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1)

良久,阮决明转过身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辛夷看他表情缓和了些,握住了他的手,这次他没有动作,任她握着。她说:“我让阿崇关注二太他们离境的动向,阿崇查到五哥买了飞越南的机票。他还有乜理由来越南?我只能想到,他是来接仔仔们的。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点解仔仔们要离开,你还不能亲自送,要让五哥来?我想你被困住了——”

她摇了摇头,接着说:“不对,是你自己选择留下来的。就算你被通缉,无法以合法的方式离境,但还有别的法子。可是,无论有无选择的余地,无论在哪里,你总是背负了过多的责任感。寨子里这么大帮人,怎么凭空消失?你不可能丢下他们,而且还想找办法保下他们。”

阮决明满腔怒意,被这番话瓦解得一点儿不剩。她是这样了解他的心思,仅凭一个消息,就想到了全部。

他怎么可能因为裴怀良的事对她产生什么怨恨啊,他早就不恨了,再有什么也不恨了。他宛如中了难解的蛊,心任她操控,甚至为之扭曲变形。

仅仅是压抑在心数日的无法掌控局面的无力感,在看到她的瞬间忽地爆发。仅仅是气她怎么可以不顾安危,来这里找死。

阮决明垂眸看着她的手,原本纤细漂亮的手,被树枝与藤萝划出伤痕,指甲里满是污泥。

他想要松开,却还是反手扣住了,“你回不去了,辛夷。”

裴辛夷悬着的泪花还是落了下来。他还是愿意碰她的,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憎恶她。

她拭去泪水,竭力平静地说:“阮生,你知我不是好哭的人,可我……我这辈子的泪水,一半都给了你。我的心给了你,我乜都给你。我一点都不害怕。”

“裴辛夷,你——”

“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就不打算活着了。”

阮决明愣怔一瞬,抽开被她攥住的手,难以置信地说:“乜意思?”

“在萨帕的时候,你讲我好贪心,乜都要。我当时就想,不如乜都不要。我们回到香港注册,只是我为了让你放我回去的办法。我当时就在准备转移资产,你也知道的,你还帮我做事。我想等一切准备妥当,等你离开,等仔仔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冇想到在我还未准备好的时候,二太就拿到了资料。”

裴辛夷还要说下去,却被阮决明打断,“怪不得你选择对三姊的bb仔出手,我就奇怪点解你会这么疯,之前还怕洪家不会放过,忽然就不顾一切了。”

裴辛夷抿了抿干涸的唇,说:“我还是心软了,但二太不是心软的人。阿姊去世,你带仔仔们回到越南,我真正乜都可以不顾了。打点好一切,准备动手,我听到了五哥来越南的消息……”

阮决明笑了一声,缓缓点头,“裴辛夷,了不起,知道我有难,连报复二太都放弃。我是不是该感谢时机,是不是该讲裴五走得好及时?”

“我是个罪人,不奢求你宽恕。我还是个无赖,你想或不想,我都只有跟着你了。”

阮决明抬手按压两道眉峰,隔绝了裴辛夷的视线。他转过身去,谁也不看,吩咐立在门边的马仔带裴辛夷去里屋休息。

裴辛夷不要马仔的挟持,径自往屋里走。

“如果饿了,让他们拿东西给你吃。”阮决明说的越南话,更像是对马仔说的。

里屋灰扑扑的帘子被马仔放下,裴辛夷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她走到床沿坐下,一点儿也不斯文地脱了登山靴,除却脏兮兮的登山服外套,躺了下来。

木屋完全不隔音,即使外间的二人讲话那么小声,她还是听出了南星的声音。

具体说的什么却是无法辨清了,大约是阮决明责问南星为什么同意裴辛夷过来,南星颇有些委屈地辩解。

说话的声音停止,木屋融于森林的寂静之中。

裴辛夷沉沉睡了过去。

随阮决明躲进森林的有百来人,这是他们转移到的第二个据点。深山里有十几处为了应对此番状况而建造的临时据点,复杂的地形可以迷惑军方的搜查。

按阮决明的计划,他们只有不断转移,拖延时间,等对方倦怠之际,由西北方向越入老挝边境。边境那边有阮家生意上的朋友,还有常应对游击-战的反叛-武装组织。阮决明他们携带了大量存货与装备,这些组织至少有一半的可能会提供帮助。

跨境搜捕的程序繁琐,若时间允许,他们甚至可以坐船离开东南亚。至于最后逃往哪里,逃不逃得了,全看天意。

凌晨三点,南星换岗过来,对阮决明说:“刀哥,该出发了。”

阮决明应下,走进里屋,轻咳一声说:“辛夷,起床了。”

裴辛夷睡得太沉,完全没有反应。阮决明只得走到床边,轻拍她的臂膀,“辛夷?”

裴辛夷像被什么惊吓到,猛地睁开眼睛,还打了激灵,往墙角躲去。看到熟悉的脸庞,她松了口气,“我做了噩梦。”

“穿衣服,我们该走了。”

裴辛夷连连点头,“阮生,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阮决明哑声一笑,从兜里摸出压缩饼干放在她手心,“路上我冇空照顾你,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在阮决明掀开帘子走出房间之际,裴辛夷出声叫住他,“如果,我们活下来了,从此我乖乖听你话,你想我做乜我就做乜。”

帘子轻飘飘垂下,阮决明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人们分散成十几支小队,摸黑往西北偏西的方向前进。阮决明领一支小队打头,南星领一支小队殿后,裴辛夷跟在南星身边,端着突击步-枪,与任何一位马仔一样。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待遇,也只是她身上多了件三-级防弹-背心,仅能防御射速800m/s的子-弹。背心里装着陶瓷复合板,重三千克左右,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林子里很安静,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其他小队,一行人竭力不发出轻微脚步声以外的响动,保持高度警惕。

男人们的步伐极快,裴辛夷想要跟上他们,又要做到轻声,很有些难度。但她还是竭力做到,势必不能造成麻烦。幸好有一些在加拿大合法野猎的经验,也在无保护措施的越南山野里打猎过一回,她尚且能够掌控自身的状况。

许是打头阵的队伍里有极为熟悉西北森林的守林人,前行的效率惊人,全部人在天亮前抵达了第三个据点。相较之下,裴辛夷与南星上山的过程犹如散步。

南星说如果无事,今晚会离开阮家设有据点的森林,到达孟本,意味着正式进入边界地带。

裴辛夷看地图,才知道孟本还在莱州省,离奠边府省都还有好长的距离。她心下有些绝望,“孟本、班多百、班乌当,一直到阿巴寨才算到边境,就算我们可以走山路走到阿巴寨,但这样躲躲藏藏,冇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的。”

“十天就十天,一个月就一个月,除非弹尽粮绝,冇人肯放弃的。”南星说,“你以为在这里的是些怎样的人?都是亡命之徒。不少人以前就这么走过,为了带货出去,或者带装备回来。”

前行,或者说逃亡更贴切,逃亡的路上,时间观念是混淆的,晓得日出日落,但无暇去算这是第几日。

长时间徒步,还有攀岩、淌河,在仅以香蕉、压缩饼干与清水维持体力的情况下,裴辛夷到后来已无法说服自己当体验极限运动,只要忍耐过去就好。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偶尔甚至产生了幻听。

深夜,进入了靠近老挝的边境地带,在不那么熟悉的山林里,这群人没有与巡逻或搜捕的队伍交锋,却撞上了几位偷猎者。

裴辛夷听见了枪声,以为是幻觉,可看见南星他们拼命往可以做掩体的山石后躲去,她心跳差点停止了,本能地狂奔起来。

隆隆的枪声,还有回音传来。南星指挥一行人小心往枪响的方向走,中途却听不到声响了。只能是交火的一方败下阵来了。打头阵的队伍最可能是交火的,而阮决明在其中。

南星紧张极了,可不得不耐着性子,徐徐前进。裴辛夷不比他轻松多少,怀中某种希翼,以及更多做好心理建设的绝望,按默数的节奏呼吸着。

前方传来消息,交火表示目前的位置暴露了,必须快速离开这片区域。

这显然是阮决明的指示。

南星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就看见裴辛夷飞也似地往前方奔跑去。

远远看见了行进中的队伍,还有影影绰绰间的一抹背影,裴辛夷悬着的心落地。她撑着膝盖,像过呼吸的人一样,感觉不到呼吸。

“辛夷,放松。”阮决明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有些粗暴地捞起她的胳膊,掐住她的下颌,缓缓数一二三。

他的衣服上溅了血迹,触目惊心。

裴辛夷的呼吸更急促了。

“我冇事,这……不是我的。”阮决明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

裴辛夷抚着胸口,终于镇定下来,立即摇头说:“对唔住……”

阮决明平静地说:“冇嘢,从现在开始你跟着我。”又补充说,“寸步不离懂不懂?”

裴辛夷点头,摆正斜跨在身上的枪,进入小队。

很难不让人想起在新闻里见过的反-政府-武装或恐怖-组织,这个世界近乎失真,却又真实得可怖。

裴辛夷但愿时光倒回二十年前,此番计划在二十年前,大概率是行得通的。可当下是一九九九,世界末日预言层出不穷的一年,教人觉得此番计划比世界末日还难实现。

不过因这几位偷猎者的出现,阮决明察觉到封锁有所放松。或许是令人松懈的战术,或许是暂时不想过度耗费资源,或许是军方内部势力斗争。总而言之,有了一丝不用越境,下山逃离的可能。

在天亮之前,他们远离交火的区域,到达了阿巴寨,暂且停下来休息。以防万一,小队之间分隔了很远,一旦找不到标记,就会失散。

阮决明和裴辛夷躲在一块岩石背后,各自朝着两个方向。

裴辛夷吃了一小口压缩饼干,就倍加珍惜地放进了兜里。

她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几时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阮决明心口堵得慌,很想说你跟着我受苦了,却又气她贸然地来。来来回回思索一阵,他出声说:“你知不知越南也是要过春节的?”

裴辛夷瞥了他一眼,继续盯住该看的方向,“知道啊。”

“越南过春节,家家户户是要买桃花枝的。”

“喔……那我们,等得到桃花开吗?”

阮决明似乎轻叹了口气,“你之前讲,如果活着出去,从此以后都听我的,还作不作数?”

“作数。”裴辛夷说,“当然作数。”

“辛夷,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以后再冇可能了。”

“嗯。”

阮决明抿了一小口水壶里装的生水,将水壶递给她,“其实我打算把东西还给你。不是打算,只是不清楚到底寄出去了没有……十字架项链,可能被我弄丢了。”

裴辛夷一怔,立马说:“冇事,现在还在乎这个咩?”

可他脖颈上挂着银色链条,她一直以为是十字架项链。他那么爱戴首饰,现在身上只有这一条项链,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装作不在意地问:“你戴的乜嘢?”

阮决明垂眸一瞥,从淌着乌黑的干涸血迹的体恤里,将项链挑了出来。

挂坠是一枚朴素的铂金戒指。

裴辛夷认得,这是他们结婚时匆忙订的婚戒。

她捏起戒指,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我还以为你真的后悔同我结婚。”

“我……”

阮决明话未说出,裴辛夷突然说:“怎么会有刻字?”

指环里有一行法文:chez une jeune fille cest la hardiesse.(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裴辛夷蹙着眉说:“我不记得当时我们刻字了?”

阮决明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说:“我后来刻的。”

裴辛夷抿着笑,将刻字轻念了一遍,问:“乜意思?”

又不等阮决明回答,她忽然“啊”了一声,说:“le premier symptme de lamour vrai chez un jeune homme cest la timidité,chez une jeune fille cest la hardiesse.”

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悲惨世界》中的名句,亦是广为流传的雨果的名言。

“我……冇看几本书,想来想去就只有这句话合适。”阮决明说。

裴辛夷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无名指上婚戒,“不公平呀,我也要刻字。”

她笑起来,映入他的眸眼。

阮决明垂下头去,在裤兜里掏摸,最后摸出一个被压缩饼干的包装纸裹起来的物什。

裴辛夷正要发问,就看见包装纸被他慢慢拨开。

毫无预兆的,一枚水滴形的粉色钻戒出现在眼前。

裴辛夷皱起眉头,肩膀还往后倾了些许,“不,阮生,我不想在这种时候……”

阮决明什么也没说,牵起她的左手,颇有些蛮横地将戒指穿进了无名指。

裴辛夷犹豫一瞬,却是将钻戒摘了下来。她仔细看戒托内环,果然也有一行刻字。

薄雾之中,月光穿过枝叶间隙,在地上投下晦暗的斑驳的影。也照在他们身上,宛如从未有过的圣洁的光。

裴辛夷指向阮决明系在腰间的黑色长袖棉衫,“阮生,给我一下。”

阮决明不知所以地解下棉衫拿给她,“你冷咩?”

裴辛夷将棉衫盖在了头上,又把钻戒塞到他手心,“亲爱的阮生,我愿意此后一生乖乖听你的话,不欺骗你,不隐瞒你,爱你,疼惜你。请问,你愿意娶我吗?”

阮决明抿紧了唇,过了好一会儿,说:“我愿意。”

他郑重地将钻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小队的几人目睹了这一过程,笑着鼓掌,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是一场无声而短暂的婚礼。

祈求。

祈求仁慈的主,怜悯罪人,让片刻的奇迹降临。

人们再次上路,往山下的村落走去。

即将走出密林的时候,一位青年从望远镜里俯瞰村落,发现离得最近几栋房舍边上,分别停着一两辆可以的车。

再仔细看,绕山的房舍屋顶似乎有人躲藏着,用枪的瞄准镜注视山里的动静。

青年咬牙说:“成败就在这里了,要么下山,要么越境!”

阮决明说:“不要着急,看车型不像是警用,这个时候他们不可能还乔装。”

青年只得重新举起望远镜,查看屋顶上潜伏的人。

轻轻拨下一片植被扇叶,他匍匐着,缓缓移动望远镜,一一查看各栋房舍屋顶上的情况。

有人朝这边抬起了手!

“被发现了。”青年紧张地说,正要收回望远镜返回,却看见那人似乎是比了个手势。

蓦地,青年一跃而起,惊喜地说:“是夏姑的人!夏姑回来接应我们了!”

阮法夏离开村寨,却同样无法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越境回到缅甸。她带着一帮人躲去了萨帕,经由参与度假小镇项目的几人,联系到曾与阮商陆交往过密的中将的女儿。

不敢以若是不帮助,则公布你们与犯罪集团勾结这样的理由威胁。这么说的话,还会多一方的敌人,甚至直接被灭口,没有公诉的机会。阮法夏只是恳求,看在往日与父亲的情分上,给他们一点点反应的时间,一个微小的出口。

这位执权者做不到打开边境的防线,尚且可以放松一个市区的封锁。经过数日准备,阮法夏他们找来一些破旧的车,一点一点偷运到村落里来。

这是从莱州过来离老挝边境最近的地方,阮决明必然会达到这里,如果他想到下山而非跨境,就会得到阮法夏的接应。

接应是暂时的,从奠边府省到最近的码头,也有数小时的车程。

阮决明召集小队集合,定好不同的行车路线,然后又让小队分散,走到离不同的房舍直线距离最近的地方去。

几乎是一瞬间,如倾巢而出的蚁群,他们连扑带滚地往房舍逃奔。

阮决明握紧了裴辛夷的手,彼此的薄汗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拉开车门,将裴辛夷塞进车里,阮决明再坐上驾驶座。在屋顶上守车的人提前将车钥匙插上了,阮决明扭转钥匙,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倒车、调头,飞速将车驶了出去。

裴辛夷拽紧车窗上的扶手拉环,喘着气说:“阮生,我们又在路上了。”

如同一九八六年的逃亡,只是这次由西北往南,后座里还挤着好几位马仔。

不知不觉中,天亮了,阳光前所未有的明艳,晃得前方的指示路牌闪烁。

他们看清了,离出省还有一半的车程,更不消说抵达码头了。

警笛声在这时响起。

“辛夷,你准备好了吗?”阮决明目视前方。

“嗯,我准备好了。”裴辛夷答。

此前已考虑到抵达码头的可能微乎甚微,他们特意驶过一座座被红河支流贯穿的小镇。

后方的一队警车追了上来,南星驾驶的一辆小型货车亦绕道抄了上来。吉普左撞右推,迫使一辆车失控打转,横在了路中央。接来驶来的两辆警车来不及反应,追尾撞了上去。

可还有三辆警车及一辆武装车夺过障碍,对他们穷追猛赶。

似乎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有人开枪了,分不清是警是匪谁先出手,子弹击中车壳,响起一阵嗖嗖堂堂之声。

后挡风玻璃被击碎了,裴辛夷无法只受保护,同后座的马仔们一齐往目标车辆上开枪。

小型货车在躲避之际朝他们这辆车撞了上来,还好阮决明躲避即时,没有被撞毁,可擦刮到车尾部,还是引起了一阵摩擦。

甚至在飞速的行驶中,冒出火花来。

穷追不舍的人们瞄准了这一点,不断开枪,势必要引燃这辆车。

离河堤还有五十米左右,车尾部燃烧了起来,火势愈来愈高。

马仔们往前座椅背贴,还有挤到前座中间里来的。

“打开车门!”裴辛夷喊道。

阮决明紧锁眉头,笔直地往前冲去。

轰——

火光逐渐没入了水中。

阮决明拥住下沉的裴辛夷,拼命推开被巨大冲击力关拢的车门。

裴辛夷觉得她又哭了,可再也感觉不到似的,甚至睁不开眼睛。

在泛青的水波之中,唇贴上唇。

“巧克力大盗,你叫乜名?”

“陆英,我叫陆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