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1/1)

天蒙蒙亮,狂风大雨拍打窗棂,犹如死灵的哭嚎。

床头柜上的台灯闪烁两下,彻底暗了下去。

阮决明猛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急促地叩门声响起,女佣说:“佛爷,孩子们害怕,想过来和你睡。”

阮决明起身去开门,看见被女佣护在两边的小孩们。裴安菀紧抿着唇,而裴安逡睫毛上挂着泪珠,显然被这恶劣天气给吓哭了。

阮决明一边安慰着,一边牵着他们回到床边。在女佣离开之际,他说:“拿两杯热牛奶过来。”

门虚掩上,裴安菀抱着阮决明的手臂,说:“爹地,我……”

裴安逡接腔说:“我们想妈咪。”

阮决明哑然,捋着他细软的头发说:“快了,我和你们保证。等爹地处理好一些事,我们和妈咪就再也不会分开。”

两个小孩喝了牛奶,阮决明哄他们躺下,随手抽出柜子里的《巴黎圣母院》,以低沉平缓的声音念着。念到第二十四页,他们睡着了。

阮决明留了一盏灯,来到房间外吸烟。

眼下这一切来快了,如飓风,可飓风还有登陆预警,他有什么呢?

只有虚无的权杖。

父亲卧病在床,他成了所谓的话事人。无需顾忌谁,过问谁,他终于可以对裴怀良出手。他选择了谨慎的方式,让南星一人去暗杀。如果不顺利,还有一车的人。

可他们似乎多此一举了,裴安华竟炸掉了宅邸,轰动河内乃至整个北方。

当时聚在客厅里的大佬无一幸免,各自的亲属认领残破的遗体,哭得泣不成声。亲属们怨不了故去的人,只能控诉阮决明,说都是他不足以服众,才闹出这样的事来。

裴怀良召众人聚首,的确是在商量怎么对付他。

谁也想不到痴傻的裴安华会干出这样的事。

仅能推度,裴安华可能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不惜以此来阻止事情的发生。

阮决明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一宿,还未等来南星详实的调查,先听到了女佣的啜泣。

阮商陆过世了。

阮决明命人暂时不要发出讣告,封锁了宅院的消息。

南星风尘仆仆地回来,看到窝在阮决明怀中的娇小的女人,无需过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察觉到轻抚背部的手放缓,阮法夏拭去眼角的泪痕,转过身去。

“阿星。”

阮法夏的声音好轻好轻,南星打小就没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他心口很闷,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阮决明对阮法夏说:“你先回房间,我和阿星有事要商量。”

阮法夏一瞬间又变回了坚韧不可摧的样子,不容辩驳地说:“南星在河内查到什么,我有权知道。”

沉默半晌,阮决明点燃一支烟,“阿星,就在这里说吧。”

南星缓缓吸了口气,道出调查结果。当时在裴怀良宅邸里的人确实无人幸免于难,但有一位男人提前坐车离开了。男人是一位中将的侄子,借着背景关系在河内做掮客。而这位中将,是与阮商陆关系密切的一位中将的对头。

裴怀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给男人相关情报,让政府-武装一举围剿村寨。当前局势稳定,政府不再需要他们这样的家族势力,迟早要清除干净。既然有人出钱出情报,没理由不提前行动。

召众人聚头只是幌子,裴怀良想彻底毁了整个家族。

阮法夏忽然笑了一声,又蹙眉说:“很好,阿星,这下我不仅没有爸爸了,还没有家了。看看你们做了些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我……”南星不知如何是好。

阮法夏一顿,冷静而坚决地说:“二哥,我要回缅甸去了,有机会的话再见吧。”

南星惊诧地说:“你怎么可以!”

阮法夏没有理会他,深深地看着阮决明说:“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和你说的话?你说你不会忘的,可我想你还是忘记了。……二哥,以前你没做到你的承诺,现在我也只能自私地只顾自己。”

阮法夏说完,快步离开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南星回过神来,问:“承诺的什么?”

阮决明不语。

静默着,静默着,狂风暴雨终于卷席港岛。

“……不能出海?不行,我今天必须走!”曾念忙乱地收拾行李,电话还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

轰然的雷声之中,一阵电钻的声音响起,公寓的门被蛮横地撬开。

曾念顾不上电话,拎着行李快步走到玄关,不出预料地看见一群吊儿郎当的青年,而何云秋就站在他们身后。

“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啊?”何云秋拨开左右的人,扫了行李箱一眼,冷笑说,“还带这么多东西,也不找人帮忙。”

曾念往后退了一小步,警惕地说:“你想做乜啊?”

“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从前受的气,今日就奉还给你!”

何云秋招了招手,青年们立即朝曾念扑去。曾念仓皇地丢下行李,就往回廊深处逃窜。刚打开转角一个房间的门,她的头发就被揪住了,而后拳打脚踢如雨点般落在了身上。

这帮青年是裴安胥那不成器的舅舅店里的伙计,舅舅这么多年没少为何云秋干这些事。

曾念被打得头破血流,这位舅舅得知后,连忙叫了救护车。他帮何云秋是为了邀功捞好处,可不想搞出人命。

裴安胥自然也接到舅舅事后懊恼的电话,他一口气提上来,险些心梗。他还是担心媒体捕风捉影,对母亲不利,又知会了三姊。

一如往常,裴安儿漠然地说:“这个时候还管小报怎么写咩?一堆事等着我处理,冇空打点狗仔。你真想当个孝子,就带安霓去国外安静一阵。至于阿妈,冇人劝得动了。”

莱州的雨却是停了,山野似乎回归了宁静。

葬礼这几天,晚上小孩们都睡在阮决明的房间。有一晚裴安逡半夜醒来,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黑匣子。裴安逡隐约感觉到,父亲在考虑一个艰难的决定。

下葬后的当晚,阮法夏和一群马仔离开了村寨。

一位青年急冲冲来找南星,却不是为了这件事。他说:“星哥,快去马场看看!”

马舍里,即将生产的红棕色的马儿倒在被血色浸染的干草堆上。血泊中还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粉色钻戒。

阮决明怔然片刻,忽然对南星说:“夏妹小时候问我会不会像大哥一样和陌生的女人结婚。我说我不会的,你也不会的。后来老爹给她定了亲事,我没有反对一句。”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阿星,你知道什么吗?我以为只要不择手段,总有一天可以保护爱的人,可以拥有想过的生活。我说服自己,为了好的结果,做许多错事也没关系。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没人给你赎罪的机会,老天不会放过的。”

阮决明弯腰捡起钻戒,用袖子细细地擦拭。戒托内环里的细密的刻字随血迹被抹去,完整地显露了出来——chez un jeune homme cest la timidité。(在男孩身上是胆怯)

阮决明喉结一动,攥紧钻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马舍。

才起床的裴安菀听说父亲去了马舍,见他回来,急切而欣然地问:“爹地,是不是达芙妮产仔了?”

阮决明挤出一个笑容,“还冇啊,再等一阵子。等你们下次来,或许就可以看到小马了。”

裴安菀一怔,瞧了哥哥一眼,再次看向父亲,“我们要去哪里吗?”

阮决明将裴安逡也拉到身边来,“菀菀,仔仔,你们听我讲,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暂时不安全,我会找人送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乜事?”裴安逡担忧地问。

阮决明还在考虑如何回答,裴安菀却拉了拉裴安逡的袖子,低声说:“不要问了,我们做好我们的事。”

裴安逡甩开她的手,撇着唇角说:“……你不和我们一起咩?”

“嗯,sorry啊,还有这么一寨子的人需要爹地,他们同样很重要。”

裴安逡缓缓点头,“爹地,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终于承认“爹地”的存在,却是在这样的时刻。阮决明心头五味杂陈,闷应了一声。

裴安菀伸出小拇指,蹙眉说:“拉钩,你不可以骗人。”

阮决明停顿数秒,勾上了她的小拇指,“嗯,我答应你们,会好好的。”

他垂眸笑了一下,“我又不像妈咪那样,不会骗人的。”

寨子里启动警戒状态,无线电全部切断。阮决明他们费了好一番的功夫,接上一台座机。他不由自主地按下熟悉的号码,可最后还是没拨出去。

阮决明拨通了裴安胥的电话,“裴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几时听过他这样的语气说话,裴安胥被唬住了,忙道:“你尽管讲。”

“我需要你来越南一趟,送仔仔们去法国。不要告诉辛夷,我可以相信你对吧?”

“我……”裴安胥平生最大缺点是遇事逃避,可一点不愚笨,一下就明白过来。阮决明给他打电话,反而瞒着裴辛夷,一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

他问:“是不是良叔……?”

阮决明打断他说:“今晚行不行?”

“我知道了。”

收线后,阮决明叫来南星和另一位青年。

以免在爆炸中过世的人们的亲属趁此报复,他们商量了一个策略。青年去河内机场,而南星带着小孩们去岘港,与裴安胥会和。再由裴安胥带小孩们坐船去芽庄,找阮决明一位法国朋友。

按约定的时间,小孩们在日暮时分就得出发。他们几乎不怎么吃,饭厅里十分沉默。

阮决明暗自叹息,出声说:“既然这样,不如直接走?”

裴安菀丢了刀叉就要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停驻了。忽地,她转身朝阮决明扑来,闷在他怀中哭泣起来。

阮决明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菀菀,我知道你很勇敢。”

裴安菀摇头,“我不,我不……”

“菀菀,仔仔也是,要相信,只要我们相信,就可以战胜一切。”

临出发,阮决明将一个包裹交给了马仔,“顺利的话,把这个寄去香港。”

包裹里有一顶软呢帽,是裴辛夷来越南时掉在山路上的,他命人找到,占为己有。可笑的是,当时还说记恨,可关于她的一切,他却都想珍藏。

还有一个黑匣子,里面放着裴辛夷母亲的十字架项链。十余年前她就问他要回去,如今他终于可以归还了。

最后附上一张字条:辛夷,我想我无法实现我的诺言了,我还是恨的。

是啊,恨他自己,这样无能为力,从始至终都无法改变什么。

深夜,吉普车上路了,渐渐消失在山峦间。

香港繁华的夜,一辆奔驰也往浅水湾的半山别墅驶去。

裴辛夷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车内很安静,仅有藏在副驾驶座椅下的一把冲锋-枪作陪。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路。

所谓破釜沉舟,即以命换命。

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换来的名声,积攒的家当,享过的儿女之乐……

一切都不再重要。

“杀了何云秋,全部就都结束了。”

有个声音在身体里疯狂叫嚣。

拐入坡道,将车缓缓停靠,裴辛夷熄了火,弯腰拿枪。

电话传呼不合时宜地响起,她没有理会,打开了车门。铃声停下,又再度响起。她犹豫一瞬,还是拿起了电话。

周崇发来简讯,“裴五带了个秘书赶到机场,买了最近一班去河内的机票。”

裴辛夷想也没想就给裴安胥拨去了电话,可无人接听。

再往莱州拨去电话,每一个号码都是不存在。

裴辛夷手心冒出冷汗,甚至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别墅,重新启动车的引擎。

呼吸,呼吸,无论怎样只觉得窒息。

猛地踩下刹车,调头驶离。

“阿崇,立马拿上我的护照去机场。”裴辛夷一拨通周崇的电话,立即吩咐。

以最快速度抵达机场,裴辛夷连车门都来不及关上,往闸口跑去。

大厅里人潮涌动,拥抱与吻,分别或相见。

人世间的种种,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命是他给的。

既要死,也该先还他的情。

她像梅洛斯一样奔跑,即使知道尽头有什么在等待她,还是奔跑,以最快、最快的速度,竭尽全力跑去他的身旁。[25]

奔跑吧!

去见他。

就算是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25]梅洛斯(melos):古希腊传说中的人物。

梅洛斯与暴君对抗被捉住,在被执行死刑前,请求暴君宽限两日去参加妹妹的婚礼。朋友为梅洛斯做了人质,若时间到了梅洛斯没有回来,朋友就会被处死。婚礼之后,梅洛斯信守承诺,奔跑回去赴死。

另,太宰治根据这一故事创作了《奔跑吧!梅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