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1)

脂粉香气在卧房里弥漫,梳妆台上,瓶瓶罐罐从这头摆到那头,中间放着一个十来寸大小的丝绒衬盒子,里面的一条钻石缀成的项链熠熠生辉,尤其以挂坠最夺目,那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公主方切割钻石。

何云秋放下小羊毛腮红刷,手放在盒子边沿,看着项链不禁微笑起来。这是结婚二十周年时,丈夫送给她的纪念礼物。这么多年来,她也只戴出去过两回,一次是以裴太身份与丈夫出席某位公爵举办的舞会,一次是大女儿出嫁时。

五十岁,或许也算得人生重要时刻,她可以再次戴上这条项链,被来宾们以“裴太”相称。

来宾们可都是些重要人物,她细细斟酌才写下的请柬。三太及那对惹人厌的龙凤胎可不在受邀之列,至于裴辛夷,没办法,总要有人伺候裴怀荣,免得七十多的老头喝高了,或者突然中了风。

她可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照看老头——是了,送珠宝的那阵儿还是丈夫,如今就是再看生厌的老头了。

十六岁的时候,何云秋还是个在私立女中念书的女学生,学校组织慈善募捐,她作为芭蕾舞剧的女主角登台演出。表演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只在她身上徘徊,回到后台,她果然收到一捧黄玫瑰,花束里的卡片上只留了一个名字。

她看着那名字,知道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

常有轿车在学校门口来接她放学,学校里起了传言,说何云秋找了一个“糖心爹地”。可三十八岁的男人,在她看来是正正好的。他穿白西装,戴窄边呢帽,那样英俊。同学们懂得什么?

他记得她的喜好,给她连母亲也嫉妒的物质,带她领略别样的世界。年长的男人是危险的,偏偏她迷恋这样的危险。

转眼就五十岁了。何云秋拿起项链,对着镜子将其戴在脖子上。她看见脖颈上细纹——尽力保养却还是被岁月添了痕迹。不过,却是比大多同岁的女人好得多。她在菜市场看见过那些女人,收拾得干净妥帖,还化了妆,可就是掩饰不了被生活蹉跎过的疲乏。

端详了一阵镜中人,她起身,哼着轻快的小曲走衣帽间走去。

“安霓,挑好了咩?”何云秋说着,还未走近便听见里衣帽间里一阵阵的笑声。

“妈咪……”裴安霓应道,语调却有些羞赫般。

何云秋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就看见两个女儿身上挂着一层一层的裙子,头上也别着各色的欧根纱、雪纺、丝巾,就像两盒被倒在奶油蛋糕上的m&m豆。

“这么大个人,还玩细路仔的游戏。”何云秋对裴安霓嗔道,再瞥向裴繁缕,以冷漠的语调说,“你也是,三十好几了还陪着细妹闹!”

裴繁缕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安霓让我帮她参谋。”

“是呀,阿妈。”裴安霓看着何云秋的眼色说,“今天eugene也要去嘛,我想……要靓一点啦。”

何云秋顿了顿,说:“安——繁缕,你过来。”

裴繁缕无可奈何地除却身上多余的衣裙,跟着何云秋来到卧室。

“关门。”何云秋淡漠道。

裴繁缕刚把门掩上,一转身,一份报纸直直砸在了她脸上。她惊疑不定,瞥了母亲一眼,低头去看掉落在地的报纸。

头版头条标题写着:船王四女欲练神功未亡人七日约六男

“你看你做的事,这就是你送给我的贺礼?专门让我在今天被人看笑话!”何云秋横眉说。

“我……不是的……”裴繁缕把报纸捡起来,上前一步想要辩驳,却见何云秋抬起了手。

裴繁缕条件反射般地闭上眼睛,别过脸去。

掌掴迟迟未落下,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母亲复杂的目光。

“安琪,你啊,你啊。”何云秋叹息道,还是止住了盘旋于心口的歉意。她摇了摇头,说,“今天你就在家待着吧。”

裴繁缕哑然,片刻后说:“今天是你五十岁生辰。”

“万一有记者蹲点,你去了只会让大家不愉快。”

“好、好,我不去,我乜都不配!”裴繁缕点了点头,转身去拉门,又回头看着何云秋,神情竟有些凄然,“祝你生辰快乐,阿妈。”

她想,这一定是她最后一次喊阿妈。

“砰”地摔上门,裴繁缕扑倒在猩红色的桑蚕丝被褥里。她把脸闷在其中,手指攥紧了,像是要将被褥扯破那般。

不知闷了多久,她听见楼下隐隐约约的说笑声,然后又静了下来。

裴安胥来接何云秋和裴安霓去饭店,她知道,但没人再来询问她一句。她忽然连不满的气力都消失了。

良久,裴繁缕撑起身来,爬到床头,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提式座机电话。电话里每响起一阵忙音,就像一道鞭子甩在她身上。

像过去阮忍冬的鞭子。

蓦地,裴繁缕嚎哭起来,比给阮忍冬哭丧还哀怮,似要将这一辈子的绝望都宣泄殆尽。

电话在这时接通了,可她陷入了情绪里,好一会儿才察觉到。

“阿崇,阿崇?”她连忙说。

电话那边无人回应,她却像将要溺亡的人抓了浮木般,眼眸都亮了些许。她紧紧握住电话,抽泣着说:“阿崇,我为了你被小报乱写,能看到了吗?一周约六男?呵,那些人明明都是幌子,都是你安排的。

“我承认,在你之前,我确实有过一些……但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来冇对一个人这么真过。不管我讲乜嘢,你都听得好认真,你不讲话,但我能看出来,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

“你劝我及时止损,可我不想啊,我不想和你只保持这样的关系,我们还冇光明正大出街……你应该知道,沉没成本是最难以放弃的。”

裴繁缕压低声哭泣,喉咙酸涩得几乎快讲不出话,但她还是要讲,“凭乜你是裴辛夷的助理?你辞职得唔得?我有钱的,我们可以去国外生活——不,你不会的,你这么好,不会背叛她的。”

忽而沉默了,房间里只有轻轻啜泣的声音。

电话那边传来连续三下叩响声。

裴繁缕喜极,眼泪和鼻涕一齐出来了,她咧开嘴,笑说:“你终于肯见我了。”

她看见窗外有一只鸟雀飞过。

昨日下过雨,今日下午的天还是雁灰色的,像是还没从那场雨里缓过来。远景蒙了一层水气,乌云压得很低,盖在摩天大厦顶上,如一绢象征不吉的麻衣。

房间里昏昏暗暗的,没打开的台灯旁放着一张请柬,镀金的花体英文都在这光线里失色。

阮决明半倚在一边的沙发椅背上,手上捏着一只打火机,金属盖一搭一搭的。他看着窗外,似乎出神地想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收回视线,拿起听筒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刀哥,他们从泰国地下拳击场里找了一个杀手,档案很脏。根据星哥那边给的消息,我们查到他坐的船——”

阮决明简洁明了地说:“时间。”

“预计一小时后到,我们准备在码头截住他。”

“暂时在船上待着,我会让人来找你。”

阮决明挂断电话,又拨出一个号码,这次接听的是个年轻女人。

“喂,哪位?”

“好彩妹,”阮决明用轻松地语调说,“冇打扰你吧?”

电话那边的人一愣,“阮生,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乜嘢?”

阮决明点燃一支烟,轻描淡写地说:“有人买凶杀我,我需要一个人垫棺材板。”(替死鬼)

周珏笑了一声,“巧了,我正好也需要一个人食死猫。”(背黑锅)

“不如我们交换?”

“阮生,你怎么知道是今日?”

“你六姑做事,要做就做大,当然会挑生辰这样的日子。”

“嗱,凭这句话,我帮你搞定。”

阮决明掸了掸烟灰,“你去天星码头找个人。”

周珏快言快语道:“原来那帮人还藏在码头,我以为他们都走了。”

话音一落,她就知道多言了,连忙又说:“这次真的不是故意跟踪你啊……”

阮决明却没什么情绪,说:“我看那哨牙仔身手不错。”

周珏咂舌道:“原来你们都发现了,我还夸哨牙佺厉害,回头我好好训训他!”

“想知道乜事可以直接问我。”

“我知——”周珏撒娇似地说,“事不过三,我保证不会再打探你的事。”

阮决明收了线,将还剩半截的烟搁在玻璃烟灰缸上,星火暗了下去。

墙上挂钟的秒针转动着,腕表上的秒针亦无声地转动着。

一小时后,一辆灰色尼桑驶入酒店的停车场。

周崇从驾驶座走了下来,去拉开副驾驶的门。一位女人走出来,她戴着帽子与口罩,只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

周崇拥着她朝电梯那边走去,她仰头看他,眼里满是依恋。

他们乘电梯直接上了十二层,在电梯门旁的花钵下拿到1208号套间的房卡。

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周崇想到了第一次送裴繁缕上酒店的时候。也是平生第一次,他对他的“目标”有了冷漠以外的情绪。

裴繁缕在床边坐了下来,缓缓摘掉帽子与口罩。她化了浓妆,可看上去还是很憔悴。周崇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在旁边坐了下来。

裴繁缕一口气喝了半杯水,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来倚着他。

“阿崇。”她只是唤他的名字就想要哭。

周崇摇了摇头,像是在说:不要哭。

不要哭,安琪。

她想象他这样说,如果他能发声。

他的沉默给予了她太多。

沉默着,沉默着,脸颊逐渐贴近,他们轻柔地吻在一起。只是一瞬,吻就变得激烈,裴繁缕勾着周崇的脖颈,倒了下去。

他那么蛮横地扯开了她的衣衫,以前从未有过。她更急切地应和,却逐渐感觉到身体逐渐不受控制。有过类似的体验,她很快就想到那杯水里被掺杂了药物,可再也使不出力气了。

早该有预感的不是吗?只是她以为这辈子至少能得到一分真心。

“没有路,那就自己铺,无人庇护,干脆先发制人。”

她以为可以做到,终是输得彻底。

天花板旋转着,像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她想要看清,却看见了枪口。

她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瞳孔缩紧。

“啊——”

服务生低声惊呼,想要拣摔在地上的玻璃杯与托盘,却又瞄见被她撞了一下的人,一时手忙脚乱,竟忘了道歉。

察觉这一动静的领班经理连忙跑过来,点头哈腰道:“六小姐,对唔住,新人手脚笨。”

“冇嘢。”裴辛夷浅笑着抹去臂膀上的马提尼酒渍,拎起裙摆走上了旋转楼梯。

银鱼白的长裙拖曳在楼梯上,闪着细碎亮片的衣料裹在她身上,显出曼妙的曲线;背部宽v字设计开到腰际,在她脖颈上绕了两圈的长珍珠项链,垂至更下方一些,珍珠的光泽,衬得裸露的肌肤如白瓷一般。

穹顶上绘着仿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一侧的浮雕墙壁上放置了点亮的烛台蜡烛,光影交错间,她一步步走上去,竟似愈来愈朦胧的幻影。

这是浅水湾一座有百年历史的饭店,二太不知受了什么杂志读物影响,总爱在这里举办宴会。

裴辛夷一走上二楼,立马被一位银行行长太太叫住,对方问候两句,迫不及待地说起近来有哪些相中的青年才俊,想要介绍给她认识。她不应承亦不拒绝,笑着往前走去。

走了一路,笑着招呼了一路,什么行政长官,只在宴会里见过的校友,还有一起打过几圈麻将的新贵千金,却始终没有寻见她想见的身影。

裴辛夷绕了一圈,手上的香槟杯已经空了。正巧端着托盘的侍者走来,她换了一杯香槟,在椅子上落座。

手边置有一方长长的鱼缸,泛着淡紫色的水光之中,热带观赏鱼自在游弋,飘摇的水草与色彩绚丽的仿造珊瑚,成了它们的小小乐园。

随着供氧泵的运作,水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之中显得极其纯粹。

裴辛夷忽地笑出声,转过头去看鱼缸。

然后就看见了一位男人,他弯着腰,正透过鱼缸注视她。缤纷的色彩悉数卷入他漂亮的眸眼之中。

他笑了一下,眼尾上挑,还露出一排上牙,好不明朗。

一群小丑鱼游了过去,男人消失了。

裴辛夷往另一边看去,就见阮决明走了过来,手里同样端了一杯香槟。他穿着深灰蓝的西服,口袋里叠着暗红的波点方巾。

他走近了,一手搭在椅背上,俯身说:“等你很久了。”

她注意到他还戴了一枚耳钉,小小的钻石在光线折射下闪烁光泽。他惯是钟爱佩戴首饰的。

她想也没想便抬手捏了捏他的耳钉,他愣了一下,在她得逞后才偏头躲开。

“靓仔。”裴辛夷笑吟吟地说。

阮决明不置可否,似乎觉得耳垂上被她留下了什么似的,不自在地摸了一下。又像是掩饰这个举动,他举杯一敬,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

裴辛夷也举杯示意,呷了一口酒,而后搭上他的臂弯,站了起来。

阮决明自然地去揽她的肩膀,这才发现她的背近乎全-裸露在外,不仅微微蹙眉,“你搞乜啊?”

“啊?”裴辛夷正看着那边说笑的人,闻言不解地偏头,对上他的视线。

“冇嘢。”阮决明顶了顶口腔侧壁,似是无言。他揽着她往前走,食指悄然地沿着蝴蝶骨缓缓往下。

仿佛电流穿过,使得背部不自觉往前弓,她顿住脚步,低声说:“不要胡闹。”

“谁才在胡闹?”

不远处,向奕晋与裴安霓说笑着,不经意看过来,注意到裴辛夷,接着又瞧见她身旁的男人,正举起来的酒杯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裴辛夷将这番动作尽收眼底,无事人般对他客气颔首。

阮决明朝那边瞥了一眼,低头,几乎贴着她的耳廓说:“谁?”

“二太的准女婿。”裴辛夷看着阮决明说,语气戏谑,还有着与此无关的坦然。

“怎么讲?”

“澳门向家的二少。”

阮决明挑了下眉,表示了然,没再将那人放在心上。

裴辛夷思索片刻,语调轻松地问:“不去和安霓打声招呼?”

阮决明还未答话,一行人就迎了上来,连道“阮生”、“久仰”云云。他近来大手笔投资,频繁社交,风头正劲。

送走这批人,又迎来另一批人。裴辛夷陪着阮决明在厅堂里四处交际,同他耳语这是哪位大粒嘢(大人物),那是哪位二打六(小角色)。

稍微闲下来,阮决明笑说:“这么多人,你连他们有几个老婆几个情人都一清二楚,你开情报局的咩?”

“久了你就知道,不管是饭局还是牌局,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这个圈子很小的。”

“他们的亲家关系已经把我搞混了。”

“就是这样咯。”裴辛夷攀着阮决明的肩膀笑说,“喂,我还有任务,阿爸那边需要我,你自己玩一阵好不好。”

阮决明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一笑,“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走。”

“你讲。”

“你乜嘢血型?”

裴辛夷不明所以地说:“问这个做乜?”

“我听闻血型性格论,想看我们合不合适咯。”

裴辛夷失笑说:“你信这些?我是o型啦。”

阮决明牵起一抹笑,在她肩头握了一下,“ok,放你走。”

裴辛夷转身离去,阮决明脸上的笑意却倏地消失。

当时听裴安逡说了血型,阮决明迟迟出声说:“你阿爸是o型血,六姊怎么可能是ab型血?八仔,你的生物作业做错了。”

裴安逡预料他会这么问似的,立马接腔说:“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如果裴安逡说裴辛夷是o型血甚至a或b型,他是绝对不会感到奇怪的。但裴安逡说的是ab型,o型血不可能生出ab型血,ab血型也不可能生出o型血。

他直觉裴安逡是在暗示什么,问:“你是不是有事想告诉我?”

裴安逡连忙摇头,“冇啊。”

阮决明没有再问下去,他不想为难小孩,更不想在听裴辛夷连篇的谎话。他觉得唯有数据才可以说明一切了。

阮决明去窗台上吸了一支烟,再次回到厅里。人们言笑晏晏,拥着二太切奶油蛋糕。裴辛夷也在前列,分得一块蛋糕,还对二太讲了一句,“细妈,祝你生辰快乐。”

二太笑着应下,忽然就见裴安胥握着电话急冲冲走来,在她耳畔说话。二太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裴辛夷。

在场的人都愣怔了,纷纷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声音传到后边来,阮决明听到的是——四小姐被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