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1)

裴辛夷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让这句话留存久一点。

可是下一秒阮决明收起了温柔语调,正经地说:“有事?”

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听到。

裴辛夷说:“我这边准备好了,是大陆船,第一批八月三号到西贡,和钢材一起走。第二批时间还不确定,没有钢材,到时候我会让良叔装工艺品或别的。”

“我知道了。”

阮决明说完这句话就收线,甚至没有一句再见。

毫无预兆。

忙音一圈一圈绕着耳廓打转,要织成一团星球那么大的毛球,毛线上全是死球。裴辛夷听着听着,刚温热了一点儿的心又冷却了。

放下手提电话,拿起备用弹匣,阮决明拉动手-枪上膛。

丰田皇冠大转弯甩入单车通行的小道,南星快速打方向盘,而后猛踩油门。

他这才瞥了副驾驶座上的人一眼,气喘吁吁地问:“刀哥,怎么样?”

“刁,一群狗崽子为了你妈的一个死人不要命了!”阮决明说着轻嘶了一声,他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座椅上,前臂紧紧裹着从衣服上撕下来布条,沿着手腕,整个手背、指缝淌了血痕,昏暗光线下裤子上的渍迹更像是污泥。

“良姜比起阮忍冬,良姜才是他们大哥,换成刀哥你出事,我——”

引擎声止住了南星的话茬,侧后视镜里两辆吉普车飞驰而来,还有数十辆摩托车,车前灯交错辉映,煞白如昼。

穿过这条公路即离开小镇进入山区,没有巡警,无人监管。

阮决明吹了声口哨。

下一瞬,鞭炮声“噼里啪啦”轰响,隐约掺杂了“突突砰砰”。

摩托车横冲直撞,有人坠地,有人连带着车一起倒下。

三响鞭炮的时间,世界重归和平。

退回六小时前。

夜色沉沉,凯迪拉克停在机场停车场外部车道上。

后座窗玻璃被敲响,车窗降下,南星弯腰探头说:“刀哥,航班落地了,裴小姐和裴五他们分开走的。”

后座上的阮决明睁开眼睛,摸出裤兜里一块腕表看了看时间,“该回去了。”

南星进了后面一辆丰田皇冠。

过了会儿,凯迪拉克与丰田皇冠一前一后驶出停车场。在一个分岔口,凯迪拉克往河内市区的方向走,丰田皇冠朝着莱州方向开去。

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鬼鬼祟祟的吉普车。

南星说:“嗬,不傻啊,还知道跟哪一辆。”

阮决明笑了一声,说:“晾了他们这么久,还这么有精神。”

“良叔真不够意思,才从刀哥手里拿了好处,转头就当陌生人,明知有难都不帮忙。”

“良叔要是帮了我这个忙,老爹不就知道他从我手里拿了东西?良叔就是想到这一点,知道大哥这些崽子会找我算账,掐准了时间先摆我一道。这样就算我出了什么事儿也可以怪到这群人头上,这群人算个屁,最后还是让死人背黑锅。”

“我一直以为良叔很看重良姜。”

“看中?疯老头看中的就只有钱,为了几个钱折腾成这样。”阮决明打开操作台上的抽屉,里面有一台手提电话,一把手-枪、消音-器,备用弹匣。

他拿出手-枪装上消音-器,接着说:“裴家的人都这样。”

南星注意着后视镜里的情况,回说:“刀哥,河内看上去是我们的地盘儿,但你知道裴家早就把市区内清理干净了,何况这几年良叔和冬哥达成协议,暗中帮他们守着。这次要不是有裴小姐,不说生意,命都可能丢了。”

阮决明笑着睨了他一眼,“难得见你为谁打抱不平,怎么,钟意裴小姐?”

“你知道我心有所属。”南星捂了捂心口,故作叹息般地说,“可我们注定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你又看出来了?”

“没有夏妹加入,良叔怎么敢张口就要那么多。”南星轻轻叹气,真的叹气。

丰田皇冠穿梭在城乡之间,凌晨五点左右终于进入通往莱州山区的国道。

公路两旁是密林,不常被打理的棕榈树散开枝叶,几乎与灌木的藤蔓相接。车开过去,车前灯照明的不远处会投下巨大的树影。

无风,很寂静,仔细听会听见昆虫名叫。

夏日凌晨,在太阳升起之前,驾驶一辆车与友人穿过这样的公路该是一件浪漫的事。如果车上有威士忌、大-麻,再来点儿迷幻音乐,可以体验半小时——以最快的速度开过这条公路需要半小时——嬉皮士的生活方式。

倘若有暴力破坏……哦,暴力也在部分嬉皮士的生活方式之内。

后视镜里的吉普车忽然加速,猛地朝丰田皇冠车尾冲过来。

南星立即加速,试图换去左道,可左边横冲来另一辆吉普车。两面夹击,南星只得让车右偏,贴着国道与树林之间的排水沟行驶。

三辆车飞速前行,大有腾空之势。

眼看车距愈来愈小。

阮决明抵在车门与座椅的夹角之间,解开保险栓,双手持枪。

平日里这条路上的车不会多,但不会少。何况凌晨会有进山出山换班的巡警。谁都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没到最后关头,双方都不想在这里开枪。

不动枪,却有别的。

明晃晃一闪,抵在左边的吉普车里飞出数把锋利的锥刀。小刀悉数砸在窗玻璃上,玻璃碎片渣滓四溅。南星放开方向盘往后倾,旁边的阮决明直接用手挡避。

仅仅是一瞬间,后面的吉普车冲上来。

南星甩尾让车朝左斜,在快要撞上左边的吉普车的时候又把方向盘往右打到底,闯进灌木丛。

丰田皇冠的尾部与后面的吉普车擦了边,继续往树林里冲,发出枝叶藤蔓被碾压的声音。

林里树木的间距很窄,不过与公路相距一辆车半的距离,再往前走车就会卡在粗壮的树干之间。南星别无他法,一气往后倒车,“嘭”地将吉普车斜撞出去。

丰田皇冠尾部车壳凹陷,吉普车前车灯玻璃碎裂,横在路马路中央。

南星让车反方向退回到公路上,再漂一般大转弯,换在了外道。

原先左道上那辆吉普停在前方,作势欲拦截。丰田皇冠冲过去,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阮决明朝吉普车开了一枪。

司机闪躲开来,立马有人投掷来锥刀,幸好丰田皇冠已开了过去,刀扔在了车门上。

吉普车不甘示弱,即刻追了上来,锥刀轮番飞出。

后面那辆吉普车亦穷追猛舍。

南星专注于开车,虽灵敏躲闪,但甩刀的人个个好手,躲得着实辛苦。他急不可耐地说:“管不了那么多,刀哥!”

阮决明找准时机,对准吉普车司机猛开一枪。

一枪命中。

就在吉普车减速之际,半空飞出一把蝴蝶-刀,旋转着射来。

阮决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南星的额头往下按,弧线落下,蝴蝶-刀栽进他手腕三寸后的前臂。

“刀哥!”南星感觉到了什么,惊声道。

阮决明松了手,呵斥说:“开车。”

他咬着衣襟,单手撕下一截布来,而后一下拔掉刀,迅速将布条裹上去,缠紧。

后视镜里的吉普车远了。

阮决明抵在椅背上,只觉整只左臂不像自己的了。

痛。

原来还能感觉到痛。

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响,车里的二人这才听到似的,又顿了一下才想起来是电话。

阮决明从抽屉里拿出手提电话。

“阮生。”电话那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清冷、绵绵,几乎不具力量,却像最细的锁链,延伸着,盘曲着,刹那间就裹紧了他的心脏。

“这么多年,舍得给我打电话了?”他假装不痛不痒。

“是啊,我想你了。”

几乎就要唤出那两个字——

他说了些什么,说到了一辈子。

反正不管说什么,没人会当真。

“有事?”他问。

电话里的人说起别的。

阮决明盯住后视镜里的动静,心如擂鼓,血液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没关系,这就足够了,手臂不再痛。

心里只有那两个字。

按下红键。

他低喃:“陆英。”

没有人能听见。

手放开听筒,裴辛夷站起来,朗声道:“好彩妹,送我回家。”

“得得地”飞驰,从石澳到中环,由南向北,要跨越整座港岛。

“六姑,我要吃何嫂做的早点。”周珏轻松地说。

裴辛夷手肘撑在窗沿上,回头睨着她说:“今天何嫂休假。”

周珏瘪瘪嘴,撒娇说:“欸,我在美国待了三个月,回来你就这样冷冰冰,一点都不想我。”

“你的心思我还不知?你想找八仔玩。”

“还想找菀菀玩啦!”

裴辛夷轻轻摇头,“你二十岁咯,还像细蚊仔,要同豆丁玩。”

“哗!我二十岁了?我以为我才十三岁。”周珏转过头,耸眉垂眼做苦相。

“十三岁不许开车。”

“我二十岁。……我不管,六姑要请我食早点。”

裴辛夷轻轻叹气,无奈道:“好,好。吃完就走,不许胡闹。”

周珏抬手敬礼,“yes,madam!”

“我未婚。”裴辛夷故作嗔怪道。

“可是……”周珏挑了下眉稍,转而问,“六姑在北京也有门路?”

“如果有那么巴闭的关系我还在这里?”裴辛夷点了点她的额头,“唬人的话啦,阿妈同那些亲戚早疏远了。”

三太宅邸在中环可以看见维港的高层公寓,一层五户,一户三百平。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当属豪宅。

这是曾念从大太护工变成三太时得到的公寓。裴辛夷在这里住了十年。

打开一扇门,走过三米长的窄道,再打开一扇门,进入玄关。

“念姨!”周珏往里跑,快要蹦跳起来。

“哎。”客厅里传来回应,收音机播放新闻的声音随之小了下去。

走过去,周珏双手搭在沙发椅背上,笑说:“念姨,起这么早?”

曾念梳了发髻,头发柔亮光泽,化了淡妆,眉目清丽,看着至多三十,比实际年龄还小一些。她只是笑,朝厅门张望,“六妹呢?”

裴辛夷慢慢走来,颔首道:“念姨早。”

“早晨。”(早安)

“你们食。”裴辛夷揉了揉臂膀,说,“我不太舒服,想先休息一阵。”

“啊,怎么会?”周珏凑上前左看右看,“要不要请医生?”

曾念想了想,说:“他们盼了你一夜,才睡不久,先去看一看?”

裴辛夷点头,往卧室的方向走。

周珏欲跟上去,曾念拉住她的手,说:“好彩妹,饿不饿?”

“……呃。”周珏一下子反应过来,点头说,“饿,好饿啊。”

公寓结构是铺开式的,客厅在中间,西边是太太的区域,东边是小辈们的区域。

兄妹二人的卧室挨在一起,两扇门正对着裴辛夷的卧室门。左边一扇门上挂着木牌,蜡笔涂鸦之上贴着白色卡纸剪的圆形,中间又贴了用黑色卡纸剪的“8”,意为八号球。右边一扇门的门把手上悬挂着卡纸剪的挂牌,表面上什么都没有,但翻过来就会看见一行英文“f*ck off”,还有一个涂粗的感叹号。

裴辛夷放下挂牌,进了左边的卧室。

小孩子们的卧室窗户朝向维多利亚港,可清晨维港的风景都被厚重的尼龙窗帘隔绝在外。

床头的留了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照亮小小一隅,小男孩侧着身子弯起膝盖,以有些蜷缩的姿势睡在单人床上。

裴辛夷在床前蹲下,心思渐渐平静下来。

裴安逡揉了揉鼻子,无意识地翻身,慢慢睁开眼睛。愣了一下,完全愣住了,他忽然大叫起来,“六姊!”

眼眸明亮,恰如森林里最灵动的小鹿。

裴辛夷张开手臂,裴安逡扑腾着爬了两步扑进怀抱。

“六姊,我好想你,i miss you soooo much!”好似把“so”拖得越长就可以传达越多想念。

“我也想你。”裴辛夷揉了揉他深亚麻色的头发。

“噢!耶!我有新的飞机模型了,六姊说好回来就带我去买……”裴安逡胡乱呼喊着,在床上蹦跳着。

这兴奋的呼喊似乎惊扰了其他人,虚掩的卧室门被完全推开。

一位女孩儿出现,穿着吊带睡裙,抱了只十几寸高的棕色泰迪熊。她冷冷地说:“八哥八哥,你鹦鹉啊,吵死了!”

裴辛夷看过去,对上冰冷的视线。

裴安菀别过视线,微微蹙眉,说:“回来就回来咯,又不是伊丽莎白女皇光临,至于这么开心?”

裴安逡指着她不解地说:“哇,菀菀,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是你要等六姊,害得我冇睡好。”转而对裴辛夷委屈“告状”,“六姊啊,难道女人无论几岁都是说变卦就变卦?”

裴安菀睇了他一眼,又睇满是无奈的女人,扬着下巴说:“裴辛夷,你说谎。”

“菀菀……?”裴辛夷半是蹙眉半是笑。

“你说了只去三天,你骗人。”裴安菀不知如何消解情绪,把泰迪熊扔了过去。再也不看,她转身离开。

裴辛夷捡起泰迪熊,站起来单手插腰,看看门外又看看身后,终是叹了口气。

不像,龙凤胎一点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