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尘埃落定(大结局上) (1)(1/1)

夜已深了, 街上冷冷清清,月光凄迷。

皇城内的寺庙正在敲钟。钟声浑厚, 响遏行云, 夜里听来,甚是哀绝。

元淳帝驾崩之后,整个京城再度戒严。楚家和江家接管了两处城门,派遣了许多巡街的武士。

沈尧站在皇宫的宫门之外,心道:这座皇宫,果然不及魔教的老巢宏伟壮观。

当着侍卫的面, 沈尧一把揭下皇榜。守城的侍卫走了过来, 告诫沈尧:“把皇榜贴回去。”

沈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侍卫靠近, 好心提醒道:“小兄弟, 你今年贵庚?可有二十岁?听我一言,你把皇榜贴回去, 早点回家吧。”

这侍卫腰间佩刀,口音很像沭阳人。

或许,他来自沭阳江家。

沈尧暗忖:难道现在看守皇城的人,都出自武林世家吗?

沈尧的左手攥紧皇榜,右手伸向怀中,掏出一块做工精细的令牌, 正是江连舟送给沈尧的那一块“江家行者令”。

侍卫见了“行者令”, 果然变了脸色, 恭敬道:“大人。”

沈尧催促道:“你去通报吧, 就说有人揭下了皇榜。我叫沈尧, 是丹医派掌门的关门弟子。”

凭借这一块“行者令”,沈尧的进宫之路畅通无阻。

元淳帝招安五大世家的当天,江家的表现可谓正直果敢、干脆利落。江展鹏处理谭百清时,更是大公无私,毫不手软。

但为什么,元淳帝死后,举国哀丧,京城戒严,江家和楚家还能趁机抽调人手,甚至把持了皇城的守卫?

沈尧一边思考,一边走路。行至一半,他蓦地顿住。

卫凌风一直跟在他身侧。他这一停,卫凌风也停了。

沈尧问:“楚开容……”

“害怕吗?”卫凌风提醒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沈尧摇头:“师兄,我要是害怕,我就不会来京城。若问我现在最怕什么?我最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是不想让我担心,你一个人去走回头路。”

卫凌风目视前方:“我不走。”

沈尧道:“那我们一起往前。”

漫漫长道上,石墙高耸,宫灯耀亮。

两位公公替沈尧和卫凌风引路。他们弯身低头,将沈尧和卫凌风带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内,灯明如白昼,四下无人声。因为元淳帝驾崩了,举国新丧,太医院的所有人都在披麻戴孝。

几位年轻的学徒伏在案前抄录医经,沈尧走过去一看,略感疑惑:这不是他们丹医派的入门典籍吗?

沈尧发问:“请问你们从哪里买到了这本医书?”

其中一位学徒抬起头来,看着沈尧:“不是买的,是何大人在七年前写的。”

“何大人?”沈尧道,“太医院的何大人?”

台阶之前,忽有一个人应道:“正是老夫。”

沈尧侧身一看,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呆在了原地。

这位白发白袍的何大人,形貌像极了沈尧师父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沈尧再三确认,脱口而出:“师叔?”

何大人微微颔首,又说:“二位随我来。”

沈尧迟疑着未曾挪步。而卫凌风已经跟过去了。沈尧只能紧随卫凌风,同那位何大人一起走向太医院的西侧。

太医院西侧的灯笼少了几盏。此处人影凋敝,杂物堆积,也没有护卫镇守。何大人喊了一声:“老王!”暗处又走出来另一个太医打扮的老者。

卫凌风立刻上前,恭敬道:“王师叔。”接着拱手抱拳,对何大人道:“何师叔。”

何师叔与王师叔各叹一声,席地而坐。迎着幽暗月色,王师叔的眼中微泛泪光,还问道:“卫凌风,那是你的小师弟吧?”

沈尧蹲在了卫凌风身边,规规矩矩地恪守礼节:“见过二位师叔。”

王师叔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我丹医派的下一任掌门人。”

沈尧质疑:“我?”

王师叔再次点头:“你师父把《灵素心法》传给了你。按我们丹医派的规矩,持有《灵素心法》者,便是下一任的掌门人。”

沈尧垂着头,抓了一下自己的发带:“师叔,你们当年为什么离开丹医派?”

“年轻不懂事,”何师叔背靠墙壁,回忆往昔道,“我和你另外几位师叔都认为清关镇太小,容不下我们施展抱负。只有你师父,愿意待在清关镇。”

何师叔伸出手,指着王师叔道:“你的王师叔,如今已是太医院的提点。”

沈尧盯着王师叔白袍下的官服,猜测道:“正六品大官?”

“正五品。”卫凌风纠正了沈尧。

沈尧立刻抱拳:“草民参见正五品提点大人。”

王师叔敲了沈尧的头。这个举动,就像师父一样。沈尧不由得恍惚了,低声问:“其他几位师叔呢?”

这一回,何师叔沉默不语。反倒是王师叔坦然回答:“葬在京郊了。”

沈尧又问:“寿终正寝?”

王师叔摇了摇头:“丹医派的人,至少活到九十岁,才算寿终正寝。我们的师父,年过五十,方才收徒。”

沈尧深吸一口气,直言道:“那是为什么,几位师叔死得这么早?”

王师叔反问:“你们今日前来,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沈尧点头。卫凌风摇头。

王师叔教导沈尧:“多跟你师兄学一学。”

沈尧脸上露出迷茫神色:“啊?”

何师叔接话道:“在这皇宫之中,最重要的不是为贵人们看病,而是看清局势,为自己保命。皇宫如江湖,江湖亦如皇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轻轻拍了拍沈尧的后背,这个举动也是师父曾经做过的。

彼时,师父对沈尧说:“阿尧,你要用心学医,将来治病救人,积德行善。”

而今,师叔对沈尧说:“掌门,你要回清关镇,继续治病救人,远离江湖。”

沈尧扯开了发带,发丝松散,遮住他的半只眼。他潜在阴影中,不觉笑了笑,才说:“师叔,来不及了。药王谷早就盯上了我们……从丹医派开宗立派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身在江湖中,怎能离得开?”

何师叔看着卫凌风:“你一向懂事明理。你多劝劝你师弟。”

卫凌风却说:“我觉得师弟言之有理。”

沈尧重新绑好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袖和衣领,站在两位师叔的面前,恭敬道:“师叔,我今日揭下皇榜,正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何师叔叹了一口气:“若是为了积德行善,治病救人,那大可不必。与你有一致想法的师叔们,如今都葬在京郊。”

沈尧重新坐在台阶上:“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会死?元淳帝杀了他们吗?”

卫凌风回答道:“元淳帝祈求长生不老,多年服食丹药。那些丹药里,有铅霜、□□、水银。常年服食这些东西,有什么后果?你应当明白,阿尧。元淳帝子嗣稀薄,太医上谏……”

沈尧倒抽一口凉气:“元淳帝就把他们杀了?”

“杀了两个,”何师叔接话,“还有后宫的娘娘们求子、贵人们求药,出了差错,我们都担当不起。”

沈尧有感而发,不禁笑了:“我早前听说,魔教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后来我亲眼见证武林正派和魔教的作风差不了多少。没想到,京城皇宫也是个有理无处说、有力无处使的地方。平民如蝼蚁,人命如草芥。哎,师兄,我竟然开始赞同世家大会上郑家主的那番话,尊崇国法,尊崇律法,才是武运昌盛、国运昌盛之道。”

卫凌风转过头,看着近旁的一道侧门:“嗯,各地的门派、世家割据,谈私仇、讲公愤,无人在意平民的死活。”

他说完这句话,侧门进来一队御前带刀侍卫。为首的侍卫大声喊道:“谁是沈尧?”

沈尧应道:“我!”

那侍卫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殿下正在等您,沈大夫。”

何师叔和王师叔面露惊诧之色。

王师叔站起来,道:“这位沈大夫……”

王师叔还没讲完,那位侍卫的右手按住了刀柄:“王大人,这位沈大夫自称是丹医派人士。依您之见,沈大夫医术如何?若是个江湖骗子,兄弟们就把他斩了,省得耽误了太子殿下的病情。”

王师叔单手负后,语声和蔼可亲:“以我之见,这位沈大夫虽然年轻,但医术十分高明。对于同行的提问,沈大夫应答如流,且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确实像是丹医派的弟子。”

侍卫眉梢一挑,唤道:“沈大夫请,王大人请。”

乌云遮月,路径幽暗,沈尧穿过一地树影,走向了那一群带刀侍卫。王师叔和卫凌风都跟在他的身后。侍卫又横刀向前,未出鞘的刀口立向卫凌风,问:“你是谁?”

王师叔代为回答:“他也是丹医派的弟子,是这位沈大夫的师兄。”

太医院的王大人三番四次为两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说话,那侍卫不愿招惹麻烦,便不再多问。众人踏破夜色,直往太子寝宫而去。

寝宫门外,明灯高挂。

台阶之前,黑压压跪着一片人。沈尧躬身垂首,作出一副谦卑模样,眼角余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丫鬟和仆从,猜测他们正在为太子祈福。

元淳帝推崇佛法,还在宫中建了一座寺庙。先贤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元淳帝对佛法的痴迷也使得宫中上下都会念两段佛经。

沈尧跪在台阶上,向太子行礼时,听见身后有丫鬟小声念经,心中暗道:这是在祈福,还是在催太子上路?

沈尧、卫凌风、以及他们的王师叔跪了好一阵子,正门终于打开。宫中走出两位太医打扮的中年男子,还有……楚开容。

沈尧抬头时,正好对上楚开容的凝视。

从清关镇到凉州的那段路上,楚开容一直都是一副风流倜傥、折扇不离身的贵公子做派。今夜的他与往日不同。

楚开容穿着素衣简服,以一条白绸束发,眸底敛尽一切笑意,唇角却微微上挑:“二位请进,王大人请进。”

卫凌风、沈尧在门口脱了鞋,赤足踏进殿内。

门后立着一道山水覆雪的屏风,山高水阔,明月皎皎,千里寒江飘雪,左下角却题着一个小字:夏。

明明是雪景,为什么要写“夏”?沈尧腹诽。

这时,楚开容绕过屏风,撩起纱帐,缓声道:“许兴修,你的同门师兄弟来了。”

数月不见,许兴修的形貌没有一丝改变。但他听完楚开容的话,却是充耳不闻,他还对楚开容说:“太子殿下有我看顾,不必再找外人。前日里,丞相来过一次,国不可一日无君……”

许兴修和楚开容说话时,沈尧已经摸黑走进一间房。他闻到清浅馥郁的香料味。这股气味若有似无,初闻时,容易将它错认为安神静心香,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厉害的迷魂香。

太子寝宫里,竟会用到迷魂香?

沈尧打开窗户,清风入室,吹散香气,床上现出一位年轻男子的人影。此人身穿一件绸缎织成的龙纹黄袍,两脚挂在床尾,不知是死是活。

“殿下?”沈尧试探道,“太子殿下?”

无人应声。

帐幔间一片死气沉沉。

沈尧跪在床边,正想看清太子脸色,床上那人忽然动了一下。接着,这人伸出两只手紧紧扣住沈尧的手腕,哑声道:“大哥,我不想死。”

沈尧浑身僵硬,犹疑着问道:“黄半夏?”

黄半夏躺在床上点头。

沈尧搭着他的脉搏:“你怎么成了太子?”

“太子死了……”黄半夏闷咳一声,“太子瘦弱……楚夫人带我入宫……戴面具……”

沈尧指尖一凉:“因为你也身材瘦弱,他们竟把你扮成假太子?”

黄半夏极度孱弱,早已分不清虚实:“大哥,你把我从梦里救出来……我不要待在皇宫。”他的心脉越来越缓。沈尧按压他的穴位,他蓦地惊悸,喉间扯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声。

沈尧满头冷汗,不仅是因为黄半夏病情危重,更是因为,黄半夏落得这般地步,并非他染上了什么恶疾。而是因为,有人使用复杂难缠的针法封住了黄半夏的穴道,只盼能活活拖死黄半夏的这条命。

是谁呢?

谁封住了黄半夏?

这种针法,像极了丹医派的手笔。

丹医派的本门真传,正是针灸。针灸可以助人,也可以害人。

沈尧不禁默念道:黄半夏,黄半夏,当初我不该带你离开安江城。

沈尧原本指望着,治好太子,攀上皇族,依靠朝廷的势力,找出杀害师父的凶手。怎料皇族还没攀上,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就连黄半夏的这条命,都是大人物用来博弈的一颗棋子。

几个月前,沈尧听说黄半夏被楚开容找到了,竟然还为黄半夏感到高兴。因为他觉得楚开容尚存一份善心。

我的脑子进了水!沈尧怒骂自己。

他握紧黄半夏的手,忽听许兴修在他背后问:“你为什么进宫?”

沈尧扭过头,看见许兴修、 楚开容、卫凌风三人全都站在床侧。

沈尧早已厌烦了藏头露尾的话术,何况现在人命关天。沈尧急忙道:“恕我直言,眼下形势危重……”

许兴修打断了沈尧的话:“太子病因难寻,病情迁延,沈大夫,你治不好他的病。你们走吧。”

卫凌风却说:“元淳帝驾崩,太子死后,楚开容会不会登基?”

“卫凌风!” 许兴修压低声音道,“在太子寝宫里大放厥词,让守卫听见,会被推到菜市口斩首。”

卫凌风横过手掌,在脖颈间划了一下:“三两句闲言碎语,你听不得。明知楚开容狸猫换太子,你还帮他封住了黄半夏的心脉。你不怕事情败露,自己被斩首吗,许师弟?”

许兴修急怒攻心,气息不稳,只能扶墙站立,沙哑道:“你什么都不晓得。你在城外高枕无忧。你怎会明白,我要如何苟活?”

卫凌风竟然说:“为了苟活,我做过许多事。”

楚开容终于在此时开口:“说来话长……”他缓缓落座在一把软椅上。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垂首不语,整张脸半明半暗。

“楚一斩,”沈尧叫了他的诨名,“你不要吞吞吐吐。”

楚开容双手搭在膝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年前,元淳帝的两个弟弟都被他流放去了边疆。元淳帝驾崩当晚,太子死了。皇室无人,国脉将衰,此消息一出,朝野必将震荡,异族必定来犯,你们骂我狸猫换太子,你们当我愿意做这种混账事!我家住京城!我不保皇城,谁来保?”

卫凌风坐在床上,亲手探过黄半夏的脉息,才说:“楚开容,当年你毒发病重,无药可救时,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让你来清关镇的丹医派寻医问药。”

楚开容凝视着卫凌风。

卫凌风说:“那封信,是我写的。”

楚开容闪身到床前,拽住了卫凌风的衣领。他骨节嘎吱作响,目光中迸发骜狠之色,再无一丝一毫的宽宏气度。

卫凌风与他对视:“我从京城商队的口中得知,京城楚家的公子病重。我托他们带给楚家一封信。此后,你飞鸽传书,一直与我书信往来。”

楚开容闭目养神。片刻之后,他恢复往日的心境,胸膛仍然起伏不止:“你引我谋。反。”

卫凌风搭住他揪在衣领上的手,一根一根地掰走他的手指:“楚公子,何出此言?”

楚开容一笑,应道:“你在信中提及我的父辈。我父亲早亡,江湖传闻他重病不愈、悬梁自尽……全是假话。当年元淳帝赐了他一杯毒酒。只因楚家在京城享有盛名……我父亲做了武林盟主,还是元淳帝的堂弟,民间有人供奉‘楚’字寺庙……卫凌风,你甚至把我的亲笔信泄露给了药王谷。那位谷主进谏元淳帝,元淳帝暴跳如雷,急忙招安五大世家。”

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楚开容却不在乎,直言不讳道:“我初进丹医派,怀疑寄信人是你。但你行事过于沉静,人也循规蹈矩,我料定你胸有城府,绝非一日养成。”

沈尧听得云里雾里,质疑道:“楚开容,你来我们丹医派,是因为你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

“药王谷,”楚开容如实解释,“他们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再去元淳帝的面前邀功。”

他紧盯着卫凌风:“你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卫凌风道:“我在药王谷待了几年,侍奉于谷主身边,自然有所耳闻。”

楚开容又问:“你为何能离开药王谷?”

这个问题,无数人问过无数遍。卫凌风从未回答过。

而今,卫凌风实话实说:“药王谷的谷主想要《灵素心法》。他把我送到清关镇,让我拜入丹医派门下。等我得到丹医派的真传,再拿回《灵素心法》,药王谷便会铲除丹医派……我是药王谷派来的细作。”

卫凌风神态湛定,语气镇静。

沈尧和许兴修却听得心神巨震。

许兴修眼见卫凌风无喜无怒无怨无悲,心下极度怅然,不由得说:“卫凌风!丹医派所有师兄弟的身家性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甘愿做药王谷的鹰犬?”

沈尧只问:“师父知道你从哪里来吗?”

“师父猜到了,”卫凌风望向远处,“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我来时,满身伤痕,百毒入体。他教我如何化解毒性……”语声渐低,卫凌风说:“我亦愧对恩师。”

楚开容颇感兴味地看着卫凌风:“你想过没,为什么段永玄知道你的身份?数月前的武林大会上,段永玄同我说了。因为你师父和段永玄是故交。所以,我们还没抵达凉州之前,你师父就修书一封,寄给了段永玄,将你的底细告诉了他。你师父在信上说,卫凌风中过药王谷的一百多种毒……”

卫凌风呼吸一顿。

沈尧瞳孔一缩,悄声道:“不可能。”

“有何不可?”楚开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在这江湖之中,你还指望,能用真心换真心?”

“无论如何,”沈尧定了定神,重申道,“我要救回黄半夏。”

楚开容拾起桌上一把竹骨折扇。他反转扇柄,挑起沈尧的下巴。

沈尧被迫抬头,仰视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端详沈尧:“眼前这条路,不是我选的。你师兄早已策划好一切。你对着我说,不如去求你师兄。”

“楚公子何必抬举我,”卫凌风接话,“我只盼望药王谷的谷主粉身碎骨。”

楚开容展开折扇:“不止。你想连根拔除江湖各大门派。你比那个魔教妖女更狠,她只是杀了几位掌门。而你,你要让门派的根基……荡然无存。”

楚开容拢袖抱拳:“卫兄,好手段。”

卫凌风并未做声,像是默认。

这房间里的黑暗与寂静不断延伸,仿佛吞吃了一切良善。

所有人的面貌,都被阴影笼罩。

空余一盏烛火飘摇。

沈尧垂目,又问:“楚开容,当日在丹医派,谁杀了你的侍卫?”

“是我自己,”楚开容两手摊平,折扇夹在他的指间,“还有安江城的那个绮蓝,你记得她吗?他们死在我的刀下,并非我故意为之。”

沈尧哑声道:“你还能在无意中杀人?”

楚开容笑着说:“我夜间熟睡时,绮蓝姑娘来吻我的脸,我正从噩梦中惊醒,拔刀便斩了她 。那个侍卫也是,深更半夜查看我是否安好,我一拳打在他心口。沈大夫,你不必对你师兄失望,我们江湖中人,大抵都是这样。杀人太容易,提刀一条命,挥刀一条命,谁会在意?”

“我!我在意!”沈尧猛锤一座木柜。

木屑飘洒,沈尧说:“我一直记得刚出清关镇时,你同我说的一个故事。你说,你曾经一时失察,让一群土匪杀了一对夫妻。你很后悔当日没有救下他们,因此而自责。我以为这是你的本心,楚开容。你本心向善。”

楚开容一怔。

沈尧抬起黄半夏的手臂:“让我带走他。他年纪尚轻。他父亲为了安江城百姓付出许多,土匪的刀没落下来,他还能活。”

许兴修阻挠道:“你不能直接走。丞相派人守在了太子寝宫的门前。”

沈尧反问:“为什么丞相允许楚开容待在寝宫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许兴修看向楚开容,“依丞相的意思,太子命不久矣。皇族之内,能继任大统的……”

沈尧当机立断,点按黄半夏的几处穴位,将他弄成了龟息之态。就像当日在流光派,沈尧协助赵邦杰装死一样。

而后,沈尧道:“太子薨了。”

他迈过门槛,走到前厅,高呼:“太子薨了!”

王师叔根本没有验过黄半夏的脉搏。此时,王师叔长舒一口气,竟然也朗声宣告道:“太子薨了!”

隔着一道雕花剪影的木门,沈尧看到殿外众人伏跪痛哭,哭声撼天,宛如山崩地裂。

真太子已死,假太子也死了。

尸体停棺静置,真太子得以入棺。

而黄半夏的面具被揭了下来。沈尧抱着黄半夏,坐在一辆马车里,在两位师叔的陪同下出宫。

马车上,两位师叔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皇城。

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在他们的身后关闭。

巍峨壮丽的宫阙城楼,终究化作一缕过眼云烟。

王师叔眼皮微垂,疲惫倦怠道:“终于能告老还乡了。”

何师叔也附和道:“终于放我们走了。”随后,何师叔又说:“卫凌风那孩子……”

沈尧低声道:“他有他的路。”言辞冷淡,不复往日热情。

皇宫最高的一座城楼上,卫凌风凭栏远望,目送沈尧的那一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门尽头,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长风吹乱了他的发丝。

浮云渐止。

他眺望苍穹,日光刺眼。

楚开容在他身后说:“早知如此,你何必让我陪你一起诓骗师弟?”

卫凌风侧过脸,只见楚开容一身黑袍,腰缠金丝龙纹,头戴珠簾王冠。紫檀木雕出一道锦绣华门,楚开容穿过这扇门,神色平静,兼具帝王之象。

卫凌风道:“算不上诓骗。”

楚开容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我终于说服了江展鹏,也凑齐了京城的守卫。否则,真太子咽气的当晚,我会被御林军活捉。”

卫凌风却说:“应当感谢黄半夏。”

“黄半夏此人胆小懦弱,不曾练武,出身优渥,且不是京城人士,便于操纵,”楚开容念起黄半夏的种种好处,“多亏这一招狸猫换太子,为我们拖延了几日……”

卫凌风语气平淡道:“恭喜。大业得成,旗开得胜。”

这句话,说得没有一点波澜。

他实在不适合溜须拍马。

楚开容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天下英雄俯首称臣,乃是多少人的毕生之愿。”

卫凌风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再除掉一个药王谷,就能解除心头之患。”楚开容提醒道。

卫凌风转身,走入楼中阁,自顾自地说:“药王谷的谷主对我们恨意滔天。我让沈尧先走,便能保他周全。两位师叔护在他左右,帮他治好黄半夏,不至于让他过度劳累。沈尧吃过十年昙花,内力只是昙花一现。待我忙完,便将我的功力尽数传给他,填补他的亏空,补全他的寿命。”

楚开容感怀道:“你要把自己的命,赔给沈尧?你不欠他什么东西,何至于此?”

卫凌风岔开话题:“伽蓝派近日如何?”

楚开容回应道:“一如既往。”

卫凌风道:“元淳帝和他的太子都用伽蓝派续命。伽蓝派续命的方式,正是以命抵命。他们不愿意牺牲本门弟子,便去秦淮楼、熹莽村大肆屠戮,再把罪名嫁祸给别人。”

楚开容点头:“审问苏红叶的那一日,我已经猜到了。在安江城时,我派人盯着伽蓝派的老头,后来他去了熹莽村。当时我还想讨要一本《天霄金刚诀》……”

卫凌风看着他,只问:“安江城的瘟疫,又是从何而来?”

楚开容交给他一块令牌:“药王谷的队伍滞留在京城之内,你不妨亲口去问药王谷。别忘了带上段无痕。段无痕武功盖世,光明磊落,真是一枚好棋子。”

卫凌风接过令牌,接着问:“你打算杀了段无痕吗?”

楚开容笑意盎然,摇了摇头:“段夫人警告过我,唇亡齿寒。我明白她的意思。武林世家这一代的年轻人,全都非常仰慕段无痕。我要是杀了段无痕,世家子弟便不会归顺我,我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凌风把令牌收入袖中,淡声道:“我死后,你会杀了沈尧吗?他知道得太多,急躁易冲动,有违江湖规矩。”

楚开容目光深沉,并未立刻作答。

王冠上的珠簾交缠,晃出簌簌轻响。

卫凌风抬起手,理顺珠簾,温声道:“当日在丹医派,我给你解毒之后,又下了另一种毒。当今世上,仅我能解。你若是杀了我师弟,我斗胆让新帝陪葬。”

卫凌风伤势未愈。如今,楚开容的武功在他之上。

卫凌风刚说完,楚开容紧握他的手腕,使力一撇,只听一阵腕骨崩裂之声。卫凌风感到奇痛钻心,头晕发作到天旋地转的地步。他咬着牙,并未喊出一丝痛呼。

楚开容惋惜道:“卫兄,真对不住,你刚长好的手,竟被我拧断。”

卫凌风唇色泛白:“每个月的月初,你是否整夜盗汗,阴亢阳虚?这是毒性外露的症状。我已嘱咐不同的人,按月给你送药,七个月即可痊愈。”

楚开容余怒未平,眯眼看他,正要折断他的另一只手,他道:“你父亲早亡,你恨元淳帝。元淳帝杀你父亲,并非仁君。你大仇得报,是为君主,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但你所杀之人,亦是旁人的父母、子女、丈夫或妻子。你初登基,该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登临帝位,不是为了让天下英雄俯首称臣,是因为群臣相信你能勤于政务,爱民如子。万邦归顺,海晏河清。”

楚开容放开了卫凌风:“留在京城,辅佐我不好吗?”卫凌风没作声。

半晌后,楚开容摘下王冠,坐在椅子上 ,低着头显出一丝疲惫:“你走吧。”

大牢里昏暗阴冷,终年不见日光。唯独一盏油灯立在墙上,灯芯将灭不灭,仿佛燃烧在阴曹地府中。

四周寂静如坟垄。

杂草铺成的地面上,段无痕正在运气打坐。他处于这样凌乱肮脏的阴森牢房里,周身竟然不染尘灰,衣裳比隆冬时节的白雪更干净整洁。

卫凌风手持令牌,打开一道牢门,念道:“段公子。”

段无痕道:“何事?”

卫凌风道:“元淳帝驾崩,太子已薨,皇族式微,丞相推举楚开容继位。”

“他本不姓楚,”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为了待在京城,放弃皇族姓氏。”

卫凌风点头:“近日封城,药王谷的人滞留在京城之内……”

段无痕从牢房里走了出来。他从狱卒的面前经过,问道:“我的剑?”

狱卒马上取来段无痕的长剑,毕恭毕敬交到段无痕的手里,头往下垂得更低,丝毫不敢碰触段无痕的目光。

段无痕握着剑,沿楼梯上行。

卫凌风跟在段无痕身后,明朗的月光逐渐照入眼前,像是从阴曹地府走回了人世阳间。

卫凌风问他:“肩膀上的伤,养好了吗?”

段无痕回答:“有劳你派人给我送药。”随后又低声说:“楚家校场上,让谭百清口吐真言的人……”

“是我。”卫凌风承认道。

段无痕没再说话。

二人出门后,一辆马车正在等候,驾车之人是赵邦杰。

段无痕、卫凌风先后踏上马车。骏马疾行,驶向京郊,很快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宅邸前。

这座宅子里关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锦衣华服,正坐在梳妆台前绾发,左脚的脚踝上戴着镣铐,将她锁在了距离一根玄铁柱子一丈远的范围内。

卫凌风念出她的名字:“锦瑟?”

锦瑟回头望他一眼,右手停在发间,试戴一支翡翠簪。她轻嗤一声,笑道:“呦,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两位俊美赛神仙的公子都吹来了。”

她只看到了卫凌风和段无痕,显然忽视了赵邦杰。

诚然,比起卫凌风与段无痕二人神仙般的相貌,赵邦杰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赵邦杰出声道:“锦瑟小姐……”

锦瑟揽镜自照:“老娘的年纪能做你娘了!你还叫我小姐!讨厌,又来占老娘便宜。”

名门正派的小姐和夫人们绝对不会讲这种话。赵邦杰一时词穷了。片刻后,他才恢复过来,质问道:“你要进京城,少主带你来了。你要住京郊,少主给你准备了府邸。你何时才肯坦白你的蛊虫从哪里来?你是否认识药王谷的人?你害过多少无辜性命?”

锦瑟的体内有一只母蛊。倘若对她严刑逼供,她催动母蛊,就会当场暴毙。

因此,段无痕没把她关进凉州段家的地牢。

细细碎碎的月辉洒在窗前,照入雕花铜镜,为她增色不少。她斜睨着段无痕,指着他说:“你来,给老娘描眉、戴发钗。”

段无痕虽然清心寡欲,尚未娶妻,却也知道,为女子描眉簪钗,应当是夫妻之间的嬉戏和情趣。

他对锦瑟说:“切莫得寸进尺。”

锦瑟笑道:“你害怕我啊?怕我玩完老子玩儿子,老子儿子齐上阵,一前一后春思荡,夜来夜欢多癫狂……”

卫凌风生平第一次听人说出“玩完老子玩儿子,老子儿子齐上阵,一前一后春思荡,夜来夜欢多癫狂”这等虎狼之词。他不由得一怔,宛若石雕一般杵在原地。

段无痕则是十分愠怒:“魔教中人,言辞如此粗鄙不堪!”

“这就算是粗鄙不堪啦,”锦瑟叹气,“少见多怪。”

段无痕怒火冲天:“寡廉鲜耻!”

锦瑟略带怜悯地看着他:“哎呦,你气到冒烟了,也只会骂人寡廉鲜耻?你爹怎么教你的啊。”

卫凌风咳嗽一声,问她:“你认识段永玄?”

锦瑟扔开簪子:“段永玄人在哪里?”

“家父正在闭关。”段无痕回答。

锦瑟忽然不说话了。

卫凌风道:“要我帮你簪发吗?”

锦瑟反问:“你是谁?”

卫凌风走到她面前,从檀木妆匣中捡起一支玉钗。

衣袖遮挡了卫凌风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匀称不似凡间之物。比起那一支灵璧玉钗,他的这只手更像是精雕细琢的稀世珍品。

铜镜中倒映着锦瑟的容颜,她忽觉自惭形秽,肺腑间滋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恼意。她挥袖扫清桌上的钗环粉盒,但那些东西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阵诡异的风托住了。

她神色大变,惊道:“无量神功?”

她怵然发问:“你到底是谁?”

卫凌风道:“云玱。”又折回最初的问题:“你认识段永玄?”

锦瑟起身,却摔倒在凳子边上。

她双脚蹬地,猛然向后退,与卫凌风隔开三尺,才说:“什么认不认识的,段永玄是我的老情人。我连他股间长了几颗痣都记得清清楚楚。段无痕,按规矩讲,你要叫我一声小娘。来啊!你叫一声小娘,让我听听。”

话音刚落,段无痕拔剑出鞘。

赵邦杰忙说:“少主,少主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

段无痕道:“她满口污言秽语,不必再问。”

锦瑟勾唇,瞟视着段无痕:“坏种,你跟你那没心肝的爹一样。要不是老娘告诉你,药王谷照顾着狗皇帝的身子,伽蓝派续着狗皇帝的命,你还把江湖八大派当作大好人吧?怎么着,利用完老娘,又要拔剑砍老娘?”

“确实,江湖八大派表面上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受到朝廷各种庇护,占尽各种好处,”卫凌风继续问道,“锦瑟姑娘,你和乌粟是故交吗?”

锦瑟点头:“她跟石刁柏那个老头走得很近。”

石刁柏,正是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本名。

石刁柏这三个字,也是卫凌风幼时梦魇的根源。

“乌粟送了你许多蛊虫?”卫凌风又问。

锦瑟把玩起自己的指甲:“她跟石刁柏换了许多蛊虫。老娘从她手中偷走了好几瓶。公子,你对我问东问西的,无非是为了打探怎么杀掉石刁柏,我实话跟你讲了吧,没可能的。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杀石刁柏,剑仙再世都没辙。”

段无痕被江湖传颂为“少年剑仙”。段无痕不禁问:“为何杀不了他?”

“他是万蛊之蛊,万毒之毒,”锦瑟缓缓抬眸,“他没有内功,但他座下有走狗无数。他拐走童男童女,只为了练毒试药。江湖上,没有哪个门派的毒药蛊虫,能比得上药王谷。”

卫凌风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

锦瑟侧卧在地上,衣领下滑,露出圆润肩膀:“公子,但别忘了,养蛊之人,必被反噬。蛊虫越强,反噬越强。”

夜色漆黑,星芒微亮。段无痕走出房间,逐渐远去,赵邦杰快步跟在他身后,只留下锦瑟和卫凌风仍然待在室内。

卫凌风掌心蕴力,化用无量神功,直接捏碎了千年玄铁制成的铁链。

他看着满目惊慌的锦瑟,竟然说:“我不杀你。我放你走。”

锦瑟鬓发蓬乱,遮盖双眼,形如女鬼般伏卧于地面,痴痴发笑,似癫若狂。笑声越来越大,她整张面孔都扭曲了。

卫凌风问:“你笑什么?”

“当年在凉州,你舅舅把我从秦淮楼救出来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锦瑟应道,“可他被腰斩的那一天,我却仓皇逃离了教内。”

“我在笑我自己啊。”她说。

卫凌风走出宅邸时,段无痕和赵邦杰已经不见了。

段无痕一向神出鬼没。他行事之前,不需要告知任何人。

药王谷与伽蓝派勾结已久。这世间除了药王谷,再没有哪个门派可以放出数之不尽的蛊虫。段无痕始终记得熹莽村那一夜,众多村民死在他面前,而他只能亲眼看着那些男女老少在滔天火光中被焚烧。他闻到尸体被炙灼的腐烂气味。他束手无策。

剑客武士死于争斗,这是江湖中人的宿命。

段无痕与人交战,拔剑之前,犹存“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的心念。哪怕他被对手斩于剑下,亦是他技不如人。

那些村民手无寸铁,不该卷入江湖纷争。

祸不及百姓,血不溅庶民——这是名门正道的规矩。

他骑马在街上飞驰。他明知药王谷势力雄厚,与之抗衡,必须从长计议。但他已在熹莽村公然挑衅谭百清,在楚家校场上当众拔剑弑君,他不在乎区区一个药王谷的威胁恫吓。

夜静月明,段无痕在石刁柏所住的华宅门前勒马停下。

门口立着两座石狮子。石雕的基底上刻写“药王谷”三字。

“少主,”赵邦杰跟着下马,“稍安勿躁……”

段无痕因为挟持天子而入狱,京兆尹还没开始审问他,段无痕就直接出狱了,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赵邦杰不敢大肆宣扬。

今日遇到卫凌风之后,赵邦杰跟随卫凌风偷偷来接段无痕,也没有告诉段家的兄弟们。怎料,段无痕竟然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药王谷的宅邸之前。

赵邦杰劝诫他:“少主!我们并非药王谷的对手。”

段无痕没有理他。

周围的一切声响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段无痕打了个指诀,身旁的两匹马纷纷如飞跑走。他拽着赵邦杰跳上街边一棵百年老树的树杈。茂盛的枝叶遮挡了他们二人的身形,隐没在茫茫夜色中。

直到晨曦微露时,赵邦杰才听见一群陌生人的声息。

他从树叶的缝隙中向外偷看,看见十几个药王谷弟子走出马车。每一位弟子的肩头都扛着布袋,那布袋长约三尺,装得鼓鼓囊囊,缝得严严实实。

赵邦杰正疑惑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段无痕就摘下一片树叶作为暗器。

凉风掠过,树叶如刀,以不可阻挡之势削向一只布袋的绳口。布袋敞开了,药王谷的弟子“啊”地一声,袋子里掉出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垂髫女童。

那女童穿着夹袄,戴着一块长命锁,尚有呼吸,双眼紧闭,大概是中了迷药导致昏厥。

药王谷的弟子将女童装回麻袋,疑道:“袋子破了?这小孩忒晦气。”

另一位弟子说:“你跟一个过两天就死了的人计较什么。”

众位弟子先后踏过门槛,再关上大门。微亮的天光中,两座镇宅的石狮子阴森可怖,像是荒野上竖起的孤坟。

段无痕冷声道:“他们在京城作奸犯科,官府不管?”

“少主……”赵邦杰欲言又止。

片刻后,赵邦杰吐露实情:“世家大会召开前,我听闻京城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走失了。新君快要继位,楚家和江家把守城门,药王谷的弟子出不了城,才会在京城动手。”

段无痕背靠树干,手握长剑:“药王谷为什么要杀童男童女?”

“属下不知,”赵邦杰思索道,“属下只在志怪小说上见过……”

段无痕侧目看他:“见过什么?”

赵邦杰道:“见过妖怪……生吃童男童女。”

段无痕笑了一下。虽然他眼底并无笑意,但他毕竟容色出众,仅仅微露一个笑容就让赵邦杰心神一凛,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赵邦杰抱紧怀里的剑,错开目光,进言道:“少主,卫大夫自称侍奉药王谷多年。少主何不再去问问卫大夫?”

段无痕凝视着他:“卫凌风在哪里?”

赵邦杰抬起头:“在公馆。今日他给我送信,写明了公馆的地址。”

段无痕又问:“沈尧也在公馆?”

赵邦杰道:“属下并未见到沈大夫。”

段无痕蹙眉:“沈尧不在京城?”

“他在,”赵邦杰回答,“卫大夫说,沈大夫住在另一间客栈。”

段无痕不禁思忖:剑客们一旦与药王谷争斗,难免受伤流血。小孩子解毒化毒都需要大夫,多一个沈尧,多一份保障。

第二天,段家的剑客们频繁出没于京城各大药房。

沈尧早起出门买药。返程的路上,他总感觉有人跟踪自己。

他猛然回头,向后一望,只见满街的寻常百姓,还有几位怀春少女被他盯红了脸。

奇怪,难道是我想多了?沈尧腹诽。

回到客栈后,沈尧分拣好药材,在顶楼的小灶房里磨药。两位师叔坐在他身边,手脚麻利地烹制药膳。

何师叔问:“黄半夏叫你大哥,他是你什么人?”

沈尧道:“他是我……我认的干弟弟。”

何师叔点了点头,又问:“你,订亲了吗?”

沈尧惊了,没想到师叔一下跳到这个问题上,忙不迭道:“订亲?”

何师叔谆谆教诲:“先帝降旨于罪臣,通常要灭人九族。因此,我和你王师叔迟迟不愿娶妻成家。我们在京城毫无根基,误入皇宫,身无武功,跑也跑不掉。你和你师兄不一样,你们都是自由身,时候到了,就该早点娶妻生子,这才是正道。”

正在疯狂捣药的钱行之马上来了劲,狂吼道:“师叔,师叔,看我!我已经有家室了!”

沈尧介绍道:“对!九师兄有四个老婆。”

钱行之握着药杵,抒怀道:“哎,我家中那四位老婆,都做过一些让我羞于启齿的勾当。但我仔细想过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会责怪她们。”

几人正说着话,店小二敲门,告诉沈尧,有人找他。

沈尧匆匆下楼。

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位老熟人。此人的长相十分年轻俊美,武功深不可测,还穿着一件料子极好的黑衣,沈尧立马招呼道:“程雪落……左护法大人,你怎么来京城了,你何时来的?”

段无痕与沈尧对视,却没反驳。

由于近日国丧,城中百姓自觉穿起深褐色麻衣,段无痕一身白衣混在人群中过于扎眼,他才改穿了黑色。然而沈尧一直是凭借衣服颜色辨认程雪落与段无痕——程雪落常穿黑衣,段无痕常穿白衣。

他们这对同胞兄弟,实在长得一模一样,武功难分高低,剑术不相上下,他们的亲娘恐怕也认不清这两个儿子。沈尧弄错了,更是情有可原。

沈尧带着段无痕上楼:“你找我有事吗?”

段无痕道:“嗯。”

沈尧又问:“何事?”

段无痕如实道:“药王谷是熹莽村一案的主谋之一。安江城的瘟疫与蛊虫有关。药王谷的弟子正在京城劫掠童男童女……”

沈尧停步站在台阶上:“左护法大人,你也会关心这些事?”接着又点了点头:“从我见你第一天起,你便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最后感叹道:“药王谷那个死老头!真是多年如一日的阴险歹毒!药王谷经常用蛊毒,我这就去准备解药。”

段无痕却问:“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沈尧十分郑重地回答:“你救过柳青青,救过秦淮楼的姑娘,还有谁?我不太记得了。”

登上四楼时,萧淮山捧着一壶酒,正从一间客房里走出来。

魔教的“黑面判官萧淮山”恶名远扬。段无痕认出了他,左手倒转剑柄,起了杀心。

萧淮山携着酒后醉意,走到近前:“左护法大人?”

段无痕默不作声。

萧淮山恭恭敬敬对他行礼,又问:“教主近来,可还安好?”

段无痕本想回答:你问错了人。

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反问:“你觉得教主平日里,待我如何?”他料想程雪落在魔教就像云棠的一条狗,妖女的面前毫无尊严可言。

锦瑟曾经是魔教中人,今时今日,仍然满口污言秽语。云棠的名声更为恶劣,私下的行径一定更加无耻。

段无痕已经做好准备,聆听程雪落的悲惨遭遇。

萧淮山却说:“教主对你……”

他黑脸一红,赧然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全教上下还有谁不知道吗?”

他甚至大手一挥,豪迈道:“兄弟,我和人打赌了,等着喝喜酒!祝你和教主永结同心,儿女双全!”

段无痕一言不发,手握剑柄,隐隐有杀伐之势。

萧淮山被他吓到,疾步后退。

这是怎么一回事?沈尧也摸不着头脑,圆场道:“不怪萧兄误会,我也以为……”

段无痕应道:“心无大志的平庸之辈,才会执着于私情私爱。”

沈尧被这句话狠狠击中。

连日来对卫凌风的一腔思念和牵挂,都化作“平庸之辈”四个大字烙印在沈尧的身上。

沈尧掌心拍往墙面,发声道:“程雪落,我们什么时候去救人?全凭你一句话!当务之急,救人要紧……何况是一群小孩子,片刻不能耽误。”

魔教的众多高手近在身旁,段无痕缓缓踱步,拿定主意:“今夜亥时。”他寡言少语又雷厉风行,简直像极了程雪落。周围没有一人怀疑他。

左护法的地位仅次于教主。他的话,正是命令。

萧淮山抱拳,领命道:“属下明白。”

魔教高手们齐声道:“谨遵大人吩咐。”

这些高手的内功全部强于段家剑客。他们的参战,能为段无痕解决后顾之忧。

当夜亥时,京城宵禁。

魔教的高手们全是黑衣蒙面,手握刀剑,袖揣暗器,潜伏于药王谷府邸的周围,毫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

与段家剑客们相比,魔教高手显得经验十足——夜闯他人宅邸,偷袭他人老巢,果然是魔教的看家本领。

段无痕指着段家剑客,对萧淮山说:“他们是我带来的人,不可误伤。”

萧淮山犹疑道:“大人,他们……可是今年新来的侍卫?为何他们不懂得收敛声息之术?深夜偷袭,最忌讳打草惊蛇。”

段无痕辩解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他们擅长剑道。”

萧淮山不再多言。沉沉黑夜,冷风似刀,割得他脸上生疼。

月光更暗了,远处的寺庙响起钟声。

青石板上铺着一层干硬黄沙。此时,深吸一口气,仿佛能从自己的心肺中闻到一丝腥臊血味。

萧淮山定了定神,低声道:“走!”

众多魔教高手翻过了围墙,段无痕紧随其后,沈尧也急忙向前。魔教对药王谷的侍卫几乎毫无怜悯,抓到一个杀一个,地上很快晕开一滩血迹。

“一夜屠尽药王谷!”萧淮山说。

他们从宅邸的西侧闯入,一路上畅通无阻。

赵邦杰抓到一位药王谷的弟子,便用剑刃抵住这位弟子的脖子,逼问他:“你们把幼童藏在哪里?”

血气更浓。

月亮被乌云遮挡,周围阴冷昏暗,恰如乱葬岗。

那弟子痴痴笑道:“杀了,杀了我 ……”他瘦骨嶙峋,脖颈和锁骨处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疮。

赵邦杰一时走神,十指的指尖忽然震颤,四处灯火大亮,光芒鼎盛,眼前出现重叠的幻影。

香气,赵邦杰闻到古怪的香气。

他挥剑戳进地板,剑气陡增,他的神智有了片刻清明。

他看见,药王谷的谷主石刁柏身披一件莨绸长袍,正在款款而行。

而卫凌风跟随石刁柏的脚步,像奴仆一般轻贱卑微。他平日里一贯清皎如月、文雅如兰,今夜没了翩翩风度,和往常相比,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石刁柏走到半路,鞋面脏了,沾惹尘灰。卫凌风缓缓跪下,挽过一截袖摆,将石刁柏的鞋子擦干净。

石刁柏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好狗。”

卫凌风跪坐于原地,跪得端端正正。他扫视着一片狼藉的后院。药王谷的侍卫们早已死光,段无痕带来的那批人十有七八都倒下了,众人被血泊染得污秽,只有段无痕黑衣飘逸,持剑而立,显得格格不入。

几步开外,树影摇晃,沈尧半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开口问:“师……师兄?”

“不错,”石刁柏称赞道,“卫凌风,你这小师弟不错,中了失魂落魄香,还能看清你这个人。”

卫凌风低声道:“谷主谬赞。”

石刁柏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位武功高手。这对男女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黑毒双煞”。

“黑毒双煞”乃是一对夫妻。与人交战时,丈夫刀法卓绝,妻子精通暗器,夫妻配合默契,无往不利。

早些年,他们经常在官道上劫镖,杀人越货,谋财害命,落得无数骂名。大江南北的镖局将他们二人称作“黑毒双煞”,官府也曾出过一份悬赏通缉,谁知他二人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多少年都没有走漏一丝消息。

原来,“黑毒双煞”投靠了药王谷。

石刁柏唤来“黑毒双煞”,温声嘱咐道:“你们二人,去会一会程雪落。”

黑毒双煞中的丈夫回答:“谷主放心!我定取他项上人头!”

此时,药王谷的大弟子走到石刁柏身前,抱拳道:“谷主,阵法准备妥当。”

药王谷的阵法来势汹汹,天上一轮圆月泛红。“月犯血光”乃是大凶之兆,近旁远处的一切景色都变得模糊,消退在铺天盖地的重重迷雾之中。

石刁柏转了个身,背朝着段无痕,似乎将要离去。

段无痕心中未起一丝波澜,闭目运剑,耳听人声。等到黑毒双煞离得更近,段无痕立刻用“昭武十八式”作为初手。

他出剑极快,攻势飒然,招招致命,早已勘破了雾色。

而黑毒双煞认定了段无痕只会魔教的武功,便想用以柔克刚的方法来压制昭武十八式。他们拔出一柄双刃刀,刀口挑上段无痕的剑锋。然而段无痕手中的那一把长剑仿佛不是死物,瞬息间凝气为障,化出千招万式,犹如千军万马踏蹄而至。

四野狂风大作,似鬼哭狼嚎。

黑毒双煞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那黑毒双煞中的丈夫眼见一道剑光迫近,立马拽起妻子的头发,一把将她拎到自己的身前。她双脚死死蹬地,袖袍被震出水纹,当场被劈成了两段,身首异处,面目全非。

妻子因自己而惨死,这丈夫来不及悲痛,双眼冒出红色血晕,怒号道:“你杀我妻子!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段无痕仗剑运力,冷冷道:“你报不了仇。你只会躲在女人身后。”

“没胆量又没骨气,”沈尧在一旁接话,“就让老婆来替你死,你有什么脸嚷嚷着报仇啊?”

药王谷的毒烟太厉害,哪怕沈尧携带了解毒香草,仍然昏昏沉沉的。

雾气浓,毒烟散,月光黯淡。沈尧掐紧自己的虎口,遥望跪在远处的卫凌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沈尧心中一连冒出无数念头,那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地灼烧他的肺腑,烧得他愈发清醒,越发冷静。直到近日,他才明白卫凌风一直受制于药王谷。

不然呢?

卫凌风幼年时,不幸被送进了药王谷。魔教的人都当他死了,名门正派更不可能来救他。他当年只是一个孩子,除了卑躬屈膝俯首帖耳,他还有别的活路可以走吗?

难怪他屈居于丹医派多年。

哪怕彼时他父母还在世,他从未向魔教泄露过行踪。

他真能忍,沈尧心道。

但看眼前情景,对沈尧这一方很不利。

石刁柏是个难缠的角色,摆出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恰如看戏一般,有恃无恐地凭栏而立。他背后还有四十多个武林高手……甚至还有卫凌风。

而段无痕手底下的剑客们,大多倒在了毒烟中。沈尧为他们制作的香囊只能保证他们性命无忧,却无法让他们一鼓作气,继续挥舞重剑。

绿意盎然的园林在毒烟熏染的瘴气中逐渐溃烂,黑毒双煞夫妻二人的尸体也堆叠在了一处。段无痕绕过这对手下败将,径自走向了石刁柏。药王谷的众多高手赶来堵住他。

石刁柏鼓了一下掌,并问他周围的人:“黑毒双煞死得冤枉吗?”

众人纷纷回答:“不冤!”

“死得其所!”

石刁柏颔首道:“你们看清了段无痕的剑法路数吗?”

他方才称呼段无痕时,念的还是“程雪落”三个字。

而段无痕出招完毕,他已断定此人的身份。

魔教尚有四个高手在奋战。他们四人听见石刁柏的话,神思一顿,尤其萧淮山更是惊觉自己认错了人。左护法并非左护法,而是段家那位擅使“剑气屏障”的少主。

段无痕不是左护法,萧淮山却听从了段无痕的命令,深更半夜带着自家兄弟闯进药王谷的死局中白白送命。

再看卫凌风对着药王谷马首是瞻的卑微模样,萧淮山只觉头痛欲裂。他挥刀在雾色中斩出一条裂口,吼道:“段无痕!你是段无痕?”

段无痕没应。

反而是石刁柏好心答应道:“哎?他确实是段无痕,不会错的。我和段永玄是多年好友,我清楚段家的功夫。”

他抬手,衣袖垂落,搭在卫凌风的头上。

卫凌风依然安静地跪坐。

石刁柏站在卫凌风面前,叹气道:“你回了一趟魔教,还管不住魔教的人?哎,卫凌风,你把他们都杀了,放进血阵,作为血祭。我的儿子和女儿都等着开饭……他们刚从虫卵里孵出来,挨得了饿吗?”

自从今夜进了药王谷的府邸,沈尧第一次听石刁柏讲了这么多话。他握剑的手一松,又攥得更紧。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药王谷谷主……居然是个阴阳人!

谷主年过四十,面白无须,沉默时自有一种富贵气度,少言寡语时也露不出马脚。但他刚才一番长篇大论,嗓音尖细,中气阴涩,不是天阉就是太监。

在魔教练武的那段日子里,沈尧也从藏书阁找来了几本医书。魔教喜欢练蛊、练毒,他们的医书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沈尧记得其中一本书上提过:南疆有一位蛊王,以身饲蛊,以阳气做引,引得蛊虫蚕食。

书中字句,十分隐晦。

而今,沈尧恍然大悟——那所谓的“阳气做引”,就是让蛊虫把下面吃掉!

用命根子喂虫!

沈尧惊了。

他知道在这江湖之中,心不狠则站不稳。但他万万没料到,有人竟然这么狠?

他狠掐掌心,开口道:“谷主大人!”

石刁柏瞥了他一眼。

沈尧撑着剑,站起身道:“谷主大人,我手上有丹医派的《灵素心法》。我是丹医派的下一任掌门人。”

石刁柏朝他伸出手来:“哎?卫凌风早就把《灵素心法》交给我了。你还有另一本呐?”

沈尧思绪混乱,刻意避开卫凌风的目光,更不敢直视石刁柏。他低声说:“我们丹医派自创了莲花体。只有丹医派的弟子,才能读出莲花体……《灵素心法》是用莲花体写成,每一句、每一段、每一小节都蕴含不同的意思。谷主大人,你真能读懂《灵素心法》吗?”

“哈哈哈哈,”石刁柏笑声阴柔,“有意思,有意思,小兄弟,你来我跟前。”

卫凌风阻拦道:“谷主……”

石刁柏的左手掌中趴着一条黑色蠕虫。他掂了掂这条肥虫,喃喃自语道:“凌风啊,你为了药王谷鞠躬尽瘁,我还没赏赐你。本谷主赏罚分明,不会亏待你。今夜,本谷主就赏你师弟一条虫。他今后离不开药王谷,只能为你所用,好不好啊?”

这条虫子,布满寒毒,极为凶险。

沈尧离得很远,仍然感到寒意。

卫凌风却说:“多谢谷主的美意,凌风感激不尽。”

石刁柏面泛红光:“沈尧?你来吧,来我跟前。”又催促道:“凌风啊,你去杀了萧淮山。”

卫凌风解下佩剑,亮剑出鞘。

剑光照在石刁柏的脸上,他皱起眉头:“什么剑?”

“广冰剑,”卫凌风双手持剑,递到了石刁柏面前,“请谷主过目。天下第一邪剑,名为广冰。”

石刁柏身后一位用剑的高手忍不住问道:“广冰剑?真是广冰剑?”

“当真,”卫凌风点头,“伽蓝派的掌门为了广冰剑,情愿舍弃荣华富贵、放弃掌门之位。段永玄曾在民间出价八万两黄金,只为买一把与广冰相似的邪剑。”

卫凌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言一行堪称仆人的典范。

沈尧已经走向了石刁柏。

石刁柏握住广冰剑,忽觉一股内息从广冰剑中传来,迫入体内。他催动体内蛊虫,虫子如饥似渴地吸食剑上血气,令他周身仿佛充盈了源源不断的劲力。

他松手,一切归于正常。

他再一次握住了广冰剑,剑尖划过卫凌风的脖子,洒下几滴鲜血。

石刁柏问他:“凌风啊,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献给我?”

卫凌风伏首道:“我永生永世是谷主的人。我所携带之物,亦属于谷主。”

卫凌风说话时,沈尧快要走到附近,心里出奇地平静。

沈尧已经辨不清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了。他最信任卫凌风,但他也看不穿卫凌风。当他听见卫凌风亲口说出:我永生永世是谷主的人,他真想就此逃离俗世红尘。

与卫凌风一样,他跪在了石刁柏面前。

他的背后,萧淮山大吼道:“沈尧!”

沈尧笑说:“谷主大人。”

石刁柏夸赞道:“是个聪明灵巧的孩子。”

他打了个手势,藏在他背后的高手们倾巢出动,围剿段无痕。

段无痕虽然武功盖世,却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或者说,他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可他无法保护那些被他带过来的人。

追随段无痕多年的剑客一个又一个倒在他面前,死伤惨重。赵邦杰被重伤时,段无痕的心境受到牵连,而他正在以一敌百。

高手过招,最忌讳一心二用。

段无痕翻过墙垣,正想扶起赵邦杰,背后一杆银枪向他戳来。他飞跃避过,又有数十把重剑汇为一击,这一回他拖着赵邦杰,躲得狼狈。再加上迷雾蒙蒙,声息杂乱,他自感愤懑,提着长剑,直冲向石刁柏。

石刁柏的四面八方都是埋伏。

段无痕正要靠近凉亭,忽有一人拉住他的袖子,喊他:“小心!”

段无痕疑惑道:“萧淮山?”

萧淮山道:“你为了救人而来,我不忍看你送死……”

他刚对段无痕说完这句话,就被石刁柏的手下一剑贯心。

“黑面判官”萧淮山身形粗壮,面孔发黑。他倒在凉亭的台阶之前,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水泱泱不止地往外流,四肢皆是黑里泛红。

石刁柏还叮嘱道:“哎,你们,多给他补几剑。”

话音未落,萧淮山被无数长剑戳成了筛子。

段无痕后退一步,剑光微散。他仍然用剑气为屏障,药王谷的人动不了他。

就连沈尧都看出来了,药王谷奉行“攻心为上”。

萧淮山死得太惨,沈尧有些恍惚。但他没料到,段无痕也会定力不足。

而卫凌风面不改色,缓缓道:“死得好。”

“哈哈哈哈,”石刁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卫凌风,你不愧是我们药王谷的人。”

卫凌风重新抬起双手:“请谷主将广冰剑赐予我。我会用广冰剑斩下段无痕的头。”

石刁柏执起广冰,忽然想试一下剑。这是江展鹏、段永玄、天下第一庄都求而不得的宝剑,剑上邪气强烈,实非凡品。

心智不坚之人,很可能被广冰剑操控。

但他石刁柏是什么人?

他是药王谷的谷主。

元淳帝重用他,却不信任他,还曾笑话他是“公公”。他早已厌烦了被元淳帝呼来喝去的日子。

现如今,无数门派依附于他,楚开容急着和他交好,江展鹏也向他讨药,魔教教主的儿子跪在他面前,跟他养的狗一个姓氏。

是的,他有一条黄狗,叫“卫哥儿”。他给卫凌风赐了一个“卫”姓,正是要让卫凌风时刻记住自己是药王谷的一条狗。

他还给卫凌风灌了百种毒药。当今世上,唯独他能做出解药。

而今晚,他立下血阵,喂食体内的蛊虫。他所产出的每一条蛊虫,都能操纵一个人。丹医派的沈尧,还有皇宫里的楚开容,江湖五大世家、八大门派,乃至躲在苗岭的云棠、常夜琴,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他的蛊中人、座下客。

他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他不是武林盟主,胜似武林盟主。

他能让段无痕死在血阵里,让高手们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