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之约(1/1)

五月中旬的某间密室里,一个长着一双招风耳的人和一个暗影中的人正在密聊。

暗影人道:“棉花背后的人查出来了。”

招风耳道:“是谁?”

暗影人道:“熊兴。”

招风耳略有惊讶,道:“竟然是他?”

暗影人道:“一开始我也挺惊讶。”

招风耳道:“你知道熊兴的货从哪儿来的吗?”

暗影人道:“暂时还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查熊兴?”

招风耳道:“这个事先缓一缓,他可是条鳄鱼,不是棉花那种小泥鳅。”

暗影人点头。

招风耳道:“你这次逮了他的人,有没有露出破绽?”

暗影人道:“绝对没有。棉花不认识我,逼供全是我做的。”

招风耳道:“但熊兴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暗影人道:“我会注意的。”

招风耳道:“狮子王到底是谁杀的?”

暗影人道:“他是因为分赃不均,被自己手下的人火并了。这些人现在还躲在棉花那里。”

招风耳道:“他们认识你和榔头吗?”

暗影人道:“不认识。狮子王从来都是单独提货的。”

招风耳道:“你现在是和谁接头?”

暗影人道:“水牛。”

招风耳道:“这个人可靠吗?”

暗影人道:“人很低调,到目前来看还是可靠的。”

招风耳道:“先观察观察他,另外也提醒他一声,别被熊兴他们逮到了。”

暗影人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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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老k死后,新四/人帮顿显单薄,大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连续两个多月都没聚会,一直到5月17号才凑到一起。除了众人必须重新聚首以外,今天这个日子还很特别——解老解媪将经营二十多年的汉堡店盘出去了,今天是他们最后一天营业。

新四/人帮的成员多次光顾他们的店,牛声和牛瑛也他们是老相识,彼此关系融洽,大家一致认可他们的口味和服务。二老今天诚邀大家来吃“最后的汉堡”,而且是免费大餐。盛情难却,众人下午四点多便到了,牛瑛有事会晚一点过来。

老k家的房子四月份拆了,全家搬到平西区新房,只可惜他无福消受,众人一番感慨。以往他食量最大,得吃三个鸭腿堡外加两大份薯条,众人常常据此笑话他。睹物思人,现在他走了,大家吃得多少不太舒畅。劳威廉和泽笠都问及老k案件的进展,牛声说警方目前毫无线索,案情迟迟无法推进。这是个令人愤怒又忧伤的话题,大家不愿深谈,毕竟今天是来给解老解媪捧场的。

“你们为什么突然把店卖了?”劳威廉打算转移话题,每次聚会他都自甘充当麦霸角色。

解老道:“我们不仅把店卖了,连房子都卖了。”

众人不解。

解媪笑道:“我们也像你们年轻人一样,也有一个梦想——要去环游世界。”

大家觉得意外。粪球眨巴着天使般漂亮的眼睛,满含稚气地道:“环游世界是不是要坐气球?”

众人莞尔,问他为什么会想到坐气球。他道:“我在动画片里看到有个老人在屋顶上挂了很多气球,他的木房子就飞起来了,气球带着他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劳威廉道:“这是部电影,叫《飞屋环球记》。”

粪球似乎想起来了,又道:“要是那个房子不落下来就好了。”

劳威廉道:“气球有使用寿命,到点儿了自然会破,房子迟早要落下来的。”

粪球道:“可是地上很有多坏人,他们会进来抢东西。”

泽笠道:“那你就用拳头把他们打出去。”

粪球摆手道:“我不喜欢打人。我愿意带着他们一起环游世界。”

泽笠感叹粪球真是个天使,心地善良,一尘不染,忍不住搂着他亲了两口。她一直特别喜欢粪球,今天聚会是她驱车接粪球过来的,她还送了粪球一个漂亮的小书包。粪球很开心,一个劲儿地喊她姐姐。泽笠觉得贴心,把他抱起来,让他亲吻自己脸颊。

解媪这时又给大家呈上来三份薯条和果酱,还有四杯可乐,要大家别客气。众人称谢。

劳威廉道:“请问二老今年高寿?”

解媪道:“我跟老伴儿同庚,都是75岁。”

劳威廉道:“这可要勇气,很多人老了都懒得动。”

解媪道:“世界这么大,趁我们还有精力,也转出去看看。”

劳威廉抚掌称快。他去年还跟牛声讨论过这个话题,他一直认为——人应该有理想。

泽笠道:“你们以前去过哪些地方?”

解老道:“去过周边国家,这次想去远一点。今年春节我们一起在斐济过年的。”

泽笠很羡慕。解老宽慰她,说年轻多挣点儿钱,以后想去哪里都可以。泽笠深以为然。她自从元旦以后便时常身着女儿装,今天是独自驾车过来,她又恢复了干练的男装,浑身那股英姿自然涌现出来。她是个坐不住的人,平常独自驾着机车到处溜达,云南周边的地界儿都跑遍了。18岁那年她独自穿越过腾格里沙漠,下一个目标是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杜惜羽很佩服她的勇气,这阵子也开始健身,决定要陪她一起去。

劳威廉道:“二老结婚多少年了?”

解老道:“五十年。”

劳威廉很惊讶,他的八卦本性又憋不住了,笑道:“给我们这些小辈讲讲二位的罗曼史呗。”

解老笑道:“你的好奇心这么强?”

劳威廉道:“我是对美好的东西情不自禁。”

泽笠“噗嗤”一声,道:“怪不得你见一个爱一个呢。”

劳威廉脸黑了黑,他没追到覃柔的事一直被泽笠取笑,不过此刻他更感兴趣的是解老解媪的罗曼史。话头已然打开,那就刹不住了,他连续追问谢老,众人也挺好奇。谢老有点不好意思,他本人不大健谈,要他老伴儿来说,解媪也就不推辞了。

这是一个颇为曲折而忧伤的故事:

(场景闪回)

两人都是1951年出生,当年的解媪还是个东北姑娘,谢老还是个南疆少年。

谢老的父亲在文/革年间被划为右/派,他作为“黑五类”子女被流放到黑龙江海伦插队,当时他只有17岁。他是南方小镇青年,受不了北方的地洞天寒,也禁不住北大荒的艰难困苦,他几次逃跑都没成功,被抓回去后就挨批/斗、毒打、关牛棚饿饭。

1974年他逮到机会再次出逃,沿途乞讨偷抢,路上还遇到老虎和野熊,九死一生终于逃到吉林松原。整个人已经饿得不成人形,衣服比乞丐还不如。当时已经入秋,他饥寒交迫,看到有家农户屋檐下挂的玉米就直接扯下来生啃,但玉米又干又硬,他实在难以下咽。

这时他看到有个姑娘在猪圈喂猪,等姑娘出来后他直接跑进猪圈里。他看到猪吃的东西比自己还好——是煮过的红薯。他立即跟猪抢食,抓起两个红薯就往嘴里塞。可一嚼就发现味道不对,这是煮过的烂红薯,但当时活命要紧,也管不了这许多。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两个烂红薯,又去猪槽里抢了两个红薯往嘴里塞。

他怕被主人发现,索性把猪槽里剩下的烂红薯全用脏兮兮的衣服兜着带走。他也无处可去,躲到附近一个草垛子里,靠这些烂红薯他撑了三天。第四天他又偷偷跑到猪圈里来偷食,但这次猪吃的是干草而不是烂红薯,他无可奈何,当天饿了一整天。

第五天他再次跑到猪圈来看,这次是煮过的烂马铃薯,总之是可以吃的东西,他当即塞了几个在嘴里,然后又用衣服兜了很多逃回草垛子里。当他跑回去一看,草垛子早被人一把火烧了。这时他听到背后传出一个声音,他立即转过来,原来是那个喂猪的姑娘。她说原来是你在偷我家猪食,我说这几天猪怎么老嫌食物不够呢。他手里兜着一堆马铃薯,自然无可抵赖。

姑娘问他从哪里来的,他不敢承认自己是私逃的知青,只说自己是个要饭的。姑娘要他把马铃薯还回去,他不给。姑娘当即上来抢,两人扭在一起。他饿得太久,人困身乏,姑娘身子壮实,居然把他攘到地上去了。他刚一倒地就开始呕吐,跟着口泛白沫,浑身开始抽搐,很快就昏厥了。

姑娘吓坏了,还以为自己把他打死了,当即叫家里人把他抬回去救治。原来是他刚才吃的几个马铃薯有毒。众人给他灌了几瓢清水,他咕噜咕噜又开始呕吐,当天吃的马铃薯和前几天吃的烂红薯全吐出来了。主人家问他情况,他不敢照实说。他在主人家待了三天,身体有所恢复,主人家给他干净衣服换上,大家看他还挺清秀,哪里像个要饭的乞丐?

当天半夜突然有人敲门,说是有知青逃亡,他们沿途在搜查。他听到动静立即跳窗逃走,摸黑躲起来,对方进屋没搜到人也就去了。姑娘大半夜顶着严寒打火把出来寻他,当天晚上并没找到他。第二天早上她又出来寻找,终于在一个藏腌菜腊肉的土窖里发现早已冻得鼻青脸肿的他。

姑娘问昨晚要搜查的人是不是他。他承认了,并对她讲了自己的情况。姑娘劝他返回去,他不愿也不能回去,否则基本死路一条。他说他想回家,可他的家还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云南边陲,他眼下根本就回不去。

姑娘说他现在不能躲在自己家里,保不齐那些搜查的人还会再来,或是被周围的人揭发。她给他找了一个背风的土窖,抱来干草和破棉被,又把自己的棉袄脱了给他,总之不能让他冻死。姑娘要他暂时躲在里面,等风声过去。

她每隔三四天就来给他送一次吃的,就这样一直躲了两个月,搜查的人再也没来过。这时已经非常寒冷了,几乎天天都下着鹅毛大雪,他再躲土窖里肯定是不行了。姑娘把他带回家,给他剪了头发,又给他烧热水洗澡。

他现在既不能返回插队地点,也不敢回老家,否则同样可能被抓回去,他只能留在这里。姑娘的爸爸反对,害怕惹来麻烦,但她妈妈同意他留下来,她妈妈说自己当年也是这么留下来的。原来她妈妈是个日本人,当年日本人占领东北,曾移了上百万日本人到中国来。抗战胜利后这些日本人被遣返回国,她妈妈没及时走掉,就地嫁给了吉林松原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并给他生了三个孩子。

这个姑娘就是解媪本人,她到现在还会说几句日本话,都是她妈妈当年教的。她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当时都同意把他留下,否则他也没处去,最后他便留在了姑娘家。到1975年局势已经缓和多了,他原本是个知识青年,如今留在她家当起农民,两人一来二去很自然地相爱了,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他们很快就结婚了。

他在姑娘家住了四年多,直到1978年才返回云南老家。那时他爸爸已经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妈妈和两个妹妹还活着。她们一直以为他也不在人世了,现在看到他回来自然喜从天降。他说自己已在东北做了上门女婿,但这次没把媳妇儿带回来,身上只留了她的照片。他妈妈和妹妹看了照片也没意见,又听他讲了这些年的遭遇,庆幸劫后余生。

随后他返回东北,把姑娘也带到南方老家来了,两人便定居于此。退休之后他们不想拖累子女,自食其力经营这家不大的汉堡店,相濡以沫夫唱妇随,这二十多年来生意还不错,中途也挪过几次地方,八年前搬到这里直到现在。

(场景闪出)

解媪说完众人唏嘘不已,解老眼眶湿润了,劳威廉眼圈也有些泛红,他叹道:“我原以为是个很浪漫的爱情故事,想不到尽是苦难,而且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苦难。相比之下,真觉得自己那点儿小忧愁小烦恼不值一提。”

泽笠道:“你刚才说你对美好的东西情不自禁,那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是美的?”

劳威廉略作沉思,道:“生命在苦难的褶缝中顽强舞蹈,有一丝渴望便多一点抗争,有一分善良便多一线希望,有一个好人便多一条活路。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震撼人心?”

泽笠挺意外,她第一次听劳威廉讲出这么深刻的话来,但她也觉得确实很有道理。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么深刻的一面,以前完全没看出来。”

劳威廉怅然道:“我刚才是突然想起老k来了,他的样子又浮现在我脑海里。”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沉默了。解老解媪也知道老k的事。老k活泼好斗,生龙活虎,永远像刚上路的不断喷着热气的火车头。他虽然智力有些受损,但讲出话来却时常有出人意料的幽默效果,逗得大家前仰后合。他又是性情中人,真实不虚,激动处潸然弹泪,这一点反倒令大家喜欢。

解老道:“人各有命,世事难料,总之还是要多行正道。”

众人无言以对,闷坐了一会儿,牛瑛便来了。

解媪向她讲了自己老两口要去环游世界的计划,牛瑛也很惊讶,问他们打算去哪儿。解媪说完全凭心情,走到哪儿算哪儿,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牛瑛向他们表达祝福。解媪问牛瑛有没有找对象。牛瑛说自己正在行动中。解媪也向她表达祝愿。

众人随后各自散去。牛瑛当天没有在店里吃汉堡,而是打包了两份,有一份是送给惠姐的,二老也认识惠姐。解媪让粪球给他奶奶也带一份鸡腿堡回去,粪球谢过之后便收下了,依然是泽笠送他回去。

三天后解老解媪开始了他们的环球之旅,第一站便是日本,二老想去攀登富士山,再则,解媪的妈妈原本就是日本人,这里也算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之后他们直接飞往加拿大,开始他们的美洲之旅。

五十年前,执子之手,五十年后,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