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1)

水晶灯盏发出明亮的光,然而悬顶太高,诺大的空间昏暗暗、晕沉沉。或许不是悬顶太高,而是这里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罗兰紫的幕帘被黄铜钩束在双开门门楣两侧,暗红地毯向敞开的门里铺去,锃亮的皮鞋踩上去,人们摩肩接踵,涌向一方赌桌。

来晚的人踮脚张望,只见竹绿色平绒桌布上放着一摞摞红、白的筹码,垂直灯光下筹码泛着些许光泽,像一些小型晚会里的徽章。

拥有最多筹码的是坐在荷官对面的女人,着金色亮片吊带裙,后背展露大半,可惜烫了大波浪卷的长发垂下来,仔细去探究,可以看出背上有纹身,看不清具体的图案。

底牌扣在桌上,荷官开始为在场的四位玩家发第二张牌。

玩家亮牌,女人拿到的牌面最小,是一张方块十。围观的人发出唏嘘声,有人小声说:“看来这次要输了。”

另有人说:“哪有运气那么好的人!已经赢了五局了……”

还有人不满地说:“耐心看啦,才第二张牌怎么能定输赢?”

自第二张牌起,荷官每发一张牌,由拿到最大牌面的人开始下注。坐在荷官左手边的金牙男拿到红桃j,推出一小叠筹码,“五千。”

女人与他短暂地对视一眼,嚼着口香糖说:“跟。”

第三张牌,女人拿到一张红桃q,比上一张牌好很多,但金牙男拿到了更大的红桃k。金牙男下注两万,女人加注到三万。一位玩家选择了弃牌。

女人的两张明牌既不是同花亦不成顺子,怎么看都不是该加注的状况。除非……她手里的底牌极好。不,不可能。金牙男按住自己的底牌,暗自冷笑一声。

第四张牌,女人拿到一张黑桃j,金牙男拿到一张梅花十。

女人下注六万,众人投去诧异的目光。

金牙男思虑片刻,用舌尖顶了顶金牙,说:“加两万。”

从女人与金牙男各自的三张明牌来看,二人都有可以组成顺子的可能,且二人的赌注愈来愈高,或许各自都还有好的底牌。另一位玩家选择了弃牌。

场上只有两位玩家了,荷官发出第五张牌。女人慢慢拿起牌,而后一下翻转过来。

围观者哗然,“黑桃a!”

这一张不仅是梭哈里单张最大的牌,还让女人手里的明牌组成了顺子。

方块十、黑桃j、红桃q、黑桃a,如果底牌是k,女人赢的机会很大。

“看来这次又要赢了!”

“哇,真有这么好运吗?”

金牙男有些许犹豫,小心翼翼地翻开自己的牌——一张方块九。

四张明牌是方块九、梅花十、红桃j、红桃k,与他的底牌黑桃q恰好组成顺子。

假如女人的底牌真的是k,无论从花色还是顺子来说,他的牌组都更小。

荷官请“六号小姐”下注。

周珏看了金牙男一眼,见他神色警惕,反而更生戏弄之意。她说:“我的老师说玩牌有‘四宜’,宜忍宜等宜狠,好运来的时候下注一定要狠。看来这次幸运依旧眷顾我。”[13]

周珏笑了笑,一把将全部筹码推了出去,“all in.”(全跟)

金牙男惊讶地张了张嘴,完全忘了控制表情。

这时,一位侍者费力挤进人们的包围来到周珏身旁,说:“六号小姐,有你的电话。”

周珏点头表示知道了,摆手让侍者离开。侍者急急忙忙地说:“好像有很重要的事……”

“holly——”周瑛忍下粗话,蹙眉让他离远一些。她呼了浅浅一口气,让视线回到赌桌上。

金牙男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些,说:“你……”

周珏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笑说:“都到这里了,难道要放弃?”

“我……”金牙男又陷入了怀疑之中。

周珏不再笑了,一瞬不瞬地看着金牙男,使他无法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金牙男挣扎着选择了弃牌。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呼声,甚至有人喊:“bravo!”

“多谢多谢,我必须要走了,有缘再会。”

周珏双手合十,说话英文白话夹杂。她拎起外套就往外走,完全不顾有人要求她亮底牌。至于筹码,无需担心,侍者会替她送到兑换处。

只是这一局就赢了三十七万美金。

这是拉斯维加斯。

围观者里有大胆的,伸手拨开扣在留在桌上的底牌。

竟然是一张方块六!

原来女人手握的一幅什么都不是的烂牌。金牙男万分懊悔地捂住了上半张脸。

六号小姐,第六局,方块六。“六六六”,一串不吉的数字,象征恶魔撒旦。

人们哗然。

赌局即是如此,只要识得人心,手握烂牌亦能逆风翻盘。

明亮的吧台一隅,周珏用肩膀夹着座机听筒,双手举着手提电话上下左右地翻看。

电话接通了,那边直接袭来一阵埋怨。周珏连“欸”好几声,说:“电话坏了……不是吧,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样子?……我发誓我真的冇赌。……你帮六姑看住人,我不是帮六姑看住人咩?”

她把手提电话扔在吧台上,蹙眉说:“哨牙佺,到底出了乜事?”

“乜嘢?”她忽然提高了音量,察觉到前台小姐的目光,握着听筒说,“搞不定?哇,搞不定莫搞咯,等六姑回去骂死你啊!”

“……明晚回香港,这么快?……冇啊,我怎么可能想偷偷玩。”周珏讪笑一声。

电话那边的人又愁又急,恳求道:“好彩妹,大佬让我打给你的,必须要在六姑回来之前搞定。”

“得,让阿崇把‘得得地’送到机场。”

周珏把听筒还给前台小姐,从及手肘的链条包里拿出一副红框茶渣色镜片的墨镜戴上,甩头把卷发丢到背后,大步往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有不少人在等候电梯,周珏不客气地拨开、推开他们来到电梯门前。

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正走出来时,周珏就急忙挤进去。一位太太的肩膀被撞了一下,回头瞪了一眼,不屑的目光在看见裙摆的位置时充满了更深的意味。

电梯门合上了,刚挤出人群的女孩轻快地小跑两部追上前面的太太,说:“妈咪,我觉得刚才撞你的人好眼熟呀。”

太太睇了她一眼,不在意地说:“是咩?”

女孩抬眸想了想,点着食指说:“也可能我看错了,在这边呆久了,看到东方面孔都觉得好亲切。”

“你呀。”太太正要指责,抬眸看见一位青年,暗暗推了推女孩的腰。

女孩羞怯地抿了抿唇,走上去说:“eugene,唔好意思,让你久等,这是我妈咪……”

二十四小时后,香港。

一辆红色的保时捷911 turbo驶出启德国际机场,往尖沙咀的方向驶去。[14]

“得得地,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哎,你的引擎轰鸣还是这么好听。”周珏一手搭在车窗上,一手抚摸着方向盘。(得得地:还可以)

与“得得地”浓情蜜意一番,周珏看向副驾驶座上始终沉默的人,“哥,张生的儿子已经来了,点解你会搞不定?”

“好彩妹,你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难搞的小孩,张口‘资本主义’闭口‘糟粕’,给叶子不飞给‘紫水’不吸……”后排的佺仔探出头来,整个人瘦瘦小小,一口龅牙分外惹人注意。

(紫水:九十年代,从美国开始流行至今的一种低成本毒-品,在青少年之间很受欢迎,看似无害但容易上瘾、危险致命。)

周珏诧异地挑眉,“他们不是来夜蒲的咩?”

“……他们说要‘健康夜蒲’,白天出海钓鱼,晚上找一间爵士乐酒吧,安安静静聊天。”

周珏似乎有些无法理解,瞥了佺仔一眼,说:“聊乜啊?”

“香港电影。”

“哈?”

佺仔攀住驾驶座椅背,说:“所以咯,需要一个又勾人又‘迷影’的靓女。我找遍整个湾仔,除了谢斐道那位‘斩男阿曼达’没有合适的人选,但阿曼达是师奶,那位小张公子才十六七,所以……”

“仙人跳?”周珏又看了副驾驶座的人一眼,好笑又无奈地说,“搞半天你们最后就想到这个烂办法,我看还不如直接绑架!”

“把张生的儿子请过来”是六姑离开香港之前交代的事,所谓“请”实际指的是拿捏。六姑——裴辛夷借张生的货船运一批货物,不是所说的仿造工艺品,也不止运一次。

找货船不是难事,有不少愿意拿钱办事的人,但她需要一个不会为钱而冒险的人,即不会因钱而生麻烦。

张生就是这样的人,档案尚且算是干净,除却情妇这个大多男人都有问题,以及贿赂官员这个大多老板不得不做的事。走私是另一个范畴的事了,他有正经生意,不会拿钱参与这件事。

只可惜张生主动找上门来。等于说天上掉下来的千金难求的完美“藏品”,裴辛夷这个大收藏家怎么肯放过。她要套牢他,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制造事故,让他反而需要她。

总之,裴辛夷的这帮“小将”要让小张公子惹上不能直接用钱解决的危及性命的麻烦。

他们什么方法都使过了,可小张公子不碰赌博,不沾毒品,不找女孩。还好佺仔打探一番找到突破口,小张公子不是不喜欢女孩,而是不喜欢“没有灵魂”的人。

佺仔在交代关于小张公子的情报。听到这一句,周珏大笑出声,“细蚊仔(小孩子)还装深沉,看了几部电影就以为懂得了人生!哎,六姑这回挑的人还有点意思。”

佺仔说:“好彩妹,你要扮一个深夜买醉的失意少妇。”

“十七岁少年与文艺女青年酒后一夜情,不料少年被帮会成员围追堵截,原来……女青年竟是帮会龙头的女朋友!”周珏颇为嫌弃地说,“哨牙佺,你这么会编故事,去写《古惑仔》剧本啦。”

“不管故事有多烂,我们最后把人绑起来,六姑登场救人,同张生谈条件,事成。”佺仔小幅度地鼓掌,大有事已完成的喜悦之情。

手提电话响起,车内安静了下来。

周崇按下接听键,电话那边的人每说了什么,他就以敲击车窗作回应。约莫过了一分钟,对方结束了通话。

周珏急忙问:“六姑说了什么?”

周崇比划手势说:拿到货了,今晚回来。

周瑛抬腕看表,表盘外圈镶嵌的钻石在车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下闪烁光泽。

“没时间了。”

油门踩到底,车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13]四宜八忌:是“赌神”叶汉的心得,被赌徒们称为“风云十二绝招”。

[14]香港启德国际机场:位于九龙城区,1998年7月5日关闭。

六小姐的作战小组上线,男二闪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