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1/1)

这是一个身量修长的青年,面容苍白, 五官初看很平凡, 组合起来却有股儒雅的气质。

“姑娘请留步。”

温之玉闻言,隔了两步远, 抬眼打量了他片刻,“阁下有什么事么?”

青年笑了下, 声音又轻又淡,“能否问一句姑娘手上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你说这个?”温之玉提起手中的荷包, “有什么特别的吗?”

“像我一族弟的物件, 此番特意从外地来寻亲。”青年说。

温之玉点点头, “又是一个寻亲的,阁下弟弟姓林?”

青年愣了一下, 似乎不太懂对方为何这般说,半晌后摇头道:“族弟与我同姓闻。”

那就不巧了, 可没听说过林景寒还有别的姓氏, 林府世代为官, 家中联姻都是京城世家, 也没有一家是闻姓的。

“这物件是方才街上一林姓公子给我的,阁下要是想问, 可沿着这条路去找。”温之玉指着来时的方向,“长得像有病的那个就是。”

青年听后温和一笑,“多谢姑娘。”

“无妨,祝你早日找到弟弟。”

青年撑着竹伞不徐不缓地迈入人群之中,青衣墨发, 辗转间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少主,那荷包分明是族中绣娘的手笔,我们不用派人跟在那女子身后么?”随从追上青年的脚步,“小少爷已经消失半年了,这是唯一的线索。”

青年摇了摇头,温声道:“不必。”

“可夫人她……”

“那女子不是普通人,暗处一直有护卫盯着,你这般去,无非是给人留下把柄罢了。”

说罢,青年没再理他,而是挑起身旁精致的小物件,“吩咐人送回族中给夫人,她多年未至京城,怕是想念了。”

温之玉回到原地时萧则和云新已经回来了,两人平日颇不对付,不知为何这次却平静地站在一块。一高一矮,两双同样的眸子朝她看过来,温之玉一懵,问:“怎么,没找到那屠夫么?”

萧则脸上波澜不惊:“找到了,但……”

“他不是我哥哥。”云新垂头丧气地说道。

“不碍事,”温之玉安慰他,“我方才还见着一个找弟弟的,要不我给你指条路,你俩交流一下心得?”

“谢谢,还是不了。”少年幽幽道,转而抓着脸嘟嘟囔囔地叹息:“……再找不到就要被抓回去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却清晰地被萧则听在耳中,他淡淡瞥了少年一眼,上前牵住温之玉的手,“还以为今日能把这小子甩开,结果是我多想了。”

云新:“……”

亏他昨夜还真情实感地留恋不舍。

三人打道回府,萧则回到府上便又去批他的折子,他近日忙得很,朝中之事在元帝王寿辰之际愈发多了起来。

其中,萧则还看见了些参自己的折子,列了几条罪状,无外乎说他玩忽职守,不堪大任。他将其中的名字一个个记下,心情颇好地将其送去给了元帝。

温之玉将那荷包递给萧则时,他淡淡看了几眼,“林家的那人头脑不清醒了么?”

竟然把这么大的把柄给他送了回来。

温之玉:“那日见他形容枯槁,估摸是得了病。”

萧则:“这病到来得是时候。”

他打着哑谜,转头就让人把荷包烧了个干净。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八月初,沧国使节提前两日抵挡京城。

使节的车队从城门缓缓驶过长街,雪白的马车上系着十三颗白珠子与一个白铃铛,马车轻轻晃了下,那铃铛就与珠子碰撞在一起,响声绵延不绝。

温之玉听着那声响,随即伸出手将木窗关上,只留一扇临江的小窗,“好些了么?”

萧则摇头:“没什么事。”

温之玉看他的眼睛,隐隐有颜色加深的趋势,像是滴进去一滴墨。这种情况是在铃声响起后产生的,准确来说,是两日前他听到铃声之时。

入夏后,温之玉怕热,时常会在夜中醒来,因此身边的人一动她就立即惊醒了。她以为萧则是要起身,先是没太在意,紧接着就发现他口中发出痛苦的声音。

八月时节,他浑身冰冷地似是在隆冬之日,不住地打着寒颤,却怎么也叫不醒。温之玉见人情况越来越不对,只好狠下心对着他的指尖一咬。

萧则浑身一抖,喘着粗气醒过来。

视线相对间,温之玉呼吸一窒,他的眸子又变成深墨色的了。

见萧则怔怔地盯着她,温之玉轻声唤道:“殿下?”

“四哥……”

温之玉心下一沉,仔细一看,果然他眼中混沌一片,没有半点焦距。

又过了一会功夫,萧则眼中的墨色淡去,逐渐清澈,他眨了下眼,喃喃道:“阿玉?”

“我在。”

“我好像梦见四哥了。”他说。

温之玉用手帕沾了些水,擦干他额角的汗珠,轻轻嗯了一声。

她以为这人是做了噩梦,温声安抚了片刻,萧则却再也没睡下,怕是看出她担心,到第二日早上他才说听到了铃铛声。

那位替萧则制药的老御医诊脉后,摇头道:“没什么大碍,许是近日思虑过多,伤了心神,出现了幻觉,多歇息两日就好了。”

温之玉疑惑问:“那昨夜他的眼睛为何会变?”

老御医沉吟片刻:“我制与殿下的药丸只有压制作用,昨夜殿下心神动荡,药物失效,才使那秘术的后遗症露了出来。”

温之玉回想起他昨夜的模样,担忧道:“殿下一直这般,有什么大碍么?”

“这……”老御医面上闪过一丝复杂,“按理说只要正常调理,没什么要紧的。但老夫年轻时见过一人与殿下类似的状况,最后那人神志不清,辨不得人……”

“阿玉。”萧则打断老御医的话,“别听那个老家伙说了,他说的那人本就是个傻子,向来不会认人。”

“就算忘了别人,我也不会忘了阿玉。”他沉声道。

将老御医送走后,萧则的幻觉依旧没有消失。

温之玉试着引导他放松心神,却发现萧则说他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今日在长街边,耳边的声音与沧国的马车铃声重合。

可见导致萧则异状的原因就是那串珠子和铃铛,可两日前沧国使节距离京城至少有上百里路程,他又怎么会听到?

“现在没有声音了。”萧则笑了笑,他的眼底有丝青黑,却还能打趣地说:“看来我的听力不错。”

温之玉叹了口气:“你就闭眼歇着吧,多久没睡了。”

片刻后,侍卫从楼下赶来,见萧则闭了眼,用手势对温之玉比划道:“那行人现在已经被安排到了驿站。”

萧则却像是在后脑勺长了一双眼睛,“见到沧国的使者了吗?”

侍卫一顿,轻声道:“禀报主子,那行人说使者身有顽疾,见不得光,故不见外人,只待后日皇帝陛下寿宴,再前去恭贺。”

温之玉:“见不得光?要真是那样,岂不是整日都困在马车中。除非万不得已,沧国应该不会派这样一个人出来才是。”

萧则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温之玉见状,伸出手指抚平他的眉心,“御医吩咐你莫要思虑过多,今日耳边清净,就回去歇息吧,后日宫中还有寿宴呢。”

今年是元帝知天命的年纪,往年他的寿宴都极尽收敛节俭,唯独今年松了口,同意大办。礼部早在皇帝陛下一批准的那刻就准备起来,到前一日,京城中早已有了寿宴的氛围。

见萧则被她哄睡过去,温之玉却没有放下心,萧则被恶梦缠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果不其然,才睡去两刻钟,萧则的眉头就紧紧皱起来,呼吸也跟着急促。

温之玉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放柔了声音,“殿下又在做噩梦么?是梦见了四殿下?”

她冰凉的手指在他手心一划,随即被狠狠抓住,萧则打了个激灵,迷茫地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他没听见温之玉先前的话,只愣愣地盯着她看,恍惚间,那股黏腻的,冰凉的池水从身上褪去,萧则好像抓住了块浮木,从十多年前深秋的池子里爬了出来。

“阿玉,我没事了。”

他松开她的手,然后又在下一刻十指交叉地握住。

下半夜,萧则在温之玉身边睡着了,噩梦依旧一个接一个袭来,耳边的铃声也似有似无。可梦境中的他,冷眼旁观着那一切,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知道没过多久自己就会重归人间。

温之玉比他早醒来,萧则已经比前一日看起来好了不少,难得地眉目平和睡着,温之玉陪了他一会儿,直到他微微睁开眼。

“去用点早膳,陛下昨晚差人送来信,让你进宫一趟,估摸着要留到晚上才能回来。”她说。

萧则懒洋洋地,迷迷糊糊含着鼻音道:“不想去。”

温之玉:“这可不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书房里参你的折子还少么。”

萧则长叹一声,在她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一下——好像这般才能得到点起床的动力。

元帝宣萧则进宫实为两件事。

“听御医说,你的毛病又犯了?”元帝叹气,“当年就不该让你去练那什么古法,留下这种后患。”

萧则垂着眼不说话。

元帝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多半没在听自己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这样,朕怎么去和你母妃交代?”

萧则:“您尽管放心就是了。还有什么事么?”

“又嫌弃朕烦。”

元帝摇头,“沧国那边派来的使者,朕派人去打探过了,是从那几家里走出来的,明日就由你去接见吧。那些古法也只有那几家的继承人会,你的病治不治得好,就看这一次了。”

萧则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门的那一刻,他忽然问道:“父皇,若是母妃没死的话,您当如何?”

元帝一怔,“你这是何意?”

萧则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随意说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