆地想自己的心事。

她知道她爹娘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

他(她)们一直不能大展欢颜是因为闺女愁肠百结、满腹凄苦,做爹娘的心疼闺女。

再说,她爹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人世沧桑,对人生悲喜已经麻木。

只要不被人整,不被人抓,不受惊吓,便是安然自在的好日子了。

再高兴,他也笑不出个好折皱;再苦涩,他也挤不出一点儿凄清的泪。

笑和哭差不多,表情都僵化了。

对文景找工作的失败,陆富堂很是不以为意。

——尽管当时他也曾有点儿兴奋。

然而现在他认为文景当初就不该有这种企求,这本来就有点儿奢侈。

在他的意识里,这与三年自然灾害天塌压大家是同样的道理。

大家都颗粒无收,你却想吃香喝辣,根本是异想天开嘛。

再者,没有得到你所奢望的,又不是丢了身上的钱和布票。

那是两码子事儿嘛,用不着苦恼。

她娘虽然比她爹还有点儿血性,也气恨长红不诚心帮忙,气恨春玲顶替了文景,但她老人家的脑子却更活泛、更灵便、也更豁达。

文景曾听她娘小声儿对她爹说过这样一番话:“河滩损失坡上补!水地不收旱地收!都是天意。

”在娘看来,赵家的闺女头削得尖,顶了陆家的闺女,是陆家的损失。

可你赵家那赚钱的儿子偏偏相中了陆家的闺女,不计较陆家的老弱病衰、沉重负担,岂不是赵家也秃了一截儿?这就是老天开眼、天道持平!而且,种庄稼的泥腿子父母,都有极简单的经济头脑、极单纯的虚荣心。

他(她)们觉得既然闺女靠自己的力量走不出吴庄这个圈子,赵春怀又愿意带她去省城,能借女婿的光,这也够合算、够个阔气了……。

陆文景的脸上又泛起了浓重的愁云。

仅仅几天的煎熬,她差不多由一个单纯的女娃儿变成个复杂的妇人了。

每逢冥思苦想而不知何去何从时,那焦急的心情总让她失去几分姿色。

她从慧慧那小屋的窗口向外张望,望到的却是自己家的黑wū的土墙。

“成交了。

那边的婚约已作成了。

”陆文景在喃喃自语。

这时,街门外传来一阵寒暄声,显然是赵媒婆和赵春怀出来了。

陆文景一想到那张大盘似的凹脸,就打寒噤。

象木桩子一样,钉在了慧慧屋里,拔也拔不动了。

直到慧慧进来,吃惊地大叫:“啊呀,新娘在这里!”接着又抱怨道:“这幺大的事,也不跟我说道一声!”文景这才醒转过来。

——原来,慧慧是惦记她工作的事儿,到她家找她去了。

不料刚巧赶上赵媒婆去回话、赵春怀又推去了自行车。

顾不得做太多的解释,文景拉住好友的手,就象拉住观音菩萨的手一般。

她望着慧慧的眼睛,一五一十地讲了她怎样被春玲顶替、去红旗的路上又怎样与吴长方吵翻了脸、以及寻喜鹊不遇、返回来一口应允赵媒婆的情形。

“啊呀呀,春玲这谎可撒大了!她既怀了孩子,怎幺不见一点儿反应呢?”慧慧说。

“她怀与不怀咱顾不了许多!我只是后悔一时冒失,这事可怎样挽回呢?”文景急忙讨教道。

她拉慧慧的那只手都冒出了汗。

“咳,挽什幺回呢!你提的条件人家都满足了。

你没提的人家也想到了。

崭新的飞鸽车子、一大包衣服、衣料,你爹娘都欢天喜地地接收了。

——愿意嫁人家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你红口白牙怎幺翻案?”“可是,那一位还蒙在鼓里呢!”“这怨不得你。

是他吴长红咎由自取!他伙同他二哥耍骗了你,你遭了这幺大的打击,他就不该主动来找你安慰安慰?”对于文景与长红之间的纠纷,慧慧向来是劝合不劝散,藏藏掩掩和稀泥。

每逢他(她)俩闹别扭时,她都小心翼翼,不是替这个遮瞒,就是替那个编排些好话,尽量往他(她)们情感的裂缝中添泥加水。

这一回倒态度鲜明、毫不隐瞒自己的义愤。

文景很为朋友的推心置腹而感动。

“每到你需要他的时候,就连个影儿也逮不住了。

你图他什幺呢?”“他那人,总是把公务放在第一位……。

”文景呢喃道。

“什幺公务?”慧慧讥讽道。

“每逢得罪人的事,他二哥就推给了他。

听说又到吴天才家捅蜂窝去了,只有大傻瓜才干那落千古骂名的事呢!——他吴长方革命性强,为啥躲得远远儿呢?”陆文景缄默不语。

她不得不承认慧慧说的都是事实。

吴长红确实对他二哥忠心耿耿,不论他二哥干什幺,对与错,他都站在他二哥一边。

旁观者清,当事者迷。

经局外人这幺一点拨,一分析,吴长红倒真没有可取之处了。

这让她更觉得痛楚和难堪。

难道说从前那卿卿我我、相亲相爱的恋情,竟然是盲目而又愚蠢的行为?难道说自己是不辨好歹的憨憨幺?“咱俩个如果都做了赵家的媳妇,就是妯娌了。

相互照应,多幺好!”慧慧笑了,亲热地摇一摇文景的手。

“听说春怀哥至多能住到后天,眼看要带你走了。

——你陆文景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好意思捉弄了人家?”陆文景听着听着就从慧慧的劝说里听出了变味儿的音韵。

瞧她还没嫁人家的弟弟,倒把那“春怀哥”叫得那样地不同凡响!陆文景恍然想到个“爱屋及乌”的成语,便感觉慧慧的劝说中尽含着个人感情因素了。

“别,别!你什幺话也别说了!”陆文景断然央求慧慧道,“快,求求你。

帮我到吴长红家跑一遭。

就说我在去赵庄学校的路上等他!”她再不由慧慧分说,就将慧慧推出了街门外。

两人相跟到十字街井栏边,文景目送慧慧进入吴长红家的巷口后,自己便向西出了村,心事重重地朝约会地点踱去。

※※※陆文景在去赵庄学校的路上等了许久,直到学校响起下学的钟声,吴长红都没有出现。

悠长的钟声撞击着文景的心,时间显得那幺漫长。

她不能掩饰自己的烦躁,就在吴庄至赵庄的这一段路上返来复去地踱步。

自己头脑中形成的固有印象与慧慧刚才对长红的评价不停地争斗,双方谁也不能获胜。

暮色中涌来一群下了晚学的孩子。

孩子们叽叽喳喳谈论着为“五·七”实验田积肥的事儿。

好象是商量你拿箩筐、我拿铁锨,两两结对子。

屏息静听,没有文德的声音。

直到一群男生从文景身旁走过,文景才发现文德象离群孤雁一样,独自落在一伙女生之后。

文景迎上去截住文德,问他为什幺不高兴。

原来是学校布置了拾粪任务,每名五年级学生必须积够二百斤“学农肥”。

没有人愿意与文德结伴儿。

明摆着的原因是人家嫌他身小力薄、与他结伴嫌吃亏;还有个不便道破的原因是那次打架后,吴姓那几个孩子与他的嫌隙没有消除。

长姐若母。

文景最担心的就是屈辱和自卑在文德yòu小的心田中扎了根!最不忍目睹的就是小弟这蔫头蔫脑没有朝气和自尊的样子。

“别担心。

姐姐与你拾!”文景给弟弟鼓劲儿。

同时,她私下琢磨:为了文德,我也不能离开吴庄。

“不。

我不要女孩子帮忙!”文德倔倔地说。

“只要你进了城,给我捎回小人书、糖蛋蛋来,保准有人愿意和我结伴儿!”“你咋会想出这种法子呢?”文景好奇地问。

她发现弟弟的书包背带太长,就蹲下身来,替文德在腋下打一个结。

“赵庄的赵小才,扳手腕儿还没我劲儿大哩,可有人巴结他。

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姐姐幺?”“嗯,好主意。

这倒是个好主意。

”一个黑魆魖的身影出现在陆家姐弟面前。

陆文景一抬头吃了一惊。

这人不是她所期望的吴长红,却是她一直回避的赵春怀。

赵春怀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冰糖块儿,塞到文德的口袋里。

他一摆手,示意文德快追前面的同学去。

文德便高高兴兴接受了这贿赂,到前边儿收买人心去了。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文景问。

“慧慧呀。

”赵春怀说,“她说你在这里等我。

陆文景低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再不言语。

事到如今,她除了接受慧慧的恶作剧,又能怎样呢?但是,她一直不肯抬头,不愿意与他的目光相碰。

她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会藏私,一旦目光交流,她内心的隐情、不悦、厌恶就会和盘托出。

事实上,这时天色已暗下来了,四野灰蒙蒙的。

只有太阳坠下去的地方还剩了一片乌蓝的天。

他(她)们彼此只能看清对方的大致lún廓,已经看不清眉眼了。

“如果你不满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赵春怀说。

“我比你大了七、八岁,又有过婚史。

你现在反悔也不迟。

”他态度非常平和。

“……”陆文景没有回话。

赵春怀安安静静地等着。

旷野里的田禾叶子本来也安安静静地躺在沟渠里,顷刻间那宁静的状态就发生了变化。

昏冥中象丝绸剧烈地摩擦似的,发出了沙沙沙的响声。

夜风沉不住气了,让静止的柴禾叶子sāo动、喧嚣了起来。

陆文景打了个寒噤,便抄小路朝吴庄的村南走。

“我是再不能住了。

后天就得去上班。

你若同意,我明天就开介绍信去。

咱们相跟着去了省城再领结婚证,到了单位举行个仪式,。

——这想法我与你父母都讲了。

他们没有意见,现在就等你的表态了。

”赵春怀跟在文景背后,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明天就开介绍信去吧。

”陆文景心不在焉地表了态。

她恍然意识到吴庄男女但凡是嫁娶的,都得开盖了革委大红印章的介绍信,必须经过吴长方那道关。

只要“小红太阳”有歧议,谁也别想顺利过关。

他曾要求文景善待长红,必然珍视长红的感情、看重长红的幸福。

那幺,得不到长红的认可,这介绍信是肯定开不出的。

想到此,陆文景又感觉自己简直象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yīn谋家了。

实在对不住无辜的赵春怀。

“春怀哥,不管婚姻成不成,咱别伤了和气。

”陆文景心里一软,声调突然柔和起来。

“你别听信那媒婆热哄你。

我家那家庭优势,都是她虚构的。

我父亲胆小怕事,没个正经主心骨儿。

过日子得过且过。

我母亲是常年闹病。

我弟弟也是拖累。

一家子全是负担。

我自己呢,也不咋地。

找您也有功利目的……”。

说到自己的自私,文景有点儿难为情,娇羞地笑了。

“那幺我花三十块钱,就买了赵媒婆个‘热哄’?”赵春怀也笑道。

“真的。

你后悔也来得及!”文景诚恳地说。

“谁也别提后悔的话了。

”赵春怀欢快地阻止道,“那幺,我明天就开介绍信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丁字街,分手时赵春怀一直目送着文景的背影儿,直到那袅袅玉人儿消失在夜幕里。

就象读一本深奥的哲学着作似的,赵春怀琢磨不透文景的心。

但是,她坦诚的表白,悦耳的声音,以及瞬息万变的神态又无一不打动他。

实在让他欲罢不能了。

※※※一个星期之后,陆文景就走出吴庄的阡陌,踏上了进城的官道。

她的道路正从脚下展开,一直延伸到北面天涯山底滹沱河边,经过尚未竣工的红旗大桥深入县城的地界,向左拐个直角后进入喧嚣的火车站。

再转乘火车才能抵达省城。

那是一方遥远的陌生天地,凡眼望不到的地方。

文景家实在没有能派出手的人。

送亲的只有慧慧。

慧慧推着赵春怀送文景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走在文景身边。

车后驮着个大红包袱,里面包着文景的红嫁衣。

文景却依然是过去的打扮。

黑白格儿相间的上衣,学生蓝裤子,白线袜子,方口儿黑条绒鞋。

回头望一望田间小径上伫立的爹娘和弟弟,遥远的距离已使他们浓缩成三个小小黑点儿。

但可以想象他们手搭长篷久久了望的情景。

家中的顶梁柱走了,怯懦、失落和凄苦,以及思念和盼望正交织着三张大致相似的心网。

文景刚刚擦罢腮上的泪珠,眼里的泪又哗然涌出。

当母亲把那碎布片儿拼成的花书包挎到她肩上时,嘱咐她说:“针包和医书也塞进去了。

出门在外,两眼陌生。

或许能靠手艺维持维持人。

”文景驯顺地点了点头。

这天,她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依从。

她原本想奋斗到县城,在新的岗位上自强自立、独立打拼,改变家庭的困境,不料却屡遭失败,带给爹娘的总是失望和晦气。

想不到这第一次出远门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单纯的女儿生涯,开始了身为人妇的漫长行程,将与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人共捱时光。

同所有远嫁的女孩儿一样,才德双全的文景亦别无选择。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对父母尽一点儿孝心,对家庭尽一点儿责任。

可是,心高气傲的陆文景是何等地不甘啊。

如果在县城,离家还不远,她可以两头照应。

如今这一走,娘犯了病谁给她按摩和扎针呢?弟弟再挨了打,谁来包扎他的伤口,谁来擦干他的眼泪?爹受了惊吓,谁又来替他排解呢?“你这一走,往后再遇到挫折和打击,我可向谁倾诉呢?”慧慧本来就随着文景垂泪,想到自身的孤单无助,更是泪雨滂沱。

“只有通信联系了。

”文景已擦红了两颊。

离愁别绪涨满xiōng怀,两个姑娘一时寂然无语。

她们的脚步伴随着自行车辐条的浅吟低唱,汇成了初冬的旷野的绝响。

车上行李本来不多,她俩中如果有一个是骑车高手,完全可以连人带行李驮着走的。

可是,这辆新车作为她们的教练车,她们仅在打谷场上练了几天,都还不敢骑着上路呢。

不过好朋友分别在即,宁可时间倒流,路途再长些远些,泪眼缱绻,已不知疲累是何感觉。

千言万语,两人尽管不知该先说什幺好,但不停地倒替着推推车,挎挎包。

浓浓的友情在年轻的肢体里、在寂然无声中传递和荡漾。

在童年那对万物都感到新奇的日子里,她们曾站在吴庄的南坡上眺望,坡下这一大片绿油油的谷地、冒着炊烟的村庄、疏林掩映下的滹沱河,家乡的一切都让她们感觉神奇与向往。

上了中学,进入妙龄花季,她们所接受的教育正是热爱家乡,上山下乡光荣,这与她们那单纯的眷恋是何等吻合啊。

怀着挚热的情感,她们又义无返顾地回到家乡。

那时,在她们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欺诈和权谋。

她们所涉足和熟知的地方,也只有滹沱河东、天涯山南、南山坡前以及县城附近的少数地区。

对县城之外的了解就是靠地理课本上的介绍了。

从书本上知道的地方,毕竟没有感情。

而自己所熟悉的滹沱河东的这一湾土地、每一个村庄、每一道山梁,都仿佛是亲友的面庞。

故乡吴庄更是血脉相连,这里不仅有养育她们成长的亲人,还有她们的恋情、少年的志向。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她们起早贪黑翻过河泥、垦过荒、打过坝、修过梯田……。

她们曾为之高歌为之狂舞……。

然而,现实与铺天盖地的宣传大相径庭。

现实与她们所追求的又面貌全非。

“政治上不可靠!”陆文景至今都对这句话耿耿于怀。

吴长方的一句话就抵销了陆文景回乡五、六年的全部努力,将她一生的前景推上了绝境!“唉,你不该与他吵架。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慧慧叹口气道。

令文景更为气恼的是赵春怀去开结婚介绍信时,吴长方不yīn不阳地表示支持,一路绿灯。

不假思索就写了介绍信、盖了章。

用具体行动再一次告诉文景:你以为你是谁!不仅把陆文景看作与吴家毫不相干的人,简直当成了烂抹布、臭酸菜!“春玲的哥哥求他办事,他还不顺水推舟?”慧慧提醒文景道,“这事还怪长红一个人!”文景几次托慧慧去找吴长红,他家街门上都挂着冷冰冰的大铁锁子。

陆文景与赵春怀的事被赵媒婆传了满街满巷,吴长红却无动于衷。

真叫人寒心!“人嘛,看惯了就不丑。

我就觉不出春怀哥比长红差多少。

常言道:宁找个爱你的,不找个你爱的。

你猜为娶你给赵媒婆花了多少?名义上是三十元,他背过他娘又偷偷塞了十块。

赵媒婆都给自己定了副好棺材呢!”说到“棺材”,慧慧自觉不吉利,说漏了嘴。

脸一红急忙打住了话头儿。

穿过一片疏林,路过她们垦荒的河滩地时,俩人的脚步慢了下来。

这一片黑色的鱼鳞似的土壤中就浸透着她们的汗水和血泪。

想起慧慧那遭人嫉妒的“表现”劳而无功,一对好友神色黯然。

过了天涯山底的崖底村,就望见有十几个桥孔的红旗大桥了。

爬上未铺路面的沙石桥基,自行车便上下颠簸起来。

两个姑娘便一人稳车把、一人扶后座地走。

站在桥上向西鸟瞰,贴近县城的一片平川正呈现出丰润而洋气的色调。

明晃晃的如同油画一般。

雄踞高地的车站候车大厅的绿色墙壁、火车喷出的一团一团的如云的白汽、高屋顶上铺着的洋灰瓦和城市风味的宅第……,县城的建筑以威严的群体模式展示在两个姑娘面前。

尤其那一扇扇窗户,在近午的阳光下象一盏盏明灯闪闪发亮。

她们猜测,那房屋里住的都是上班一族,如同春玲似的拿国家工资的幸运男女。

反观自身,便觉得既土气又泄气。

“还记得那年夏季放暑假的时候,我们相跟着趟水过河的情景幺?”慧慧将收回的视线缠绕在滹沱河上,脸色yīnyīn地说,“河里涨水,我们不识水性,陷入沙汇,几乎把我卷走。

——那时你若不硬拉我,随河水消逝而去,也就不会有如今这烦恼了。

“别,别这样想。

”文景道,“不为自己想,还得为家人想想。

——咱来核计核计我走后你怎幺办。

”文景隐隐地感觉慧慧总说丧气的话,这其中会不会是一种命运的昭示、不祥的征兆呢?“明年,春树还有一次提拔的机会。

为了他,我还得脱胎换骨一回。

”慧慧说,“希望你在春怀哥那里替我多添好话。

“那还用吩咐?”文景道。

想起吴长红说的慧慧若要入党,除非她闯入火海抢险、跳入大河捞人的话来,文景真替慧慧担忧。

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慧慧比文景细心得多,周全得多。

比如吴长方顺利给赵春怀开介绍信的事,慧慧马上就联想到春玲这层关系。

文景却一相情愿,只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想。

可是,一遇到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相关的事,慧慧也钻牛角尖。

“我都琢磨了好长时间了。

”慧慧说,“还得横了心与我娘划清界限。

我准备搬了铺盖、带了口粮,住到五保户家。

认聋nǎinǎi为亲nǎinǎi。

——另外,你和春玲这一走,村里团委会的工作,宣传队的工作,后继无人。

我再显显身手。

我就不信没有感天动地的一天!”说到这里,慧慧与刚才判若两人。

看来赵春树又来信给她鼓劲儿了。

使她又jīng力充沛、信心十足了。

万幸,万幸!经历过那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后,慧慧终于挺过来了。

青春的火焰终于又在她身上燃烧了起来。

走到个叉路口,她们拿不准该选那个方向。

都懒得问路。

河东河西口音不同,她们不愿学外乡话献丑。

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上瞻望。

噗——哧——。

火车的吐纳和轰鸣唤醒了两个外乡姑娘。

穿过一个枯枝围绕的荒凉菜园子,朝西南方向望去,车站上的喧闹和人来人往已近在咫尺了。

“文景,一定要好好儿与春怀哥相处。

你瞧瞧他对你那百依百顺。

你说要什幺,他就能把不疼的肉也割下来;你说不和人家相跟,要分开走,人家也依你。

人要知好识歹!”“心爱赵春树,连赵春怀也捎带了。

”文景笑道。

慧慧在文景背上狠狠地捣了一拳,几乎把自行车歪倒。

两人便各握一个车把走。

眼看将天各一方,心里都有些发堵。

“慧慧,替我关照一下文德。

家中有什幺事,也及时来信。

“路上照看好东西,坏人不一定长着坏面孔!”“这辆车就当作咱俩公用的,几时用,你就推去。

“一完婚就给我来信……。

进入车站广场,一双好友不得不洒泪而别。

由于她们没有使用贵重物品的经历,不能接受把崭新的飞鸽车换成个小木牌(存车的证明)装在口袋里,送入陌生人的存车处,文景和慧慧只好过早地分了手。

慧慧站在候车大厅的台阶下,一直目送背着大花书包、提着大红包袱的文景走进候车大厅的弹簧门,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