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1)

开春回暖时分, 原先因为法事而在永山上住着的卫津都尉家眷一行总算是要回卫津去了, 吸取先前的教训, 这次彭李氏带着人一大早就来别院辞别言怀瑾。

言怀瑾还不曾起床,素梅也不舍得叫醒他, 横竖彭李氏这会儿对着言怀瑾还十分的恭敬,便是知道他不见自己也不敢多半句嘴,反倒是阿弯早早的就起来正在膳房里用早膳,喝着香喷喷的南瓜粥,听到门房的人过来回话,便下意识地问道:“是小宝宝要走了吗?”

素梅这才想起腊月里在这出生的那个可怜孩子,碰巧彭李氏这次也带了过来,她便拉着阿弯出去看一看。

彭李氏虽然摆出一副敬重言怀瑾的模样, 实则心中还是顾虑到远在凤中的太后,生怕言怀瑾真的要和自家套近乎,得知言怀瑾不乐意见自己自然是再好不过, 于是见到阿弯也难得和蔼可亲起来, 吩咐站在后头的嬷嬷将那外室生的庶子抱过来给她瞧。

几个月大的孩子已经长开, 不似原先那样皱巴巴的一团,如今蜕变成白白嫩嫩的粉团子, 看得出来彭李氏也不曾刻意苛待过他, 藕节似的小手握得很有力气。

阿弯松一口气,伸出手摸一摸小孩子滑嫩的面颊, 也不敢再碰,轻手轻脚地又退了回去。

彭李氏本就是来走个过场, 乐得无事发生,带着人又呼啦啦地走了,走前忽然想起来,对送她出门的素梅说道:“先前在大乘寺对殿下不敬的那个小沙弥尼,前些日子已经着人送回了凤中,也派了人向她家中说明事由经过,劳烦姑娘替我转告,好叫殿下放心。”

说的便是方仪了,阿弯惊觉自己在别院住了几个月,都已经将方仪这个人忘得差不多了,先前在泸月庵发生的种种,倒像一场梦,被她远远地抛诸脑后,她天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如今想来也没有太多怨怼,只听一听就罢,心中不曾起什么波澜。

比起方仪,阿弯因为见到那个孩子,想得更多的却是秋涵宇。

当初在别院为那位青衣女子接生后,秋涵宇曾经说过要将他师父找来给言怀瑾解毒,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有没有用心找人……唉,愁。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阿弯就总在想着这桩事,想得她时不时地愁眉苦脸。

言怀瑾的身体也没什么起色,太医院的药吃完后三才一直照着药方去山下的药店里配,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发作一回,有一次原本正在教阿弯写字,冷不防的一阵猛咳,一口血就吐在了雪白的宣纸上,触目惊心的红,看得阿弯小脸惨白。

言怀瑾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身体畏寒他不爱出门,便只每日里拨出心思好好教导阿弯,闲暇时自己看看书下下棋,仿佛生病吐血的那个不是他似的,日子过得淡然又从容。

等阿弯真的再次看到秋涵宇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的入秋时分了。

那天素梅新作了几样素果子,阿弯就自告奋勇地拿去送给同光和寺里膳堂的大师傅享用,顺便拉着同光说了会儿话,回来的时候有点晚,朝霞已经斜在了天边。

她一路小跑着往别院过去,远远地居然看到院门外面站了个人,身后还背着个巨大的药箱,方方正正的。

不会吧?

阿弯有点不敢信,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看,可不就是那个憨头憨脑的秋涵宇吗?正杵在门口和门后头的素梅说话呢。

素梅一脸笑盈盈地和秋涵宇说了几句什么,就看到阿弯往这边走近,于是招招手,道:“阿弯,你看这是谁?还记得吗?秋大夫去年来过我们这里的。”说完,又转头对着秋涵宇说:“秋大夫,我们家阿弯还曾蒙你关照过。”

阿弯倒是看的新奇,去年那会儿素梅还对秋涵宇不冷不热的呢,怎么今天就这么热络了?难道秋涵宇带了什么能给言怀瑾解毒的奇方来?

她哪里知道素梅心中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只觉得这个解释十分合理,于是便也目光灼灼地看着秋涵宇,十分感激地喊道:“秋哥哥,你总算来啦!”

秋涵宇耳垂有些红,老实巴交地笑了笑,跟阿弯打个招呼,老实说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叫素梅的侍女态度十分古怪,好像料定了自己这番过来是要找她似的,拉着他说了很多家常话,还亲切地问他这几年在外面的境况如何,又表了表对自家公子的忠心。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虽然他确实是为了言怀瑾的事来的,可那主要是因为当初和阿弯说好了,与这侍女可没什么关系。

素梅却不这么想,她去年见到秋涵宇的时候就觉得,按照一般套路来说,秋涵宇就应当是接下来要与她有不少交集的角色了吧?毕竟那时候的事,说巧也确实是巧了点,怎么在镇上撞到他,偏偏后来回了山上,阿弯又遇到了他呢?

只是后来为青衣女子接生后秋涵宇就走了,于是素梅心中也有点拿不准,等到今日发现他竟然又找上门来,不用说定然是为了言怀瑾的毒来的,可谁又能说得准这其中有没有素梅的因素。

说得直白一些便是,素梅总觉得自己竟然有那样一番神奇的际遇来到了这个世间,又自认没有什么不好的品行当不得反派,且如今言怀瑾这般仰仗她照顾起居,阿弯也敬重自己,那定然妥妥的就是主角了,主角身边多那么一两个男配角,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秋涵宇和阿弯根本不懂这些,阿弯只见到他心里就挺高兴,忙不迭地拉进了院子里,端茶送水好生伺候,惹得秋涵宇一阵面红耳赤不好意思。

“秋哥哥,你找到你师父了吗?”一阵忙活完,阿弯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地问道。

秋涵宇擦擦方才额头上冒出来的汗,面上有些赧然:“姑且联系上了,只是师父距此甚远也脱不开身,便写信让我先来跑一趟。”

阿弯有些失望,不过既然联系上了自然就有指望,也不算坏,于是点点头问道:“那需要做什么吗?”

秋涵宇想了想,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又笑了笑,道:“我得给你家公子把个脉才知道。”

那倒也是,行医之人讲究望闻问切,秋涵宇统共才远远地见过言怀瑾一次,他还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氅里只冒出个脑袋,光听阿弯空口说,怎么也没法知道言怀瑾的身体如今是什么状况。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言怀瑾对请医问药的事一向不太积极,好像打定了主意知道郎中对他束手无策似的,阿弯便也拿不准他愿不愿意,琢磨着是不是该用什么方法哄哄他才行。

不管怎么说,先把秋涵宇带到言怀瑾面前试一试。

这会儿言怀瑾正在书房里看信,信照旧是澹台进父子俩写来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许多朝堂中和京中的事情。

言怀瑜这个悲催的孩子如今还被太后江怜雪骑在头上,每日除了听三师讲学,便是修习经义,连观政都还没轮到,更不要提参与政事了。

许是因为这样,太后把持着朝政,过得很是有几分舒心,偏偏这时候,有些不长眼的老古董,又想起了言怀瑾。

言怀瑾身中剧毒被发配到永山等死的事,京城权贵人尽皆知,原本早就把他视为一个弃子,谁都没再去关注他,奈何近日里有人提出来,这大殿下在永山待了那么久,眼看着也有三年了,这不还活的好好的吗?当初是谁说他活不长的?

御医曾经断言过言怀瑾活不过弱冠,可是这话是在得知他中的是剧毒穿云香后诊治出来的,太后不叫说,给御医十八个胆子也不敢往外传,旁人又哪里知道他的身体究竟如何,便有那心思蠢蠢欲动的上了折子提议,永山清苦,是时候把大殿下给迎回来了,毕竟还是京中更养人啊。

那折子最终被留中不发了,但是这样大的事又怎能不引起京中热议,一时间言怀瑾的名字又被众人频频提起来,景川侯父子连忙修书一封,将自己在外赴宴听说的各种靠谱不靠谱的八卦都讲了一遍。

言怀瑾始终面无表情地读着这封信,只是读到一半却罕见地走了神,眼神飘忽忽地望向窗外。

原来不期然,他在这小小的山中别院里,竟然也住了快三年了。

三年的时间不长,却足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凤中发生的一切都距离自己很远,远的像是旁人身上的事一般。

他们觉得他会死,他们觉得他能活,他们觉得他该回去,他们议论来议论去的,于他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若真是余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年,那么如此自在无为的日子,才是他想要的。

盖因他虽然年岁不算大,经历却十分大起大落,人之巅峰与人之颓极都已体会过,心境早就磨练得十分淡然。

于是索性回了一封信给澹台进,叫他再有赴宴之时不妨与人直言他在外探访到云游四海的医圣,已被断言当真活不过弱冠,他们不用折腾了。

虽是扯谎,却也能换个清静。

如今他唯一不放心的,也就是不知能不能将阿弯教导好,她都七岁了,行事还有些冒冒失失,很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阿弯和一个有点面熟的灰衣男子拉拉扯扯地往书房这边过来,还在嬉笑着说什么。

言怀瑾顿时一张脸拉得老长,小小年纪,这般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