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1)

首都的一套复式别墅里跪着一个年轻人。

许魏是家中独子, 之所以被喊四少是因为家里四个表哥, 但他爹这一支就他这么一个小独苗,许家其实并不怎么惩罚孩子, 平时最多也就嘴里念叨两句,重话都不多说, 这次倒是例外。

许魏也就跪在那里一言不发,脊背绷的挺直,眼里却是细细碎碎的忍耐, 跪了整一天了, 膝盖都快碎了, 疼到一定程度就已经麻的没了知觉。

他爹话说的好听,叫他想清楚了再起来, 什么时候肯拿机票出国了,什么时候就让人送他去机场,不然就一直跪着别想起来了。

“人家陶恂好歹还是a大毕业的, 你出去深造两年, 混个文凭回来至少看着不那么寒碜, 你们仨以前一起闹,现在林朝出国,陶恂也进陶家做的有声有色, 许魏,你听话点儿, 等回来了我就把许家交你手里, 到时候你该怎么着怎么着, 我管不着你。”

青年跪在父亲下首,自小胆子就不大的人,从未这样违逆过他的父辈,这一次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继续跪了下去。

——

陶恂仍然住在医院,却几乎是将医院弄成了另一个办公室。

他哥书呆子一个对这些不大懂,在外面差不多一个面子,让人知道陶家第三代还有人,没死绝而已,事情都是他来经手,一天来送的文件都分早中晚三次,大部分网上能做的就网上弄,有些东西却只能叫人送医院来。

病房已经安排在了老爷子旁边,老爷子这一次病的凶险,人老了身体上任何一点小问题都能被无线放大,如果不是因为悲伤晕厥过去还发现不了问题,但发现的时候确实已经晚了些。

老人早上清醒过一次,他在进病房前特意去换了一件衣服——不能再让老爷子知道他把自己也熬进了医院,让老人家担心了。

他爸知道老爷子清醒后赶了回来,倒不是说不够孝顺,而是现在陶家离不开人,他爸不在外面咬牙撑着又能怎么办?

老爷子嘴里戴着呼吸机,不怎么能说出话来,只能断断续续的吩咐着,哪怕已经病到了这时候,老人家的依然条理清楚 ,冷静的吩咐着公司里的事和陶家这些年来的关系网,这些事完全没有避着陶恂,就是有意让他也听着。

这个意义相当于将陶恂和陶之行放在了一个位置上。

陶家历年来积累的关系网庞大复杂,根本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这些年老爷子捡着重要的跟他们交代,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爸,您歇会儿,歇会儿再说,我和阿恂都记着了。”陶之行对着陶恂严厉,对老人家却是向来尊敬温和,陶家是难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典范,比起沈家许家甚至是林家都要好得多。

老爷子闭了闭眼,把手伸了出来,是朝着陶恂的方向。

陶恂连忙把手伸过去握住老爷子枯槁的手掌,人老了哪怕养的再精心仍然还是难免老态,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也吃了不少的苦,手上曾经也是一层老茧,然而现在握上去只觉得枯瘦如柴,曾经精神的眼睛也像是因为病态蒙上一层阴翳。

老爷子并不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握的很紧,他从前也忧心,后续无人,家资衰败,他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能放心把家里的担子交下去了,他家里的孩子,总归是不可能差的。

这一次清醒并没有持续多久,陶恂在旁边陪了一段时间,陶器赶过来看了一眼,嫂子带着小陶瓷还没过来就已经重新昏睡过去。

出来的时候陶恂在医院下面点了根烟,陶之行太忙了根本停不了一会儿,陶器晚了一些时间才到,这会儿看见他点烟眉头就是一皱。

“医生说你得戒烟。”

“我心里烦,你让我抽一根没事。”陶恂也就扯了下嘴角,他身上疼的受不了烦躁的不行的时候就抽烟,这段时间抽的不少了,如果这儿不是陶家私人医院,后面一栋是陶家特别的病房,他能被护士给赶出去。

陶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叹气,良久,他自己也点了一根烟,靠在外面的墙壁上:“阿恂,你怪哥吗?”

陶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如果我不是这么废物,当初爸让我去读经济管理学着进公司的时候不是那么抵触,非得追求自己的兴趣搞什么技术研发,死活不肯联姻,现在也不至于一点忙都帮不上,反而把担子都扔在了你身上。”

他那时候觉得陶家家大业大,不缺他一个,现在就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他自小疼爱的弟弟拼命到进了医院都不得安宁,还得这么辛苦,他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没,”陶恂声音带点嘶哑,“哥,你想多了,我以前也纨绔不懂事,给爸和老爷子添麻烦,我那时候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琛哥逼着,也根本不会学会这些东西,哥,不怪你,我总不能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谁都不能一直被宠着不肯长大,哪怕金丝笼外面的世界一片腥风血雨。

两兄弟沉默了一会儿,陶恂才先开了口:“妈呢?我来这么长时间,怎么没看见妈过来?”

陶瓷还小,带过来不方便,但嫂子和家里阿姨照顾着就成了,出了这样的事,老爷子和陶恂都进了医院,陶之行和陶器得在外面抛头露面,嫂子家里还有小陶瓷,本来他母亲也该过来的。

“妈回娘家了,”陶器吸了口烟,“看看那边能不能帮一把手。”

陶夫人出身名门,自小就是当眼珠子养大的,家门清贵,书香门第,当初嫁给他父亲娘家其实并不怎么同意,觉得商人家铜臭味儿重,但陶夫人坚持,后来也就不得不同意。

这些年虽然走动,但是并不亲密,这时候去过问大概也是希望渺茫。

陶之行何等骄傲的人,肯同意他夫人去娘家,大概就能知道陶家现在是什么境况了。

陶恂沉默了一会儿,烟气呛的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胸腔里也疼的厉害起来,他这才掐了烟站直了:“等妈回来咋们去机场接机吧。”

陶器点点头,在青年削瘦的背影后面凝视许久,终于是叹了口气:“阿恂,别太逼着自己了。”

前面的青年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只是稍微抬了抬头,好像是看了看眼前炽热的天光,却没吭声。

——

沈琛在和楚瑜吃饭,对面打开青年虽然面目并不惊人,但气度不凡看起来颇为引人注目,选的是一家老粤菜馆,口味偏清淡,桌上热着老火汤,夏天吃着不上火,也刚好合适沈琛的口味。

——只是里面放了白胡椒醒脾开胃,恰好是他最不喜欢的东西。

但这世上能时时刻刻记得他喜好的,不厌其烦的给他挑花椒的人,差不多也就只有那一个。

这家味道不错,或许下回能带陶恂过来试试。

陶恂口重,但现在遵循医嘱忌辛辣刺激,有些东西就吃不了了。

“沈少想什么?菜都忘了夹?”楚瑜笑了笑,用公筷给沈琛夹了一筷子雁南飞茶田鸭,“旁边那道清蒸东星斑也不错,是粤菜海鲜必吃的一道了,你尝尝?”

这顿饭来的其实颇有些突兀,早先的庆功宴沈琛因为陶恂的事不得不推了没去,本来没什么大事,但这一位倒像是惦记的很那一顿饭似的,他回公司没多久就被问了。

工作上现在还在合作着,明面上不能扯开面子,对面语气轻松他也不好就这么拒绝了。

地点是对方定的,却明显是照顾着他的口味,楚瑜这个人为人极圆滑,不管对象是谁一般都挑不出什么错处,就比如他本人其实更喜欢湘菜和川菜,最不愿意动筷子的就是粤菜。

——好歹也是上辈子共事那么久的人了,上辈子时沈琛不是什么愚笨的人,别人给他面子,他也得给人几分薄面,后来也知道偶尔顺着楚瑜的口味来。

那时候陶恂和楚瑜才是臭味相投,平时勾搭的频繁,却极不喜欢楚瑜跟他走的近,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护食。

沈琛为这个想法微微一顿,有些好笑,他口味偏淡,但是粤菜这样酸甜的口味确实不怎么想吃,没吃多少就住了筷子。

楚瑜一顿饭大半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了,见他确实不怎么喜欢也没强求,下楼的时候往四处看了看,没看见沈琛那辆颜色低调的宾利,眼里略微深了深:“沈少没开车来?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青年笑起来并不年轻,反而有种比实际年长两岁的气质,容貌虽然没有那么英俊,但轮廓里依稀隐藏着几分少见的锋芒毕露:“总不能让沈少坐公交回去吧”

“不用了,楚少先走,车马上就来,司机慢了点。”沈琛垂眸看了一眼手表,语气平淡而疏离。

楚瑜这才点点头,道了别率先离开。

青年的背影绷直,像是从未有一刻放松,随时都能回头给人致命一击,从明暗交错的地带往黑暗里走去的时候连背影都带着几分阴翳。

在迈进黑暗的最后一刻却突然回头,然后蓦然一怔。

身后站在原地的青年像是在无人所见时,终于解开了所有的伪装,面上再没有生意场上惯常的笑意,像是竭力维持的面具一寸寸脱落,终于露出其中真实而冷寂的神情。

这个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非常锋利,像是开刃的刀,一刀一刀揭开皮肉下隐藏的一切,直入内里。从没有人用这样一种眼神注视过他,冷漠深切,又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讥诮和凛冽。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目光是冒犯,反而觉得,格外的感兴趣。

——像是在黑暗里遇见同类的饶有兴致。

他朝身后的人笑了笑,平平无奇的相貌下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像是刀刃在黑暗里反着光。

——当你看一个人不顺眼时,会觉得他连笑都是不怀好意,满身戾气。

对于害死自己的人,如果可以,沈琛现在要做一定不是和他这样相安无事的对坐吃饭,他更想在遇见后最短的时间里,把枪抵在青年的头上,让他连同铁块一起沉入海底。

他这个人,向来算不上什么好人,面上看着再波澜不惊,里子里也始终是上辈子那个桀骜不驯性格阴翳狠辣的沈琛。

——只是重生这些年,一直把脸上这层皮戴的格外好。

但他重生这一辈子,从来不是为了这些垃圾断送自己的一生的。

收敛住自己眼里戾气不多久小郭就来了,来之前以为这样的宴席肯定得喝酒,所以没开车,吩咐了小郭来接自己,谁料今天楚瑜做人,竟然没找人过来灌他。

小郭很明智的没有吭声,他车开的很稳,从停车场开出来时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没开口,他人不聪明,但性格敏感,老板最近看他很不顺眼,即便没有明说他也隐约有感觉。

——是哪里没做好?他想问的,但是从后视镜里能看见男人正在闭目养神,幽蓝的西装外套搭在膝上,身上弥漫着一层低气压。

他不敢。

楚瑜倒是没走,靠在车边上抽烟,不大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吴海洋一身腱子肉,块头也大,但是脚步声却极轻,走近了也只是在旁边等着,没敢出声打扰。

一张脸半隐没在黑暗里的青年让人看不清神色,只有眼睛紧盯着那辆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车,像是在看什么势在必得的猎物,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手里的烟抖了两下熄灭了,零星那一点火星彻底熄灭,他没怎么在意,

像是一只蓄力的猛兽,在暗处安静蛰伏,耐心的等待着发动攻击的那一刻。

十月初的时候远在海外的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对面是沈琛的学弟乔迪,跟着他创业 ,也跟他同一个导师,沈琛回国后国外的事都交给了他处理,在那边用哭丧着脸告诉他,出了事。

他自己选定的人什么性格他清楚,如果不是有大事不会来打扰他,自己能应付的也肯定自己应付,不会刻意给他打电话过来,就算真有什么问题要问他,如果能在电话里说清楚就不会建议他亲自出去。

那边毕竟是他一手起来的根基,怎么都不可能随意放弃,他沉默半响,心里估算着距离那场风暴来临的时间。

不算远了,但还有周旋的余地,他必须在那场风暴到来之前确保手里的一切运转稳定。

小郭等在一旁,有点忐忑的等待着老板的吩咐,他最近一直非常安静,连自己都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被老板低气压对待。

沈琛放下手机,站在宽阔透亮的落地窗前面,半响才开口:“给我订一张明早的机票。”

他在仔细回忆上辈子那场风暴的爆发。

他已经记不清那场风暴的□□是什么了,是以什么为信号开始的?他隐隐觉得这是极为重要的问题,却记不分明。

——他那时完全并不知道,他自己本身就是那场硝烟弥漫的开始。

是开始,也是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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