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9)(1/1)

祁真轻轻嗅了嗅鼻子,转脸对父亲说了几句什么。

檀檀训斥道:“胡说什么。”

都是鲜卑族,彼此语言是相通的。祁真说的是:“他身上都是女人的味道,汗还没有收,红还没有褪——他撒谎!”

她父亲训她的是:“男人家睡其他女人,要你多管?”

杜文撩女人虽然是高手,但是也经不得当面这样掰谎和嘲弄,脸色自然好看不起来。

檀檀现在唯剩杜文这根救命稻草,见女儿居然敢无礼嘲弄,登时怒了,举起他手中的马鞭说:“你造反了你!衣裳脱了,背着我跪下!”

祁真倔强的大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但一声不吱,麻利地解腰带解衣扣,穿着里头一件紧身小衫,背对着她父亲跪了下来。

她是嫁过人的女郎,身段成熟,常年马上生涯,裹得俏伶伶的那具身子曲线毕露而一丝娇柔的赘肉都没有。

檀檀一鞭子下去,她的脊背耸动了一下,但没有躲闪,倒是丰盈的前胸晃了两晃。“今儿个不教训你——”檀檀又一鞭子抽在她背上,衣裳都抽破了,露出里头红肿的肌肤。祁真的一滴泪水落在帐中的红毡子地垫上,咬着牙没有啜泣、哽咽。

杜文抓着檀檀的手腕,说:“好了,既然嫁给我,以后是我的人了,你不能打。”

檀檀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

杜文哪有不知道他心思的。既然做戏就要做到底,他脱下自己的外衫,上前把祁真一裹,柔声说:“快起来吧。”

祁真身子一扭,力气明显比翟思静大多了:“我自己有衣服!”然而杜文衣衫上好闻的熏香味传来,她就没有再坚持。她身上是淡淡的青草味和淡淡的羊奶味,蓬勃的大自然的气息,身体的触感也是饱满有弹性,一碰就反弹着力量,野羚羊似的桀骜不驯。惹得杜文一时浮想联翩:若是这样一个女郎在床上,一定够劲!

刚起了这一点点邪念,顿时又收住了: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檀檀的性命他势必要抛出去换他母亲的,这种桀骜性子的女郎也势必不能留在身边的。

不过刚刚的戏想必也够了。杜文松开她,笑眯眯说:“对,我倒忘了。”俯身亲自帮她捡起衣服递到面前。

祁真还带着泪光的大眼睛抬起来瞟了他一下,眼睛中的敌意没有刚开始那么多了。只是犹自避开了一点,才伸手穿衣。

杜文看了祁真一眼,坐到檀檀身边,指着沙盘说:“大战在即,我也没其他心思。接下来这一场仗重要,你我谋划好,成功了,你就是新柔然大汗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的山水间先点了点,又划了几道:“喏,这地方我打探出来了,草丰水好,扎着数千座帐篷,是忽律的老巢,你带一万人从东南边的山坳里进击,先破他右翼的重甲骑兵,我这里从西北截断他的水源,约好的高车将军会在东北边骚扰他的牧群,到时候在合击正中的王庭,这段时间天气干燥,我叫准备了六千车的干草和硫磺,到时候用马拉到帐篷间,一把火就能叫他彻底乱了阵脚。”

檀檀拍腿叫绝:“好计策!我受了忽律多少鸟气,总算可以报仇了!”

祁真一直跪坐在旁边,一脸呆滞听着,此刻突然插嘴:“一把火一烧,整个营地都会大乱。若是想活捉忽律,或者活捉其他人,不都没戏了?”

杜文眼皮子突然一跳,瞳仁猛缩,瞥见檀檀还一脸懵懂,浑然未觉祁真这句话可能会戳破他泼天的谎言。

杜文表面上仍是一派镇定,笑融融点点头:“不错。死了便死了,烧死忽律和他的家人,真是便宜他了!”

檀檀粗豪地点头说:“可不是!他就是烧成黑炭,我也要剁他的人头,做成酒器,装满马奶酒喝个痛快!”

拿人头盖骨做酒器是柔然民族的旧俗。杜文跟着“哈哈哈”大笑,看了看案桌上的酒碗,依然说:“但是今日不能喝酒。”

檀檀点头说:“是是!明日出击,不能犯糊涂。”

杜文斜过眼睛又看了一眼丰腴漂亮的祁真,邪邪笑道:“其他的,其实也未尝不可。睡女人,长精神。”

对外头喊:“从俘虏的姑娘里,挑三个最漂亮最烈性的伺候栗水王!”

檀檀笑得露出一口大牙。及至见了三个腴艳的女俘虏,顿时眼睛都亮了,口水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杜文伸手一扯祁真,把她揽在怀抱里,低头说:“别影响你阿爷……咱们走。”

连拖带拉地裹挟着往帐篷外头走。

檀檀美色当前,哪里还有其他心思,笑眯眯对祁真吩咐道:“你也好好伺候大燕大汗。”

门帘放下,里头立时就传来衣裳被撕裂的“刺啦”声,还有女子的尖叫声。

杜文拖着祁真到了一座空帐篷前,低头悄声问:“你好聪明呢,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祁真疑惑地瞧着他:“你什么意思啊?”

她并没有参与过父亲的政事,这场战争中很多关键的细节并不知晓——比如杜文的母亲就被忽律汗挟持为人质。她无心一说,恰恰戳中了杜文的心虚之处,当然不能再让她和她父亲呆在一起,万一聊起这条来,不小心就把他利用和牺牲檀檀的诡计戳破了,明日和忽律汗的交换就无从说起了。

杜文挑着一边唇角笑道:“没什么意思。”把她往帐篷里头一推。

第 66 章

祁真大大圆圆的眼睛斜乜着看杜文, 好像有些紧张。杜文解开外头衣衫, 一步步逼过去, 靠近她才说:“你阿爷日常可听你的话?”

祁真鼻尖刚到他胸口,他领子下头露出的一截叫她鼻尖上都冒出汗水, 好一会儿才说:“他怎么会听我的?我第一位夫君还在世的时候,他有时候听一听我夫君的话,大部分时候是一意孤行的。”

杜文退了半步,玩味地看着她:“诶,在我面前谈你前一任夫君,是什么意思啊?”

祁真依然是倔强的表情,见他的距离松开了些,压迫感便小了, 于是提了提领口,说:“他死在战场,是个英雄, 我为什么不能提他?就是我将来嫁给你, 你也抹煞不了他。”

杜文眯着眼睛不说话, 俄而笑道:“谁要抹煞他?但你提他,我是生气了。”

他又退了两步, 像是被她气到而要拂袖而去的模样。祁真也没有挽留, 眨着眼睛,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自负得这样, 却又不是有情有爱的模样——谁稀罕他不成?!

杜文出了帐篷门,吁了一口气, 然后叫来几个人,暗暗吩咐道:“堵着门,决不能让她出去,更不能让她和她父亲檀檀接触。谁坏我的事,我要谁的人头!”

檀檀的营帐里,春宵之声靡靡。杜文停下步子听了一会儿,挑眉笑了笑,对身后的亲信侍从使了个眼色,又低声道:“看好了,里面动静也听好了。这个人不能有闪失。”

然后拔脚到他的中军大营布置第二天的战务。

回到御幄时已经很晚了,他在满天的星子下站了一会儿,呼吸了一会儿清秋清冽的空气。然后一掀门帘,身上的寒气与屋子里的暖气相融,扑面俱是翟思静身上的兰麝异香。

他的神女已经睡下了,裹在丝绵的被子里,长发逶迤在锦枕上,一只素手露在被子外,睡得脸嘟嘟的,睫毛长长的,像个小女孩。杜文甚觉自己个子比她高,块头又比她大,应该是他来掌控她。于是上前爱怜地轻轻抚了抚她嘟嘟的脸颊,又玩弄了一会儿她的手指,锲而不舍,终于把她弄醒了。

翟思静揉揉眼睛,长睫毛扑扇扑扇的,问:“是不是很晚了?”

“嗯。”杜文说,“三更的梆子已经打了好一会儿了。”

她坐起来,嗔怪他:“不是说明天还要出战,怎么不注意好好休息?”她吸吸鼻子,有一点陌生的青草味和羊奶味。

所以在杜文说“军务繁忙,我也没办法。”时,她冷了脸:“军务好繁忙!大概软玉温香抱满怀,也是你的一种重要军务吧?”

杜文像个撒谎被抓了正着的孩子,张着嘴傻乎乎看着翟思静,差点问:“你怎么知道?”

翟思静冷哼一声,冷笑道:“你紧张什么?我又不吃你的醋。你该娶多少女人,该纳多少后宫,本来就是你的自由,我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儿。你善于骗人,也是你王道的一部分,所谓兵法诡道,美人计自然是好计。恭喜贺喜,大汗千秋大业将要实现。”

然后翻身倒下,给他留了个冷脊梁。

杜文赶紧狗腿地陪着她躺下,抚着她的肩笑道:“你吃醋啦?”

翟思静肩头一扭,摆脱了他的手:“笑话,我们汉室女子以‘不妒’为德行。何况,我有什么醋好吃的?”

杜文厚着脸皮悄悄把手又搁在她腰上,信誓旦旦说:“啥‘美人计’哈!檀檀的女儿虽然比檀檀好看得多,但也就是比那作怪的丑货好看些,皮肤那么黑,怎么能和你比?哪里有资格对我使美人计?倒是你要是愿意对我使一使美人计的话……”

小心掀起她一角衣衫,把手指放在她细软白皙的腰肢上,滑腻腻的滋味立刻顺着手指尖到了胸怀里。

不料翟思静回头讽道:“大汗误会了。使‘美人计’,自然您是‘美人’,对女郎家一用这条计,百事百成!”

“啪”的一声,把杜文的手从自己的腰间打开。

杜文这样一条雄姿英发的八尺汉子,虽然脸长得英俊,但被“美人”长“美人”短地这么说,脸上也挂不住了,抬手想像骑马时那样揍她两下。

手刚抬起来,翟思静就回过脸,问:“干什么呢?”

见他气哼哼但又没敢打下来的样子,不由粲然笑道:“有蚊子?”

“这个天有什么蚊子?”他气哼哼说,但也就坡下驴,手顺势放下来,警告道,“我可不是南朝那种阴柔阴柔的傅粉何郎。不许再胡说八道。”

她笑得很美,一会儿微微仰起脸,嘟起嘴唇,哄着他说:“好啦,别开不得玩笑。半夜三更的把我弄醒,还要我多心疼着你。亲亲,睡吧。”

他俯首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觉得气怒顿时没了。

她又舒开双臂拥抱他,说:“身上都是羊奶味,你又不吃羊奶的人,以后别骗我啦,我谨守女德,绝不管你三妻四妾。”

杜文委屈地说:“我没骗你,只是形势需要哄一哄檀檀,少不得逢场作戏。你们女人都是狗鼻子吗?那个檀檀的女儿祁真,也是闻了闻我身上的气味就说我才睡了别的女人。”

翟思静摸了摸他颊上的胡茬,笑道:“逢场作戏就逢场作戏。我不妒忌,真的。”

她不妒忌,德行昭著,杜文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毕竟,他妒忌长越已经好久了。抱着她的腰就是舍不得让她睡,喈喈呱呱和个老婆子似的说:“诶,你不晓得吧,檀檀长得可丑了!他的女儿却像茅厕里开出的娇花,大眼睛小圆脸,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

翟思静可没有他那么精力旺盛,她骑了一个时辰的马,又“骑”了半个时辰的他,累得眼皮子打架,在他怀里尤其觉得安全和安心,敷衍着说:“哪有那么说人家女郎家的?什么茅厕里……”笑了一笑,眼睛就闭上了。

杜文低头看看她的额头,她睡得香甜,像个孩子。他摸摸她的脸蛋,她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在他怀里蹭了蹭,依旧呼吸匀净。杜文说:“你不妒忌啊?”

根本没有回应。

杜文只好抱着她,又想自己明天的策略,想着也终于困了,朦胧间在她额角狠狠吻了一下,半天没得反应,他嘟嘟囔囔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等我救出阿娘,就掘地三尺把长越挖出来,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无情。”

第二天早晨,倒是翟思静醒得比杜文早,睁着眼睛静静地看他的睡态,等杜文伸个懒腰醒过来,正对着她的明眸。两个人互相看着,好半天才皆俱“噗嗤”一笑:“你在看啥?”

杜文先回答:“多看你两眼,毕竟今儿又要上战场了。”

翟思静摸摸他的眉梢额角,又格外在他胡茬刺刺的脸颊下巴上好好蹭了几下,点点头说:“我也多看你两眼,估计又要几天见不着你。”

“别怕。”杜文说,“我都算计好了,这次檀檀是前锋,我跟在后面压阵,等忽律交还我的母亲,我就把他——”

他用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挑眉笑道:“你不许跟我讲仁义道德了。”

翟思静笑着把他手指挪开:“‘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这时候,我再讲仁义道德,也未免太迂了。但是,你不要让天下想投奔你的人寒心就好。”

杜文抓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笑道:“我懂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自怀雄心,却叫他人看到的是他的虚怀若谷。檀檀此去,我借刀杀人,日后还要留条把柄处置掉这位忽律汗——叫他欺负我阿娘这么久!叫他护着乌翰这么久!”

他心思缜密,如今在手段之上,又学会了用漂亮的“皮”遮掩。这小狼主确实是治国处政的一把好手。翟思静有些欣慰也有些惶然,笑笑说:“也还是要小心。”

“嗯。”杜文亲亲她,然后起身穿戴衣衫和明光甲,回头对翟思静说:“你安心在这里呆着就好。我不会有事,就算有个万一,也早就安排好了送你去瑙云的人马。”

他笑得风和月朗:“等这拨最重要的仗打完,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翟思静突然色变,藉着被子拉住遮脸,说:“这个以后再说嘛。”声音有些抖,但被被子挡掉了部分,只像是羞涩。

这上头,杜文还真没有多想什么。

他心里挂记的另有其事。

到帐篷外,他看见朵珠拖着铁链,正在给女主人准备早上的洗漱用品。他努努嘴指着朵珠脚下的镣铐,他身边的宦官立刻上前把锁镣打开了。

杜文压低声音说:“你跟朕走一下,不许出声儿!”

朵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被他的亲卫一推,身不由己跟着杜文的大步子而去。

到了一处僻静角落,杜文寒着一张面孔对朵珠说:“翟女郎救你于水火,你很感激她吧?”

朵珠犹疑了一会儿,才迟钝地点点头。

杜文手中的皮鞭一下子挑起她的下颌,冷笑着又说:“但是,你的小命在谁手中,你心里明白么?”

朵珠也不蠢笨,当然知道这位是皇帝,那位只是爱妃,闺房之私爱妃或占些优势,但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无疑还是面前这位狼主。她迅疾地点点头,悄悄瞟着杜文的神色,不知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杜文挪开皮鞭,缓下声气:“朕听说,你的爱人也在这次被俘的人中?”

朵珠点点头。

杜文也不计较她哑巴似的,继续说:“你把名字写给总管,朕或能饶他一命,甚至让你们团圆。”

朵珠这下惊喜地开了口:“真的?”

杜文嗤之以鼻:“朕犯得着骗你?但是,不立功,就别想。”

“我会好好照顾翟女郎!”朵珠立刻说道。

杜文道:“当然要好好照顾,要是她瘦了、病了,我的鞭子抽死你!但是,还有一条——”

他心里最毒的一根刺,绝不会因爱宠而消逝,但是,拔出这根刺他会小心翼翼,不能打老鼠伤着玉瓶儿。

第 67 章

以檀檀为首, 偌大的队伍朝着菟园水而去。留作后方的军吏众人, 每日接收着飞马传递来的消息, 并相应地调遣粮草、安排辎重,准备着环环相扣的下一轮攻击。

翟思静有时候忍不住, 也会戴着幂篱,前往中军营帐问问消息。那里的参议与参领客气而小心翼翼,时不时会为难地相互对视,“呃……”了半天不答话。

翟思静央求道:“我不想知道其他,只想知道大汗还好不好?”

营中参议和参领便笑道:“大汗好得很,您放心就是。若是前头消息不好,咱们这里该打援,该撤退, 都会有指使,您看,现在大军安枕, 便是前头一切顺利了。”

又小心地说:“不过, 壁垒栅栏边, 还请不要去。大汗再三说,没有他的手令或虎符, 谁靠近壁垒便射杀, 无一例外。”

翟思静脸僵了僵——他怕她逃跑,便是这样牢牢地将她禁锢——上一世是平城宫墙之内, 这一世是这驻扎异乡的草原壁垒。

对他的担忧顿时少了三分,一言不发, 提着裙子拔脚就走。

留下后头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望着,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大汗的爱妃,大汗回来后会不会被枕边风吹完找他们算账……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书也看不下去,只能刺绣,绣最简单但一样要万分细心的平铺针法,绣的是他的布腰带,拙朴的菱纹,盘曲着螭龙。她一针一针地扎着,满腹的怨气,不由就想着上一世他的种种可恶,更是恼恨自己这一世的不争气、忘性大,一针一针恨不得全部倾泻在这密实的绣花上。

朵珠进来给她送饭菜,突然看见她脸上有两道晶亮的痕迹。草原的姑娘性子都实在,上前瞧了瞧,用鲜卑语“叽里呱啦”说了一段,又用才学会不久的几句汉文又结结巴巴说:“生气……哭了?中军帐……气你了?”

努努嘴指指自己手上的食案,笑着说:“怪不得……送菜给你。”

实在不关中军帐那些人的事。

送过来的是野味和蘑菇、韭齑等鲜见的蔬食,是够巴结的。

但是翟思静没什么胃口,对朵珠说:“一起吃吧。”她挑挑拣拣只动了几筷子,就推碗说“饱了”。

朵珠疑惑地问:“这就饱了?”

翟思静点点头。

朵珠高兴地开始大快朵颐,把所有的碗碟都清了个干净,抹了嘴说:“多吃……还是要。身子强壮,能生娃!”

“我才不要给他生娃!”翟思静更被戳到了痛处,“他一看就是不会对孩子好的父亲,谁给他当孩子谁倒霉!”

上一世,他打她儿子是不必说,老大的巴掌扇上去,鼻孔嘴角齐流血,他还觉得只不过是扇耳光,有什么大不了?倒也不独是她儿子,他前头生的几个,一句不对就是各色体罚,绝无青眼,现在她算是明白了,他小时候就这么过来的,所以觉得就该这样的。

朵珠眨巴了两下眼睛,突然神秘兮兮笑了:“那你……想给谁……生娃?”

“啊?”翟思静诧异地看着朵珠,却见朵珠热烈的目光又躲闪了两下。

她一下明白过来,心里对杜文的恼恨又增加了几分,故意笑笑说:“我呀,就想找座庵堂,清清静静修修来世,不要再遇上那些恶狼!”

“庵堂是什么?”朵珠好奇地问,“不在草原上,狼应该也不多吧?为什么……要到庵堂里躲狼?”

鸡同鸭讲,和朵珠说不清。

翟思静只能无奈地看看她,说:“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只想一个人过一辈子,清清静静的就好。”

朵珠笑道:“那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嫁人……嫁给达奔纳,将来为他生一窝……小孩子。”

又劝说翟思静:“其实,小孩子还是很好玩。你也生一个试试。”

翟思静连笑容都装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眼睛里雾光朦胧,吸溜了一下鼻子强笑道:“等这仗打完,我求大汗放你和达奔纳回草原上。让你们……生一窝小孩子。”

朵珠红扑扑的脸庞顿时更红了,低头含羞道:“盼着有这一天……”

晚上,翟思静怕冷,是朵珠陪着她一起睡。腿上的长链条无法卸掉,只能盘在被子的一角,尽量不冰到翟思静。

翟思静是满腹的心事,半天都睡不着,原以为朵珠这样劳作了一天的,应该能够很快入睡,没想到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而且她每翻一次身,那铁链子就跟着“哗哗”的响动一番。

翟思静家训中是不苛待奴仆,何况朵珠严格说也不是她私有的奴仆,所以她极力忍着,直到终于有些受不了了,才发问:“怎么大汗就是不肯摘掉你的铁链么?壁垒那里这么多看守的人,还怕逃掉谁?”

朵珠停下动静,说:“他要惩罚我,我不肯听他的话。不过,我也愿意的。”

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血雨腥风的那些时日,朵珠深深地叹口气:“只要能和达奔纳在一起……链条算什么?我不怕受苦呢。”

睡不着,闲来无事,不如秉烛夜话。翟思静问:“达奔纳是你的爱人啊?打算结婚了么?”

烛光勾勒出朵珠羞涩一笑的苹果肌。她低声说:“嗯。咱们结婚,就是他带着家里的兄弟骑马来我家营帐抢亲。我家兄弟则准备着棍子狠狠揍他一顿。然后咱们在青毡包里生孩子,生完就回去给父母报喜……”

这样奇特的婚俗。

翟思静也听呆了:“一样是鲜卑,怎么他们叱罗氏没这样的习俗?”

“也有的吧?”朵珠说,“皇家我就不知道了。”

翟思静想了想,大概还是妻妾的不同。乌翰纳妃,当然不可能叫妃子家的人拿棍子打一顿。半日的郁闷,这会儿想像着奇特的风俗,才突然解颐。

朵珠又说:“当然,达奔纳我可舍不得叫家里人重打。”

两个人笑闹了几句。朵珠突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女郎,我听你鲜卑话也会说一些了,你知道‘达奔纳’是什么意思吗?”

翟思静一时脑子空白,摇摇头说:“这倒不知道。”

“是‘超越’的意思。”朵珠又强调了一句,“‘越’,这个名字好听不好听?”

睡在一边的翟思静好半天才答话:“好听。”

“你们汉人用这种字做名字吗?”朵珠追问。

翟思静心里酸楚苦涩,又是好一会儿才说:“用。原来鲜卑名是‘达奔纳’,第一回知道。”

她的长越,出生后在她身边只待了半年,做母亲的给他起了这个汉名,甚至还没能跟孩子凉薄的父亲说上几句话,便被迁到北苑暂居。然后就是杜文不惧那场仙人跳,到北苑杀掉所有埋伏的人,拿长越做威胁,强行要了她的身子。

她后来才想明白,孩子的亲父亲哪儿把这个儿子当儿子!完全是唯恐杜文不能入彀,她不能入彀!

其实说起她和长越的缘分,真是短暂得不能再短暂。

她没入掖庭牢房之后,长越作为皇子离开了她身边。

她被杜文放出掖庭后,却又不能和前夫的儿子住在一起。

他永远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小小的一只,白皙可爱,摇着胖胖的小手咧着没有牙齿的小嘴和她笑。这样子,做母亲的在脑海中不停地思念、思念……铭刻在骨头里一样思念。

长越被遣到陇西就藩,她思念了他五年,回头再见时,他已经是阶下囚了。他被杜文虐待的时候,其实她并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地牢里与毒虫为伍的那个瘦弱的遍体鳞伤的大孩子就是她的儿子。他和记忆中变得不一样了,而且是以这样酷毒的面貌出现在母亲的面前。

她告诉自己是真的,记忆却说这是谎言。

现实和记忆搅成一团,她那时的日日夜夜,脑海中全被两种不同模样的孩子给搅散了,所有的自责和痛苦都扑面而来——她终于把自己的精神压垮了,除了死,她想不出摆脱这样苦痛的法子。

即便是这一世再想起往事,她仍然像掉落到冰窟窿一样,浑身冷得发颤。

朵珠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女郎,你怎么了?要不要把火盆再拨旺一点?”

“好。”翟思静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她看着朵珠穿着俏伶伶的里衫,提着脚上的链条,到火盆边娴熟地吹火、拨火,姑娘家的背影活泼俏丽,她的心里却住着一个怨毒的妇人。

朵珠拨好火钻回被窝,笑道:“是不是暖和点了?”

翟思静问:“他究竟让你来探我什么话?”

朵珠猛然僵在那里,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他……他大概……”

“不用你说了。”翟思静翻转身,“睡吧,我亲自问他去,不把你扯进去。”

一个月后,飘雪的草原上突然欢歌如腾。

茫茫的雪野里,天空散落着无数细碎的初雪,看不清数量的铁灰色影子带着震动地面的声响奔腾而来。

前哨已经兴高采烈地传来了好消息:是他们的大汗获胜归来!

翟思静默默地在寒冷的帐篷里,靠着火盆把螭龙腰带上最后一根线头打上了结。系带的绦子理顺,摆放在那里簇簇新、精致好看。

她全无笑容,朵珠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再三地说:“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我不会牵扯到你的。”翟思静说,“我和他不一样,永远不一样。”

马蹄声渐近了,绕营三匝,欢声雷动,大约除了胜利的消息,还有大批抢掠来的补给、牛马骆驼、金银细软和女人。

翟思静安静地跪坐在案桌前,火盆的光把她的脸映成暖橙色。

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所在的御幄的门被打开了,外头的风雪“呼”地一下吹了进来,杜文披着黑狐毛的斗篷,如同一只硕大的鹰,又像一只雄悍的狼,昂然站在门口。

他俄而一笑,迫不及待要与翟思静分享:“思静,我们赢了!”

朵珠看翟思静周身一瑟缩的模样,忍不住说:“大汗,女郎怕冷……”

杜文不言声,手里的鞭子“刷”地在朵珠身上一轮,几层衣衫都裂开了。好在是穿得厚,朵珠只是“丝——”地倒抽了一口气,捂着胳膊不敢再说话。

杜文喜悦之中,不想太煞风景,对朵珠低喝道:“还不滚?”

朵珠急忙带着镣铐退了出去。

门扇关上,屋子里又暖意融融,跳动的小火苗把上等的银螺炭烧得红艳艳的。

杜文解开外头斗篷,笑融融又说一遍:“思静,我们赢了!”

“嗯。”翟思静冷淡地说,“我知道,你赢了。”特别在“你”字上加重了一些。

小狼主脸上的笑收了些,露出了些诧异的表情。

第 68 章

“这不是咱们共同的喜事么?”杜文又舒展眉头, 揽着翟思静的肩头, “我阿娘救回来了!由她来主婚, 我向翟家行聘、迎亲,给你最隆重的婚礼与可敦册礼, 好不好?”

他满怀期待她会为之感动——虽然他心里知道,册封皇后还困难重重——但是只要他想,就必然能够做到,母亲也阻止不了他!

可是,他目之所见,是翟思静像听笑话一样笑了一声,然后说:“不必了吧。”

杜文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撒开手, 死死地盯着她说:“你什么意思?我得胜了,你哪里不高兴、不满意?你希望我输?!”

“没有!”翟思静抗声道,“无关你打胜仗这件事。你自己懂的, 你心里有刺, 何必害人害己?”

杜文的眼匝肌肉一阵猛缩, 然后转头对外头说:“传朵珠进来!”

他刚刚把沉重的剑放在案桌上,此刻又重新回到案桌上拿起剑, 心里酝酿着毒辣的恼恨和气怒。

翟思静扑过来扯着他的斗篷, 又惊又急,连泪水落下来自己都没有发现。

“你干什么?!”她死死地拽他的斗篷, 扯他的披甲,头发都乱了, 等一脸懵懂的朵珠掀开营帐门进来,她觉察杜文腿里刚刚一动,她就吓得跪直身子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腿,“你乱猜什么?!咱们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把别人扯进来?!”

朵珠也是属于直肠子,想不远,但反应速度不慢,见杜文握着剑柄,知道不妙,立马一个旋磨儿,撒腿跑了出去。

“还敢跑?跑哪儿去?”杜文被翟思静死死抱着腿,怕伤到了她,只能嘴里凶两句,亦是属于含沙射影,一语双关,“想从我这里跑出去的人,大概还没生出来!”

“她为什么要跑?我又为什么曾经要跑?”翟思静质问着,“若是周公吐哺,自然天下归心。若不然呢?全是别人的错?!”

小狼崽子的一腔委屈全数爆发了出来:“你的意思,都是我的错?你们心里,我做什么都不对?”

他说得压低着声音,仿佛这委屈只能诉说给翟思静听,渐渐声儿都颤了起来:“……不错,我生平没对几个人掏心掏肺地好过。可是偏偏我掏心掏肺的人,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这是何苦?天底下我想睡那个美人没有?我这是何苦?大老远地费尽心思和柔然打这一仗,我又是何苦?……”

他受了别的委屈,翟思静算是听明白了。之前对他前世做法的气怒,看到此刻他仍然像个少年郎一样任性的模样上,又减淡了。

“你赢了,我总是为你高兴的。”她缓缓说,“大概我们都有委屈,但是口不择言会伤人。先冷静冷静,好吗?”

在她面前,他还算是从善如流的。此刻虽然气嘟嘟的,但也没有再爆发,伸手想要解披甲。翟思静正好凑手帮他,背后的蹀躞带钩打开,厚重的带鞓上挂着黄金镂花的带环,挂着弓、剑、帉帨、算囊、刀、砺石等等马上行军必备的物事,带銙带环和上面的东西“当啷当啷”不断碰击着。

她凝眸贯注,手指灵巧。气哼哼的杜文看着她光洁如月的额头,渐渐也平静下来,挓挲着双手由着她动作。一会儿,试探着伸手摸她松松挽着的头发。

翟思静自若地别开头,恰好是把解下来的蹀躞带放到一边的银托盘上。

杜文也不好指责她,心里又有些气闷,不言声地自己解盔甲。

翟思静静静地看着他,重甲卸掉,里面的锦缎襜褕上已经捂出了汗味——大漠里奔袭疾驰,一个月来大约也没能有几天、甚或几个时辰可以驻扎下来洗沐,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当需忍耐的时候又格外忍得住。

汗味酸酸臭臭的,杜文不由退了半步,又是些在香喷喷的她面前自惭形秽的模样,扭头对外头喊:“朕的洗澡水呢?!”

他终于可以安然地躺在温热的浴水里,在青木香的蒸汽里闭着眼休息。

但是好像都习惯了战场上枕戈而眠,就算是在浴盆里迷糊着了,下一瞬间又会突然受惊一样醒过来,鹰隼一样的目光警觉地四下打望一下,浑身肌肉紧张,过一会儿才重新松弛。

他看见翟思静正在收拾他脱下来的脏衣服,他好像自己都能透过青木香的浴水,闻到衣服上恶浊的味道。

“这些粗活,宦官干就是了!”他急忙说,“放下。”

翟思静抱着他的衣裳,真的是又脏又臭了:领口一圈汗渍,袖口磨得发毛,浓重的汗味——但她并不觉得这味道很难闻。

她像所有的汉家贤妻一样,把他的脏衣服也叠起来,打算交给宦官去清洗;见他浴罢起身,又从藤箱里拿出干净叠着的抖开,披在他身上,絮絮叨叨说:“我新为你做的。寝衣要适于睡眠,所以没有绣花,你看看合身不合身?”

简直太合身了。她量都没有量过,但裁剪合适,针脚细密,加上选用的是柔软细腻的丝料,上身后轻软爽滑,柔若无物。

杜文心里又暖融融起来,伸手去抱她。

她泥鳅一样滑开,闪身到案桌旁:“我给你倒点水。”

这又亲密又疏离的状态叫他有些焦躁,预想大概是朵珠愚蠢,透露了他命她暗查“长越”的事。但是,她为何又不和他吵架了?他抓心挠肺的难受,简直希望她还和刚刚一样,冷言冷语地跟他吵一架,让他的恶脾气可以发作出来。

他亦步亦趋到案桌旁,说了一句:“我不要喝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撇脸却看见案桌上摆放着一条螭龙软布腰带,朱砂色上用玄黑丝线平绣菱纹,又用金线挑绣古朴的螭龙图案,精致得无以复加。

杜文惊喜地一挑眉:“这是为我做的?”

翟思静眼疾手快,夺过腰带,随手往一旁的火盆里一丢:“做得不好。以后再给你做。”

火盆里腾起火焰,烧着金线时,焰光还异彩纷呈。

杜文情急地伸手到火盆里捞出腰带,迅速在地上踩灭——但是美好已经毁掉了。绦带焦枯,刺绣松散,朱砂色变作了焦黑,螭龙也失去了金泽。

“你做什么?!”他再一次语颤,手指拈着腰带,心疼地看一眼,就有找些个俘虏杀了泄愤的欲望滋生出来。

翟思静默默地看着他,冷静如故,俄而笑一笑说:“哦,有几处丝线的线头没有裹好,腰带用一阵就会露出线头来。我觉得不好。以后再给你做条好的。”

她在他发作之前,转身到了榻前,淡淡道:“睡吧,你一定累了。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杜文忿忿瞪视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见她真的袅袅娜娜就去睡了,他纵使要呕血三升,也被逼得咽回去了。默默地在高脚胡椅上坐了一会儿生闷气,却见翟思静侧影起伏平静,大概真的睡着了——闷气生了又没人看,他只能灰溜溜也上了榻,想想心里不服,从后头紧紧一抱她的腰,听她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又嗅到她身上好闻的甜香味,只能蹭了蹭她,乖乖地也睡觉了。

杜文这一夜还没有从战场模式转换过来,醒了无数次,睁眼看见是自己的御幄,角落里有暖融融的火盆,有昏暗的烛光;营帐外是战胜归来的士兵们熟睡的鼾声,是值守哨兵橐橐的步伐声;怀抱里实实在在有个人,软玉温香,让他又爱又恨。

但这一切都好温馨好实在,他便又能沉沉入睡,直到下一次又突然惊醒过来。

五更的梆子敲响,杜文又醒了。

草原的五更,外头还是一片黑暗,营帐里的烛光也燃到了最后,火盆里的火也没有刚开始那么旺盛了。他怕翟思静嫌冷,朝她又靠了靠,还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手指凉凉的——真是个怕冷的家伙!

她却醒了过来,笑嗔道:“你再挤,我就该掉到塌下去了。”

“我不是挤你……”

翟思静翻了个身,回过头来,脚蹭着他的腿:“晚上真是冷呢!”

脚丫子也凉浸浸的。他伸手把她的双腿从上到下捋了一遍,把她两只脚捞过来在身上暖着:“我叫给你加点炭火。”

她蜷着腿,脚抵着他的腿取暖,上半身却尽力靠了过去。

杜文伸脖子想去吻她,她脸一偏让开,但柔柔地问:“还没有问,太妃一切安好吧?”

“挺好的。”杜文说,“受了不少苦,瘦了好多,脾气也比以前坏了。但是人还在。”

他心里有点闷闷的,但还不宜说。

“其实应该叫‘太后’才对。”翟思静说,“我们都谈‘以孝治天下’,天子是万民的榜样,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

杜文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提母亲,所以拣自己兴奋的地方说:“挺不容易的。我后来想到你的话,确实不能落话柄给天下,檀檀是投奔我来的人,若是我来杀,叫日后想投奔我的人都寒心。所以,兵马是我给檀檀的,等瞧见我阿娘被送到菟园水边、能叫我看见的时候,檀檀身边的人就一齐哗变,以活的换活的。”

翟思静静静地看着他,凝神谛听。

杜文又接着说:“听说檀檀被忽律抓回去,五马分尸,死得挺惨的。而起首哗变的,我叫以‘不从军令’为由,重责了一顿鞭子给众人看着,暗地里则给了厚赏。”

他最后总结:“内王外圣。尽力做得滴水不漏,不留话柄,也不显得羸弱无能。我想着你陪我读的书,又想着我们大燕从区区三十六部族,到后来一统黄河北岸的历程,亦是战士们铁与血打出来的。所以有这些举动,你觉得如何?”

他的举动与孔孟之道相去甚远,但是好像又更合情、合理,是披着圣道的诡道。

翟思静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治国的事,我原不懂。你能体察下情,乾纲独断,自然是好的。”

杜文笑笑说:“我现在只想‘体察’你。”

热辣辣就抱过来了。

“你要体察我,先需想一想我心头的愤懑。”翟思静伸手推拒。

杜文知道她的所指,但却不想去想,所以粗鲁无礼地说:“这条以后再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叫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他心里倒又有些不忿升腾起来,脑海中想着她洒脱伸手丢在火盆里的软布腰带,胸腔里就隐隐作痛,解她衣带的手动作就莽撞起来。

但是,外头传来宦官怯生生的声音:“大汗,闾太妃请您过去。”

“我还在睡!”

那宦官停了停,又说:“太妃说,若是您在歇息,她就过来。”

翟思静推推他:“去吧,刚接回你阿娘,何必惹她不快?来日方长,急在这一会儿么?”

杜文简直是不情愿透了!这一场顺利的胜仗打完,好像自己一切都不顺了!他匆匆起身披衣,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急躁不安,拳头一下一下、有意无意地到处乱砸,脚碰到哪里,就乱踢哪里。

他到得外头,翟思静在里面都听见他找茬儿的动静:“掀帘子都不会?!还要朕教你?”

一记耳光声。

又是他的怒声:“扠下去打四十板!”

翟思静默默叹了一声,他们之间千疮百孔,来自他的,来自她的。

真正是道阻且长。

第 69 章

翟思静想像着闾妃的样子, 心里默祷了一会儿, 然后叫朵珠进来帮她梳洗。

朵珠近乎是蹑手蹑脚地进来, 小偷一样左右看看杜文不在里面,才拍拍胸、吐吐舌头说:“幸好大汗不在。昨儿吓死我了!”

翟思静昨日若无那一抱, 估计朵珠的命是保不住。想想杜文这家伙暴戾起来真是毫无底线,自己也像刀尖上舐蜜一样,其实也随时都在赌他的心性能忍到哪一步。

说真的,这样子天天过日子,再多的甜蜜都会被抹煞。

她今日选择了比较清素的衣装,也不用脂粉,扫一扫眉后,对朵珠说:“闾太妃救回来, 我虽然身份尴尬,但少不得去拜见。天荒路远的,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一送, 我打算亲手烹些奶茶去。你带上茶壶、牛乳、酥油、炒米和盐, 随我一道去太妃的帐里。”

她不逃避, 该来的一切都必须去面对。前世的生涯里没有闾妃的影子,但这一世她必须面对——以往一面, 已经晓得这是极厉害的一个女人, 杜文从小由她一手带大,也继承了很多她的特质。

稍一打听, 就了然闾太妃住在哪个营帐里,加之杜文也没有下令不许人靠近, 所以翟思静到了营帐前,首先听见里头飘出来的一些词句:“……你如今是大汗,不要任性罢。”

“这不叫任性!”

“这怎么不叫任性?可敦是……”

翟思静大概有些明白了。她退了一丈远,对营帐外头的宦官说:“拜托,通传一下,说妾翟氏前来拜见。”

通传进去,里头低低的争吵声就戛然而止。

少顷,那宦官笑着一张面孔出来,垂首道:“大汗和太妃请翟女郎进去呢。”

翟思静低头进了低矮的毡包门,外头吹了一会儿风,顿时觉得里面暖意融融,只是暗一些,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杜文气呼呼的脸色还没有回转来,闾妃却是一脸温善的笑意,伸手好像要握她的手:“真是做梦一样!今日见了这么多故人,眼泪都要下来了!”

翟思静敛衽下拜。闾妃一把托住她的胳膊,笑道:“别啊,哪那么生分的?翟女郎曾经是我和杜文的恩人,快叫我好好瞧瞧!”

硬是见礼,反而见外,翟思静微微低垂着头,一副汉家淑女的样貌,听着闾妃“啧啧”地不停赞叹她好仪容、好相貌、好肌肤、好头发、好礼仪……

翟思静便也稍稍抬头,看了闾妃一眼。

上次竹林会见,闾妃清素若不食人间烟火。这次到底是在寒冷的草原上被关押折磨了这么久了。她的老态好像也毕现出来:皮肤有些干燥,带着草原日晒的沙红,眼角和眉间是无数细细的皱纹——远看看不出,近看密密的都是!头发也干枯多了,还夹着几丝银发,披带着草原鲜卑女子的狐兔绒帽,一串串垂珠挂下来,稍稍掩盖了些憔悴。

然而其态度和谈吐,还是一如既往,热情而不过度,笑眸子里也有着令人生畏的寒意,看着人的时候总是死死地盯着,仿佛是老鹰凝望着猎物。

翟思静重新垂头道:“听闻太妃和大汗还没有进早膳,妾新学的沏奶茶的法子,不知合不合太妃的口味?”

闾妃瞥眼看着朵珠吃力地捧了一大堆东西进来,笑道:“在柔然连粥汤都吃不饱!哪里敢奢望奶茶!到底还是你细心,知道我饿了。不像那个小崽子,就知道气我!”

眉梢一动,回眸剜了自家儿子一眼,又招招手说:“杜文,过来学着点,看看,我跟在你大军里,天天就是吃肉干和奶酒!”

杜文这倒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笑了笑,说:“思静本来就是贤淑的典范。”

翟思静手脚利落,挥五弦一般很快沏好了两碗奶茶。西部戈壁草原上正宗的风味:炒米香喷喷磨碎,少量的盐巴,斫碎泡得浓浓的黑砖茶,沥清茶渣后再冲入热乎乎的牛奶,拌上酥油,顿时,茶香、奶香、米香都飘逸开来。

闾妃接过翟思静奉来的茶,见儿子接过手就打算喝,顿时咳了一声,然后把自己手中的奶茶又推还给翟思静:“这是在咱们母子的营帐里,你是客,当你先喝才是。”

这狐疑真是生在骨子里!

翟思静无从推辞,索性爽朗地谢过,慢慢品啜,虽然很热,也很快喝完了。她以前实在不习惯茶水里加奶加盐这种喝法,现在反而觉得又解渴又抵饱,带点咸盐味儿还不起腻,真是聪明的草原民族想出来的好法子。

她把茶喝得底朝天,然后又利索地重新拿杯子,又给闾妃沏了一杯。闾妃这也才喝了,然后又是赞声不绝,连连道:“这伶俐!这贤惠!……比我亲生的儿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去!”

紧接着讲:“我跟杜文说了,翟女郎这么好的女郎,决不许他胡糟蹋了。等迎娶他表妹为可敦之后,嫔妃也该一个一个册立起来。听说柔然栗水王的女儿也在营里,长得还很漂亮,我也劝谏他,虽然好看,也不能贪色,栗水王已经尸分五块,送到柔然各部落示众去了,他的家人自然都保不住,若要表示与柔然的交好,他的闺女还是送还忽律汗比较好。”

翟思静忍着没说话。

檀檀的女儿祁真,她在营地里也远远地见过:皮肤黑,不符合南朝的审美,但是不得不承认,除了黝黑之外,五官身材都特有可取之处,特别是玲珑又不显娇弱的腰肢,配合着上头、下头两处丰盈,真是叫偏于纤细的翟思静自认不如多矣。

若是送还忽律汗,大概祁真是活不了的。

但杜文却在点头,然后一脸骄傲地对母亲说:“阿娘,你怎么不看看翟女郎?自古男人家后院安稳,少不得这样贤惠的人主内。”

闾妃笑道:“又不是不让你纳娶!”

然而话语温柔,目光凌厉,趁翟思静不注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亦是鹰视狼顾的凶厉模样。

可以了,闾妃的意思已经抛出来了,杜文有表妹,大约是姓闾,哪有做太后不期望着自家家族能够兴盛强大——而她翟思静,汉家身份,世族在北朝不过一个笑话,没有根基,单凭一点皇帝的宠爱,哪里是长久之计?只怕是取亡之道吧?

翟思静突然有些心慌,又觉得与其和杜文爱得这么辛苦,放弃掉说不定就是长痛不如短痛。她依然柔柔地垂首,柔柔地说:“太妃未免太夸奖妾了。妾是什么身份的人?大汗瞧我是罪孥,留在身边暂时伺候而已。”

闾妃仿佛和翟思静站在一条战线上一样,疼爱地拍了儿子一巴掌:“如此,你的当务之急还是处置栗水王的女儿,重新和忽律交好——你想想,我岂有不恨忽律一直虐待我的?但国家形势是大事,我吃点苦算什么?在这片茫茫的戈壁草原上,柔然四十八部落,你要全数把他们吃干净谈何容易?不如和忽律要些实惠的东西,再图以后吧。”

这倒也是大实话。胜仗好打,亡族不易。没有实力之前,贪心是可怕的。

杜文点点头说:“好,这容易。但是……”

他看看翟思静,欲言又止,还是说:“其他不急,以后再说。”

翟思静退出去,外头的大风卷着寒意一下子叫她有些难招架,还好朵珠伶俐,把她的狐肷斗篷带出来了,此刻往身上一裹,寒气顿时减少了很多。

朵珠有些怯生生地望着她:“大汗没说要杀我吧?”

翟思静“噗嗤”一笑:“大概还顾不上。你这几天别老在我营帐前面晃,见他来了就躲远点,他忙起来忘记了,也就忘记了。”

“若是不忘记呢?”朵珠还是有些惧他,骨嘟着嘴说,“可不能我死在达奔纳之前呢……”

翟思静看看她念念不忘情郎的样子,竟然有些羡慕她,说:“那你就大声喊我来救你。要是我步子够快,说不定能再抱一回他的大腿。”

朵珠也听不懂这里头双关和逗笑她的意思,憨憨一笑,说:“好的,有女郎在,我就放心了。女郎回御幄去休息吧?”

“不。”翟思静看了看远方,果然瞧见那个叫祁真的柔然小郡主,仍是一如既往踮着脚,离着壁垒老远,却眺望北边的神色——她也就是这样认识了这位祁真,并且今天听说了闾妃和杜文的想法后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不帮,她安然无事;帮了,却可能惹来麻烦。

但是,明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圣人教诲。

简单的事,谁不会去做呢?简单的决断,谁不会去选呢?

却说杜文目送翟思静出去,回头对母亲换了一副儿子的面孔:“阿娘,我长大了,我现在是大燕的大汗,不是那个在阿爷面前撒娇的杜文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主。”

闾妃并不强他,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急什么呢?她比你大两岁,看得出来,迷惑男人的功夫不赖——看上去雪山上的神女似的,却叫你神魂颠倒。你还是缓一缓,多看一看,别被骗得团团转,最后为情所伤,后悔药都没出吃去。”

“才不会!”杜文说。然而脑袋里却浮现出翟思静喊“长越”的模样——如今她也在警惕了,自己又打探不到消息,这根刺已经越扎越深了。

儿子的脸色阴沉,闾妃哪有不懂他的。

既然他自己狐疑,就不用多说了。狐媚惑主,将来总是要想办法处置的——哪怕她曾经帮过忙、救过命呢?两码事!

“你先想想栗水王女儿的事吧。”

杜文说:“这事简单。但是我不服气。”

“我阿父的仇,就不报啦?”杜文在母亲面前还像个小孩子,嘟着嘴说,“乌翰仗着他的庇佑,天天搂着柔然公主睡,吃香的喝辣的,过得可滋润呢?——主谋杀我父汗的仇人、毫无人心的弑父恶贼,就叫他活得这么逍遥?!”

“他不逍遥!”闾妃纠正着,“你够辣手的了,把大贺兰氏放回去,闹出了多少么蛾子,我在黑帐篷里都看戏一样看得要笑。”

“当然,仇也是一定要报的。”她又说,还长叹了一口气,“只是我在黑帐篷里听说,柔然四十八部中,还是有好些是忽律的忠实拥趸。你呀,还是轻率莽撞了些。救我出来没有好好打算怎么全盘地对付忽律。现在他按约定放人了,你若不守信,将来就是夺了这片草原也守不住人心——你怎么就这么急呢?”

“还不是为了快点救阿娘你么!”小狼不服气地嚷着,“夜长梦多,我多少回紧张得夜不能寐,做梦都梦见他们把阿娘你——”

他怕母亲忌讳,不敢往下说了。

闾妃却冷笑着斜乜他:“说呀,梦见我怎么了?被奸.污了?被杀掉了?被五马分尸了?我身在敌营,死都不怕;你做个梦都怕!胆小鬼!怎么成大事?!”

快要十八岁,人高马大、获胜无数的儿子,被蔑视得几乎又要和母亲吵架。

但是门外传来宦官焦躁的话语:“大汗!大汗!有急事!”

“怎么了?”杜文不耐烦的。

宦官小心翼翼但又急切地说:“出了点事……祁真郡主,要杀翟氏女郎不成,现在挟持了翟氏女郎!”

杜文“霍”地站了起来,急迫地到氍毹边上穿他的军靴,单脚立着,半天都没穿上,急得额角青筋暴露。

闾妃冷冷道:“多大个事!稳住!”

第 70 章

杜文没有反驳这句话。

关心则乱, 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确实是他的病, 必须要改。

他努力静下心来,深吸了一口气, 边穿军靴边问那个来回报的宦官:“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宦官见他平静多了,也敢说话了:“回禀大汗。刚刚翟女郎在回您御幄的路上,眼见就要到了,恰好瞧见祁真,祁真也瞧见了翟女郎,隔着两百步的距离吧,祁真招手说有话对女郎说,女郎也就停下来等她。”

一念之仁, 怀着一些同情的翟思静驻足等待,也想着对这个可怜的已经丧父、又很快性命堪忧的女子多几分帮助。

结果,祁真靠近的时候突然掏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瓷片, 直直地朝着翟思静咽喉割了过去。

所幸身旁还有一个牢记要“保护翟女郎”的朵珠, 见势不妙, 扑上去撞倒了祁真,自己脸上被割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血流满面犹自抱牢了祁真, 对着翟思静大喊:“走!快走!”

翟思静反应也不慢,提着裙子和斗篷一溜烟儿到了御幄里, 把门拴上了。祁真紧跟着追过来,但没有撞开门, 这会儿摸了燧石和燧绒要点帐篷,帐下亲卫们虽然赶过去了,但看她手里拿着点着的松明,若是射杀,燃起的松明掉落在帐篷的油布上,立时就会烧起来,而火势一旦蔓延,里面的人就是活烤的命了。

杜文下颌骨绷得紧紧的,身上没有披甲,动作就很轻便,连厚斗篷都顾不得穿,拔脚就朝御幄飞奔。

闾妃看着儿子的背影,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而后对刚刚拨给她的几名柔然侍女说:“给我梳头,再拿防冻的油膏给我手和脸涂一涂,别忘了还有我的貂皮斗篷……”

只要有机会,她依然打扮得雍容,施施然踩在营帐的枯草地上,薄薄的积雪被踩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抬头望望天,小雪又落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漫无边际一样,整片草场,连同天际,都宛如化作了黑白两色。“哎,又是好大的雪要来了。”闾妃叹口气,“再拖到大冬天,几座山被雪封住,回平城都难!这孩子,不省心啊!”

她并没有去御幄那里看儿子,而是趁他一门心思在翟思静身上的时候,转脚去了中军帐。

帐中还有许多杜文所用的将军、参领、参议、主簿等官员,虽然打了胜仗,善后的事还有无数,大军是继续前行还是就此撤退,都要做好不同的准备,随时听候主子的一声调遣。闾妃见他们忙得有条不紊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笑:“小子组织行伍,还算有点才能,只是决策的时候,还容易被心绪耽误——这毛病要好好改。”

她俨然已经是摄政的太后,到处随手就拿着军报和流水看着,看得帐下诸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木着脸偷偷大眼瞪小眼。最后闾妃道:“你们大汗是准备回程了么?”

一名参议急忙陪着笑说:“大汗还没决定呢。”

闾妃笑道:“还是快些定吧,这天气瞧着不好,别数十万人困在荒漠里,真粮食罄尽了,杀马吃就太可惜了,杀人吃又难以下咽呢。你们有劝谏的职责,可不能渎职哦!”

大家只能唯唯。

闾妃何等聪慧的人,当然知道这样的虚与委蛇是因为她儿子大权在握,乾纲独断。可是她觉得他做得并不完美,还需要她的指点才行。

做母亲的又闲闲问:“这次军帐里将帅及谋士,可有姓名造册?”

她被救回来,自然是光杆儿一根,可是先帝在时,她安插在各处郡县、各处军队,乃至朝廷中枢各处的闾氏儿郎或门下忠忱的部曲,数以百计,触角应当是伸得很远了。那么杜文带出来御驾亲征的人马里,有几个是辽河闾氏的嫡系?有几个是闾氏荐上来的?她当然要了然于胸。

看完名册,她有些不快,大约是姓闾的人少了些。

但扭头,闾妃只是笑笑说:“好的,你们慢慢忙,务使一切都进行得顺当。”

出了中军帐,几个侍女赶紧给她撑上伞,闾妃环顾四周,终于道:“到大汗的御幄那里看看吧。”

祁真依然和杜文的人僵持着,即使皇帝去了也没有丝毫让步。

杜文正在那里跟她谈:“……你不要犯傻,这松明扔下去,你哪里能有好果子吃?朕会将你的皮一块一块地剥下来,在肉上敷上盐巴,晾在外头任人侮弄。你现在乖乖的,朕并不要你的命。”

祁真板着脸,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用鲜卑语回复道:“我要一个真相!你把我阿爷怎么了?”

杜文的谎言张口就来:“原来你是为这误会了朕。朕给了栗水王一万人的军伍,他也主动要求身先士卒,抢占菟园水忽律的大帐。但朕听说,他御下过严,动辄鞭笞,驱赶朕的人马血战肉搏而毫无怜惜。军队里有人倒戈,叛声一片,他仓皇出逃的时候又被忽律派来出击的前锋骑兵遇个正着,活捉到了王庭——再可惜没有,但,人心向背,难道能怨我这里?”

祁真大眼睛里一颗一颗滚落着泪珠。檀檀脾气暴,她当然知道,别说鞭笞士卒,就是鞭笞儿女也是家常便饭。但她是女儿,现在父亲被敌人捉去,只怕凶多吉少,她的命自然也是危如累卵。

壁垒四周,都是执弓箭的哨兵,大冷的天,一拨值守一个时辰,冻僵了换另一拨,手中的弓箭始终不离,有几回她试探过,哪怕是一匹马靠近壁垒,也是顿时乱箭射杀——更何况人!

逃不掉,又被恐惧裹挟着,只能出此下策——但是没能挟持到大汗最宠幸的翟思静,现在不尴不尬被关在帐篷外头,只有手中燃着的松明暂时可以威胁。而这威胁,一旦松明火尽,她就一定必死无疑。

祁真是个聪明人。杜文见她那口银牙咬了又咬,睫毛乱闪而眼睛时不时瞟向帐篷,大概已经决定要拉着翟思静一起死,也算是给燕国汗的一个打击和报复了。他心里开始发颤,四下里弓箭手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他的令下;悄悄捧来水桶的士兵也齐备了,火势一起就上前扑灭,水桶里已经结了一层冰,很快会被冻成冰坨,他也不敢久等。

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常人能有的勇气。

他在纠结犹豫,身后,他的母亲已经施施然来了,悄然问了一下情况,不由嗤笑:“一块瓷片,一把松明,就叫你没了办法?”

杜文低声说:“只是里面那人……”

他万不愿她受一丁点伤害。

闾妃厉色在眸子中闪现,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冷笑道:“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如何做草原大汗的女人?!”

正说着,突然听见御幄的门闩响了。

杜文心一懔,也顾不得反驳母亲的话。抬臂做着手势,示意各处军卒都要到位,随时听候他的指挥——这一场算不上战役的战斗,死伤大概最多两个,却是他不能承受的重。

闾妃不再说话,只是神色凝重,凝视着不远处的御幄。

翟思静在开门前隔着依然紧闭的门扇说:“祁真阿姊,我要出来了。两败俱伤,从来都不是最好的。你亡故的夫君是英雄,你自然是英雄的妻子,只是,哪有英雄乱杀无辜的人,还要把自己陷入绝境的?这不明智,对吧。”

她用的是鲜卑语,说得还不很流畅,有些词也用错了,但是大家都能听得懂。

随即,她打开了门。

帐篷门较低矮,她低头钻了出来,身上还裹着狐肷的斗篷,亮丽的妃红色,带着阳光般的橙色调,突然给这茫茫的黑山、茫茫的雪野、茫茫的灰空带来一抹明亮与温暖。她脸上的笑容一如这妃红色一般温暖,眸子毫不虚伪地带着温善的笑意,侧头看了一眼祁真,又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凝视着她、但投鼠忌器不敢冲过来的杜文。

她冲杜文也笑了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然后转头对祁真说:“栗水王的家眷还在分封的部族里,忽律汗动作再快,也不可能现在就往栗水而去。祁真,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和我一起死,而是赶紧回栗水告诉家人,做好对抗忽律汗灭族的准备——大雪天消息不通,你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祁真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上前一手执着碎瓷片抵住了翟思静的喉咙,另一手仍然高高地举着松明。

翟思静没有躲闪,无畏地看着她,沉静地说:“阿姊,好好想想,是不是我说的理儿?”

祁真用鲜卑语“哇啦哇啦”说:“理儿是你说的理儿。可是,我如今能出得去?我死不要紧,我不怕!我不能白死!”可是,拿着碎瓷片的手却颤抖而无力,碎瓷片抵在翟思静的脖子上一阵阵滑,即便是毫无战斗经验的翟思静也知道,攻心之术只差最后一步。

翟思静笑道:“你手上有我,可以和大汗谈呀。”

瞟了杜文一眼,好像在说:“你送还祁真,不过换得忽律暂时放下惕厉,但却会失去我了。你怎么选?”

杜文已经馁然,心道:只要保得翟思静平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