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1)

太夫人卧在美人榻上, 素手托腮。

这一日, 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险象环生。

自始至终陪着自己的,是幼微。

在她与幼微敲打之后, 四娘明明已将近崩溃, 仍是心存顾忌, 说要慎重考虑, 她们自然由着她。

用过早膳, 回事处的人前去告知原本今日要登门的几位夫人太太, 改日再聚。

每一日,都会有一些临时求见的人,今日也不例外。

竟然先后来了三个要取她性命的人。

最先来的, 是帮她打理外面店铺的一名女管事。在垂花门外的花厅停留片刻, 便被查出身上带着淬了剧毒的匕首。

人自然是被当场擒获。

第二个,是她的母亲房里的一名大丫鬟,情形与第一个大同小异。

第三个,该是老三手里的底牌,那人是来自宫里的一名太监,声称太后娘娘要他传口谕。在花厅喝茶,盘桓多时, 观潮的人手也没发现异状。

就在那时候,幼微竟和观潮一样犯了疑心病,固执地说您听我的,让谨言慎宇到花厅, 设法搜身。左不过让那内侍睡一会儿,就算失礼,就算是胡闹,观潮也能在事后安抚。但是,您不能出事,绝对不能。您但凡出一点儿岔子,便是要了观潮半条命。

她说好。

结果,谨言慎宇去了花厅,手段巧妙的让那宫人陷入昏迷,随后搜身,果然就发现了异状:那宫人的靴子暗藏机关,只要淬了剧毒的利刃弹出,刺中她,便仍是命丧当场的下场。

想来心惊。

许多年了,一路走来,所做一切,都是在护助、帮衬观潮之余,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而这样派人刺杀她的事,是前所未有的。

老三收买的这三个人,等同于他手里的死士,不需想,那三个人,就算事成,也绝对没有活路,定要当场自尽的。

虽然,那大抵是不可能的——就算人到了她和幼微面前,几名身手绝佳的丫鬟,不会给任何人对她们出手并伤到她们的机会。

幼微想做的,是连那种情形都避免。也做到了。

在听闻消息之后,幼微与她一样,生出诸多顾忌:老三竟然已渗透到了她的管事、娘家和宫中。

委实让人后怕,那真是她平时如何都不能生出戒备的人。

如果不是观潮先发制人且有完全防范,那么……

徐幼微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如意已经在她膝上酣睡。

她轻柔地抚着如意的背,心绪起伏。

前世那场发生在孟府的惊变,因着今日种种,她已经能够梳理出脉络。

临近傍晚的时候,四娘下了决心,对她和太夫人道出原委。

今年元宵节之前,三老爷对于四娘来说,是继父;在那之后,只是一个强行霸占她的禽兽。

三房那些形同木偶一般的下人,正是都因着知晓这件事,又在三老爷、三夫人的责令下,变成了那副样子。

而这两日,因着孟观潮让三老爷吃了闷亏,三老爷将满腔邪火发泄到了四娘身上。

前日三房的母女哭闹,是四娘受不住凌/辱,问生身母亲到底管不管她。三夫人却给了她一记耳光,说你若是没勾引她,他怎么会对你起那种念头。在当时,四娘几近崩溃,大哭不止。

昨夜,三老爷尽兴之后,对四娘说,以后就不能服侍他了,要将她许配给一名鳏夫,因为那人是商贾,因为她值二十万两雪花银。

那鳏夫已经年近六旬。

他笑着说完那些话,回了三房的正屋。

四娘思来想去,都觉得生无可恋。

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让那男人和母亲继续在孟府如常生活下去。

已然怒极,脑子就变得灵光了,因势利导,有了那一出自尽的戏。

听四娘说完这些,徐幼微真的气得肝儿疼了:男人已经令人发指,三夫人更让人发指。

恨不得将三夫人扒皮抽筋。

而在前世,一定就是因为四娘将此事告知了太夫人,请祖母为自己主持公道,太夫人知情后,却被三老爷安排人手取了性命。

于是,便有了所谓的太夫人暴毙,便有了孟观潮众目睽睽之下用残忍至极的手段杀掉三老爷的事。

思来想去,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今生,已然避免太夫人的无妄之灾。

今日是晴天,秋日的烟霞光影,透过窗纱,斜斜映照入室,在地上留下迤逦的光影。

徐幼微慢悠悠地将如意安置在身侧,待它再次沉睡后,起身去了东厢房。

再见到四娘,她放下了所有戒备:四娘在诉说时的悲苦、不甘、怨恨,都是任何人都伪装不了的。

她径自坐到床畔,握住了这女孩的手。

四娘愣怔片刻,之后便起身,投入到她虽然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徐幼微道:“在这之前,我一点儿异状也没发现。每次见你,除了这两日,从没发现你有异样。”

四娘一面抽泣,一面答道:“我没法子,所谓的父母,都那样对我……都告诉我,要是言行出现一点点不妥,便要让我眼睁睁看着被剁掉双手、双脚……小婶婶,那时,我没出息,我怕……我每次给祖母请安的时候,只能像五娘一样叽叽喳喳的,没话也要找话,不想笑也会笑着。”

徐幼微嗯了一声,“想让三老爷得到应有的下场么?”

“想!”四娘用力点头,“我想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那么,三夫人呢?”

“一样!”四娘斩钉截铁地说。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要三夫人得到怎样的下场。你要知道,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你小叔。”

四娘思忖片刻,道:“再怎么想,我还是想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所有嫌弃、厌恶自己的理由,皆因她而起。”

孟观潮见过三老爷之后,径自来到太夫人房里。

到了正屋所在的院落,听到了四娘的低泣声、幼微的柔声安抚。

他点手唤一名丫鬟:“等四小姐好些了,请夫人出来跟我说几句话。”

丫鬟称是而去。

他等了一阵子,徐幼微快步走出东厢房,“怎么?要问我什么?”

“那件事,何时开始的?”这是他最在意的一点,谨言慎宇却忘了问明母亲和幼微。

“元宵之后。”

孟观潮颔首,“知道了。”

徐幼微又说了四娘对三老爷、三夫人的态度。

孟观潮牵了牵唇,微声道:“这样想最好。若是心存妇人之仁,只能让她陪着那两个人渣。”

“……”徐幼微意识到,他已怒极,此刻在他心里,满天下恐怕也没几个无辜之人。

孟观潮缓缓踱步,片刻后,转回到她面前,抚了抚她肩臂,温声道:“照常陪娘用饭,外院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更不要去。处置人的场面,不好看。”

徐幼微点头。

孟观潮步履如风地回往外院,过了垂花门,吩咐谨言慎宇:“孟府旁支,看过我们兄弟四个发誓的人,都拎过来。之后封府。”

二人称是,从速安排下去。

李之澄一早就察觉到,孟府将有大事发生。幼微将林漪托付给了她,她就整日带着林漪,读书写字,玩儿翻绳之类的游戏。

徐幼微回了卿云斋,道谢后说没事了,邀请她一起用饭。

她说不用了,回住处还有事。幼微就没强留,送她到垂花门,说外院有事,不如走侧门。

她就笑了笑,说那好啊,很久没看热闹了。

幼微又是笑又是钦佩。

李之澄来到外院的时候,恰是封府的时候:她出不去,原冲则在这当口冒出来,进到府中。

孟观潮背着手,站在通往大门的甬路上,一身的杀气。

她寻了个便于看热闹的位置站定。

原冲最了解孟观潮,知道他动怒了,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孟观潮懒得提,“脏的厉害,去问谨言。”

原冲说好,带着长安往里走。

长安这一阵被自家五爷支使得团团转,杂七杂八一堆事情,也有与人动手的时候,腰间便佩戴了长剑。

他对孟观潮行礼的时候,孟观潮探手取下他的长剑,“借我用用。”

“是。”长安这样应着,脖子却是一梗,心说难不成太傅要杀人?不会吧?

原冲看到了李之澄,走过去,皱着眉微声问:“吃饱了撑的吧?你要做什么?”

李之澄报以微微一笑,不言语,绕着手臂,继续看着孟观潮。

“混帐。”原冲嘀咕。

李之澄充耳不闻。

“但凡老四动手,都恨不得吓死几个……”

“我知道。”李之澄淡淡地接话,瞥了他一眼,“你快成话痨了。”

“……”原冲黑着脸,站在她身旁。

李之澄挪开几步,他跟过去。她抿了抿唇,索性回到先前的位置。

三十名护卫各持一条军棍,在甬路旁分左右排开。

另有两名护卫挟持着三老爷到了孟观潮近前。

孟观潮凝视着三老爷,三老爷则凝视着他持着长剑的手,面色逐渐变成将死之人的惨淡,现出绝望之色。

长房、二房、三房的人慌慌张张地赶来外院。

二老爷一看这阵仗,便知道老四要动真格的了,而老三所作的事,他已知晓。

他心里很清楚,老三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死不足惜,可是……老四要在府中杀人么?

孟府旁支的人,有兄弟四个的长辈、平辈,共来了十七人。

二老爷硬着头皮问孟观潮:“老四,你这是——”

“清理门户。”

“你要怎么清理?”二老爷问道。

“啰嗦。”孟观潮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柔和,目光竟在这瞬间十分温柔,“你要不要陪着他?”

二老爷立时摇头,继而再不吭声。生死关头,谁还顾不得上样子怂不怂。

孟观潮视线环顾众人,见除了母亲、幼微、林漪、四娘都到了,对两名护卫扬了扬下巴。

两名护卫将三老爷推向四老爷,随即默默地退到一旁。

孟观潮对三老爷道:“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

三老爷双唇紧闭,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孟观潮。

下一刻,随着剑鞘飞到谨言面前被接住,剑光一闪,直直刺向三老爷的面容。

三老爷侧头躲闪,孟观潮却已算到,剑尖也似长了眼睛,在三老爷面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三老爷一声不吭。孟观潮手法太快,他根本没感觉到疼,更何况,孟观潮还有后招。

下意识地躲避几次之后,他忽然站定身形,一动不动,心里只希望,孟观潮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然而孟观潮却没有杀他的意思。

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之中,血花四溅,短短时间,三老爷身上便多了十几道血口子。

他身上的浅灰色锦袍,几乎完全被鲜血染红。

原冲转头看了李之澄一眼,见她神色专注地观察着孟观潮漂亮至极迅速至极的身法、手法,脸上写满钦佩。

原冲悻悻的转过头。

众人要在孟观潮停手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乍一看,三老爷几乎已经成了血人。

有人吓得瘫坐在地,有人倒抽着冷气,却没人出声。

没有人敢,几乎已经被吓破胆,只希望在这时候,化作地上的尘土——并不确定稍后自己会不会被三老爷连累。

孟观潮看着三老爷,仍是那句:“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

三老爷痛苦地面容都扭曲了,嘶声道:“是贱婢勾引我,她活该!”

孟观潮扬手将滴着鲜血的长剑抛给谨言,对一名侍卫示意。

侍卫将军棍抛给四老爷。

下一秒,军棍狠力敲在三老爷膝盖上。

三老爷摔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发出一声惨叫,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儿。

孟观潮亦步亦趋,沉稳有力地一下一下击打着三老爷。

左腕、左臂、左肋、左胯、左腿大腿、左腿小腿、左脚腕,随后将这顺序逆转,自右脚腕到右手腕。

起初,每被击打一下,三老爷就哀嚎一声,后来已然疼的力竭,身形一动不动,在地上抽/搐着。

李之澄则现出惊讶之色,重逢后,第一次主动与原冲说话,语声极低:“观潮一直这样么?”

“你指什么?”

“次序。”

“嗯。”原冲说,“别人打人杀人,就是打人杀人,观潮不是。这种事由他做,便是最好看的手艺活儿。你说的那次序,不服不行,嗯……整个儿跟有病似的。”

“……”李之澄斜睇他一眼。这叫什么不伦不类的话?

他笑一笑,对她扬了扬眉。

两人说话期间,孟观潮停了手,三老爷仍在不可控制地抽/搐着。

女眷之中,元娘、二娘、五娘被生生吓晕过去。没人管,没有下人跟来,别人早已吓懵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大夫人、二夫人身子瘫软在地,瑟瑟发抖,是觉得,此刻的三老爷在孟观潮手里,已经不再像是个人,完全就是待宰的牲畜。

孟观潮敛目看着三老爷,出奇俊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平静至极,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而明眼人都知道,三老爷已经等同于被他拆了,周身再没一处能动。

“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他再一次平静地重复那个问题。

“我……”三老爷吃力地开口了。

孟观潮将军棍抛还给护卫,唤道:“二老太爷、六叔,你们过来听听。”

被点名的两个人早已面无人色,却不敢有二话,相互搀扶着走向孟观潮三老爷那边。中途摔了一跤,怕孟观潮着急,慌手忙脚地爬起来继续走。

等两人到了近前,孟观潮吩咐三老爷:“说。”

三老爷断断续续地道:“我……元宵节之后,我强占了膝下长女……我厌恶娶的那个女人……也厌恶那女人带来的拖油瓶……就、就让她们两个……服、服侍我……”

二老太爷和孟六老爷听了,瞠目结舌,随后,二老太爷手里的拐杖颤巍巍地敲在三老爷身上,“畜生、畜生!”

孟观潮则道:“接着说。”

三老爷继续道:“今日,我知道大难临头……就、就安排早就收买的人,去杀太夫人……可是……三个都是废物,都没成事。”

二老太爷、孟六老爷浑忘了之前的恐惧,愤怒地看着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三老爷却在此时望向孟观潮,居然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我没算计你的妻子……奇怪么?因为……女人,在我眼里……只是、只是玩物而已。”

孟观潮俯身,眼中是森寒的杀气,唇角却牵出悦目的笑容,语气温柔之至:“你再提及我夫人一个字儿,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切一盘儿,让你自己吃了。”

三老爷转头望向二老爷,眼含祈求。到此刻,他已看出来了,孟观潮软硬不吃,要他生不如死。他希望二老爷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二老爷对上他视线,缓缓地闭了闭眼睛,再慢慢地转头,看着别处。

孟观潮问二老太爷:“这般禽兽,该不该开祠堂,逐出宗族?”

二老太爷忙道:“应该,应该。”

“那就劳烦您,带人去祠堂稍等片刻,随后一起发落他。”孟观潮说,“终究是家丑不可外扬,此事,我便不惊动官府了。”

二老太爷暗暗苦笑,心说怎么样的责罚,能比你刚才给予的更重更残忍?嘴里则道:“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知道老三做了禽兽不如的事情。稍后……给他安排个别的罪名吧?”他眼神恳切,“毕竟,那孩子还得活下去,你说可是?”

“行,您看着办,罪名说得过去就行。”

“放心,放心。”二老太爷当即唤上同来的那些人,忙不迭地去了祠堂。这种场合,谁会愿意继续逗留?

孟观潮则吩咐慎宇:“唤人给他止血。”

伤口不少,血流的也不少,但相加起来,也不致命。

他不会杀老三,要这种人的命,便是脏了自己的手,犯不上。

死,也要讲资格的。

他就是要让老三生不如死。

一行人离开之后,孟观潮点手唤三夫人,“你,过来。”

三夫人刚一迈步,就跌倒在地。颇费了些时间,才到了孟观潮跟前,立时就跪了下去。

孟观潮示意慎宇到近前,问三夫人:“为何知情不报?”

“他、他不让我说,”三夫人磕磕巴巴地说,“他说,要是我将事情捅出去,就、就把我们母女三个卖入娼门……”

“原来如此。”孟观潮牵了牵唇,“刚刚我还在为难,不知如何处置你。”

“四……”三夫人抬头望着他,一个字刚出口,便看到了他眼底的嫌恶,忙改口道,“太傅,我知错了,真知错了……还有四娘、五娘呢,对不对?”

孟观潮示意慎宇。

慎宇立时取出帕子,塞住她的嘴,唤来两名侍卫,将她架起来。

孟观潮吩咐道:“卖入娼门,三个月之后再处置了。要办妥,她早死一日都不行。”

“是!”

三夫人被带走的时候,发出虽然模糊却依然难以掩饰绝望的悲声。

孟观潮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沉声吩咐道:“事情已了,此刻起,都给我忘掉。再见到四娘,务必一切如常,此事不要告诉她。不然,便与那畜生同罪。”

他凝一眼晕倒在地无人理会的五娘,“五娘醒来后,如实告知她双亲到底是怎样的人,问她是回外祖父家,还是去庙里清修。孟府,不留她了。”

等待宗族的人过来的时候,谨言盘问过三房的下人,五娘的奶娘、贴身服侍的丫鬟都知晓房里的丑事。

他不相信五娘完全不知情。就算不知情,那也是老三的骨血,不能留在府中。

说白了,老三及其妻子,能教出什么好孩子来?与其留下一个隐患,不如让母亲和幼微清净些。

大老爷、二老爷带头,齐齐低声称是。

孟观潮示意护卫清场:鲜血洗刷干净,晕倒的人弄醒。他则与二老爷、孟文晖、孟文涛去了祠堂。

二老太爷、孟六老爷等人,已经为三老爷安排好了罪名,且写好了一份供词,大意是:孟府不肖子孙孟观楼,在父亲孝期之间,大行淫/秽之事,如今东窗事发,竟试图弑母。本该送入大牢,按律处置,然而孟府手足顾念手足情分、太夫人宽和大度,只将之逐出孟府,以儆效尤。

说到底,孟观楼都被整治成那样了,横竖活不久了,便不妨给太傅、太夫人和两个兄长做做面子。

大家一致认可。孟观潮、二老爷、孟文晖等人自然也没反对。

此事了结之后,孟观潮和二老爷邀请众人到外院花厅用饭。

落座之后,大家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谈笑风生。

只有二老爷和孟文晖兄弟三个,每每有意无意地看向孟观潮的时候,就觉得瘆的慌——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也惹怒了他,那么……

只这样一想,腿肚子就开始转筋了。

夜半,孟观潮才回了内宅。

太夫人和四娘还没睡。

他坐到母亲身边,言简意赅地说了处置的结果。

太夫人颔首一笑,心里却是确定,他定然发了狠。但,那是该当的。

“娘,”孟观潮揽了揽母亲的肩,“今日扰到您了,怪我,大意了。”

“这是说什么呢?”太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你只是用兵如神,在家中常年防贼,怎么可能算无遗漏。要说大意的人,明明是我。明日起,要重新安排一番。”

“我安排几名管事帮衬您。”

太夫人犹豫一下,“也好。那些产业、人手,等到交给幼微的时候,都该是最好的情形。我可舍不得让她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

“过三二年再说吧。”孟观潮说。

“不用你管。”太夫人笑着吩咐他,“去看看四娘,便回房吧,料想着幼微也还没睡。”

她还没睡?不大可能。孟观潮心说,您是不知道,您那儿媳妇,紧张兮兮的劲儿一过,一定睡得像只懒猫。

他笑着让母亲早些歇息,告辞出门,去了东厢房。

四娘正坐在次间出神,眼睛红肿的厉害。

孟观潮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那两个人,已经处置了。别问他们的去向,也别再害怕。”

“小叔……”四娘跪倒,给他磕了三个头,“除了如此,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您的恩情,哪怕点滴。”

“起来吧。”孟观潮恢复了面对侄女惯有的柔和神色,“想回你外祖父家么?”

“不要。”四娘起身之后,眼含恳切,“小叔,您把我送到庵堂吧。”

“为何?”孟观潮笑容温和,“因为别人对你犯了错,你就要惩罚自己一生青灯古佛?我倒是不知道,你对佛家、道家有过哪怕一点点兴趣。”

“可是……”

“没有人记得那件事,没有人敢给你脸色。当然,老三已经被安排了别的由头逐出宗族,是你身上一个污点。日后倒是不妨清净度日,闲杂人等就不需见了。”孟观潮和声道,“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四娘,你敢不敢由我照拂着,争口气,在这府里过下去?”

四娘凝视着他,用力点头的时候,豆大的眼泪掉落。

“没出息,哭得比小花猫还难看。”孟观潮打趣她。

她匆忙擦了擦眼睛,片刻后,努力扯出一抹微笑。

“明日起,谨言会帮你打理眼前的事。”孟观潮站起身来,“今晚早些睡,好么?”

四娘深吸进一口气,让自己脆生生回话:“好!”

“乖。”孟观潮笑着出门而去,回到房里,果然不出他所料,幼微已经酣睡。

这漫长的一日,想必已熬尽了她的精力。到底还是底子差,精力不济。

他去沐浴更衣,转回来歇在她身侧,动作轻缓的,把她揽到怀里。

同一时刻,李之澄和原冲正在满大街闲逛。

知晓结果之后,两个人与孟观潮打过招呼,便相继离开孟府。

她走在街上,他不言不语地跟在她身后。

偶尔,她会生出错觉:仿佛回到了相识之初。

她不想回住处,便在沉沉夜色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过了子时,原冲加快步调,走到她身侧,问:“这几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不疾不徐地接话:“没。”

原冲语气平和:“那么——我送过你一块怀表,你为什么贴身戴着?”

“……”李之澄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口,“这东西不常见,值些银钱。我习惯把贵重之物带在身边。”

他不置可否,口不对心地道:“上回的事……对不住了。”没有愧意,恼火之后,想到自己无意间的发现,只有庆幸。

“……没关系。”她轻轻地说。

“有没有觉得我像是个疯子?”

“当然没有。”李之澄侧头看了他一眼,“把我困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你的人才好搜查我的住处。”

“……”原冲蹙眉,“我讨厌聪明的女人。”

“谁在乎。”

原冲笑了笑,“你说我是不是犯贱?到今时今日,我满脑子想的,还是娶你。”

李之澄敛目看着脚下的路。

“到底是怎样的缘故,让你离开我那么久?如果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不好么?”他问。

她不作声。

“你到底要我怎样?”原冲说,“你钦佩观潮,那么,要不然在床上躺两年,让我照顾你?”

李之澄停下脚步,斜睇他一眼。这么没脑子的话,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他随之止步,“或者,你这就跟我回家,我当着你的面儿,跟爹娘说我要娶你。好么?”

李之澄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举步前行。

就在这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之澄……”

这动不动用拳头说话的大男人,此刻的眼神,竟如小兔子一般单纯,且无助。

他说:“我怂了,行么?不论如何,我都想跟你过一辈子。不见你,就只是惦记,只是恨,见了你,又魔怔了。”

李之澄骤然别转脸,秀眉狠狠一皱,片刻后,漠然道:“这算什么?高明的苦肉计么?”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他示弱,他不要面子,远比受了重伤出现在她面前更让她心碎。

原冲被气乐了,索性颔首,“没错,是苦肉计,脸、面子,我都不要了,可不就比一般的苦肉计要高明?多谢你提醒,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也像观潮一样,时时处处能运用兵法。”

李之澄甩开他的手,快步前行。

“李之澄,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往后可就不管不顾了。”原冲望着她的背影,愤愤地道,“我还有更不要面子的招儿!”

李之澄脚步顿了顿。

“不出五日,我就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原冲看上你了,死皮赖脸地要娶你!”

“不行!”她立时转身,回头看住他。

原冲逸出璀璨如阳光的笑容。原来,这招就管用啊。喜悦之后,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刮子:早实话实说,早跟她来这出不就结了?用得着这么多日子都窝火得要死?

他打定主意,笑道:“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说到做到。不信,就试试。”

李之澄望着他。

就这样,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在昏暗寒凉亦静谧的夜色之中,遥遥相望。

清早,徐幼微醒来,急于知晓三老爷的下场,却又实在不忍心惊动孟观潮,便保持不动,时不时看他一眼。

他唇角忽而徐徐上扬。

“醒了?”徐幼微抬手轻抚他眉眼。

孟观潮嗯了一声,睁开眼睛之际,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

徐幼微忙问起最记挂的事。

孟观潮只告诉她结果:“把他废了,逐出宗族。”

徐幼微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终于,对太夫人而言,最大的威胁已被除掉。

孟观潮则抚着她小腹,“难受么?”她的小日子,就是这一两天了。来之前,她总会十分倦怠,有些不适。

“没觉得难受。”徐幼微微笑,“有事情忙的好处。”

他也笑,“昨日我的小猫,委实让我刮目相看。”

“哪有啊。”徐幼微笑道,“是你和娘教的好,我真是应着头皮应承那些事。”

孟观潮笑着握住她的手,“岳父那边也没事。可以完全放心了。”

“嗯。”她眨了眨眼睛,勾住他颈子,“近日需要我记挂的事,只有休沐早一些到来。”

“喜欢我在家里?”

“喜欢。”她诚实的又甜甜的回答。

“那么,往后不再陪皇上打猎,整日都留在家中。”

徐幼微想了想,“可以的话,自然最好。皇上若是不情愿——”

“不会。就要着手准备秋围了,到时候选出个三两个像样的高门子弟,日后休沐由他们陪着皇上。”

徐幼微不由得笑靥如花。

随后,夫妻两个商议着对四娘日后时日做出安排。三房的下人,在昨夜,已全部被带到别院讯问,心里有数之后,谨言慎宇会做出相应的安排。而太夫人和幼微,要带着四娘,一起选拔出堪用的下人。后续枝节,则要由太夫人带着幼微和四娘一起着手。

说起来简单,实际做的话,也绝不会麻烦到哪儿去。

他就是这样的,不论何事,到了他手里,都会变得很简单明了。

送他出门、请安之后,太夫人不认为儿媳需要再一次打破惯例,幼微也是这么想,于是,婆媳两个轻易达成共识:到下午再一起着手四娘相关的事。

徐幼微回房更衣,准备去后园的练功场。

李嬷嬷去了一趟外院,回来后,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行礼后禀道:“四夫人,原五爷送来了好些礼品,请您转送给李先生。再就是,我听谨言说的,李先生早间来孟府的时候,原五爷亲自带着二十名护卫,一路护送。”

过度的惊讶和喜悦,让徐幼微一时间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