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9)(1/1)

样的争宠的话出来, 简直是往头上扣屎盆子。

他不能不发言撇清:“于社稷有功者先册立, 也无不可。手铸金人的仪式,还是要的。”

杜文并不否定, 点点头说:“手铸金人的仪式,叫太常备办起来。”

“那册立太子——”

“册立完可敦皇后再说。”杜文答道。

事儿要一步步办, 八部大人也无话驳回,横竖横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慢慢来,就是了。

八个人退出去后,杜文心里就开始思量了。前期放话出去,现在收回的信息已经不少了。从四大部族的情形来看,最热心于杀母立子的,无非辽河闾氏、西北贺兰,因为他们都有女儿在宫里,都企望着通过后宫的联姻保证家族地位的长久——所以将来也一定会使出么蛾子来废太子——谁又去管一位因儿子被立而死去的母亲值得不值得呢?

可是闾氏是舅族,杜文一时还下不去手。他回思了一下全部过程中诸人的反应,还是与辽河接壤的北部草原独孤氏族比较冲淡——一来他们自有草原进行放牧,与人无争,二来他们家没有女孩子入宫,也无所谓。扶持独孤部,便可以不动声色左遏贺兰,右抑闾氏。

想定了,他的目光又锐利起来:管阿娘她怎么想!他的刀,必须砍下去了。

杜文吩咐传几个汉家儿郎到后殿密商,这几个都是从中书学新进到御史台的,而御史台的职责是纠劾谏诤,最适宜给皇帝拿来当“刀枪”使。密密吩咐完,杜文闭目思忖了一会儿,像打仗前他要独自坐在沙盘前思索战略一样,把前前后后都想清楚了,连同平城宫里的护卫工作和后宫内侍的侍奉细节都想得无一错谬。

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还坐在太华宫,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此时以“定省”的名义再去看一看闾太后比较合适——他已经做出了“三顾”的架势,已经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也极力不把他的“战火”烧到舅家——若是母亲还是那样矫情的冷脸,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刚出了门,走到往后宫的甬道上,便看见露水地里,翟思静正在翘首等谁。

杜文上前问:“不冷么?等我?”

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的袖口都潮潮的发凉。

翟思静见他身边还有几名贴身的宦官,于是左右看看说:“妾有几句私话想和大汗说。”

杜文点点头,重新跟她回到太华殿的门里,那间最密闭的书室,征询地看着她,等她说“私话”。

翟思静还是有些许疑虑,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杜文等得愁中都带了宽和的笑:“怎么了?什么事情难以启齿?叫你又是不顾孩子、在露水地里等了我半天,又是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

翟思静叹口气说:“先不是说我那里有些消息但不确切吗?”

“嗯,现在确切了?”杜文问,顺带瞥了一眼一旁的更漏。

翟思静摇摇头:“仍不能说‘确切’,但是有了些想法。”

又问:“大汗赶时间么?”

杜文说:“想在我阿娘入睡前去问个安,给她铺放被褥,至少表明我是想孝顺她的。不过,你的事如果真的要紧,你就先说,不用担忧,说就是了,这里就我们俩。”

翟思静的眼睛已经闪动了一下,这时不得不说道:“只怕大汗还是会吃太后的‘闭门羹’。”

“为何?”

这种事,直说不易,还得盘马弯弓地慢慢叫他自己“体悟”才行。

翟思静终于说:“太后宫里的人都换得干干净净,这段日子更是宁缺毋滥,惠慈宫内全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老人儿,而宫外执事的,好几个‘贺兰’,大家道路以目,什么话都不敢外传——惠慈宫里打死的几个,都是口舌不严谨的。其实,早从藉故责打开发宫女开始,就是杀一儆百、杀鸡儆猴了。”

杜文听得脸色沉沉,但也没啥新鲜的,只冷笑道:“我知道。‘贺兰’么,呵呵,你也懂的。”

翟思静叹口气又说:“但是,这次突然门禁上连你都不放进去了,为什么?”

杜文神色更冷冽了些,终于说:“我不知道啊,不是在等你那里‘确切’的消息么?”

他稍稍靠近了一步,极力不把自己焦躁和阴狠的情绪释放出来,极力和声说:“你知道了什么,说罢。”

“太医院给太后宫里送了两次药。”翟思静咬了咬嘴唇,伸手按住他的胸脯,终于说,“我叫御医看过了,一张是梅蕊曾经用过的堕胎方子,一张是……安胎的。”

他的胸脯急遽起伏起来,若不是翟思静柔软的手按着,好像就要冲出去了。

“杜文!”她还是担心他的脾气,也有些害怕,“事已至此,你也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风险,你不要着急!”

杜文声音闷闷的,仿佛带着金属碰击的钝声:“她但凡也用点麝香,说不定就不闹出这样的丑事……”

见他转身要往门外走,翟思静问:“你还要去太后那儿?”

杜文点点头:“她以为这样子不见我就瞒得住?”

“那我陪你去!”

是怕他做下不可收拾的傻事。

杜文看看她,摇摇头:“你自己都在风口浪尖上,收敛点吧!”

大步流星地走了。

但他确实没有一个人去惠慈宫,而是把已经卸妆梳洗的贺兰温宿给拉了出来作陪。

贺兰温宿见到他,总是欢喜的,但是见他的神色,她又忐忑,战战问:“大汗带妾去哪里?”

杜文咬着牙根笑道:“好事呀,带你去惠慈宫,陪朕定省。”

宫里也隐隐听说杜文和闾太后的不愉快,但这两个是嫡嫡亲的母子,太后连第二个孩子都没有,大家觉得也不过是母子间常见的那种不愉快而已。

贺兰温宿自然也想讨好闾太后,顿时笑道:“好的,那妾挽一挽头发,加一件衣服。”

杜文满心的不耐烦,见她还对着镜子细细地绾发,还在挑好看的簪子,顿时怒道:“等你梳妆好,你去请太后从睡榻上起身瞧瞧你来‘孝顺’了?!”

贺兰温宿吓得手一抖,赶紧地把头发三盘两盘地绕起来,随手用平日的发簪,可惜地看了一眼妆奁里的五光十色,却不敢再耽误了。只是拿外衣的时候,还是特特从矮屏上挑了一件胭脂色的。

惠慈宫门口,果然是吃了闭门羹。

闾太后的宦官总管脸色尴尬得难看,弓着腰跟虾米似的,一叠连声地打招呼:“太后身子不舒服,早早睡下了。大汗孝顺的心意到了就行,总不必这时候打扰太后睡眠。大汗请回吧,也早些休息。明日奴把大汗和贺兰昭仪的孝心转达太后就是。”

贺兰温宿远远地瞥见她的堂兄贺兰索卢站在远处的墙裙边,然而目光一直往这里瞟,见温宿在看他,顿时露出了一个苦笑,然后悄悄摇摇头。

温宿劝杜文道:“大汗,中使说得也是,太后早早睡了,再打扰也不合适了……”

话音未落,突然劈脸挨了一记耳光。声音震动耳膜,连旁边的人都吓呆了。

贺兰温宿则是完全被打蒙了,就地旋了一圈,靠一边宫女的扶掖才没有狼狈地摔倒。脸是火辣辣先一阵麻,耳朵“嗡嗡”直响,牙床一阵酸痛,咸腥咸腥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往胃里去,胃里也烧灼起来。

大家则看着贺兰温宿惊诧地捂着脸,手指缝里露出脸上的皮肤是紫胀紫胀的,颊边的泪水、唇边的血丝,都叫在场的人惶惶然的。

然而杜文犹自未出够气,指着贺兰温宿大骂道:“朕有心抬举你,叫你来陪朕看望太后。说了太后有恙在身,你却还磨磨蹭蹭梳头打扮!这下迟了吧!这是要害朕做个贪恋女色、不孝母亲的逆子么?!”

这可真是活天冤枉了!

贺兰温宿一瞬间也心头蹿火,可是开始热辣辣疼起来的脸提醒她:这位狼主不能惹!

她含着眼泪,哽咽着跪下身:“大汗息怒……妾再也不敢了……”

“不敢?你已经敢了!”杜文扬手似乎还要打。

旁边人慌忙跪下来劝解:“大汗,大汗,梳洗又能耽误多久!实在是太后这几日凤体欠安,睡得比较早,不干昭仪的事。”

杜文被跪在贺兰温宿前头的一群人拦着,眼见墙裙那里的侍卫也都过来劝解,都是齐刷刷拦住跪着,没有敢逾矩的。他从人缝里又踢了温宿的大腿一脚,踢得她疼得叫了一声。

里面闾太后的贴身侍女终于打开殿宇的门,传来太后的懿旨:“大汗,太后被吵醒了,问这是怎么了?”

这么吵,装睡也是装不住的。

杜文气哼哼说:“太后醒了?朕亲自去回禀。”

第 118 章

这下不让他进也不行了。那宫女只能借口进去回禀。

又等了片刻, 里头闾太后答应见自己的儿子。

杜文回首对还跪坐在地上默默饮泣的贺兰温宿冷冷说:“还愣着干什么?犯了这样的过失, 你自己不去请罪, 还要朕帮你请罪?”

贺兰温宿咬牙心想:我犯什么过失了?!

嘴上一强都不敢强,委委屈屈、柔柔弱弱地在旁边宫女的扶掖下站起来。脸颊和大腿真是痛得钻心——这男人一点怜香惜玉的劲儿都没有——她被杜文一拖手腕, 身不由己、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往里头走。

太后贴身的宫女眼色一使,所有人都不敢进到里头去,甚至不敢靠近了听到说话的声音,然而又知道里面势必是一场好戏,这百爪挠心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闾太后坐在寝卧外头的梢间条炕上,寝衣外头披着一件灰鼠皮的长衫,屋子里暖融融的,她的脸色却有点白, 眼睑感觉浮肿了,目光都不如往日有神。她看着儿子和温宿进来,温宿的脸上赫然五个紫色指印, 走路也瘸啊瘸的——真是倒了无名的血霉!

闾太后声音不高, 但仍是一开口就镇场子:“杜文, 无论如何,打自己媳妇就是不对的!”

杜文刚刚凶悍的气势也没了, 转头看看贺兰温宿的脸, 低声说:“是不是很疼啊?”

贺兰温宿眼泪一下子下来了,扁着嘴摇摇头。

闾太后厉声说:“道歉!”

杜文刚转回去的头又转向贺兰温宿:“对不住啊。”

贺兰温宿急急低声道:“大汗这话, 折煞妾了……”心里暗道:原来还是你阿娘吃得住你!微微有了一丝得色。

闾太后默默瞥了温宿一眼,还是直直盯住了儿子:“杜文, 我这几天身子骨不好,不愿意见人。非特是你,各位昭仪来伺候,我都是不见的,就想安心养着。”

杜文暗暗锉了锉牙齿,笑得一点笑意都没有,目光看了看母亲浮肿的眼睑,又顺势看了看她的肚子——她不胖,只肚子有些微凸,倒看不出是中年女性肚腹发福,还是有了身孕。

他的目光瞥向哪里,母亲眼睛尖,又了解他,当然看出来了。闾太后不觉有些心酸,又有些后悔,百感交集,闭了闭眼睛,好像突然闻到了什么不喜欢的气味,她一手捂嘴,一手朝宫女招了招。

宫女已经服侍习惯了,飞快端来一个唾盂。

闾太后对着唾盂一阵狂呕,吐得眼泪都出来了,脸也越发煞白。

杜文牙根都咬紧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娘身子骨不好,没叫御医瞧瞧啊?”

闾太后仍然很镇定地点点头笑道:“怎么能不叫御医瞧?早瞧了,都是我最信得过的御医呢。”

“那阿娘得了什么疾病呢?”

闾太后坐直身子,看儿子眼睛里像射出荧绿的光一样,她心里已经明白了,惨然一笑,问:“你调了脉案了?”

杜文吸了一下鼻子,空气里弥漫着熏衣的芬芳,然后他锵锵地说:“没有。”

闾太后一笑:“我也说,十几年的信任了,他断不至于出卖我。那么,就是你瞧到了方药,起了疑心,叫懂行的看过了。”

她松弛地笑着:“我也知道瞒不住的。先以为是岁数到了开始不调,哪晓得发现了就是三个多月了。哎,现在御医和嬷嬷一再警告我,月份一大,用药的风险就大了。而我呢,好容易过几天好日子,难道要死在一服药上?不能够啊!”

杜文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然而拳头捏得死死的,在背后背着,唯恐别人发现他的手也是会情急时颤抖的。

贺兰温宿开始倒是一脸懵——她还是个处子,自然还不大懂女人怀孕的门道——只是毕竟也听说过,而且她也不笨,连起来一想就想明白了。心里暗道不好,这太后有孕了,八成是自家堂兄做的孽——怪不得刚刚在外头是那副苦哈哈的表情。

闾太后看了看贺兰温宿惊诧的模样,她依然是笑得云淡风轻:“作孽呢!该后宫儿女满堂的,只生了一个;不该有的,倒来得快。”

杜文终于问道:“阿娘下面的打算是?”

闾太后说:“御医都说了堕胎危险,当然只能生下来。”

“生下来之后呢?”

闾太后“咯咯”笑道:“你赐封‘他’一个郡王或公主的称号?”

她儿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黑沉黑沉的。

闾太后收了笑容,尚挂着一丝残酷的笑意在嘴角:“贺兰昭仪出去!”

愣愣地在在那儿听着的贺兰温宿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拖着伤痛的腿出去了。

闾太后起身,行动依然利落,挑开帘子看贺兰温宿在外头迁延了一下,张望了一圈,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她回身说:“屋子里熏的就是麝香,但是对我没有用。你要不可怜你阿娘的一条命,我吃堕胎的药,也不是不可以。”

做母亲的睥睨着自己的儿子,斜眸的样子自然而然有一丝媚态,叫那反说的话格外刺耳又无从反驳。

杜文再怎么也说不出口要母亲拿命来堕掉这个胎儿。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说:“始作俑者,我不能留。”

闾太后笑笑说:“小公鸡儿么,我不在乎。我用过的也就是两个,你不留就不留吧。”两条人命,即便是榻上服侍过,她也并不在乎。

杜文见母亲没跟他作,心情略好了一点点,又说:“虽然咱们是鲜卑人,再醮、收继婚等等都不避讳,但是阿娘身为太后,这种事还是避人耳目的好。阿娘既然称病,这剩下的七八个月,就在惠慈宫安安生生养着吧。”

闾太后不做声,好一会儿冷笑道:“我当然也想安安生生养着不劳神,不过你现在不少举动是越来越让我担忧,不知道我这会儿不劳神,回头是不是就叫你架在炭火上再无自主的力?”

“阿娘还想要什么?!”杜文不由有些焦躁,斜眸问,“是嫌儿子哪里不孝顺?还是哪里侍奉不周到?”

闾太后定定地看着他,又是好一会儿才说:“杜文啊,你要改祖宗成法,比你不孝顺我还要让我担忧呢。”

“祖宗成法,若是不好的,有什么改不得?”杜文冷笑道,“这是国政,阿娘就不要操心了。那两个人,阿娘既然舍得,也不是儿子不吱声就杀得了的,是吧?”

闾太后有一会儿没作声,但接着却说:“人我是不在乎,但是贺兰部的心思,你是该明白的,别一时冲动,把自己陷到难办的境界里去。”

话是好话,但杜文此刻毕竟还是怒火冲头的,泛泛地听,觉得母亲手实在伸得长、管得宽,完全不耐烦听下去,此刻咬着牙笑道:“这个不劳烦阿娘操心。阿娘只操心肚子里这个生完了,您还准备再找哪家的男儿?下次麝香最好用重一点,免得我阿爷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倒突然弟弟妹妹成行了!”

闾太后直直地盯着儿子,在他拂袖准备告退的时候,突然喑哑着声音问:“杜文,这件事,是不是让你很恨我?”

杜文低着头,好半天摇摇说:“阿娘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如狼似虎的年纪,我尴尬得很,但谈不上恨。”

“说实话吧。”语气淡淡的。

杜文继续低着头,口腔里“啯啯”地往下咽酸苦的津水。他终于说:“我还是觉得……汉人女郎‘从一而终’比较好。阿爷对阿娘,真是好得没话说,难道真就守不住?!”

闾太后目光晶莹,苦涩地笑了半天,说:“外人都看着好,看着我当年要什么就有什么,看着他宠我宠在脸上,呵护得亲女儿似的。可是这码子事吧,冷暖自知。”

杜文抬眼看了母亲一下。

闾太后叹口气,歪着脖子瞧着窗外:“我嫁给他之前吧,心里喜欢你姥爷家下的一个少年郎,和我同龄,长得极俊了。可惜身份略低点,只是帐下部曲的小领军。我还没来得及和谁提,就被献给你阿爷做妃子。第一晚上我看他,就不满意。”

她的神情里还有些少女感,大方落落,骄傲得天鹅一般。

杜文呆呆地望着她,而她终于落寞一笑,从回忆里走出来:“不满意又怎么样?他比我大十几岁又怎么样?他第一夜对我一点都不温柔又怎么样?我还不是没有的选,一心一意地跟了他一辈子?”

她仰头长叹,又似在回忆,又似在说什么可笑的笑话:“人人都说,他宠爱我,对我好,我不能不知足,不能不知恩。何况,辽河闾家那么大一家子,皇帝手松一松,好处多给一给,闾氏就好过得多——人人都说该谢我,我牺牲了自己青春的身子,牺牲了自己的感情,换得那么大的好处。呵呵……”

可是,不满意终究是不满意,夺来的感情终究是夺来的感情。

她为什么要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守贞?!

闾太后最后自己一笑,依然笑得很美,可刚刚谈到初恋时那种少女感早就没了,剩下的是现实磨砺出来的粗糙锐利的眼神:“其实那些个小公鸡,我也不喜欢,他们用心不纯,我还有不知道的?只不过他们年轻,嘴又甜,逗弄起来好玩得很,又比你阿爷那时候还要能满足我。我苦了那么多年了,想找点乐子——并不是吃点好的、穿点好的那种乐子,那种我才不稀罕!”

她最后摸着自己的小腹:“三个月了,这奇妙的感觉已经二十年没有体验过了。”

看了看儿子,终于哀求道:“当娘的,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以前对你是,现在对‘他’也是。杜文,你留‘他’一条活路吧,我什么都不为‘他’争。”

然而被他娘培养了一辈子狐疑性格的杜文,在犹豫了好久之后,仍说了一句扎心的话:“阿娘,今日我好好在这里,你当然不会为‘他’争;但是若我有个万一,我的孩子跟你隔了肚皮,你的心,大概就要偏了吧?”

第 119 章

闾太后陡然变色, 半晌道:“杜文, 我为你在后宫拚斗了一辈子, 今日就换了你这样无情地对我?”

而杜文亦道:“阿娘,是你教我的, 一切,都须以大局为重,以长远为重。在柔然,我伤重时,你以大局为重回去部署,我深以为然;那么现在我以长远为重,不能给自己、给大燕皇室的血统留下祸患,哪里不对?”

闾太后强忍着泪意, 厉声道:“你若以大局为重,长远为重,应该知道辽河闾氏是你的舅家, 绝不会叛逆。你要警惕的是心心念念想渗透你的汉人, 他们那一套主张, 才会孱弱我们的骑兵、我们的牧民,会让我们连柔然都对抗不了!你若以大局为重, 立下太子之后, 赐死太子之母,免得混杂汉人血脉的孩子在母亲的教养和控制下会比你更加孱弱!否则, 将来汉人会霸占我们的土地,变更我们的心思, 明面上是我们赢了,而最后却是他们赢了!”

杜文寒着面孔说:“阿娘,我不孱弱,我的孩子,也不会孱弱!这是我的事!我是这片土地的君王,我打的那些仗,读的那些书……”他说得激动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最后深长地呼吸:“我都懂,你不要再把我当孩子!”

闾太后瞠目看着儿子,最后软下来说:“杜文,你是不是很怨恨我?怨恨我背叛了你阿爷,怨恨我曾经在你伤重时抛下你独自离开?”

杜文摇了摇头:“有的牺牲是对的。但是阿娘,有的让不让步无关乎孝顺不孝顺。这一片土地是叱罗氏的江山,它要更长远地存在下去,只有融合一条路走。”

他到底不忍看闾太后咬着牙关、浑身颤抖的伤心模样,上前抱了抱母亲,突然感觉曾经在他面前那么厉害的一个女人,此刻在他怀里也只是小小的一团,硬铮铮的骨头,柔软的肌肉,颤抖着,哭泣着;而他,强大有力,反而可以对她温柔相待。

“杜文,”他的母亲终于停止了颤抖,话瓮瓮地从他胸怀里传出来,“你还是不够懂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杜文裹着她,缓缓点了点头:他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比如当年在他阿爷面前,她已经苦心孤诣把他往最高的位置上推,只是后手还没使出来,就被乌翰占了先机。

他甚至都笑了笑,阿娘还在威胁他么?他已经是长大了的狼王,不再怕她甩动着鸡毛掸子来打他了。

而他阿娘沉沉地在他胸前说:“我甚至可以为你死的。”

杜文笑容凝住了,不知她此刻为什么要说这个。

杜文出门的时候,看见贺兰温宿抱着腿坐在远远的墙边的抄手游廊栏杆边,夜色里,廊上的灯光照着她的脸,依然是平淡无奇中带着一点点敦厚的样子,甚至会给人带来错觉:这就是个可怜的、没人爱的姑娘,老老实实在宫里生存着,却得不到皇帝的青睐。

杜文走过去,温宿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双手交握在小腹前,说话磕磕巴巴的:“大汗……服侍太后睡下了?”

“嗯。”杜文点点头,“今日的事,我若在外头听到传出去一个字,就知道是你了。”

温宿不知他为何总是那么无情,吸溜着鼻子说:“是……我不会乱说的。但是真的外头有传闻,大汗也要明察——凭什么就一定会是我说的?”

杜文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落到她身上,使她瑟缩了一下,悄悄抬起少女小鹿般的眼睛瞟了他一下。

梦里好像见过她不同年纪时的模样,她的脸会变得苍老、下垂,眉目会显得愈加温善慈和,说话也是永远的细声慢语,仿佛她真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人。

可是他犹记得她坐在柴堆里的那一幕,那天的她浓妆艳抹,华贵万分,可是大概也是因为不需要再掩藏了,她撕去了温善的面貌,目光竟然也能射出极为锐利的光,笑起来声音“咯咯”的,好像刀子往心窝里戳……

他无法梦见前因后果,只记得梦见的那一幕幕画面,他当时也惊诧了,觉得那种恶毒的神色叫他脊骨发凉。

虽然他不能以一个梦来罪她。

但是也因为这个预兆般的梦境,他连怜惜她都没有了。

杜文说:“反正我总能查出来。”

“是不是……”她犹豫了一会儿,看着杜文不耐烦的侧脸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杜文皱眉道:“有话说呀!”

贺兰温宿说:“是不是你特别讨厌我?”

“没有‘特别’。”

贺兰温宿又问:“所以今天要挨打受气这一幕,就特为找了我来?”

杜文乜着她,倒不知她还时不时有点小勇气和小锐气。他伸手在她下颌一捏,凑在她耳畔说:“原来你是这么看待我的呀?”

贺兰温宿勇气顿生,转脸娇媚一笑:“我怎么看待大汗并不要紧,但是大汗日后拿我作筏子,能不能不打脸?”

皮肤还是挺白皙的,所以几个紫色指印突兀得很。杜文松开她的下颌,说:“怎么是拿你作筏子?闹出事儿的,不是姓贺兰的?当年拉纤的,不是你?”

“那确实该打。”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捋过他一根根手指。

杜文把手一抽,说:“你想调情给谁看?!不想走,就坐这儿。”自己大步走在了前头。

贺兰温宿爱他爱得辛苦,早已经习惯了,只能提着裙子跟着出去。她的腿还在疼,走也走不快,而前面的男人又压根儿没有等她的意思,连着周围服侍他的宦官都是足底如风。

贺兰温宿跑得气喘,也没能跟上他的步伐,只能一个人在甬道里停下来。两旁是羊角明灯,朦朦胧胧照着路,青砖石上一层白霜,被灯光照成了凉凉的鹅黄。他的影子在远处,黑斗篷被风一吹,宛如硕大的猎鹰张开了翅膀。

她一头恨他,一头还是无法遏制地爱他。

爱他的每一个影子,高大伟岸得让她浮想联翩,若是被裹在他的双翅间,该是什么滋味?

而他前去的方向,转过一个甬道,又转过一个。

然而离她越来越远了。

贺兰温宿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被寒夜的风一吹,便在脸上凝出冰渣子。

而男人所追寻的,也是这样寒夜里的一缕温暖。

太华宫属于他藏娇的宫室闭着门,但是只要一敲就打开了。

里面的宫人熟门熟路地跪下请安,训练有素地为他打起帘子,褪下斗篷和外衣,送上热茶和手炉。

而且,一个个都是暖暖地笑着,偶尔还能听见里头梅蕊和寒琼真实不虚的吵闹声,听见他小女儿“啊啊”叫着的声音。他喊一声“思静”,吵闹声没了,翟思静给女儿吟诗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然后她从梢间的珠帘后走出来,笑嗔着:“真是,小坏丫头今儿又闹觉了。”

他的英雄心好像都被消磨掉了。

杜文亲亲女儿,小阿月不哭了,打了个哈欠,眼睛眯啊眯的,终于迷濛起来。他把女儿交给乳母带出去,寝室里顿时宁静而温暖,他长叹一声,坐在翟思静身边。

他在外头强悍,在不设防的人面前却和斗败的公鸡一样,垂眉耷眼,一脸颓丧。

翟思静知道前因后果,心里也自怜他,只能劝解道:“改变不了的事,生气也无用。太后是你的亲娘,你多担待些吧。”

“你待她这么好,她却……”杜文叹口气,摇摇头。

翟思静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我待她好,她该对付我的时候亦不会手软。可我想着她是你阿娘,你心心念念要救回来的阿娘,我就不愿意你为难了。如果你真遇到为难的时候,你要放我一条生路,送我出宫,许我找个庵堂带发修行。如果那时候我还是逃不过,我就认命了。”

她感觉杜文的手悄悄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她刚刚那点子灰心和气馁又没了,心里叹息道:干嘛呢,又没有走到绝境里!他和闾太后不想两败俱伤,其实不过是势力的再一次重新趋于平衡罢了。

“杜文,”她过了一会儿诚挚地看着他说,“其实,这件事叫你伤心难过,却并不是坏事。你担心太后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担心的不是孩子,而是太后的心思会不会扭转,她背后的那些人和势力会不会背叛你。可是,祸兮福所伏,你退一步,可以要求她也退一步呀。”

“我知道。”杜文点点头,“你和我想在一块儿。只是我终究也超脱不了罢了。”

“越在乎,越超脱不了。”她的指尖柔柔地抚过他的脸颊。

男人难过的时候也格外有发泄的欲望。放下帐帘之后,翟思静觉察到杜文这晚上有些粗鲁,抚摸她的时候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样,一旦她的身体准备好了,他又是狂风暴雨一样。

翟思静俯伏在他身下,都不知过了多久,几乎累到迷濛,可是到了最激越的时候,他却抽身而出,热流全在她腿上,蜿蜒如岩浆似的熨过。

她不由回头去看,在男人眼里,她那诧异的眸子带着帐外烛光的星芒,睫毛扑扇扑扇的,却又什么都没问。

杜文说:“你不哺乳,我一时不急着要第二个。”

取手巾给她擦拭干净了,爱怜地拍拍说:“累坏了吧?睡吧。”

他把她裹在怀里,手指慢慢地拂她的脸蛋,胸臆里发出慨叹:“确实如你说的:越在乎,越超脱不了。不过,不超脱也得超脱了,有的事,我心里的沟堑越不过去。”

第 120 章

第二天杜文下朝后, 才发现外头又开始飘雪了, 太华宫里种着不少蜡梅树, 此刻开得正好,金黄色的花瓣上落着薄薄的雪花, 香味越发清远。

翟思静抱着女儿在看雪,小丫头瞪着漂亮的大圆眼睛,嘴里“咿咿呀呀”的,好像会说话了。

她看见杜文进门,不由先抢着解释道:“她穿得挺厚的,应该不会着凉。”

杜文笑了起来:“本来就不该养得娇弱。来,阿月,阿爷抱抱。”

咿咿呀呀的小东西转手到了父亲那里, 张开小手指着颜色鲜艳的蜡梅花,“说”得更欢了。

翟思静见他身后的宦官还捧着一大堆东西,不由好奇地问道:“你带的什么呀?”

杜文这才回头看了看, 笑道:“要你学做一个匠人。”

“啊?”

杜文努嘴指了指那堆东西:“泥模、蜡坯、筒板、小风炉、还有黄铜。特特找了工匠, 来教你铸金人。”

翟思静张着嘴, 有点不可思议。

手铸金人是鲜卑族祭祀卜问的手段,册立皇后十之八.九都要先过“手铸金人”这道关卡, 有时候皇帝拿不定嗣君, 也会叫儿子们来手铸金人,以测试谁生而有天命所归。

翟思静知道这个风俗, 但是真的突然到了眼前了,居然也有些不可思议。

杜文见女儿又开始打哈欠了, 笑着说:“小东西,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别变成个胖妞!”等乳母抱走这个小胖妞了,他指了指东西:“你也别躲,这关躲不掉的。其实也不难,我入主平城宫的时候也少不了自己铸金人问卜,妥妥地成了,就是大胆心细一项诀窍而已。”

铸金人是铸问卜者自己的肖像,以铸造成功而且光相完满为佳。

先雕蜡像,然后把蜡模放在筒状容器里,用澄泥浇淋凝固后,撤去筒板,外层加敷含有盐和纸筋的细泥和背泥,做成铸型,然后火烧泥坯,湿沙护范,再把溶解的蜡倒出去,是谓“出蜡”,再把融化的铜汁从泥坯上的蜡孔倒进去浇注,俟冷却成型之后,敲掉泥模,金人就出现了。

“说起来不难,做起来也不那么容易。”杜文讲解了一番,“你心灵手巧,塑蜡大概不难。”

翟思静到底是第一次做这事,一开始怎么都做不好。杜文在她身后把她整个裹住,伸手和她一起做。

两双手都很美,一双修长刚健,一双柔嫩纤细,柔软的蜡坯被两双手揉拧着,而两双手却时不时要互相缠绵摩挲,后来甚至男人俯身到翟思静的脖子里轻啄,嗅着她头发上膏泽的清香。

翟思静指了指蜡坯,笑道:“都快做成妖怪了。”

杜文“噗嗤”一笑,在她脖子上用力亲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一点不再打扰她了。

他只是在一旁指点着翟思静雕琢半成品的蜡坯:“眼睛大一点,鼻子挺一点,头发高一点……对,腰再细一点……”

一个小蜡人出现在翟思静手中,高不盈尺,瞧着还有三分像,挺有趣的,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浇淋泥坯是慢功夫,事实上这一步也不用问卜的人做,自有工匠完成。

两个人到屋子里笑闹一番,等天黑了时,空心的泥铸型就做好了。

匠人已经把小风炉拉得火焰通红隐青,沸腾的黄铜汁呈现金红色,略一触碰就是金花四溅,温度自然也是惊人的。

杜文道:“这一步最难了,而且必须在众人面前完成,躲不得懒。铜汁很烫,碰到哪里就是一片焦糊,溅到身上肯定是重度烫伤了。但是须得手里稳,不怕,慢慢端着铜汁浇到泥模小小的洞眼里,若是抖得厉害,全浇到外头就失败定了,若是浇得不足,也铸不成功——与其说是天命,不如说看你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淡定,不怕这滚烫的物事,也不怕失败。”

熔化的铜汁盛在铁勺里,铁勺有长柄,用一层又一层湿布裹着,但拿在手里还是有点烫手。杜文怕翟思静不敢,把着她的手一起端着铜汁,然后才慢慢说:“我慢慢撒手,你试试重量。”

他的力量撤掉,翟思静觉得手里有点沉重了,但也还稳得住,慢慢地两手托着平举到泥模上方。

铁勺微微一侧,里头的铜水就焰火似的飞开,顿时激起一片红光,在黑夜里格外耀眼。

“稳住!”杜文喊。

翟思静深吸一口气,屏住,慢慢转侧铁勺。

橙红色的铜汁慢慢如一线细细的水流,流进泥模上头的孔洞里,均匀和缓,一直到封口处即止。

“好极了!”杜文赞道,“稳得很!到底是个心灵手巧的女郎。”

“哪里哪里!今日做了一回匠人。”翟思静笑着放下铁勺,额角都出汗了。她好奇地看着泥模,然而得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成果。

第二天天刚濛濛亮,她就醒了,没成想一摸身边,空荡荡的,起身披衣,从窗户里就看见外头又在下着小雪,杜文正蹲在昨天铸金人的地方看什么。

翟思静心也怦怦跳起来,撑伞出去一看,杜文扭头对她露齿笑道:“铸得好极了!”

一枚一尺高的黄铜小人儿出现在他掌心里,长发挽着高髻,腰身修长,双手合十,脸面眉眼不是很清晰,但光润闪亮,看得出那么一点“神似”。翟思静拊掌笑道:“有趣,有趣。”

杜文抱着金人,另一只手刮刮她的鼻子:“别嚷嚷‘有趣’了,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万分的时候,手别抖,脚别筛!”

翟思静笑道:“但凡平常心看待就不紧张。大不了,不做皇后,做阿月的母亲,一辈子就够了。”

“那我呢?”杜文指指自己的鼻子。

翟思静把金人又往他怀里推了推:“您随意。”扭身笑着说:“我还困呢,补觉去了。”

杜文追着她到屋子里,见她真的又裹被子里去了,不由腻上去说:“为什么我还要上朝?我也想钻被窝!”

“昏君才不早朝呢!”翟思静伸手推推他,“去吧,别躲懒。”

“那亲亲。”他弓着腰缠着她。

翟思静笑得花朵开了一般,伸手把他头发上化的一滴水珠掸掉,然后闭上眼睛。

他凑过来,脸颊有点凉,嘴唇温热的,一会儿就暖融融了。吻得缠绵,好像不愿意停下,而又终于停下来。

杜文笑着说:“唉,不能怠慢——你说得对。事情要一件一件办起来,为了咱们俩!”

他在朝堂上一脸慵致,举着几本奏折说:“既然八部大人都提奏要册立皇后,朕寻思后宫一直无主也不是个事儿,既然如此,在年前祭天的时候,朕打算以‘手铸金人’的卜问之制,测上苍是否肯降吉兆于昭仪翟氏。若能铸成,则告于郊庙,立为皇后。”

翟氏册封,是皇帝和八部大人商议好的,除了低等的一些鲜卑官员有些窃窃私语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反对。当然,册立之后,继续奏请皇帝立太子的折子他们也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与太后内外夹击,想来皇帝只有挥泪赐死太子的母亲一条路。

晚上,杜文跷着脚在榻上看着翟思静,笑问道:“马上要见真章了,怕不怕?”

“不怕。”翟思静非常笃稳,“我信你。”

“信我就对了。”杜文咧嘴笑了,手里抓着已经铸好的金人,像大男孩拿着玩具一样摇一摇,“手铸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可晾凉脱模却是隔了一晚上了。你只要不当场把泥模毁了,就是铸得不成,我后面还可以偷天换日。”

“骗子。”翟思静笑骂道,“天下人都被你骗着。”

杜文亦笑道:“骗天下人犹自可,骗得这么好一个大媳妇,才是我最大的功业。”抱着金人,也抱着活人,得意万分。

郊庙卜问那天,仍是下着小雪的天气。杜文看着翟思静,对她笑道:“众目睽睽的,不紧张吧?”

汉家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字闺中时,连长得怎么样,性格怎么样全靠口口相传。今日却要按着鲜卑的风俗立于万众眼皮子底下,浇铸决定命运的金人。翟思静笑笑说:“不怕,我知道你骗人的后手准备着呢。”

杜文笑道:“这大概就叫‘互相扶持’了。”见到了地方,他先下了辇车,接着伸手扶着翟思静下来。

郊庙筑着一座方形高台,中间堆着燔燎的柴堆,四面门涂着青色、黑色、赤色、黄色,穿戴齐整的萨满女巫穿着五色衣,带着面具,大鼓敲得震耳欲聋,细密的铃鼓声响则不绝于耳。杜文握了握翟思静的手,斜瞥了她一眼,她穿着浓紫色的祭祀礼服,繁密的金色花纹让人眼花缭乱,但因为露出的洁白的交领,衬着她略施脂粉的脸颊,反而在这样的繁复里显得简洁有力。

傩师当场杀祭祀用的白犊、黄驹和白羊,鲜红的血液倒入酒杯,混杂烈性的马奶酒,送到祭台之上。

皇帝与准皇后执酒杯洒血酒祭天,又把血酒洒在柴堆上,最后在同一个杯子里喝了剩余的血酒。然后杜文引弓燃起柴堆。

巨大的柴堆燃烧起来,宛如冲天的火把,雪花离得很远就被火焰的温度融化了,化作一颗颗水珠细细密密地洒下来,落在翟思静的高髻上,被火焰一照,又宛如装点着无数金珠一般。而斯人稳笃一如既往,柔弱的汉家女儿有着叫人惊艳的端庄大气,在这样的场合毫无畏怯,一双洁白的柔荑,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着铁勺,微微低头凝注着铁勺里橙红色滚烫的铜汁。

当铜汁随着她手腕的倾侧而如一线朱砂落入泥模的开口,火星乱迸,宛然散开的焰火。

傩师的歌哭声陡然高亢如云,而她始终稳若泰山,既没有被歌声乱耳,也没有被乱迸的火星吓到。铜汁变作金红色,慢慢灌到泥模的开口处。她手腕一收,漂亮地收官了。

下头众人凝眸看着可敦皇后的候选人,初始或还有些不屑,但渐渐阒寂无声了。

翟思静放下铸金人的铁勺,往台下环顾。然后被杜文拉住了手。

台下一片欢呼唱诵。但金人是否成功,还要等候一个晚上。

晚上两个人就住在郊庙之后的寝宫里,风雪在外头“呼呼”地响着,宛如兽嚎。屋子里暖暖地烧着火,但两个人毫无睡意。

只等外头有个杜文信赖的贴身宦官总管敲了敲窗棂,杜文一骨碌翻身起来,到外间问:“怎么样?”

翟思静不由也屏住呼吸,听见外面低声说:“没成……”

“啊……”

宦官总管说:“悄悄问了匠人,说估计有人偷偷在铜汁里加了过量的炭粉,所以金人酥脆易折,上头还密密麻麻都是蜂窝眼儿。”

杜文倒很笃定,只听他“哦”了一声,然后折回里头,看着翟思静忽扇忽扇的眼睫,他笑着说:“没事,咱们有后手。”

从床头拿来已经事先做好的金人,还淘气地在金人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在翟思静额头上亲了一下,拿到了外头。

他少顷就又回来了,继续看着翟思静忽扇忽扇的眼睫,“噗嗤”一笑:“他们能作弊,我们就不能么?”

又冷了脸说:“涉事的工匠、周围的侍从,都悄悄拿下查问了,我不怕弄得血流漂杵的——他们也太毒了,要命也就算了,连名都舍不得给。”

第 121 章

杜文第二日就昭告天下, 陇西翟氏, 手铸金人成功, 是天命所归,由昭仪而册为可敦皇后, 普天同庆。并下旨封赏皇后母家,顿时使得翟家从没名没分、宛然流放的大族,一跃而居于北地享有国家爵位和食邑的公侯。

地位足了,翟氏家族先前在翟量授意下偷偷安置的部曲,顿时也就名正言顺了。

“那么,立太子的事?……”

朝堂上,捧着笏板的大臣起首问道。

杜文笑道:“可敦生了男孩之后自然就立太子呀。”

一句话下去,初始把所有人震木了, 继而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再接着就是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了。

“不是说后宫生了皇子了?”

杜文说:“后宫里,朕的可敦为朕添了一个小公主。咦, 朕什么时候说过得了个儿子?”

大家瞠目结舌, 然而细细想来, 皇帝无论是在朝堂宣布好消息,还是接下来赏赐金花与美酒什么的, 都只说“后宫生育”, 从来没说过生育出来的是个儿子。

到底此刻,杜文反而失惊打怪、咄咄逼人起来:“谁先传谣说生的是儿子?怪道之前八部大人一直在喊什么‘封后就要立子’‘立子便要杀母’, 朕也就奇了怪了,朕有了女儿, 封生育有功的嫔妃为皇后也就罢了,哪里来的子要立?还只当是要催逼再生个儿子。朕都回复了多少次:‘干卿何事’,诸位愈加上头上脸,原来是有这个谣传!”

他突然发作,手一拍椅子扶手:“荒唐!荒唐!是谁传谣在前,威逼朕躬在后?无子而逼立太子,是要造朕的反了么?!”

反正话都在他嘴里,不讲理大家也只有干瞪眼。

下朝之后,倒是三三两两有大臣聚集,私宅里喝酒炙肉吃,就少不得有多事、多话的揎臂大喊:“扯蛋呢!问了若干次立太子的事,都不驳斥‘无子可立’,都说什么‘干卿何事’,知道大家在说‘太子’,却也不质疑,不说实情。这不是明摆着耍弄大家么?”

这个人酒酣饭饱,回程骑马吹风正觉得逍遥,突然马缰就被人带住了。

“怎么回事?”不由喝问道。

带他马缰的人锦衣锁子甲,笑融融问:“敢问尊驾贵姓?”

“贺兰。怎么了?”

“不怎么。”来人笑道,“请过府一叙。”

“贵上是?”

来人眯着眼睛,笑得冷冽:“鄙上是大汗的廷尉少卿*,想问问话。”

(北魏制:廷尉少卿负责决正刑狱,类似于后世的大理寺卿。)

喝醉的人已经紧张起来,酒都化作冷汗,渗湿了衣衫,磕磕巴巴说:“我……我没做什么呀……”

来人笑道:“那怕什么问话呢?去吧,说清楚了也就算了,大汗彻查传谣的人,若不是尊驾传谣,自然不关尊驾的事。”腰间的刀柄,拔出了一半,露出青瘆瘆的薄刃。

不得不战战兢兢跟着走。

然而一去,就再没有回家。

这样的雷厉风行之态有若干起,一时朝中人人自危起来。就连一直被杜文看管得门庭冷落的惠慈宫,也开始藉着命妇们在过年前给太后问安送贡品的名号,络绎不绝地往闾太后那里跑。

晚上来人稀落些,在惠慈宫伺候的贺兰索卢悄然递了腰牌进去:“实在是有要事求见太后,请通融通融吧。”

闾太后白日隔着珠帘一个一个接见,不仅要防着来人套近乎,还要时不时给自己的呕吐找借口,即便是来一个人一会儿就打发了,一天下来也给搅闹得不耐烦,刚刚又吐了一场,漱了口,拭了拭嘴角水渍,慵慵说:“真是烦死我了!他便就有要事,我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还做得了儿子的主?”

但停了停又说:“叫他先进来吧。”

贺兰索卢进门,恰见闾太后轻轻抚摸着她微凸的小腹。

他跪下请了安,那张俊俏的脸左右转了转,闾太后明白他的意思,一个眼色使下去,其他宫人就全数退下了。

贺兰索卢疾步到了太后跟前,先是小心地为她捏腿,接着抬起头,一脸心疼地说:“太后又瘦了。”

“吐得厉害,茶饭不思的。”闾太后说,“比当年怀大汗时,可辛苦多了!”

“太辛苦了!”男人试探着探手在太后裙腰上抚了抚,笑道,“不过肚子倒是真起来了呢!”

“哼!”闾太后白了他一眼,嗔道,“孽种罢了。”

“我的!”贺兰索卢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一样铿锵说,而后也勇气横生地由跪而起,斜签着坐在她身边,靠着闾太后的耳朵说,“怎么是孽种?有阿爷在呢!”

“你呀!”太后娇声道,宛然一个怀春少女,一指头顶过去,又似个妩媚依旧的阿姊。

而贺兰索卢伸手一拥她的肩膀,她就靠了过去,螓首倚着男人的胸脯,长叹了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但是大汗对我管起来,倒像反过来我是他的儿了一样。我如今也只敢安安分分的,哪敢再触他的霉头?”

贺兰索卢揽着她,也好像自己也不再是臣属,而真的是怀里这个女人的夫君了一样,他扬眉道:“这话,灭自己威风!就不谈孝道,太后背后是偌大的辽河闾氏部族,难道也不能管一管胡闹的外甥?”

闾太后眼睛闪一闪,正欲说话,突然肚子里翻山倒海,说了声:“唾盂!”就一声声干呕。

里头没服侍的人,去拿唾盂大概也来不及了,再加上贺兰索卢有心要讨好,于是张开自己的衣襟兜成盆状:“来不及了,太后吐在这里吧。”

闾太后愿意不愿意都遏制不住了,“哇”地一口吐了不少酸水和胆汁在那衣服上。

贺兰索卢无比温柔地看了看呕吐物,听闾太后皱眉说:“拿走拿走,味儿太大,又想吐了!”

他赶紧把衣裳团一团,丢在外头,然后净了手,又服侍太后漱口洗脸,一通暖暖地忙下来,才又坐到她身边。

闾太后拿了腌渍的酸梅当成零食,含着压味道。见男人又过来,穿着单薄,不由拿着床榻上的羊毛毯子裹在他身上,嗔怪又暖心地说:“别着凉了,看穿的这么少!”

停了一会儿,她叹口气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他胡闹到了什么程度,说来给我听听。”

贺兰索卢长长太息,抚膝说:“真是太胡闹了!先说没有太子,而是生了个公主。自己个儿隐瞒嘛不说,又反过来怪大家伙儿逼迫他。这几天廷尉大肆抓人,说点什么腹诽的话便是捉走回不来,听说已经打死了好几个,尸首拖回家只说是‘病死的’。弄得人人自危!”

闾太后默然地听着,然后问:“已经捉走了哪些人,你列张名单来让我瞧瞧。”

“是!”贺兰索卢点点头说,“其中有臣密友,也是朝中官员,掌管鸿胪的,家里都急死了,只求人能活着回来。还望太后有机会跟大汗美言几句,务必帮臣这个小忙。”

闾太后摇摇头说:“自我大了肚子,他晨省昏定只走个形式,话都跟我说不上两句——说也只说‘阿娘多休息’,冷冰冰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她又是蹙眉叹息:“我做娘的,为了他付出了大半辈子,转眼说翻脸他就翻脸了,也只怪我没本事,没把他教好。”

“好言好语,哪那么容易改变一个人?!”贺兰索卢说,“譬如孩子小时候要打,长大了么……”

闾太后看他一眼:“打是打不得了,但若是可以好好地给他一个教训,叫他知道肆意妄为是要付出代价的,也是好的。”

“不错!”贺兰索卢说,“太后英明!”

闾太后微微地眯着眼睛:“朝中能扼制他的人不多,这样的权力尤其不能放给姓叱罗的皇族宗室。如今能够一心的,也就是闾氏和贺兰氏,逼到不得已,兵谏分他的权柄,他做主,还要有司丞相之职的人能够直言上谏,甚至能够驳回不成体统的奏议,他就不会那么狂妄了。”

“只是……”她还是犹疑了,“到底是我的儿子……”

贺兰索卢忙说:“太后放心就是。八部大人共同协政,原也不为了抢班夺.权,只是克制着大汗的错处。”

闾太后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明儿个先把名单给我看,我瞧瞧他都抓走了哪些人。朝里朝外的人事,我还都懂一点,里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还怕没有破绽可寻?”

贺兰索卢喜得连连说了好几个“太后圣明!”,而后意欲投桃报李,而闾太后伸手挡住了他:“月份小,罢了吧。”

又闪闪眼问:“瞧你这猴崽子急吼吼的样子!你这次随着大汗的行台回京,没带妻妾来?”

“来伺候太后,怎么能带妻妾?!”贺兰索卢嗔道,“一颗心全在太后身上呀!”

“小嘴儿甜的!”闾太后笑着拧了一把青年小伙子富有弹性的脸颊,媚眼如丝努努嘴,“给我倒洗脚水去,顺带再给我捏捏脚心。”

“嗳!”贺兰索卢尽心尽力服侍,任劳任怨,最后,太后白皙的脚轻轻踢在他怀里:“滚吧。”

贺兰索卢正色道:“还没给太后穿袜子呢!”

等袜子穿好了,他一脸谄色退了出去。

闾太后重新扯了扯袜子,扯到她习惯的角度。然后开口唤自己的宫女:“倒点奶茶来。”

她最贴身的侍女小心过来,瞥了瞥她的脸色,欲言又止,然后又瞥了瞥。

闾太后边小口啜饮着奶茶,边自顾自说:“嘴太甜,讨好的痕迹太重,心思太迫不及待……想拿我当他们的刀枪使?”

她一脸狐疑地冷笑着,然后喝了一大口奶茶,眸子在热奶茶的蒸汽里忽闪忽闪的,净是粼粼的寒光。

第 122 章

闾太后第二天拿着贺兰索卢带来的名单, 默默地看了半天。贺兰索卢心急, 催问道:“可有什么人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可以拿捏着用的?”

闾太后翻了他一个白眼:“我这里是立等可取的么?滚。”

贺兰索卢吃瘪,然而知道这位太后脾气上来时也是六亲不认的, 哪里敢多话!只能先退了出去。晚上又递腰牌,太后却说吐得厉害,身子不舒服,不肯见他了。

贺兰索卢在门外打转转,好容易看见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女出来,忙趋上去套近乎:“若欣阿姊,今儿不在太后屋子里当值啊?”

宫女若欣打了个哈欠,闪闪眼睛看他, 笑道:“奴都当了两天班了,今天好容易轮到休息了。惠慈宫外头裙房里安静,不然在里头耳房里, 说是休息, 横竖横有事还是找我, 根本没法子清净。索性躲开,离了我反而倒一样相安无事呢。”

“可不是呢!阿姊辛苦了!”贺兰索卢亦步亦趋跟在若欣的身后, “不过, 也是太后看重阿姊,大家也知道您是根主心骨呢!”

若欣又打了个哈欠, 漫漠地点头,走了好一段路, 眼见都要到外头那片裙房了,若欣才又回头吃惊地看着贺兰索卢:“大人一路跟着我做什么呀?”

贺兰索卢笑道:“别这么叫呀,我离八部大人、行台大人的位置还远着呢!”

若欣笑道:“前途无量,未必远呢。”

贺兰索卢陪笑着:“阿姊跟我说笑。”瞥瞥四下无人,突然上前拉着若欣的袖子。

“你干嘛?”

贺兰索卢说:“嘘!阿姊别出声。”手往她袖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若欣感觉到袖子里沉甸甸的,赶紧往外掏。贺兰索卢按住她的手,恳求道:“阿姊,别拿出来,当心落了别人的眼!是金块子——贺兰部有产狗头金的地方,不过好金子也不多见。素来多得阿姊行的方便,想着多报答阿姊一些,无奈用这个法子。阿姊若是嫌少,便不收!”

若欣被他按着手不怎么好动弹,只能嘴上压低声音嗔怪着:“你这是害我!让太后知道了,就是八十板子再撵出去看陵园、洗衣裳、舂米麦,基本我后半辈子就废了。”

“不会的。”贺兰索卢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再说,也没地方花。”若欣坚决地把金子往外掏,“你不懂我。罪孥出身,亲人都死光了,自小儿就跟了太后了,这辈子也出不了宫;在宫里衣食不愁,在外头也没牵挂的人,你说我要金子用来压被角么?”

“咚”的一下,把金子掷还了贺兰索卢。

男人一脸尴尬,怕真被看见了,只能急匆匆把金子又收回了褡裢里。

原以为没戏,但收好金子抬眼一瞥,正看见这个三十多岁的年长宫女直剌剌地盯着他自己看。

贺兰索卢心一跳,低声问:“阿姊,就不能通融通融?”

若欣退了两步,退到阴影里。

贺兰索卢也进了两步,进到阴影里。

阴影里很暗,只有一点点星光照在女人的眼眸里,一闪一闪的,似若有情。

她低声说:“你长得真英俊呢……”

索卢笑道:“阿姊也很美呀。”

若欣苦笑了一下:“处子身进来,将来也是处子身入葬。一辈子就是个罪孥之后,想要点正常人的生活,也不能够。”不知怎么,居然咽了咽口水,眼睛里的星光又熠耀起来。

原来是个三十多岁还没有尝过“滋味”的老宫女了。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越是到了年纪,外貌是槁木似的,心却越是在槁木里活腾腾的,见着英俊小伙子,大概就动心了。

贺兰索卢横下心,突然上前吻住了这个老姑娘。若欣轻轻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揽着男人的脖子,咽喉里发出“咿唔咿唔”的声音。

一顿长吻结束,老姑娘的眸子里闪闪发光,脸颊又红又热。贺兰索卢低头与她耳鬓厮磨:“阿姊,你真美!”

若欣羞涩地俯首在他怀抱里:“真的?”

“真的!”男人左右瞥瞥,把她拉到一片假山里,山洞屈曲,外头遮着薜荔的藤蔓,里头半明半晦。

贺兰索卢把斗篷摘下来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伸手到她裙子里把汗巾全解了,若欣只略略挣扎了一下,就乖乖不动了。他伺候太后有的是经验,手里轻柔地揉捏拨弄,嘴唇在若欣的耳垂边含吮吹气,很快就感觉到她湿漉漉的。

于是解开自己的裤子,抬着她的腿压到了铺着羊毛斗篷的石头上。

“会有点痛,怕不怕?”

若欣已经迷醉得忘记了一切,只觉得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一切危险都恍如无物,她含着他的嘴唇摇摇头。

而后痛了一下,她就像进入了五彩缤纷的天堂之中。

男人听见她美快的声音,都有些害怕了,赶紧捂着她的嘴,哄着:“轻点,轻点,忍一忍……”纵送得却恰到好处,一顿之后,若欣抱紧了他的后背:“你这个阿弟啊……我都要被弄死了……”

贺兰索卢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边提着两个人的裤子边说:“好日子在后头呢。只看我有没有命罢了。”

女人也慢慢醒过神,这个时候反而胆大起来,笑道:“什么叫你有没有命?”

贺兰索卢说:“大汗早看我不顺眼了,就想着找我的碴儿弄死我。我也就倚赖太后这里的消息,极力地自保罢了。只是太后毕竟是太后,有时候对我爱理不理的,我是怕哪一天我就被大汗捉了错处杀掉了。”

若欣笑道:“原来是这。太后有话都肯对我说的,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媚答答看看他。

贺兰索卢当然要报以琼琚,又热烈地亲了一顿说:“阿姊真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接着又套问:“今儿太后看了我送的名单,有没有说什么?”

若欣说:“当然,放下名单就在叹气,说‘果然是闾氏和贺兰氏的人被抓最多。’又说‘这么多人,求情亦无用,还是要自家强起来。闾氏硬气,我是知晓的,但贺兰氏若当了缩头乌龟想要占现成便宜,到头来就是谁也成不了事儿!’”

贺兰索卢心里忖着:所谓“自家强起来”,不就是他们昨天商量的“兵谏逼宫”那层意思吗?大概太后有心了,但是毕竟是自己儿子,她纠结犹豫总是难免的。只差最后一把火烧一烧,也只差再吓她一跳,晓以情理了。

隔了两日,闾太后倒又肯见贺兰索卢了。摒绝侍从,屏风背后,喘息声声,闾太后低声道:“你倒是不拘一格。用手……肚子里的孩子会出岔子么?”

“不会的。”贺兰索卢笑道,“太后身子骨还是和十八岁的少女似的,这也快四个月了吧?便就那啥也无妨了。也是臣的亲孩子呢,臣自然也当心着呢。”

然后笑吟吟问:“不知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闾太后说话总是忽冷忽热的,这会儿又冷了下来:“我当然希望是个女孩儿,没生过女儿,听说要听话多了。不像那个小子,简直日日都要气死我!”

“可不!”索卢说,“今儿又说仿着‘举孝廉’的制度,选拔一批人到中书学。咱们鲜卑人,哪里谈什么‘孝’和‘廉’?国家不发俸禄,不打仗出征,何处得钱养一大家子?欸,听说南楚那里内乱不断,新登基的小皇帝欲要除掉当政的权臣,打算假手我朝,发动一场小役——送上嘴的肉,不吃白不吃——只是听说朝中反对的,倒有多半是汉人。”

闾太后冷笑道:“汉人总有故园之思,想着打他们的族人,自然不愿意——所以他们弱咯!你看草原上的狼,不也是互相食用的?留得住性命的才是好狼!”

索卢声声叹息着,手不时地抚着太后的肚子:“我希望是个男孩。”

他抬眼,正对着闾太后征询的目光,于是笑道:“他毕竟也是太后的亲骨肉呢!”

话里有话。

闾太后低下头,不叫他看见自己瞳仁猛缩的样子。然而这话也叫她有些心动,半晌才说:“御医说,脉象是个男孩。”

索卢也似是怔了半晌,然后道:“那太后还是要及早准备。大汗……大概是不想这个孩子活着的吧?”

闾太后面色如铁,但是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什么都没再说。

贺兰索卢的信息没错。南楚这会儿出了大问题。

皇室与世家出身的权臣庾含章矛盾已然不可调和,所以摄政的皇叔与小皇帝一起,做下圈套,诱使庾含章到雍州边界镇守,而实际却以卖国之举,暗送国书请北燕发兵雍州,帮着对付这位掌控黄河以南、淮河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