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庭前弄影(八)(1/1)

东川节度使伏沛四月进京,入宫觐见后,便被遗忘了在留邸。临近九月,皇帝大婚之期迫近,郭佶亲自送嫁,节度使仪仗进了京畿,太后才深感此事不宜再拖,再次诏伏沛觐见。

伏沛恰与郭佶相反,是个年过五旬的干瘪老人。沃野千里的东川没能滋养他的血肉,固守天险,与虎豹为邻的日子令他如坐针毡,华发早生。即便太后,见他这么战战兢兢地走进来,也忍不住掩了嘴对固崇道:“这人也太过懦弱了,难怪生不出儿子来。”

固崇责备地逡了太后一眼。

太后清清嗓子,招呼伏沛道:“坐。”待伏沛落座,太后斟酌许久,说道:“你的奏文我仔细看过,也转交政事堂诸位相公过目。我不想驳回你的请求,只是不大明白——你今年不过六十,年纪尚不算老,要乞骸骨,为时过早。东川素来时和岁丰,少有战乱。与其余各道相比,这个节度使是最轻松不过。你又何必执意要致仕?”

伏沛伏地深深叩首,称道:“东川湿热,臣常年脾胃不和,近来又染痹症,筋脉关节,无一不痛。遍访名医,不能缓解,唯有请旨卸去节度使一职,回京安养,求太后开恩。”

他言辞悲切,太后也无可辩驳,只是政事堂诸公细陈利害,不能准奏,太后左右为难,一时攒眉不语。

“冬郎和七娘到了。”固崇往外张望着,对太后道。随着内官通传,皇帝已经携着清原公主的手进殿来。皇帝连声喊热,要吃太后这里的冰酪。宫婢领命,盛了满满一银杯的酥山奉上,吉贞说凉,只浅浅抿了一口,便将银匙轻轻放在一边。

“东川节度使也在。”她转眸,好似才看到伏沛。

伏沛忙向姐弟二人见礼。吉贞颔首道:“听说你有痹症?快请起。”又赐座给他。伏沛果然是被痹症折磨得不轻,被人搀扶着艰难起身。

吉贞道:“伏使君有事启奏?陛下也在,可畅所欲言,不必拘束。”皇帝吃完了酥山,搓着冰凉的两手,也催促道:“正是,你刚才和太后商议的什么,我也要听。”

皇帝年幼贪玩,对政事不感兴趣,连政事堂大臣都没认全,若不是吉贞怂恿,哪能这么积极跑来见伏沛?固崇与吉贞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伏沛将之前同太后说的话重复一遍。皇帝点头,一本正经道:“你要回京安养,也不是不可。谁来继任东川节度使,你可有人选?”

“西川节度副使郭佶,有地利之便,可兼领东川节度事务。”

此事政事堂已经反复商榷过。太后闻言,直截了地发问,“你们东川没有人了吗?要推举郭佶来兼领东川?”

伏沛羞愧难当,“臣麾下,要寻一个年纪、资历、品性都相当的人,确实难。”

“不准。”太后斩钉截铁,“你先回东川去,我要另选重臣领东川节度事,只不能是郭佶。先帝朝剑南道一分为二,西川与东川多年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郭佶若兼领东川,岂不整个剑南道都姓郭了?政事堂诸公已经议定,自今年起,各镇不得兼领,以为定例。”

太后一脸的不容置疑,伏沛嗫嚅称是,满脸愁容。

吉贞目视伏沛,冷不丁道:“你此趟赴京,是郭佶逼迫你的吧?”伏沛一惊,慌忙摇头。吉贞不容他反驳,又道:“我想起来,年初剑门关一役,平卢军不敌陇右军,容秋堂赴西川借兵五千。陇右军战败后,这五千人可回西川去了?”

伏沛张嘴,费力地吐出二字,“尚未。”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五千人此刻就驻扎在剑阁,你举动荆棘,不堪滋扰,因此才迫不得已,将东川让给郭佶,是不是?”

伏沛冷汗涔涔,扑倒在地上道:“陛下、太后、殿下明鉴,臣以残破之躯,难当重任,唯恐遗祸东川,辜负先帝,以此乞求太后容臣致仕,还禄位于君,从没有受他人胁迫。太后要准郭佶兼领,抑或选任他人赴东川主事,臣都一力拥戴,决无异议。”

“不要废话了。”吉贞打断伏沛的哀嚎,“郭佶不日便要进京,届时陛下借故留他在京都,遣五千人马与你赴东川驱除外敌,护佑你阖家上下性命无忧,你敢不敢?”

“臣风烛残年,无力再战,求殿□□恤!”

吉贞满脸失望,攒眉不语。

伏沛咬紧牙根,坚决不肯再回东川,郭佶此刻就在京畿,届时面圣,和政事堂争执起来,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太后头疼不已,无力地抬了抬手,“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个妇人,陛下年幼,还是等我再与政事堂诸公商议……”

东川是决计不能许给郭佶。但此刻朝中无人,太后无力应对,还是打算把这件棘手的事再丢回给政事堂。实在不行,还是一个字:拖。

皇帝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伏沛这个人胆小如鼠,十分看不起他,张嘴便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用?”

太后、伏沛等人始料未及,都是一呆,伏沛跪地叩首,“臣知罪!”太后忙斥责皇帝:“住口。”她皱眉对皇帝道:“冬郎,你还小,不懂得其中利害,不要乱说话。”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隐晦了,太后指责吉贞这个始作俑者:“军政大事,你一个女孩,掺和什么?太液池荷花开得好,你们游湖去。不许再撺掇皇帝来搅和这事。”

皇帝不高兴了,嚷嚷道:“朕十四了,不小了。”

太后白了姐弟一眼,先对伏沛道:“你先退下。”

伏沛唯唯诺诺地退下。左右无人,太后牵起皇帝,唉声叹气道:“冬郎,我知道你想亲政。你若懂事,我倒巴不得还政给你。你当我爱听他们聒噪?可你听听你刚才怎么说话的?伏沛也就罢了,政事堂那些人你是没见过,一个个凶得很。”那些人看着斯文恭谨,一旦触动了那根弦,骂天骂地,哭列祖列宗,血盆大口能吞人。太后一想起来就后怕。

“改天领你去政事堂瞧瞧,到时候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太后瞪皇帝,吓唬他。

皇帝脖子一缩。吉贞却牵起他的手紧紧握了一握,说道:“太后说话算话。”

被太后一提醒,皇帝便张罗着要去太液池游湖,登船之后,命人去传戴庭望来。戴庭望腰悬横刀,来到太液池边,隔着灼灼的荷花,却称:“臣正要随清原公主出宫去看公主府。”

皇帝不依,抓着橹命令道:“阿姐的侍卫多得很,让别人去,你陪我来划船。”

戴庭望一颗心都在吉贞身上,哪肯陪他个半大孩子闹,灵机一动,说:“臣晕船。”

皇帝噘嘴,只能放他去了。

戴庭望慢慢退了几步,待皇帝的身影看不见了,他陡然转身,拔腿便跑。奔到宫门口,见桃符从车里探出头来,正与宫门守卫说话,他压抑住兴奋,踩着轻快的步子,到了车前,隔帘喊了声:“殿下。”

桃符“咦”一声,“陛下不是唤你去游湖了?”

戴庭望上了马,一边执辔,轻叱一声“驾”,转头对桃符道:“陛下嫌我笨手笨脚,不会摇橹,打发我回来了。”

桃符道:“看你一脸聪明相,怎么橹都不会摇?”

戴庭望低头微笑,也不否认。忽听帘声微动,他侧首一看,见一只雪白的手将青帘掀起,天气暑热,吉贞穿得轻薄,紫衫的领口露出一片晶莹剔透的肌肤,如云的秀发堆在头顶,只挽了个单髻,脸上也没有许多装饰,更显唇红齿白。她一双清眸审视他几眼,笑吟吟道:“不用摇橹,回去歇着多好。一路跑过来的吧?看你出许多汗。”

戴庭望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急,跑得太猛,前胸后背都汗湿了。他不禁用衣袖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掩饰似的望了望天上的艳阳,说:“天真热。“一张脸被晒得红通通的。

“给他个汗巾。”吉贞告诉桃符,将帘子放了下来。

很快,桃符将汗巾递给戴庭望。绫帕浸了冰水,触手极凉,戴庭望对着太阳展开,是丝薄的缭绫,上头绣了芍药和藤蔓。他待要擦汗,又怕染脏了,只拎在手上,到了公主府外,他跳下马,把汗巾还给桃符。

桃符被他逗笑了,“你都用过了,怎么还给殿下?拿去丢了,这种汗巾,我这里一大摞呢,你还要不要了?“

戴庭望摇头,犹豫了一下,把绫帕收在袖子里。吉贞把他当孩子,桃符见他这个动作,也不甚在意,只摇头道:“你真仔细。”又往他腰刀上一指,”那是什么?“

戴庭望未及回话,吉贞正下车来,随手将他腰刀上的红璎珞拾起来看了几眼,说:“是你阿妹系在发髻上的吧?”有一年多了吧?红璎珞依旧鲜艳。吉贞也不禁赞道:“是个仔细孩子。”

戴庭望眼睛追逐着她,“殿下还记得?”

“记得。”她回眸一笑,“你阿妹可爱的很呢。你是个好兄长。”

戴庭望如在梦中,恍恍惚惚跟在吉贞后头。走到这座宏伟昳丽的宅邸外,吉贞仰首看去。这宅邸正在曲江池畔,大慈恩寺附近,由王府改建而成,此时还在营造中,将作监主事前来见礼,又领着吉贞看外头的匾额。

吉贞看了几眼,目光一垂,见徐采也在工匠中对自己拱手施礼。他本来就高,穿着打扮又阔绰,真是固崇所说,如同鹤立鸡群,让人不留意都难。

“你怎么在这?”命将作监的人退下,吉贞质问徐采。

徐采大概也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太显眼,他退后几步,走在树荫下,对吉贞微笑道:“将作监的人请臣来给各处亭馆楼阁题词。”

吉贞一听这话就忍不住要讥讽他,“徐郎文采天下第一,银台门一群待诏都不及你?”

徐采默然,隔了一会,才老实说:“臣听闻有言官奏称此处建筑逾制,一时好奇,混进来看看。”

吉贞不置可否,“哦?”

途经正殿,徐采指着屋脊上的脊兽,“看形制,的确逾越。”他侧眸一看,见吉贞面色如常,他停住步子,转向吉贞,“殿下许可的?”

吉贞不答反问,“你看这里风景如何?”

徐采环视四周。有风穿廊而来,掀起他的衣阙。他弹指一触廊下挂的走马灯,看着它滴溜溜转。徐采一笑,说道:“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人间胜景,更难得是清静。”

吉贞坐在围栏上,手指拂过脸颊上的发丝,清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她也带了笑意,“听说你在京都时,是最会享乐的一个人,你都说好,想来太后也不会太嫌弃。”

“太后?”徐采讶然。他放开走马灯,正色道:“太后可知道这事?”

吉贞狡黠地一笑,“这是给太后明年的寿礼,我要给她的惊喜,她怎么能知道?”

徐采恍然大悟。他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笑道:“万幸万幸,我本来还打算倾家荡产赁这旁边的一间小宅院,还好尚未下定,否则要悔之晚矣了!”

吉贞笑乜他,“怎么,怕有人夤夜造访吗?”

“不怕。”徐采道,“只怕来的是不想见的人。” 徐采凝视着吉贞的面孔,见她眉头一拧,是要发作的征兆,他立即抬起眼来,作势左右看了看,说道:“也是,听说太后最近为了伏沛的事焦头烂额,估计也没心思来这里闲逛。”

吉贞摇着扇子,说:“不给郭佶,一时也找不出得力的人,难办。”

徐采依廊柱而立,低头思索。见他们两个是长谈的姿势,桃符命随行人等都退下了,只拉了戴庭望,在不远处看湖景。廊下有片刻的静谧,徐采抬头道:“郭佶势大,女儿又即将封后,随意派了人去东川,怕反而引起祸患。不如暂且许了他。”

吉贞摇头,“政事堂拟自今年起,不许节度使再兼领数镇,郭佶领东川事,政令就难以施行了。”

徐采发出轻轻一声笑,“驳了郭佶,难道这政令就能畅通无阻了?殿下忘了威武郡王吗?一人兼领三个重镇,有他这个幌子在,别的节度使又岂肯岂遵循太后的旨意?注定没用的政令,不如不提。”

“难道东川就轻易让给郭佶吗?”

“东川节度使名存实亡,郭佶已经在东川盘踞数月了,只差一个名头。陛下索性把这个名头许给他,换些好处。”

吉贞笑道:“他能给朝廷什么好处?他那个女儿吗?”

徐采莞尔,“他那个女儿是丑了些,但陛下长成后何愁不能坐拥天下美人?殿下不必替陛下抱不平。”他沉吟片刻,“听说朝廷欲对岭南用兵?”

吉贞扇子一停,似笑非笑道:“你消息倒灵通。徐度仙人在街坊,心在朝野呀。”

徐度仙毕竟是他父亲,徐采不服,反唇相讥道:“殿下一个深宫中的女子,也不是无所不知?”

吉贞剜了他一眼,又徐徐摇起扇子,将扑上来的蝇虫赶走。

徐采道:“西北战事初歇,不宜再妄动。河北三镇龙盘虎踞,岭南郭佶恩宠正盛,废除藩镇可自岭南着手。陛下可借大婚之机,将滕王软禁在京,待南诏群蛮扰边,朝廷派兵往岭南御敌,借机废除岭南经略使。滕王虽为王叔,多年偏安一隅,也无力抵抗。待滕王归附,陛下趁势在各镇设置监军院,扼制边军,西北三镇自然没有二话。郭佶为换取东川,也无异议。届时温氏远在范阳,即便不肯,其余各镇相继点头,他有什么理由阻挠?”

吉贞沉思许久,说道:“也只能勉力一试。”

及至九月初秋,吉日前夕,郭佶携女入宫,晁延寿不甘示弱,也亲自进京送嫁。滕王奉旨自岭南北上,戴度亦有使者赴京朝圣,除范阳外,几名节度使不约而同齐聚京都。而伏沛致仕一事太后也终有决断,准伏沛留京,改任检校礼部尚书,东川节度使一职暂且空悬。

吉贞欲召徐采来商议,徐采人没来,只回了个口信,称自己身无半职,进宫不便,吉贞闻言冷笑道:“这是要讨官的意思吗?”置气在宫里耽搁了半日,才命桃符去备车:“出宫。”

“殿下,姜将军来了。”郑元义通禀后,领着姜绍走进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奉了茶,他阴阳怪气道:“将军,有半年不见了,稀客。”

姜绍没有争辩,但面色也不算好看。

吉贞呵斥郑元义一声,对姜绍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说吧。”

“是。”姜绍一只手握着茶瓯,迟疑片刻,抬眼道:“听闻朝中欲对岭南用兵,臣想请旨南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吉贞茶瓯放了下来,失笑道:“怎么这事人尽皆知了?你要领禁军南下?”

姜绍点头。

吉贞盯着他,不轻不重地说:“你领禁军南下,京城交给谁来戎卫呢?交给陇右军吗?”

姜绍眉头微拧,沉声道:“殿下,府兵衰弛,若不重整,禁军只会日益凋零。此次南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怎么能让给陇右叛军?”

吉贞唇边含一丝笑,“陇右军已经归顺,哪来的叛军?”不等姜绍开口,她端茶送客,“政事堂的人怂恿你来做说客的话,就不必多言了,此事太后与陛下自有决断,我无从置喙。你领你的河西边军和京畿府兵,不要瞎掺和了。”

“是。”姜绍握了握拳,低声称是,“臣告退。”

“郭小娘子进宫了,就住在太后侧殿。你夫人如今也有诰命了,请她没事多进宫来,陪郭小娘子说说话,毕竟自家姊妹。她初来乍到,寂寞得很。”吉贞柔声嘱咐。

姜绍答应着退出去了。

吉贞坐了一会,摇摇头,乘车往宫外而来。抵达公主府,徐采已在门口久候多时,脸颊都晒红了。见吉贞姗姗而来,他紧皱的眉头一展,迎上来道:“殿下。”吉贞下车,与他并肩而立,尚未抬脚,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一块肥肉,人人都挤破头的抢,今秋的京都,可热闹极了。”

徐采正要细问,忽见一人一骑,流星似的自官道上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迷了人眼。吉贞微惊,险些踩空台阶,被徐采一扶,才站稳身形。吉贞愤而回首,望了一会,那郑元义急匆匆自宫里赶来,称道:“殿下,武威郡王抵达潼关,要请旨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