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庭前弄影(七)(1/1)

郑元义轻车简行,在阴凉山道穿梭两日,抵达丹州宜川县。下榻驿馆稍事休整后,遣使往陇右兵府署传讯,使者回报称戴申暂离府署,往营中练兵去了,郑元义道:“那是谁在府里?”

小黄门道:“是名年轻的青袍郎君在府里主事,长得挺秀气。”

郑元义戴冠的手一停,缓缓落下,拇指在唇角来回抚弄,带着丝诡笑。“去府里等戴申。”他突然来了精神,将官服换做常服,圣旨掖在袖中,策马往戴申府署而来。

陇右兵暂时驻扎丹州,府署是宜川县衙辟出的一方狭窄宅院。郑元义下马,登堂入室,那主事人才得信自厢房赶来堂屋。

“天使驾临,有失远迎,勿怪。”青袍小郎君匆匆跨过门槛,一面叉手为礼,顺势抬眼一看,猛然止步。隔门对视片刻,小郎君飞快垂眸,“天使请稍候,某这就去营中唤戴将军。”丢下这句,掉头就要走。

郑元义大步追上来,拽住他的瘦胳膊,笑眯眯道:“久别重逢,怎么见我就想跑?”

小郎君低头皱眉,“某不认识中贵人。”用力扯了下胳膊,没有扯动,他脸色有些发白,“中贵人放手。”

“来人。”郑元义叫小黄门来,“去府署请戴将军回来接旨。不必着急,”他横一眼小郎君,语中含笑,轻轻的,很柔和, “慢慢来回,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堂屋无人,他才松劲,负手欣赏着对方微微颤动的长睫和唇瓣,凑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遣奴仆去就行了,哪用劳烦娘子?”

他的气息喷洒在耳际,秦住住顿时毛骨悚然,她僵住身子没有逃,与郑元义拉开一步,才疏离有礼地说:“中贵人知道奴妾身未明,何必要来为难奴?”自知刚才露怯,她昂然起步,领头踏入堂屋,“中贵人请上座。”

郑元义盯着秦住住青竹般的背影,舔着豁牙轻轻一笑,走到上首,掀袍落座。

“来人,上茶……”秦住住刚一开口,便戛然而止。

“不麻烦了。”郑元义很随和,“我不渴。”闻声而来的侍婢又退下了,郑元义面朝秦住住,半边身子倚在圈椅的扶手上,“咱们俩说说体己话。”

秦住住扯动嘴唇,对他露出一个敷衍的笑,“我和中贵人没什么体己话可说。”

“怎么没有?”郑元义在吉贞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憋着满肚子的气,见着秦住住,那股邪气喷薄而出,他细长眼睛一睐,有威胁的味道,“我听你是京都口音,戴申离京时尚有婚约在身,谁狗胆包天,敢赠滕妾给他?你是跟他私奔到河西的吧?”见秦住住脸色大变,他愈发笃定,灿然一笑道,“戴申到现在不给你名分,怎么,你的户籍还在教坊司?”

“不是!”秦住住噌的起身,握拳冷声道:“没有!“

“有没有,去教坊司查一查当年有没有私逃的官伎就知道啰!”郑元义往椅背一靠,气定神闲地看着秦住住。

秦住住泥塑似的僵立了半晌。郑元义接连唤了几声“住住“,她才恍然回神,略显麻木地走到郑元义面前。眼睛一闭,流出两行清泪,她用那双盈盈的水眸望着郑元义,”中官,”她示弱了,从话语到姿态。捧住郑元义的手,她哀求道:”中官手眼通天,奴是蝼蚁一样的人,饶了奴吧。“

“早这样不就没事了?“郑元义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把玩着秦住住的纤纤十指,”给脸不要脸,装腔作势,我就看不惯这个。”

“奴再不敢了。“

她太柔顺了,郑元义又嫌乏味,呵斥道:“好好说话,别这么低三下四的。“他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怜惜地笑道:”你和我,谁还不是蝼蚁一样的?我从京都一路赶来,肩膀酸得很,你替我捏一捏,陪我说会话。”

“是。“秦住住猜疑地瞥他一眼,起身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揉着。

郑元义放松精神静坐了一会,问:“听说姜绍夺灵武,你在里头出力不少。戴申没疑心你?“

秦住住心头一阵酸涩,隔了一会,才说:“他大概是疑心,但没有直言问过我。“扪心自问,她宁愿戴申来问自己,是打是骂,都不紧要,总好过这样日夜煎熬。

郑元义扭头,审视着秦住住的眉梢眼角,打趣道:“我看你也没美到哪里去。他对你倒情深义重。“

秦住住咬唇道:“戴郎这个人……重情。“

“慈不掌兵。”郑元义很清醒,“他要是个平头百姓也就算了,错不该生成戴玉箴的儿子,还和清原公主扯到一起去。“想到那个刺手的女人,郑元义心里就添堵。再看秦住住,倒觉得她亲切可爱。

秦住住笑得很凉薄,和郑元义直抒胸臆,她倒觉得畅快不少。“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我不能,中官能吗?”

郑元义登时现了形,粗鲁地吐了口唾沫,“我下辈子宁愿当猪狗,也不当个阉人!”

秦住住讪笑。

“戴申这几个月在丹州干什么?”郑元义问正事。

“每次早起练兵,夜里回来读书习字。”秦住住顿了顿,说道。

郑元义一把将她拽到面前。秦住住不敢大叫,轻声“啊”一声,敌不过郑元义的力气,她挣扎未果,气喘吁吁地被他摁在膝前。郑元义的手自她发鬓滑下来,经过眼眸、鼻梁,最后在她嘴巴上狠狠一掐,冷笑道:“糊弄我?豁了你这张嘴!”

秦住住忍无可忍,一口咬在郑元义的手上。郑元义没提防,痛得跳了起来,一巴掌甩在秦住住脸上,骂道:“□□!”两人撕扯不休,扭打起来。忽闻外头道:“郎君回来了!”

秦住住如获救星,正要奔出堂屋去迎戴申,突然想起自己刚挨了郑元义一个巴掌,怕脸上掌印被戴申发现,恨恨地瞪了一眼郑元义,捂脸躲回堂后。

郑元义对着秦住住的背影冷笑几声,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

“中贵人。”戴申走到堂上,对郑元义先施礼,“臣戴申见过天使。”

天色已晚,灯下他的脸颊略微泛红,似有酒气。沉默寡言的一个人立在面前,没有了三镇节度使的光环,威势与傲气少了大半。

戴申主动施礼,郑元义倒没有想到,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他也就拿起乔来,对戴申随意拱了拱手,“将军,久违。”

戴申面色不改,甚而抬头对郑元义不计前嫌地笑了笑,“中官请上座。”

“不敢。”郑元义嘴里说着,余光仍去打量戴申。人是落魄了,相貌倒没大改。眉宇间少了郁气和孤傲,看上去顺眼不少。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便是戴申,也不得不收敛锋芒,夹着尾巴做人了。戴申不蠢!郑元义暗笑不止,彼此都没了架子,他说话便很坦率了。

“府上的人说将军去练兵,我看你这脸色,是去吃酒了吧?”

戴申欠了欠身,很恭谨地,“此间同僚相邀,吃了几盏。”

郑元义轻笑,“堂堂节度使,也肯纡尊降贵,和这些芝麻小官们应酬了?”

戴申不以为忤,“臣早已被陛下罢黜,不是节度使了。如今待罪之身,幸得丹州太守不弃,肯赐一爿安身之地,臣感激不尽。”

郑元义环视这狭窄小院,点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将军很识时务。”

戴申自嘲地一笑,“中官说的是。”他呷了几口茶,压下胃里翻腾的酒意。

郑元义道:“奴这趟来,是为传太后旨意。”

戴申放下茶瓯,起身道:“中官容臣换过官袍……”

“不急。”郑元义道,“旨意不是给你一人,是给全陇右军的。”他有意停了停,语气颇有些严厉,戴申察觉,锐眸看了郑元义一眼。郑元义脸色又缓和了些,说道:“丹凤门陇右军与禁军斗殴一事,朝廷有意严惩,将军应该心中有数……”见戴申点头,郑元义又道:“太后之意,要罢黜将军之前封的郎将之位,只可统兵,没有品级。陇右军全军,罚饷银仨月,各领兵之人品级皆降一级。将军觉得如何?”

“臣认罪,没有二话。“

“将军认罪。底下士兵呢?“

戴申拧眉,“怕士兵怀有不忿之心。“

“有不忿之心就对了。士兵没有血气,怎么上阵打仗?“郑元义笑着在桌上一拍,”我正是为将军解围而来。”戴申洗耳恭听,郑元义扯了扯袖子,矜持地一笑,说道:“我来之前,与清原公主商议此事。公主欲请陛下降旨,借大婚之名加恩四海,自今秋起,额外免除凉州四县赋税三年整。陇右兵不少是凉州人,妻儿父母都在原籍,听到这个喜讯,对朝廷的怨气该没有那么重了吧?“

凉州四县,正是清原公主食邑所在。此举无异清原公主斥巨资买陇右军人心。

也是,她哪会做赔本的买卖呢?

既然她一片好意,戴申也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底下这些兵他是知道的,别说罚饷银仨月,就是饿一天肚子,就能闹得不可开交。只是心里仍有些不舒服,戴申笑一声,“若陛下下旨,臣又岂敢不从?陛下借这个机会亲政,殿下笼络了军心,臣又解了燃眉之急,甚好。“

郑元义深感戴申机敏,走至堂下,亲自替戴申斟了一盏茶,“唯有一桩事不妙。殿下虽没了食邑,陛下总不会委屈她。但我们这些底下人,就得勒紧裤腰带苦哈哈过三年了。以后奴缺衣少食,若要来将军府上讨杯水酒喝,将军可不要吝啬才是啊。“

戴申忙接过茶,“臣岂敢?“与郑元义以茶代酒,瓷器撞得”叮“一响,两人对视一笑,算是将剑阁之仇揭过。

撂了茶瓯,郑元义在戴申身侧落座,作出一副密探的姿势。戴申见状,挥手令左右都退下。郑元义有意无意看了眼戴申腰间的佩刀,这才说道:“如今南衙对神策军颇为忌惮,频频刁难,不过因为将军自归顺以来,无寸功在身。陇右军骁勇善战,有军功在身,还怕他们嚼舌?“

戴申眼波一闪,手指在冰冷的刀鞘上按了按,“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平定,哪有陇右军立功的机会?“

郑元义呵呵一笑,对戴申招招手。戴申附耳过去,郑元义道:“朝廷欲对岭南用兵,将军何不毛遂自荐?“

作者有话要说: 又啰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