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1)

天色转暗,主宅那边来人请阮决明一众人回去吃晚餐。

裴辛夷、裴安胥和两个小孩慢悠悠走在后面。小孩们需不着看顾,说着他们的趣事,时不时还追逐着往前面跑去。

“我们家就这两个小孩最快乐。”裴安胥叹息般地说。

原先裴安霓也是快乐的,终是被摧毁了。家里每一个成年人都是凶手,也包括他。

裴辛夷说:“五哥,我知你一直都想回到从前。以前人们羡慕阿爸,两个太太相处得那么融洽,家庭和睦。至少在人前,我们看起来很好。可是很多事,一开始就注定了。”

“阿妈为了让我继承家业,不知做了多少龌龊事。可我……不争气,这两年可能阿爸也对我失望了,轮不到我来继承。”裴安胥呵笑一声,“阿爸早该让三姊出头的。女人又怎样?英国出了好几位女皇。”

“还有乜嘢可以继承?如今只有些大楼、地皮,几家未上市的公司。分蛋糕罢了。”

“其实……我希望阿爸多活些年头。阿爸一走,这个家肯定就散了。”

裴辛夷暗叹一声。一个认为让女儿嫁给阮决明还可以同阮家割裂的父亲,对他来说还有什么亲情可言?这个家早就神散了。

沉默良久,裴辛夷说:“五哥,我要结婚了。”

裴安胥怔愣片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问:“你怎么想呢?”

“我怎么想不重要。”

“你做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要嫁进阮家。”裴安胥忧郁地说,“天注定。”

裴辛夷抬头望了望天空,雾蓝色渐深,看不见月亮。她说:“可我不信命,妄想让天倒转。可最后还是要嫁进阮家。我们做那么多选择,到底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六妹,我希望你幸福。”

“或许……这是我能得到的最幸福的事。”

裴辛夷想过许多可能,如果当年去成法国,如果不和二太斗……即使有如果,亦皆是无果。

势力交织,各有立场,阮决明的处境不比裴辛夷好多少。

阮决明从十八岁进家门,到成为莱州话事人,这之间不知有多少不眠之夜。可是还不够,他只有扳倒大哥,成为继承人,接下生意,才有正当的理由去香港。否则贸然去香港,十多年前的事被察觉,只有危险。

借阮忍冬离世的契机,裴怀荣以为是时候退出生意,同阮家切割。可阮决明手段过人,瞄准九龙的帮会的斗争,做掉阿公帮蒋坤上位,迫使这笔生意继续。裴怀荣想丢掉裴辛夷这颗废弃,又丢不得了,才不再提婚事。

却不想金融风暴令裴家陷入囫囵。阮决明收拾了烂摊子——天底下没有白送的钱,佛爷当然会定下亲事。

裴家继续生意,没有裴辛夷处理脏事,裴怀荣想要洗白资产成了空谈。可佛爷定的事,无人能改。

这次不再是绕人视线的借口,不再是戏言。他们可以有结果了。

裴辛夷分不清楚,阮决明做这一切到底是为生意,还是为了她。是否从一开始,从成为“佛刀”的那天开始,他就在为他们的将来做打算了。

她的麻烦事一堆,原不想危及到他,可他那么蛮横地卷入,如今没得选了。

只能把这当做最后的幸事。

饭厅里,悬顶的灯盏悉数亮起,四壁的烛火燃烧,香料的气息弥漫。人们填满了整张长桌,侍者时而上前奉酒,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任谁看了都想不到这是越南边境的山林。

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了裴怀良右侧的女人身上。她背挺得笔直,单薄的灰蓝色紧身毛衣勾勒出她的曲线。动筷或小口咀嚼目不斜视,同旁人说话也只稍稍侧脸,当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她会露出浅笑。令周围的人下意识注意起姿态来。

阮决明身旁的女人瞧见男士们的神情,轻声问:“那是谁?”

阮决明看过去,在即将触及裴辛夷的视线时,看向旁人说:“会和我结婚的人。”

女人笑起来,“那就是未婚妻咯?”

阮决明扬起唇角,沉吟一声说:“不算吧。”

他实在不喜欢未婚妻这个词。

女人又留心打量了裴辛夷片刻,说:“明,她很漂亮。”

阮决明轻笑,举杯道:“我当你夸我了。”

女人肆意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这样的事竟然不提前告诉我们。福和我都很好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总算是见着了,回头要好好炫耀。”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

“你忘记了?福被家里逼着和中将的女儿结婚的时候,你说过你只会和喜欢的女孩子结婚。”

阮决明看着香槟杯里轻微的气泡,轻声说:“是吗?”

女人贴着阮决明耳畔说:“待会儿邀请她一起去萨帕吧?我给你们安排最好的套房。”

裴辛夷余光瞥见他们说笑,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葡萄酒。

饭后,阮商陆嘱咐了阮决明几句,同裴怀良他们去了棋牌室。裴安胥和方才认识的一群青年去了二楼,倚在壁炉边,持酒杯畅谈。

裴辛夷正在问管家拿客房的钥匙,想让曾念和小孩们去休息一会儿。

转身看见阮决明和一位女人走了过来。女人碰了碰阮决明的手肘,说:“明,我们先走一步,你慢慢来。”

裴辛夷听见,暗自攥紧了手里的钥匙。她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可以直呼他的名字。

“我们要去萨帕,你去不去?”阮决明平淡地说。

裴辛夷亦作出淡漠的样子,“萨帕?”

“有那么个地方。”阮决明加重了语气,“去不去?”

裴辛夷靠近他,低声说:“你是想让我去,还是想让仔仔们去?”

阮决明不自然地转了半圈戒指,“你们都去。”

“我还未答应。”

“‘未’的意思是将要做。”

“喂!”裴辛夷低呼一声。阮决明不予理会,唤佣人去拿裴辛夷他们的行李。

等裴安胥响起这位六妹,下楼来的时候,才从他们口中得知裴辛夷他们坐车走了,连曾念也去了,徒留他一人。

萨帕是位于番西邦峰中部的一座山城,冬日气温在零下,常年大雾弥漫。自二十世纪初法国人在此开辟度假地,小镇逐渐兴旺起来。不过小镇仍很古朴,当地的少数民族居民多以农耕为生。

从莱州跨省抵达萨帕,时间已经很晚了。沿途的房舍大多熄了灯烛,只有一些法国小店或意大利餐厅装点着小灯串。浓雾之中,车行驶得很慢。

上了崎岖的山路后,车走得更缓了。车窗外一片郁蓝色,艰难地集中视线才得以瞧清被雾气笼罩的梯田,远处的山峦之间似乎还有在修建中的缆车索道。

车里很安静,小孩们兴奋过了,这会儿沉沉睡去。曾念索性也假寐起来。

阮决明和裴辛夷并肩坐在吉普车的最后一排的两端,各自望向窗外,皆一副冷然地模样。

“你挂住我?”裴辛夷忽然出声。

阮决明转头看她,“乜嘢?”

裴辛夷换了越南话说:“你之前说想我?”

阮决明静默片刻,坦然地“嗯”了一声。

“你想和我结婚?”

“嗯。”

“你冷落我半年,想和我结婚?”裴辛夷的语气忽然变成了质问。

阮决明轻蹙眉头,“准确来说是四个多月。而且什么叫冷落?我说了冷静一段时间,你同意了。”

裴辛夷呵笑一声,“冷静?你到底搞没搞清楚,你现在是讨厌我,还是怎么样?”

阮决明有些不解。一般来说,一个人说不同的语言,语调甚至声线给人的感觉多是不一样的。但裴辛夷讲任何语言的气质都一样,婉转语调中携两分锋利。尤其是此刻,温软的越南话在她口中都能划出刺来。

他看着她说:“不好意思,我就是搞不清楚,等结婚了再慢慢搞清楚也不迟。”

“哦,结婚,你知道要和我结婚,还和——”裴辛夷一口气提上来,咬了咬唇,“别的女人扯不清楚。”

阮决明一怔,转而笑出声来,“我看你越南话讲得越来越好了,平时没少练习吧?”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除了生气,我又发现了你一个可爱的时候。”阮决明似笑非笑地说,“吃醋的时候。”

“求捻其,不讲算了。”裴辛夷说着别过脸去。

曾念终于听懂这句带粗口白话,回头诧异地瞧了裴辛夷一眼。

过了会儿,车沿着不知何时起出现的路灯,驶入了柏油马路铺就的平整的阔地。秀丽的山峰环绕,幢幢低矮的建筑或挨挤或分散,松柏点缀其间,像是山中的秘密小镇。

车拐入弯道,在一幢法式庄园建筑前停泊。南星熄了火,和副驾驶座上的马仔下车去后备箱拿行李。裴辛夷他们也陆续下车。

整座六七层高的建筑融入了夜的郁蓝色,亮着灯的窗户是雾粉色,一派神秘的罗曼蒂克风格。

他们走上宽阔的梯形楼梯的一侧,穿过平地来到大门前。着桔梗紫色制服的门童为他们推开门,另一位帮忙提行李。

大厅以米黄和浅橙色为基调,四周有琥珀色的壁灯映照,地上铺着朱红底的尼龙绒毯,橘黄色的线条在上面划出菱形格子。

裴安菀四下打量,想着如果她只有五岁,估计会在地毯上跳格子。

西侧的休息区设有沙发座,几个人聚在一起。除了工作人员,整间度假酒店也只有他们几人。他们看见进门来的一行人,走上前迎接。

“明,等你们好半天了。”女人笑着招呼,看见同行的还有曾念和两个小孩,转头与同伴商量。

其中两位青年决定凑合住一个房间,将一张房卡递给了女人。女人又把它转交给了阮决明,同时还拿出另一张塞到他兜里,垫脚在他耳边说:“你们的。”

阮决明笑着说谢,将手上的房卡递给裴辛夷,“你们先上去休息,我等一阵就来。”

“等一阵?”裴辛夷挑眉,见他不答,漠然地点头。她和曾念唤着小孩们往电梯间去,不再回头看他。

在搭上来萨帕的吉普车之前,阮决明向他们说明了是在酒店正式营业之前来试住。酒店试营业结束,设施等各方面都已完善,很安全。

可电梯内外都没有侍应生,到了第五层楼也见不到任何一个人,裴辛夷还是感到有些不适应。

她住中环公寓而不住石澳半岛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一个人住。她讨厌静得可怕的地方。

打开房门,裴安逡被裴安菀拉着径直闯了进去,他昏昏欲睡,拖着沉重的步伐还是陪着她将套房里的三间卧室一一看过来。最后他径直扑在了第三间房其中一张单人床上。

裴安菀去拽他,不满地说:“八仔,我才不要和你睡一个房间!”

“那你去和妈咪挤一张床咯。”裴安逡双脚蹭掉球鞋,将被子一裹,睡了过去。

裴安菀双手叉腰,出去向裴辛夷告状。裴辛夷正在客厅一隅的酒柜前,弯腰找哪一瓶酒酒精度数更高,听见裴安菀气呼呼的话语,头也不回地说:“哥哥累了,你让他睡咯。”

“妈咪……”裴安菀无奈。

“菀菀,你和妈咪睡吧?”

身后传来曾念的声音,裴安菀背上一僵。那声“妈咪”一定被曾念听见了。裴辛夷说过,曾念在的时候,只能叫曾念妈咪,不然曾念会不开心。

她朝曾念看去,点头说:“好啊,妈咪,我和你睡。”

曾念露出满意地笑容,“等行李送过来了就去洗澡。”

裴安菀乖巧地点头,“我们睡哪个房间?”

曾念看向裴辛夷,后者抬眸瞥了她一眼,平淡地说:“念姨,看你,我都可以。”

曾念揽着裴安菀去了较小一些的卧室,将有内置浴室的房间留给了裴辛夷。

曾念忽然有些感慨,裴辛夷原来还是怕她的,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微妙的落差就改变了。这些年,裴辛夷更是压过了她,教她战战兢兢。

不过没关系,裴辛夷丢了向家那门婚事,暂时也寻不到另一个像向奕晋这么好拿捏,又具备相当势力的人了。只要小孩还在她手中,裴辛夷怎么都会顾忌她。

裴辛夷拧开一瓶威士忌,直接就瓶口喝,连沙发也不去坐,就站在酒柜旁。威士忌的泥煤味充斥口腔,烧过喉咙。

她还没告诉曾念新的婚事。结婚之后,阮决明肯定会把小孩们接到身边。也就是说,小孩们的身世总会曝光的,而曾念会失去属于三太的一切。

她不确定曾念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以小孩的安全来威胁她,还是别的?幸好这里是越南,就算身世被揭穿,小孩们还有佛爷这位阿公最强有力的庇护。

只能说阮决明筹谋过人,什么都考虑到了。以过圣诞的名义邀请他们来越南,告知她结婚的消息,而不是事先向裴家下婚贴。

她不得不结婚,她也想结婚。可她无法放弃阿妈、大哥、阿姊和夭折的侄女。

她好贪心。

“你做乜啊?又想发酒疯?”

裴辛夷没能喝完一整瓶威士忌,阮决明来了。

曾念为他开的门。他一走进来就看见裴辛夷瘫坐在酒柜前,手里抱着仅剩一指宽的威士忌的酒瓶。他忍不住训斥。

裴辛夷抬头看去,看不清明,却知道是他。她蹙眉说:“怎样?”

阮决明拽着她胳膊,将她一把捞起来,打横抱在怀中。酒瓶哐当掉在地上,她勾住了他的肩膀,不满地说:“搞乜啊?”

“没被吓到,说明还很清醒。”他抱着她径直走出房间。

曾念后一步关拢了门,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正在床上看书的裴安菀听见声响,赤着脚跑出来,隐含期待地说:“阮生来了吗?”环顾四周又问,“六姊呢?”

“他们有话要讲。”曾念柔声说,“进去吧,妈咪陪你看书。”

裴安菀闷闷地“喔”了一声。

电梯门打开,房门被推开,被皮靴后跟关拢。卧室的门被推开,裴辛夷被丢在了床上。叠成了斯宾塞体花体英文“n&p”(阮&裴)的玫瑰花瓣轻轻扬起,又散落,不成形状。

床垫柔软,被褥厚而轻,接托她不在话下,可她还是作出吃痛的模样,骂道:“黐线呀!”

阮决明脱了大衣,丢在旁边的沙发上,左右动了动脖颈,同时迅速解下皮带。

“你……”裴辛夷话还没说完,阮决明就欺上来了,用皮带三两下捆住了她的手腕,箍在头顶。

她拼命蹬脚,被他用小腿压住。他俯身,直直地盯着她说:“不给你教训你永远不长记性。”

“啊?”裴辛夷蹙眉,仍在扭动着,妄图睁开钳制。毛衣随动作往上耸,露出一截腰身。

阮决明喉结滚了滚,低声说:“别动。”

她瞥见他的裤子,不再动了,仍是难以理解地说:“你要玩情-趣?不觉得太突然了?”

“做乜喝酒?”他说着压得更低,就快要贴到被紧身毛衣勾勒得很饱满的起伏上。

反正喝了酒,裴辛夷索性借酒劲大声嚷嚷,“你能不能先放开我?你知不知你今日一整天都很奇怪!”

阮决明轻叹了一口气,“我先回答,我同那个女仔冇嘢,只是一起做这个度假小镇的项目伙伴。”

“喔……”裴辛夷藏不住弯起的唇角,抿了抿唇又说,“可她叫你名字。”

“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才可以叫我的名字?”

裴辛夷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默然片刻,她气呼呼地说:“是啊!又怎样?”

阮决明促狭地笑起来,“越南人讲话就是那样,你不喜欢,我让她不这样喊。”

“不用了。”裴辛夷蹙眉。计较这些小事,像个初次拍拖的细蚊女,才不是她的风格。

阮决明点头,语气不自觉变得温柔,“该你回答我了。”

“我冇事做啊,才喝酒。”

“我要听真话。”

“……心烦。”

“那也不可以在仔仔们面前喝成这样。”

“你管我。”裴辛夷别过脸去。

阮决明又将她的脸掰过来,与她对视,“点解心烦?后悔同意婚事?”

裴辛夷静默片刻,说:“你先帮我倒杯水。”

阮决明蹙起眉头看了她一会儿,终是起身去了浴室。除了淋浴装置,酒店所有的自来水都装有净水器。他拣了个玻璃杯,拧开盥洗池的水龙头接了半杯水。

他握着水杯走回床边,递给她时才想起她手被绑住了。他心下实在慌乱,有些找不着北。他轻咳一声,故作戏谑地说:“我喂你?”

裴辛夷咬牙切齿地说:“阮、决、明。”

阮决明故意喝了一口水,见她恨恨瞪眼,还是扶着她的脑袋,把玻璃杯送到她唇边,平常地喂她喝了水。

裴辛夷喝了一小口,还是有水迹从唇角溢了出来。阮决明用指腹拭去,又抹在自己唇上,似笑非笑地说:“甜的。”

“黐线!”裴辛夷骂道,却似娇嗔。

阮决明想要端着,可一接近她,浑身都在叫嚣。他没法冷然以对。尤其是当她说同意结婚的时候,他惊诧,随之喜悦,他甚至像个被暗恋许久的女孩告白的中学生,忸怩起来。

他考虑了许多,才向父亲提出结婚的事。他生怕她搞出更多名堂,生怕她陷入危险,急切地想将她绑在身边。他以为她得知后会发火,可她还对他笑,说什么廿百桌,似乎很期待的样子。这些时日压在他心头的阴霾,轻飘飘消散了。

她轻易就攻破了他设下的防线。她就是这样,从来如此。谁让他爱痴了。十七岁至今,非她不可。

可他还是担忧的,害怕她后悔。她喝酒,还说喝酒是因为心烦。他只能想到心烦是因为婚事。他在心里暗骂一声,自己真他妈孙子,矫情至极!

阮决明平复了心绪,在床沿坐下,重复方才的问题,“点解心烦?”

裴辛夷喝了不少酒,虽然经他这么闹腾一番清醒了些,可头又疼起来了。她蹙起眉,忍着不适说:“既然你会提出这件事,一定打算好了对不对?点解不先告诉我?”

“你瞒着我做事,我就不可以?”

“好,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仔仔们的事?佛爷还不知道吧?”

阮决明耐着性子说:“还不是时候,我需要查清楚一些事。”

“乜事?”

“河内的事情,你不用管——”

长期置身阴谋阳谋中,这点儿酒精丝毫不妨碍她的逻辑思考能力,她当即反应过来,问:“良叔?做乜查他?”

“这是我的事。你放心,有我在,冇人可以伤害仔仔们。”

“你不打算让他们回香港了对吧?”

阮决明不置可否。

裴辛夷又问:“我呢?”

蓦地,阮决明悬着的心绪沉了下来。他就知道,她同意结婚是一回事,真的要结婚又是另一回事。他隐含郁气说:“你不打算放弃?”

裴辛夷看着他,平静地说:“不,阮生,我从来就不可能放弃。”

阮决明的眉头耸动了一下,深蹙起来。撑开的手用力握住柔软的被褥,直到周围泛起漩涡似的褶皱。他说:“你问我几时结婚,其实你心里有答案。你讲,我听。”

“我要把阿姊接过来。”

“讲重点。”

裴辛夷那被酒渍浸染了的涂着梅子色的嘴唇微微开合,半晌,她说:“我必须除掉二太。”

“怎么除掉啊?啊?”阮决明忽然激动起来,他极力克制着,压低声音说,“这么多年都做不到的事,还需要花几年,十几年?你根本冇想同我结婚!”

“阮生,你用了十一年除掉阮忍冬,点解我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裴辛夷说到末,声音小了下去,近乎恳求。

阮决明闭上眼睛,绷紧下颌线。只思虑了数秒,他睁眼说:“我直接杀了她好不好?杀光她全家。”

裴辛夷艰难地挪动手,试图去握住他的手,却被他一下躲开了。她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地说:“你以为我冇试过?我差点坐监。三姊背后还有洪家,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冇嘢,我来做,全部都我来做。”

“阮生……”裴辛夷红了眼尾,“我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你冇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刁那妈!”阮决明终是动了气,掐住她的下颌说,“裴辛夷,我为你做的事还少了?你知不知……拿传票的时候,我当着一个细纹女的面杀了她阿爸……”

裴辛夷顿住了,房间里的暖气忽然消失了一般,凉意攀上脊背。

是那一天,他戴着连帽衫的帽兜,回到酒店告诉她什么事都没有。他第三次为她杀人,他杀了几个人?他才十七岁啊。当着小孩的面,犯下这种罪孽。他该有多崩溃,可还鼓励她要活下来。

回忆里逃亡路途的木槿花香,猛地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浓厚的血腥气。

阮决明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贪心啊。你到底要乜嘢?”

裴辛夷颤声说:“点解我只能二选一?阮生,我想要你啊。”

呼吸有些急促,阮决明摸裤兜,又起身去一旁的沙发拎起外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金属打火机。他点燃一支烟,来回踱了几小步。

裴辛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始终充满了祈求,“……我们先订婚好不好?”

“不要和我提订婚。”阮决明说着呵出微茫的烟雾。

裴辛夷垂眸,凄然地说:“不如这样,等春节一过,我们立马回香港注册登记。”

阮决明冷笑,“然后你留在香港,我带仔仔们回越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

裴辛夷松开咬住的唇,定定地说:“我乜都不要了。给我一年的时间,处理好古玩行和投资项目的事,我就来越南。永远,永远留在你身边。”

拿烟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阮决明衔住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可不可以相信你?”

“我是真心的。我以阿妈的名字发誓。”

烟灰落在暗蓝色的地毯上。

“辛夷,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好。”裴辛夷坦然而虔诚地望着他,像是在向神明起誓。

停顿小会儿,她轻声问:“你呢,你能保证一辈子不骗我。”

阮决明哑然,“也许。”

将烧到尾的烟蒂丢进烟灰缸,他在她身旁坐下。他拨开她额边的发丝,轻抚她的脸颊,以拇指摩挲着。他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只是沉默地拨拉下贴身衣衫的领口,挑出银的链条。

——项链坠着一枚十字架。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都认得,这是阿妈的遗物。在大叻那晚,她万般不舍地给了他。后来在河内的机场,她要他还回来,他说丢了。

裴辛夷怔住了。

阮决明自嘲地笑了一下,“本来想,如果你真的同意结婚的话,就把这个拿给你看。现在也算是同意了吧?”

裴辛夷不知说什么好,胡乱地说:“……我以为你们拜佛。”

“寨子里拜佛拜关公,甚至拜印度神的都有。像我们这样的人,信乜鬼神?笑话,我们死了只会下地狱。或许连地狱也不收,只能做孤魂野鬼。”

“阮生,”她用被束缚着的双手去握住十字架,“不会的。在第二次到越南之前,我还去教堂,每日每夜都在为你祈祷。我告诉主,把我的灵魂献祭给主,你一定要上天堂。”

阮决明笑了一下,更像轻哼,“这么爱我?”

忍了很久的眼泪在这一刻落下,划过脸颊,洇开脂粉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嗯”了一声,“我爱你。”

“在你爱的人里,我是第几?”阮决明避开她的视线,接着说,“最后一名。”

“阮生,是你和我讲事在人为,我才活到现在。”

“你的执念太深,我有翻天的本事也救不了你。”

裴辛夷尝试靠过去,这次他没有闪躲,她将额头抵在了他心口,轻声说:“阮生,不要怪我。”

阮决明揽住了她,呢喃般地说:“我能怪你乜嘢?”

“如果我活不下去——”

阮决明一下子搂紧了她,“不可以,裴辛夷,你刚刚才答应了我。你不可以。我们还有两个仔,辛夷,会好的,相信我。”

裴辛夷仰起脸,看着他说:“你知咩?天主教里有个词叫‘tartaroo’,指撒旦和堕天使们堕落的瞬间。我原来以为我‘堕落’了,后来才发觉,我生来就在purgatory(炼狱)里。”

阮决明无言,良久,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你累了,休息好吗?”

“……嗯。”

情绪大起大落,还有酒精作用,裴辛夷感觉身体被透支了。

阮决明抚她躺下,盖上被子,轻柔地解开腕上的皮带。不知是为了缓解气氛还是抽离压抑的情绪,他笑说:“的确准备玩情-趣的。”

在束缚被解开的瞬间,裴辛夷拉住了他的衣袖,“我可以。”

“你不可以。辛夷,你不能这样下去。性不是用来讨好男人的工具。”

裴辛夷松了手,歉疚地侧过身去。

阮决明觉出她的心思,深深吸气,倾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的,他站直了,她才反应过来。

“goodnight kiss.”他说。

她小声问:“你去哪?”

“去食烟,等一阵就来睡。”

阮决明是说到做到的人,他果真去客厅吸了一支烟就进来了。裴辛夷听见浴室的水流声,撑不住倾轧的睡意,闭上了眼睛。

简单洗漱一番,阮决明除却衣物,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褥一角,躺了下来。她还未进入深睡,察觉到动静,朝他这边挪了一下。他抬手穿过她的脖颈下,将她轻柔地圈进怀中。

她蜷缩着——从来都是这样防备的姿态——贴近他的胸膛,舒服地咕哝了一声。

怀中人的呼吸均匀而缓慢,他鼻尖的漱口水味道逐渐被酒气盖过。黯淡壁灯在墙上投出他们的影子,他静默地注视着,久久未合眼。

难得的恬静时刻,却教人无心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