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女国相11(1/1)

(十一)

好好的宴会忽然变成了这个模样, 大家都有点意外。那位状元公不过是谦虚两句,结果这陈子良还真顺杆子爬了,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气得一甩袖子。其他进士的脸上,也或多或少带点不满。大家都是科举考试考过来的,你有本事你也及第呀。积极用事之心可以理解,但你拉着我们所有人为你作陪衬, 那就不可理解了。

谁不是十年寒窗考过来的?这会儿正高兴庆祝呢,你忽然来这么一叉子,这不是喧宾夺主吗?而且这并不是新科同年聚会吗, 你没考上怎么能进来的。

于是纷纷期待荣平能够出手, 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众人激愤之下,议论纷纷,太监连喊两声肃静,才维持了秩序。荣平铺开宣纸,拈了狼毫, 写下端端正正四个字“之日允雨”

陈子良走上前来, 预备按照科举格式那般,破题解题,写上一篇花团锦簇的锦绣文字, 但看到题目的一瞬间他却愣了一下,琢磨了半晌,终于问道:“荣大人,你不会是故意在戏耍小可吧?我们刚刚说好了的, 问题只从四书五经中来。”

荣平笑道:“没错,我写这四个字,并非命题让你写文章,而是想让你说出这四个字的意思。你既然宣扬自己学富五车,那就展示一下学富五车的能力吧。”

“你出题胡为,我可以拒绝作答。”

这时场上却传来了起哄声,“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还表现得这样倔强。陛下重视人才,结果有人便想滥竽充数。”

“你知道就说,你不知道那就我来说”刚才因为“谦逊”反受了闲气的状元公终于骄傲了一回:“这句话出自《殷墟书契》,意思乃是这一天果然下雨了,这乃是上古时期预测天地的文字。”

荣平给状元公行礼致意,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女皇:“陛下,我朝录取的状元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殷墟书契》确实是比较生僻的书籍了,状元公能一见即通,可见学识富赡,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相比的。”

“好,说得好!”

新科进士们纷纷鼓掌,陈子良恨恨的看了荣平一眼,他这才明白荣平此举并不真为考他,反而是要为这帮新进士找回体面。

考上的,自有考上的过人之处,没考上的,也必然有没考上的原因。

荣平看了眼陈子良羞惭却又不服气的面容,敛眉挽袖再次出题,这时陈子良却忽然拦住了荣平:“如果荣大人不是诚心给我机会,而是想借机让我出丑,那大可不必了,我虽然官位卑小,人微言轻,却也还是有尊严的,士可杀不可辱。”

荣平微微挑眉,这么多年没见,脑子没变聪明,嘴皮子倒是变利索了,在家里跟老婆吵架练出来的?

他嘴上说着自己官位卑小,实际上却是在提醒大家他也是官身,并非布衣,不可随便折毁,倒仿佛是荣平仗着位高得宠,欺负了他。

“你放心,我这次正儿八经的出题给你。你可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华。”说罢,一展宣纸,写上一句话,“堂上不粪,郊草不芸”

荣平搁下了笔,淡淡的道:“请你随意发挥。”

陈子良一见这题就觉得熟悉,这果然是自己读过的,便略微一构思,赶紧作答,他平定心气,沉入思海,很快便有了头绪,于是当即挥毫泼墨,笔走龙蛇,自觉文思泉涌。可他写着写着,却忽然注意到场中的异样,大家都看看他,看看试卷,小声议论,指指点点。

陈子良正莫名呢,觉得这帮人故意打扰他做文章,这时却有一位进士走上前来,轻咳一声:“那个,兄台呀你不觉得这个题有点奇怪吗?”

“哪里奇怪,是你少见多怪……”陈子良话未说完,便觉得不对,再看看这句话,忽然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这是荀子的文章啊。你是不是按照《论语》来解了?”

“是啊,《论语》里头,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粪乃是粪土,但这里的粪,它是清除的意思。荀子这句话是说如果你连自己的堂屋都收拾不干净,怎么回去清楚郊外的野草呢?你写的什么呀。”

陈子良看着自己的答卷立即黑了脸。

堂上不粪,郊草不芸。他还以为这个题是关于农业生产的,所以答成了民众家中如果不积累肥料,就无法使郊原之草长得茂盛。

“你太过分了!”他愤怒的瞪着荣平,眼中都鼓起了红血丝:“说好的科举范畴,四书五经呢,你成心害我……”

话音未落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定在原地。难怪他觉得熟悉,因为在科举的考场上,他才刚用过这句话,当时他写作关于生民农耕的文章,特意引用荀子这句话证明自己的观点。但这句话竟然使关于修身经国的,并非关于农耕的。

荣平轻轻笑了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年你就有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毛病,这么多年没见,倒是一点都没变。”

陈子良又是尴尬又是无措,红头胀脑,心里慌乱,但嘴上却还强硬:“时有古今,地有南北 ,字有更革,音有转移。怎见得你说的就是对的,我的理解就是错的?你们这些人自持家学渊源,定下训诂,转注的标准,只当自己是对的,其他都是错的。你们这是学阀行径,排斥寒素子弟!”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是这个场地中不受欢迎的人物,众口眈眈,众目灼灼,他好似芒刺在背,于是便想挑动一些人跟自己站在一边。

然而他失败了。

今年科举及第的寒素子弟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多,他们知道是荣平和女皇尽可能争取的机会,从世家口中抢出来的名额,于是对荣平深怀感激,他公然站出来对抗荣平,谁还会帮他?于是场中央当即就有人喊道:“抱歉啊兄台,我等寒素子弟并不想与你为伍。”

荣平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跟女皇回禀:“陛下,固然如陈子良所说,文字的含义一直在变化,但这变化却是有规律,有节点可循的,而非凭空想象。上古经典艰难晦涩,日久年深,难以理解,于是才有人做注,比如《周易》早在数百年前便有周弼 和王康伯为它做主,等到后来,连注释都看不懂了,于是便有注孔颖达再次做注。”

“从古至今,意义基本保持不变的核心文字只有300个,却占用字数量七成,而流传的经典文献中,基本上用的都是常见字,如诗三百,统共用字 1358 个。老子五千言,才用字824 个,如果在这些文字的理解上出现偏差,只能说考生的基本功并不扎实,落第才是正常现象。若是连这种人都过关了,岂不是对不起其他严谨研究,孜孜以求的考生?”

“对对对,荣侍中说得对啊”就在这时,当日负责阅卷的郭大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想起来了,臣对那张用错了荀子文的考卷有印象,当时臣还特意把它划了出来,想着这个举子读书读的不透彻。原来这举子就说陈子良陈相公。那臣就老实说了,这个试卷是我判落第的。陈相公,你有怨气,就冲我来呀,不然咱俩辩一辩?你为难特使大人做什么?”

陈子良哑口无言。

荣平微微闭了闭眼。她当天晚上在监督众人誊写的时候,确实看到了陈子良的答卷,当时她就发现了这个错误,还想这陈子良这么多年竟然没什么长进,还退步了。怎么他拿到了自己的书,竟然没认真读吗?

她叹了口气,提笔挽袖,最后在白纸上写了个“二”

陈子良脸红如日,心焦如油,看到这个字,一声冷笑:“怎么?你觉得我败了,就可以随便羞辱了嘛?直接写字骂我。”

荣平摇头,无所谓的道:“你多想了,在我心里,你已化作尘埃,你会羞辱一颗尘埃嘛?这倒是你正儿八经的补考试题。也是你今日费尽心思洋相百出才争取来的机会。”

陈子良攥了攥拳头,他恨急了荣平这悠哉悠哉,淡然闲适的模样,倒好像他使尽浑身解数的运作只不过是她衣襟上的一颗灰尘,轻轻一掸,就掸掉了。

“你当我没背过《论语》吗?科考命题,从来都是一句,哪有一个字的?况且论语中还有那么多二。”

荣平摇头:“不然,《论语》中二字虽多,却只有一个二是单独成句的。你回去慢慢翻书吧。”

她不再理会陈子良,转过身向女皇复命:“陛下,方才种种,您已看到了。科举取士名额有限,朝野之中或有遗贤,但这个遗贤目前看来绝对不会是陈子良。”

郭大人也站了出来:“陛下,每年科考之后,总会有落第举子闹事,非议考官,报复阅卷人,甚至抱怨圣上,臣以为陈子良此类应当严惩,否则日后定会有源源不断的投机取巧之徒,试图利用陛下的爱才之心,亵渎科举取士的神圣,这对正经进士不公,也对考官不公。”

说罢带头跪下,场中其他举子也纷纷跪下,“叩请陛下圣裁”

女皇早已明了,当即颔首:“陈子良此举,有违礼制,有违国法,是为学生之所共弃,其本人学问缺缺,眼空心大,不堪重用,自即日起,革去举人之名,以后永不录用。来人,赶出去!”

“吾皇圣明。”

一派颂圣声中,陈子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