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1)

这天一早,裴安胥提着带密码锁的手提箱,来到裴辛夷的办公室。

“唔,放着吧。”裴辛夷翻阅手里的一沓账单流水记录,连头也没抬一下,浑不在意地说。

“哇,我辛辛苦苦给你送钱,你就这么,这么……”裴安胥半天没“这么”个所以然来。

裴辛夷随意拿了一个文件拍在账单上,这才看向他,“我宁愿你转账,而不是拿着现金招摇过市。”

与他视线相对,他却又别开视线,不太好意思看她似的。她笑了一下,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说:“五哥,我不会把那天的事算到你头上。”

裴安胥瞄了她一眼,赔笑说:“就当我们扯平了吧,我停职的事也不和你计较。”

“看来细妈把你好训了一顿,连这种事都抖给你了。”裴辛夷从裴安胥手里拿来手提箱,摆在桌上,解锁打开箱子,看见半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美钞。

凌晨,那一批货从深圳过来了,裴安胥让契爷的人验了货,是aaa品,够劲,换了好几箱钱,这半箱钱是给裴辛夷的辛苦费。

裴辛夷诧异道:“这么多?”

裴安胥说:“我个人分多一半给你。”

裴辛夷好整以暇地打量他,挑眉说:“又有事要我处理?”

“冇啊,”裴安胥挠了挠额角,“我是想讲,你可不可以不要同阿妈——”

裴辛夷冷笑一声,说:“不可以,你是第一天发现,我其实和你阿妈在斗?如果不是她想要搞死阿姊,我不会这么快出手。”

“一定是误会了……”

“你不要为她说话,是啊,我承认,在这之前,我确实做了一些事,激怒了她,她才把矛头对准阿姊。”

“阿妈她……”

“收声!”裴辛夷猛地把手提箱扣下来,“你以为只有你阿妈,我冇阿妈?少爷,你不要耍天真了,装得一家和和睦睦有乜用啊?我今天就告诉你,到最后不是我裴辛夷死,就是你阿妈死。”

裴安胥怔了一下,他看见她眼里的恨,那么恨,像是生来就有的。他急切地说:“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大妈的事怪到我阿妈头上?”

裴辛夷按捺住情绪,说:“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害我大哥走了,我阿妈会郁郁寡欢到重病?……对,不止,还有阿姊的仔,在大哥的葬礼上,阿姊的仔也夭折。”

“你有乜证据啊?你有证据去法院告啊!”裴安胥指着她说,“这是臆想症,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怨天尤人!”

二太是什么样的人,裴安胥过去不清楚,可做生意这些年,他已知道得七七八八,他这么说不过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罢了。他想要他所谓的家。

裴辛夷只觉无法和他沟通,蹙眉大喊,“阿崇,阿崇!”

周崇从隔壁的首席助理办公室快步走来,裴辛夷对他说:“送客!”

周崇点头,对裴安胥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动武前的问候。裴安胥领教过一次,不敢再说什么,忿然甩手而去。

办公室外的职员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看见一般,做着自己的事。

裴辛夷捏了捏眉心,让周崇关上门,接着说:“该把小张送回去了,还有,让好彩妹处理这笔钱。”

他们惯常使的方法有三种,一是分散成小钱投资,尤其是非本地市场的项目;二是寻找古玩的公开拍卖或私人交易,把钱变成物,再通过古玩行卖出;三是让周珏拿钱去豪赌,赌输,再在另一个时候赢回来。否则以周珏的稳赢不输的鸿运,早就上了各大赌场的黑名单。

赌场只想掏光赌客荷包里所有的钱,而不想亏一分。裴辛夷亦如此。

周崇应好,比手势说,圣母堂那块地,和建物主商量好了,会在原址建筑物里开辟出一间圣堂,另外圣母堂那边还说回在湾仔其他地方重建教堂。

此前裴辛夷让周崇拿下那块地,却不想圣母堂早就找到了买主,他们只好以捐赠钱款的方式,让圣母堂以其他形式留在湾仔。

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裴辛夷说:“何云秋的帐,你继续追,这堆转账记录根本不够说明问题,以阿爸对何云秋的态度,只会觉得这些是小事。”

先前得知何云秋卖了地换出现金,裴辛夷当即意识到,空怀安船务股票的异常是何云秋搞的鬼,于是暗中追查何云秋和她一帮亲戚的帐,查到一家位于巴拿马的公司,一家位于开曼群岛的公司。

这足以解释,何云秋为什么会在裴安霓毕业前好几个月就提前去美国,她可是享乐惯了的二太太,成天购物、做按摩、组牌局,后头总有供她使唤的一帮亲戚姊妹。她低声下气同英国人督察打高尔夫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还是有事相求。去美国看鬼佬脸色,只带一位学金融的外甥,不是她的风格。

裴辛夷为这个发现而高兴,如果坐实何云秋把做空怀安船务捞的钱,转移到自己的离岸公司,裴怀荣不会再无动于衷。

还得感谢阮决明提供了卖地的证明。

迂迂回回,就这样又想到他,她长叹了一声。以理不能晓之,以情无法动之,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与此同时,阮决明正在体会宿醉的头痛。

说实话,他已经很多年没像昨晚那样喝酒了,一杯接一杯,波尔多红酒、低甜度香槟,还有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法国人宴会里的人参酒,总之,他好似一个没有底的盛酒木桶,一杯接着一杯。

聚会是为了阮决明举办的,祝贺他成为法资公司大股东之一。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在得到允许后来到他身边,屈膝礼,贴面礼,最后饮杯,恐怕会见英女王也无需这么繁琐耗时。

除了法国人、英国人这些鬼佬叫他“minh”,没人叫他的名字。全是“阮生”,亲切一点会叫“刀哥”,听过越南话、广东话的“刀哥”,他第一次听见字正腔圆的“刀哥”——聚会上有中国北方来的人。

还有一些油头粉面的小生,想他认他们做契弟。广东话里“契”字有讲究,可以叫契爷、契兄,但不可以叫契弟,契弟指人下人,刁下人。

阮决明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大哥,大哥喜欢男人,钟爱明艳漂亮的眉目,像良姜那样的。也无可避免的想起了刚到阮家的时候,阮忍冬和和气气让他去卧室,却拿出皮鞭,要羞辱他。他反抗了,他有反抗的能力。

圣诞节过后,裴辛夷他们离开了,阮忍冬对他说:“你知道那位六小姐,给我看过什么吗?”

阮决明垂着头安静地听了。

从那天起,他对大哥就只有一个想法——该死。

他做到了,然后看见了父亲衰老的容颜,继母的眼泪。十八岁,他拥有了家族,之后的十年,他尽心尽力壮大它的财富与权力。他做了许许多多坏事,却抵不上这一件事的恶,那毕竟是他的血亲。

可是,他没法回头了。不是在把刀刃刺进那个司机脖颈上的一瞬,而是被一群人从大火中劫走,坐进了一辆车的时候。

一位律师模样的男人对他说:“二少爷,我们本想让你多玩一阵,但很遗憾,你的母亲去世了。”

母亲被父亲——应该说养父——用剪刀扎中颈动脉,还没来及送医就断了气,而那个混蛋锒铛入狱。之后阮决明准备去探监,却得知人已经不在了,据说那人是被监狱里一帮流氓殴打致死的。

还有码头的班长,曾在商店后院一起玩耍的伙伴,都销声匿迹了似的。

与阿魏有关的一切都被斩断,他只能做阮决明,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阮决明半撑起身子,倚着床头躺了会儿,打客服电话要了两桶冰块。侍者很快就把冰桶送来了,阮决明裹上睡袍去门口拿,然后拎着小桶去了浴室。

他将冰块倒进盥洗池,又蓄满冷水,接着把脸埋了进去。以前阮法夏见他这样子醒酒,笑过他很“女明星式”。

他浑身的毛孔都收紧了,大脑渐渐清醒过来。

一池的冰水冷彻,但怎样都没有那年冬天刺骨。

积雪覆盖的北方森林,裴辛夷说:“其实我,你有……”

原来当时她想说她有了他的小孩。

阮决明一下子从池水里抬起头来。镜中的人,眼里有血丝,脸上的水珠浸润了干燥的皮肤,看上去二十八九,很年轻。

是一位年轻的父亲。

虽然他一时还不太能接受这个身份。

梳洗后,阮决明走出浴室。他昨天就给那帮菁英仔放了假,此时套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四下安静。他在客厅的沙发坐下,点燃了一支雪茄,才慢悠悠地拿起座机听筒,拨出马术俱乐部经理的电话。

“你好啊……是,是我。可以帮我预约一下咩?三点左右。有细路仔?无事啊……你安排就好,唔该。”(谢谢)

上次去马术俱乐部考察,阮决明知道了两个小孩的一周训练两次,时间固定在下午三点半开始。为了不显得太刻意,他提前了半小时去俱乐部的室内场馆。

当曾念携两个小孩来上马术课时,就见阮决明蹬着马靴,骑着一匹棕红色的马在沙地上走盛装舞步。

“好正呀。”裴安逡低呼道,“哇,是阮生,他好犀利!”

阮决明前拎着缰绳转头,看见他们,露出有些许欣然的笑容。他骑着马小跑到栅栏边,明知故问道:“又来上课?”

“是呀。”曾念客气地说,又招呼小孩们向他问好。

裴安逡先前得了便宜,这下卖乖,摇头晃脑说:“阮生好。”

裴安菀抿了抿唇,也道了一声好。她平时那股乖戾劲不再,不太敢与阮决明对视一般,说完话立即垂下了头。

“你们快去准备啊。”阮决明说。

曾念点头,领着小孩们走向通往马厩的小门。

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分别骑着一匹成年马走了出来,训练员指导他们做基础训练。阮决明只远远地看着。

裴安菀平时注意力最集中,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时不时就去偷瞄阮决明,看他在做什么,结果没控制好马儿的节奏,使得马儿背部僵硬,她就是走轻快步都险些被摔下马背。

训练员已提醒了她好几次,见状变得严厉了些,说话的语气重了。裴安菀耍性子,蹙眉说:“我认真了呀!”就要下马去。

曾念在栅栏外看着急了,高呼“菀菀”,惊得场馆里的几匹马扬蹄。

阮决明朝曾念打了个手势,骑着马来到裴安菀他们旁边。他勾身对训练员耳语几句,表示他认得两个小孩,让他来带菀菀。

训练员半信半疑,询问了裴安逡,得到肯定回答,也就同意了。

“我不想练习了。”裴安菀说。

阮决明让马儿再靠近了些,低头看着她,“那你想做乜嘢?”

裴安菀摇头,飞速瞥了他一眼,垂眸说:“我觉得很无聊。”

“点解你要来上课?”

裴安菀不情不愿地说:“裴辛夷逼我们来的。”

裴安逡听见了,在那边说:“可是我很喜欢!”

阮决明对他笑笑,“八仔好乖。”又对裴安菀说,“既然你觉得无聊,不如和我玩一点好玩的?”

“乜呀?……”

裴安菀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阮决明捞起,抱到了他身前,骑在了他的马背上。

她惊疑不定地说:“喂!”

“走了。”阮决明笑说,驾着马快步穿过甬道、简易马房,奔向户外。

裴安菀不由自主地去牵缰绳,手却被阮决明一下拉开,接着她就被他单手拥在了怀中。她掌住他抱着她的手臂,感受到具有力量的肌肉,她瘦小的背也贴在了男人结实的胸膛上。

她忽然想到,这是她的父亲。

父亲,成了一个多么具象化的名词。

风迎面而来,灿烂的阳光照耀在马儿身上,红棕色鬃毛飞扬,闪着光泽,仿佛一下子纷乱涌来的蝶群。它们用讲述童话的妖精似的声音说:“菀菀,这是你的爹地。”

“菀菀,把手伸出来。”她的父亲说。

她伸出手来,听见父亲又说:“draw the rein.”(控缰)

裴安菀尽可能坐正,双手握住缰绳,手肘抬起。

“对。”阮决明放开缰绳,只虚护在旁边,“保持节奏,去感受平衡。”

裴安菀随着马背在颠簸,像孤零零的漂泊在海浪中的一支浆,没有方向。她集中注意力,渐渐感觉这颠簸有了韵律。

“菀菀,你做得很好。now,leadingrein.”(开缰)

马奔跑在行道上,逐渐靠近被栅栏圈起来的一片沙场。阮决明握住裴安菀的小手,引着她一手持定左缰,一手用右缰去压马颈,让马儿往左回调。

下一瞬,马儿跨越栅栏,跃入沙场,阮决明一手悬着缰绳,一手环住裴安菀,让她不至于随惯性落下马背。

马儿在沙地里跑得更畅快了,耳畔风声呼呼,裴安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好玩对不对?”阮决明问。

裴安菀侧头来看他,长睫毛一眨,眸眼亮晶晶的,“点解你这么劲?”(厉害)

阮决明笑了一声,“因为我是菀菀的……嗯……”似乎陷入深思,“嗯?”

裴安菀鼓了鼓腮,看向前路说:“我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那你要我怎么做?”阮决明俯身,贴着她的脸颊说。

裴安菀别过脸去,言辞闪烁道:“妈咪不准的。”

阮决明故意问:“妈咪?”

“……裴辛夷。”裴安菀极小声地说。

“可是她又不在,我不会告你的状啊。”

“但是我讨厌你!”裴安菀忽地大声说,“凭什么?点解?”

阮决明意识到他操之过急,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当我讲笑好不好,菀菀不要生气。”

还没接受他的存在没错,还是不够信任他没错,但她知道这是她等了很久的父亲。

裴安菀沉默了许久,很轻很轻地说:“爹地。”

阮决明耳朵嗡嗡的,他难以置信,更不敢确信这个身份是真实的。他说:“乜嘢?”

裴安菀往他怀里缩了缩,“爹地。”

嗓音甜蜜,像加了好多好多糖心的太妃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