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1)

中午,菁英们嘻嘻哈哈走出套房,去酒店自助餐厅吃饭。阮决明冲澡,对镜抹发油,修理胡茬,换上客房服务送来的刚熨烫了的西装。

电话铃声响起,阮决明接听,下意识地用法语说“今天没空”。除了那位法国朋友,没人会给他打电话,只能是他打给对方,单线联系。

“今天没空,什么时间有空?”电话那边的人也说着法语,却是悦耳的女声。

阮决明轻蹙起眉,换了白话说:“你查我?”

“我没那个闲心。”裴辛夷冷笑一声,“上次去钟伯那边的时候,你留了地址,当时我就在旁边。”

“有事?”

“我提前把八仔接回来了,你不用去医院。”

“点算,我正准备出门,只好去你家了。”

“阮决明!”

听到这句话,阮决明甚至能想到裴辛夷蹙眉时眉毛的曲折弧度。他平淡地说:“我要见菀菀,你拦不了。”

裴辛夷深呼吸,放缓语气说:“如果你要带慰问品,最好换成一架飞机模型。”

阮决明轻点了两下放座机的圆桌,问:“菀菀呢,喜欢乜嘢?”

“……teddy bear.”

阮决明垂眸一笑,“原来也是细路仔。”

话音刚落,听筒里传来忙音。他挑了一下眉,放回听筒。

中环公寓里,裴安逡饿了一上午,吵着想吃披萨,三太被他缠得心烦,让他去“请示”六姊。

裴辛夷刚在沙发坐下,裴安逡跑过来,横着扑到在她腿上,“我想食披萨啊……”

裴辛夷揪着裴安逡的后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无奈地说:“看你受了苦,今天就让你食,八仔,我和你讲,你天天食好多热量,再这样发展下去,等开了学,哪个女仔还钟意你。”

裴安菀趴在另一边的长沙发的扶手旁,说:“本来就冇女仔钟意八仔。”

裴辛夷睇了她一眼,回头唤道:“maria,订一份十二寸披萨!”

“yes,miss!”不知身在何处的菲佣朗声回道。

裴安菀学着菲佣往常的样子,晃头瘪嘴,捏着脖子,用尖细的声音,小声模仿这句话。

“冇礼貌!”裴辛夷蹙眉斥责。

裴安逡抱着裴辛夷的脖子,转头对裴安菀用唇语说:“冇礼貌。”

裴安菀作出委屈的样子,“妈咪,哥哥骂我!”

“哎呀,你们不要烦啦。”曾念的声音从回廊传来。

裴安逡朝裴安菀吐了吐舌头,“听到了咩,不要烦啦。”

裴安菀只是看着裴辛夷。裴辛夷也看着裴安菀,然后别开了视线,捏了捏裴安逡的脸颊,微皱着鼻子说:“再闹冇得食披萨。”

门铃响了,曾念正要走来客厅,转身又去玄关。客厅这边的人听见开门声,接着就听见她“哎呀”一声。

“怎么了?”裴辛夷放开裴安逡,起身走过去,刚到门厅边,就瞧见窄窄的玄关被一只比人还高的公仔熊塞满了。

两个小孩也好奇地赶来看,裴安菀惊喜地低呼一声,裴安逡疑惑地说:“菀菀,你几时有钱买下这只熊?”

“太太,你好,我是连卡佛百货的职员。”戴鸭舌帽的年轻人从公仔熊松软的咯吱窝下探出头来,又回头说,“先生,请问把熊放到哪里?”

裴辛夷又惊又疑,压下公仔熊的脑袋,看见站在门外的阮决明。他笑笑,“裴小姐,你看放哪里合适?”

“先搬进来吧。”裴辛夷拥着三太、小孩们退去客厅,为公仔熊让开路。

两位年轻人把公仔熊搬进宽敞的客厅里,在裴辛夷的指示下,把公仔熊靠在了落地窗与隔墙的夹角之间。

曾念拿了两罐冰冻的可乐给他们,说着“辛苦了”,目送他们离开公寓。她回到客厅,正好看见裴安逡从阮决明手里接过一个半米长的沉甸甸的盒子,只看包装就知道,是一架飞机模型。

“这是给仔仔的,熊是给细妹的。”阮决明说。

裴安逡兴奋得大喊,“呜哇!唔该晒!”

曾念笑他淘气,又对裴安菀说:“菀菀,你该讲什么?”

裴安菀抬头看了裴辛夷一眼,再看阮决明,撅着唇,低声问:“点解送我熊?”

阮决明弯下腰,对她说:“嗱,昨天我做错了事,向你们道歉,哥哥有,阿妹怎么可以冇礼物收?我问了裴小姐,讲你喜欢泰迪熊,我不太懂,问后生仔呢,他们讲各个女仔都想要连卡佛去年圣诞摆在橱窗里的大熊。”

裴安逡搭腔说:“是呀是呀,去年圣诞,菀菀站在橱窗前都不想走,可惜妈咪不同意她买。”

“多谢阮生,满足菀菀去年最大遗憾。”裴辛夷客客气气地说。

裴安菀见状,只得跟着道谢。阮决明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sorry,我送得太晚,希望我们菀菀以后不会有遗憾。”

曾念瞧见裴辛夷表情变冷,突兀地笑了一声,说:“阮生,坐呀。”忙呼唤菲佣烧水泡茶。

裴辛夷道“不用了”,对阮决明说:“阮生,借一步讲话。”

阮决明点头,跟着她往书房去了。

裴安逡立马拆开飞机模型的包装盒,而裴安菀从走远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回头看向公仔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公仔熊瘫坐着,大头微微偏垂,肚皮鼓起来,深咖色的鬈毛浓密,看上去软乎乎。她伸出手拈了拈一绺鬈毛,把手心贴上熊的肚皮,压下去,比想象的还柔软。她不由得弯起嘴角,整个人扑上去,大半张脸都没了进去。

她环抱住公仔熊,似乎口齿不清地说:“daddy bear.”

书房这边,裴辛夷请阮决明在包豪斯出产的椅子上坐下,在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递给他。

她说:“五哥给我的,我不喜欢,不知道你抽不抽。”

阮决明打开盒子,取出一支雪茄,放在鼻尖嗅了一下。裴辛夷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盒雪茄用的长火柴,划亮,递到他面前。

“准备给颗糖再赏我一耳光?”他挑了下眉,把雪茄放入火苗里,慢慢旋转着。

“我冇这个闲心,只想和你好好谈话。”

“谈乜嘢?”

“菀菀的事。”

阮决明没再说话。等雪茄烟脚烧得均匀焦黑了,他衔起雪茄。裴辛夷正要抬起火柴,忽地被他扣住腰,拽入怀中,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挣脱,而他紧紧扣住她的腰,只说:“火。”

裴辛夷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想要说什么刺人的话,却只把火柴举起来,放在他的雪茄烟脚前面些许。他的手沿着腰胯一步步来到大腿,火苗晃了两下。他命令般地说:“拿稳。”

裴辛夷这才呛声说:“我不是雪茄女郎!”

“我以为你想和我玩情景扮演。”他缓缓转着雪茄,缓缓吸着,另一只手勾起裙摆,顺着侧里探进去。

裴辛夷咬了咬唇,很难堪似地地说:“你住手。”

烟草燃烧的味道弥漫,她觉得自己快要化在这气息里。她深呼吸,吹灭火柴,用手肘使劲顶他的胸膛。

阮决明直接压住她的脖颈,让她半身都紧靠过来,头歪斜着,动也动不得。他覆住她下半张脸,掌丘与指节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她的唇,在含着烟草气味的呼吸里,他那低沉的嗓音响起,“又穿短裙,穿给谁看?”

裴辛夷如梦初醒,趁机咬住他的无名指,教他吃痛,只得一下子丢开手。她站起来,走开了好几步,双手抱臂,忍耐下情绪,说:“好,我承认,是。”

“我知,你又撒谎。”阮决明嗤笑一声,看上去却是没有怒意。

裴辛夷离得远远的,以复杂的目光望着他,“但你不能见菀菀。”

“点解?”阮决明故作不解地说,“我和菀菀有这么像?”

“你忘了,在莱州的时候,五哥讲过你很像一个人。如果被他看见你和菀菀在一起,他会发现的。”

阮决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你当时话乜电影。”

“还不止他一个,裴繁缕对你也很熟悉。”

“噢,大嫂……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想不想听?”

裴辛夷去办公桌拿起烟盒打火机,说:“阮生,不要转移话题。”

阮决明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平淡地说:“我的仔,点解不可以见?”

裴辛夷心里腾起火气,皱眉说:“你冇办法保证仔的安全,当乜老窦啊?”

阮决明依旧平静,“你怎么知道我冇办法?仔跟着你才不安全,我看最好由我带回莱州,老爹会很开心。”

裴辛夷摊开手,完全无法理解般地看着他,“你想怎样?公开这是你的仔,改成裴正菀,还是阮正菀?”

“你不用这么上火,我会先培养感情,至少到她肯叫我一声爹地。”

裴辛夷点头,服气似地说:“男人就是贱格,知道有个种,乜都不要管!”

阮决明腾地起身,直视她说:“你想我管乜啊,管你?从现在开始,我是要管你,不为别的,你是妈咪。”

裴辛夷闭了闭眼睛,“你滚。”又大声说,“滚!”

阮决明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脸蛋,“脾气这么不好,会影响仔的性格,劝你改一改先。”

门轻轻关上了,裴辛夷捂住眼睛,跌坐下来。

她恨极了他的理由,恨极了在旁人面前的做戏,恨极了虚假、谎言、粉饰。

她恨极了制造一切的自己。

陆英、陆英,她痛恨最初的这个谎言,却又不愿舍弃。

在陆英变成裴辛夷的那瞬间,她满腔愤怒地说:“你戏耍我!”

车后座另一边的裴怀良噙着笑,耐心地说:“我只是想看你会做到乜嘢程度,冇想到,六妹,你做得比我预想的更好,教唆后生仔替你杀人?我开始对你产生期待了。”

裴辛夷警惕地看着他,说:“你想怎样?”

裴怀良笑笑,说:“你有本事做事,不该这么早嫁人,我决定送你回去。”

“……真的?”

“当然,飞机等着我们。”

当晚,专线飞机抵达香港。裴辛夷见到父亲,不过半年,母亲的护工“念念姐”成为了父亲新的情人。

她裹着丝绸睡袍,为两位男人端茶递水。她勾下身时,睡袍衣襟会微微垂下,从空隙可以看见里面的蕾丝抹胸,还有锁骨下面一片细密的吻痕。

裴辛夷开出条件,“我要念念姐照顾我。”

裴怀荣没觉得这是条件,反而很高兴。为了不让二太闹事,他还只是秘密地以护工的身份偶尔找她来住处,有了裴辛夷打掩护,他可以名正言顺见情人。

裴辛夷回到了太平山顶别墅,回到了学校。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她变得阴郁、寡言,总是拿着随身听,塞着耳机,很少与同学们交流。有人开始奚落她,说她像她阿姊一样疯了。她没有理会,她觉得这些小孩无知,是养在温室里的蛀虫。

但她还是很受男孩儿们欢迎,甚至因为高傲更受欢迎。一位地产新贵的女儿感到不满,开始找她麻烦。

这么过去了一两个月,裴辛夷发现自己没有来月经。她全副武装,坐地铁去很远的药房买了验孕纸,拿到学校去检测。

她刚走进女厕,就被一群人围住了。她校服外套内差里的一盒验孕纸被翻了出来。她像吃人的狼一样与女孩们撕打在一起。

曾念来到学校,就像一年前那样,站在走廊上,不同的是,这次是被教务主任请来的,以监护人的名义。

“她只是好奇这项新颖科学技术……母亲、大哥的离世对她打击很大……”曾念学着印象里裴太的样子,和气地与老师谈话。

裴辛夷被停课一周,曾念没告诉裴怀荣,而是带她去了医院。测验结果是阳性,还不到十七岁的她怀孕了,八周零六天。

“谁的?”曾念拿着化验单,表情凝重地说。

“我在越南乱搞,不记得是谁的了。”

话还没说完,裴辛夷脸上挨了一耳光。她震惊地看着曾念,“你有乜资格打我,你真当你是我阿妈?”

“如果太太在,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曾念掷地有声地说,“你告诉我,是谁的,不然我告诉你阿爸。”

裴辛夷低下头去,良久,说:“一个乡下仔,连名字都不全。”

曾念倒吸一口凉气,“那要怎么找人……”过了会儿说,“你现在要怎么样?”

“我需要想一想。”

在裴辛夷考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曾念检查出怀孕四周。

裴怀荣拿到检测报告,很是高兴,但隐约也担忧。入夜,裴怀荣抱着曾念,用老头子哄女人特有的语气说:“如果是儿子,我就给你名分。”

大清法律早废了,他所谓的名分不过是给予太太的待遇,就像二太那样。

于是当裴辛夷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曾念不同意了。

曾念说:“你是天主教徒。”

裴辛夷嘲讽地说:“念念姐,你是想保一个仔吧?毕竟阿爸年纪大了,精-子质量堪忧,这个胚胎会怎样还不知道。”

她已习惯被命运捉,没有哭喊、求饶,温顺地听从了曾念的话。

她还给曾念出谋划策,调查了最有升值空间的楼盘,让曾念去父亲耳边吹枕边风,说需要一间公寓来安胎。

裴怀荣原本只打算买一套很小的公寓,裴辛夷说:“我要和念念姐一起住,才不要挤小地方。”

最后在她们和房产经纪人几番游说下,裴怀荣买下一套中环高楼公寓,记在裴辛夷名下。二太察觉到什么,问裴怀荣原因,他说看六妹不开心,提前送她十八岁生日礼物。当时二太还怪声怪气地说:“可惜我们四妹冇这个命。”

圣诞节即将来临,裴辛夷怀孕的体征愈发明显。曾念给裴怀荣吹枕边风,送裴辛夷去法国待一段时间。

裴辛夷住在阿姊前夫的咖啡馆的阁楼,原本以为会住到曾念临产,却不想曾念提前打来一通电话,说二太知道裴怀荣买下公寓是为了养这个情人,于是上门闹事,好生闹了一番。

裴辛夷在曾念的祈求下离开法国,但没有回到香港,而是秘密住在曾念的惠州老家,同阿公阿婆一起生活。

次年四月,离曾念的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她同裴怀荣撒娇,想回家看老窦老母。其实到香港这么多年,她根本没回去过,她嫌那边又穷又破,老窦老母净想让她嫁个在大厂工作的蓝领。

裴怀荣原是不同意的,而且早前的b超结果显示她怀的男孩儿。曾念哭着说怕二太再来找麻烦,裴怀荣还是放她回了老家。

五月,曾念早产的消息传到裴怀荣耳朵里,他立即办理证件,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惠州。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曾念生下一对龙凤胎,母子三人平安。

裴怀荣还是留了心的,找医生看了出生检测单,曾念的血型是ab型,他的血型是o型,而两个bb仔的血型也都是o型。

惠州小村庄出生的女人,一跃飞入太平山顶,报纸杂志连续报道多日。

裴怀荣把中环公寓过户给曾念,气得二太出走美国,在媒体面前称:“三太?哪有三太?不合法!”

哪知二太刚走,新上任的三太就在逛街时接受采访,优雅回击:“乜嘢二太三太?人人都知太太只有一个,那就是裴太。”

显然,是裴辛夷教曾念这么说的。彼时七月,南法阳光正明媚,裴辛夷却回到香港,对父亲说:“我要考港大!”

裴怀荣被吓了一跳,女儿在越南待了半年愈发阴沉颓丧,去法国又待半年忽然有了雄心壮志,两个极端,似乎原来的辛夷,温柔可人的daph再也回不来了。

是的,再也回不来了。

裴辛夷整理好情绪,走出书房。曾念他们围在茶几周围吃披萨,裴辛夷问:“阮生呢?”

裴安逡抢着说:“阮生走了,讲还有点事要忙。”

裴辛夷看着裴安逡明亮的眸眼,笑说:“少一个人分披萨,我们八仔可以多食一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