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1/1)

好像有笑意:“是鲜卑语里温柔流淌的白色水流?好美的名字!”

贺兰温宿更加害羞,低头说:“是呢。”

杜文笑了笑,表情里满是落寞,然后极轻地发出叹息。

贺兰温宿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杜文摇摇头,但过一会儿又说:“你这么好的姑娘,嫁给我,真是可惜了。”

“为什么?”

杜文挑眉看她:“你阿姊没提醒你?我么……在大汗心里……呵呵……”

小姑娘的脸色有些变了。她还年幼,但父伯都是部落的领袖,姐姐又是新皇的可敦,现下的各种局面,她的耳朵里也是飘过一句两句的:她想嫁给杜文,家族里是两种不同的意见,父亲反对,但叔叔伯伯们都愿意。父亲那时候声音弱弱的:“……可是扶风王……万一不能善终呢?我家温宿……”

其他人乱七八糟劝,大意不过是,扶风王未必死,即便大汗不能饶恕他,女儿家又不是不可以另嫁。现在是家族得用的时候,如果不把握机会,将来连大贺兰氏在宫里都没有地位。又是拿出她阿姊的密令给她父亲看。父亲最后抚膝哀叹,一拍腿道:“好吧!但愿大汗记得我们贺兰部的忠心!”

她心里惴惴的,等杜文把切好的肉送到她身边时,她一把抱住杜文的胳膊:“我喜欢你!”

杜文胳膊上的肌肉鼓胀了一下,不知是与小姑娘接触亲密的激动,还是厌恶时想要逃离的本能。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不愿意耽误你。”

“可是……”

杜文凝望着贺兰温宿。

他只要凝神望人,总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那犀利的眸光有的时候像是势在必得的张扬霸气,总叫人容易沉溺。

贺兰温宿几乎受不了他的目光,垂下眼睑说:“我嫁给你后,就什么都是你的。愿意与你一体,不离不弃。”

她闭上眼睛,抬起脸,觉得此刻他该覆上来温柔一吻。

但实际杜文用手指在她唇上抚了一下,淡淡说:“但愿吧。”

她怔怔地睁眼,心想:这“但愿”是什么意思?他不信她?觉得他们贺兰部就一定会对付他?而她就是送过来牵绊他的?心里不由有不被人知的委屈。咬着牙暗道:你但看我是不是有血性的贺兰部女儿!看我能不能为你说到做到!

夜晚山间的风“呼呼”地回旋着,到谷地碰击山岩,更是发出类似于狼嚎一般的声音,昏暗灯烛下的贺兰温宿显出一些瑟缩,求助地望着杜文。

杜文却一直在发怔:这样好的机会,要让面前这个痴情的女郎对他死心塌地,最好莫过于使她身心服帖——女人嘛,本来就有情,若再有房.事为佐,简直一吃一个准。

他从案上拿奶酒喝,蒸过的酒,味道酷辣,入喉就浑身发热,他凝眸等待“感觉”上来,但是眼前总是那个秋千上欢笑起伏的粉红色影子,她无一处不美,连对他冷漠的眼神都叫人心颤得不行——面前这个,差距太大了!

何况,送上门的,总缺点什么。狼王不吃腐食,总要新鲜热辣,甚至是不容易得到的,才感觉好吃。

他就是想征服一脸冷漠的翟思静,想跟她在榻上颠鸾倒凤;想扼住她纤细的双腕,再温存地吻她柔软的嘴唇;想撕开她的绸缎衣衫,看一看她裹在其中纤秾合度的身体,再用自己的手指和嘴唇一寸一寸地感受过去……

他身体的某处开始为这旖旎的想像变热、充血。但他一点也不想是面前这个人。

所以无情地说:“你今天也累坏了,早点休息吧。”转身离开。回到他自己的营帐里,解衣擦身,冰凉的水也没缓解燥热感,于是裹进被子继续做他的美梦。

第二天,弄脏的短裈还得他自己洗,不过心上却仿佛真的跟他的巫山神女行云布雨了一样乐滋滋的。

秋风开始萧瑟的时候,远在桑干河边的平城传来了南边驿站快马加急的消息:

南楚檄文,责以北燕刻意挑衅,因而从荆州、雍州调集十万大军,袭击了尚无准备的扶风郡。扶风郡守和都督出迎,不幸战败殉国。南楚一直孱弱不堪,打了这样的胜仗,居然朝内传起了“收复胡人所乱之九州故土”的说法,多少热血男儿戮力同心,意图乘胜与北燕一战。

烽火直起,一时局面危急。

乌翰皱着眉看着南边加急的奏报,眨着眼睛很久没有主意。

见皇后贺兰氏来了,他挥了挥那份折子:“扶风郡出事了,南楚的雍州大军压境,郡守和都督战死。杜文临时以藩王的身份挑起大梁,以都督的虎符接管所有人马。他却坏得很,现在慢悠悠锁闭了城门等我句准话儿——你说是我放权给他,还是不放权给他?”

第 29 章

乌翰在朝堂上已经与群臣讨论过了, 调兵遣将不是一两天的事, 按以往的做法, 都是领郡邑的藩王负责守关,朝廷另外派人协助——守土重责, 无论哪个皇帝都不愿自己头上挂着“丧土亡国”的牌子。

他杀了忽伐,虽说有个“私闯北苑,奸.淫宫妃”的罪责,人死在捉奸的床榻上,大家无法求情,但是心里未必舒服,冷眼看这位皇帝还有什么做派。

大家纷纷说了一阵形势,又谈了一会儿祖制, 最后抬出先帝都曾夸奖过叱罗杜文的智勇双全,然后抬头等皇帝决断。

皇帝在朝廷无法做决定,后宫里, 贺兰皇后想着自己的嫡亲妹妹还在杜文身边, 围困在危城里——她对杜文又没有那么深的恨意, 自然首要考虑妹妹的安危:“如今都兵临城下了,让扶风王带兵迎敌是权宜之计, 等退了雍州的兵马, 再慢慢解他的权柄不迟。”

周遭没人,她目光一斜, 努努嘴对着后宫的方向:“何况还有个闾太妃被看管在宫中,实在小狼崽子难对付, 就抛出他亲阿娘来,不信他不老实!”

事急从权,确实让杜文抗击南楚的兵马是最佳选择。乌翰考虑了又考虑,只能答应下来,同时又安排了他最信任的贺兰氏的部族骑兵前去接应,顺便可以扼制杜文。

这一仗打得过了新春,两国互有胜负,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军队一动,就是“哗哗”吃铜钱一样,皇帝的心一直悬着,连年都没有过好。

过了四月,前方的消息才慢慢好转,杜文不仅守住了扶风,而且胜局渐多,雍州刺史盛铭不敌,有传闻南楚将派遣平朔将军杨寄前来。

杜文上表奏报战况,道是郡中已经没有多少兵丁和钱粮,再和南楚的“战神”抗衡,风险不小;另一方面,南楚自己内局并不稳定,也大有议和之意。

乌翰当然不想再战下去了。他自己登位一阵折腾,处置带兵前来的河西王一阵折腾,把扶风王赶到郡里又是一阵折腾,国库本来就不盈满,现在更是要给折腾得罄尽。

于是下旨命杜文停战议和。

此刻,养寇玩兵的正主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命他回京述议两国这趟的战事,杜文飘飘地上本,说目下散兵游勇没清理完,自个儿不能丢下郡邑不管,愣是连贺兰氏送亲的军队都扣了,不肯回程。

半年的休整,梅蕊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但是回到宫里再无一幸,犹如处在冷宫,也没有册封,身份尴尬地和翟思静住在一道。

乌翰又迎娶了柔然汗的公主为右夫人,宠爱有加。

联姻的心思甚至打算到了西凉,为了得到陇西的牵线,他兑现了事先的承诺,将翟思静封为昭仪。翟家“感念天恩”,当然捏着鼻子也得把差事办好。

梅蕊原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算不上惊艳,但是唇红齿白,眼睛明亮,一看就鲜活可爱。

但现在在翟思静面前的,是个憔悴的少妇:黄黄脸儿,眉目里散不去的愁苦,还新添了眼睑抽搐的毛病,一到晚上,或者一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我现在的苦,无人可说。”梅蕊苦笑着对翟思静说,“一无所有,倒成了个笑话。别说大汗不想碰我,就是他想碰,我想着男人女人的那种接触,也会犯恶心……”

她止住翟思静对她的安慰:“女郎不用宽慰我。我自作自受。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地步儿,可偏想着不切实际的事儿。如今,这是报应!”

翟思静握着她的手,长长地楚叹。她懂啊!这种感受她全都懂!

上一世被杜文用强,还没有打她、咬她什么的,她就恶心了他一辈子,原本埋在心底里的一点点少女怀春的情愫,生生化作了一辈子的讨厌与恨。他后来对她算是不错,可是她就是没办法像正常夫妻一样跟他在一起,每每共枕时,那种类似于强.暴的干涩与疼痛,几乎伴随着她一辈子床榻上的感受。

“咱们,总得向前看。”翟思静握着梅蕊的手,“男人靠不住,咱们靠自己。”

梅蕊受伤太深——不单是禽兽般的忽伐,更是利用完她就翻脸无情的乌翰。听翟思静这么说,顿时哽咽着拚命点头。

后宫日常无聊时居多,每日在皇后宫里问安可以打发大半天的时光,也可以在聊天中知道好多消息。

这两日皇后贺兰氏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泛泛地四下看了一圈,就似笑不笑说:“哦哟,咱们右夫人又侍寝晏起了啊?”

大家一望,果然没有看见这位新获宠的柔然公主的身影。宫里女人都指着皇帝的宠爱过日子,对于宠冠六宫的人,那都是同仇敌忾一般。所以一群莺莺燕燕纷纷讨伐起新人来:

“可不是!荒蛮地方的公主,哪有什么规矩?”

“春宵苦短夜专夜啊!啧啧……”

“就她那面皮,看来不光是黑,而且是厚。”

“不知大汗看上她哪一点?”

……

突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说是右夫人来请安了。

各种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瞟向那位姗姗来迟的右夫人。

进门来的人还是柔然公主的打扮,不梳髻,而是用一头垂珠盖着头发,个子不高,但腰肢矫健,亦是个矫健婀娜的黑珍珠般的美人。

柔然和北燕同属鲜卑族,但是一个仍在草原游牧,一个却已经占了中原的秦晋、燕云之地,连着朔方的大漠和草原,很多习俗综合着鲜卑与汉族。

柔然公主开口也只会说鲜卑语,给皇后请安后大大咧咧席地而坐,一张脸红扑扑的,精气神极好,也显出承恩之后的好气色。

贺兰皇后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这位右夫人一阵,然后说:“我这阵子睡眠不好,今天好像有些疲累了,大家早些散了吧。”

众妃嫔都再次跪安,贺兰皇后看着一个个袅娜娉婷的背影,心里又酸又苦:男人这德行,永远有新鲜的可以喜欢。弄倒了一个林梅蕊,他又盯上了柔然公主;女人觉得这位公主长得粗糙,可架不住小野马似的性子有趣,勾了男人的魂去。该死的陇西翟家嫁过来一个女儿还不算,还打算给乌翰拉皮条凑趣。要知道,和粗糙的柔然公主比起来,西凉李氏的皇族可是素来以出美人闻名的,要是再娶个妖精回来,熬干了男人的身子,其他人——包括她这位可敦——还有什么侍寝的机会?

她找着机会单独召了梅蕊到凤翔宫里,看看她蜡黄憔悴的脸色,叹息道:“你身子骨儿还是没好透啊,瞧这脸色,和刚进宫时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转头叫人拿了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殷殷地劝:“大汗心里还是有你的,只是事情的风头没全过去,陡然给你封妃不大合适,你莫急,慢慢等,我有机会就帮你和大汗说。”

梅蕊摇摇头:“妾还哪有脸做大汗的妃子?可敦若是开恩,让妾回老家,妾一辈子吃斋念佛,再不嫁人也就完了!”说完捂着脸哭。

贺兰皇后劝了几句,见这小丫头当真是没啥心机,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的,心里暗喜,她叹口气问:“你们主仆俩都是怎么回事?听说翟昭仪至今还没有侍寝?你也劝劝她,我也劝劝大汗,还是要雨露均沾才成啊!”

梅蕊摇摇头:“我们女郎不愿意的。”

“为什么?”贺兰皇后挑挑眉问,“她心里……还是念着扶风王?”

梅蕊欲言又止半晌,最后支支吾吾说:“没有吧……”

皇后已经近乎得到了答案,暗笑暗想:好得很,翟思静虽不争宠,奈何翟家太无耻。利用翟思静把杜文召唤回来,那条旧计策可以再玩一回,便架起两个人的私情官司,追究翟家的欺君之罪,断了西凉公主的和亲,我再慢慢对付柔然的这位。男人花心,总少不了我吃苦管起来才是。

她赶在乌翰下朝,往右夫人宫里去的路上截了胡,嗔怪地对丈夫说:“多少次我找你,那起子小的都说你正在右夫人宫里得趣,我怕搅了你的兴致,有事也不敢跟你说。唉……”

乌翰想着小野马一样的右夫人,心里焦灼得很,偏偏皇后要缠着,他不能不敷衍,笑道:“我与你自小儿的夫妻,你还不懂我?有要求你只管提就是,我只要能答应你,肯定不会怠慢。”

贺兰氏伸手扭了他胳膊上的肉一把:“你哪只眼瞧着我只是贪图东西?你要是急,就别去凤翔宫跟我谈要紧事!”

偶尔一发威,乌翰还是不能不陪着笑脸答应。

到了皇后宫里,听了贺兰氏的想法,乌翰嘬牙花子犹豫:“这法子对付杜文?我觉得不大必要啊。闾氏在我手里,我只管弄死了她命杜文来奔丧,他能不孤身过来?”

贺兰氏嗤之以鼻:“先帝入土为安了,你有什么理由赐死闾太妃?若是平白弄死——你晓得的,宫里各处还有她的人,一个不密传出点消息,杜文带着兵来造你的反,叫你赔他阿娘,你再腾精力收拾他?”

先帝未下葬时,乌翰是打过强迫闾妃陪葬的主意,但那时候又是忽伐带兵奔丧,又是南楚发兵北上,宫里朝外到处是闾氏的眼线,闾妃的族人虎视眈眈,他腾不出手收拾,只好作罢。时机一过,确实麻烦。

他未及细想,只觉得已经成功了一回的仙人跳确实让他毫不费事地干掉了忽伐,杜文在京时就有好色的传闻,翟思静若写信约他,他说不定心一痒就来了。杜文像忽伐一样弄死了,没儿子的闾妃也没了指望,自己日后再收拾姓闾的慢慢报仇。

第 30 章

皇帝晚间都没有赶着去右夫人那里, 而是来到了翟思静那里。

翟思静和梅蕊岁月静好, 正倚着窗边一起描花样子。

乌翰摆手止住小宫女的通报, 悄然进去,恰听见梅蕊在说:“可敦问大汗怎么还没有临幸女郎呢, 又问女郎是不是心里还在想着扶风王。您说,这里头是不是话中有话啊?”

翟思静可不像她那么嘴上没把门的,目光对着大大的月洞窗一扫,恰好看见地上竹影间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长袍高冠,自然不是宦官。她的心一悬,而后咬咬牙,下了决心般笑道:“你不懂。”

而后轻声曼吟:

“梅花落已尽, 柳花随风荡。

逢侬多欲擿,可怜自误长。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

黄檗向春生, 苦心随日涨。”

外头那个人影绷得直直的, 半晌不动弹。

梅蕊还没明白, 好奇地问:“女郎的诗是什么意思啊?相思很苦么?”

“唉……”翟思静想一想皇后找梅蕊问这些没头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明白了贺兰氏的打算, 她陡然有些想冒险:上一世, 她希冀着靠儿子长越逃离杜文;这一世,她厌恶这危机四伏的平城宫, 为何不可以靠杜文来逃离乌翰?

逃离之后……

她紧张地算计着,心里有点没底。

这简直是泼天大赌!

但是网已经朝她收紧了, 上一世那场令人恶心的“仙人跳”绝不会因为梅蕊而结束,下一个是她,她就勇敢些,直面比逃避更有赢的机会。

翟思静拉了拉梅蕊的衣袖,又示意她不要惊讶出声,然后指了指地上竹影间杂着的人影,机心很深地望望梅蕊,嘴上说:“想他也没有办法。”

乌翰从竹丛中悄然出去,心里气得发抖:他可以把翟思静锁闭幽宫,叫她守活寡,绝不给她机会,但是不允许她心里还想着别人——现在这个别人还是他心心念念想弄死的弟弟!

梅蕊我还可以留一条命。他咬着牙恨恨地想,你这个贱人,一旦我抓到你和杜文在床榻上,就叫一诛一双!你做下丑事,想必翟家也不敢跟朕翻天!

梅蕊已经惊呆了,看看翟思静平静的脸色,简直不知道自家女郎是不是疯了!

还在发呆中,皇帝的声音已经传来,倒是笑声音:“思静,朕来瞧瞧你。”

他踏步进来,看见梅蕊,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然后又笑道:“梅蕊近期的气色也好得多了。”

梅蕊脸一僵,虽不敢给他脸色看,但还是垂下眼睑,不愿意直视这个男人。

好在乌翰今日的目的不是梅蕊,所以挥挥手说:“梅蕊你先去自己屋子里休息吧。朕与思静有话说。”

屋子里只剩翟思静时,他变了一副脸色,当年她给他的鄙夷,现在尽数还了回去:“朕总以为汉室大族的女儿,从一而终,绝不敢有背夫的念头。你倒是特别!”

翟思静低头听他奚落。背夫就背夫吧。夫君做到这个样子,也是很特别的。

乌翰气撒了,看面前这木头美人毫无表情,觉得自己仿若也是对牛弹琴了,倒觉得自己好笑。他清了清喉咙,终于开始说重点:“朕把你看在平城宫,想想也没有意思。这次杜文在扶风郡立了功,朕想着,不如就把你赐给他吧。咱们鲜卑人,没那么多规矩。你写封信给他,叫他过来接你。”

说着,像真的一样从翟思静抽斗里翻出笔墨纸砚,丢在书案上对她抬抬下巴:“写吧。”

翟思静看看他,好像在考虑怎么拒绝。

乌翰说:“别跟朕说不愿意!不愿意也晚了!”

翟思静慢慢走过去,自己磨墨掭笔,然后构思着在最上面的纸上写了“扶风王见字如晤”七个字。

乌翰一把扯过这张笺纸,很快把她清隽的簪花体揉成了一团。他冷冰冰说:“不要你自己动笔。朕说,你写。别想闹什么么蛾子!”

他有汉学师傅,出语还不算粗俗:

“别后半载,殊深驰系。故园念切,梦寐神驰,音容笑颜,历历在目。别亦良久,甚以为怀,闻君大捷,有归都之意,不知与君何日重逢,登高延企。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

但翟思静边写边想,这样毫无温度的文字,杜文会信?

她抬头说:“加一句:‘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可好?”

这是他们之间才可能有的小文字,淡然的旖旎,听得乌翰眉目又纠结了起来,不觉逸出一句:“还真是无耻啊!”

翟思静掷笔道:“那就不写了。”

乌翰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牙缝里挤出字来:“写!”

翟思静把他的手掰开,一如既往地冷眼斜了他一下,乌翰被她鄙薄得心里杀气腾腾。不过是此时要用她,只能咬牙忍着。

写完了,他抢先拿过笺纸,吹了吹,仔细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连落款“思静”二字都看得仔细。看完后折起来,同样用她这里的信封装上,问:“你和杜文以前通信用什么法子?”

“我出嫁后没有与他通过信。”

乌翰攒眉想了想,说:“泾州行宫还有一个你的侍女,叫从她那儿发信,大概杜文就没那么生疑了。”

他连看都不想再看翟思静一眼,拔脚便走。翟思静坐在榻上,突如其来的后怕裹住了她,背心里冰冷的,胸腔里激荡着恨意。

不觉眼前模糊,迷濛间看见梅蕊铲袜而来,轻声说:“他走了。我在小门边瞧着他出门了。”

小丫头大概现在也变过了心思,狠狠地说:“老背晦!像个贼一样躲着藏着,冷不防就跳出来!幸好我没说什么。”大概也后怕了,拍了拍胸,脸色更发黄了。

“宫里处处要当心!”翟思静说,“关着门,有的话都不能说。”

但有的话还必须说。

翟思静到外头看了一圈,她这里人稀,就两个值夜的小宫女,打发去烧水了,她开着门,坐在窗边,力保视线的全面,然后压着最低的声音:“他大概要拿我做‘仙人跳’了。”

“啊!”梅蕊气得眼睑都开始抽搐,“他要不要脸?!”噩梦又宛在眼前,她的泪水一下子从跳动的眼皮下滑落出来,哆哆嗦嗦骂:“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翟思静止住她的声音:“我怕也没有用。我想好了,我不能坐以待毙,但是,如果真的逃不开——”

她也不怕!命,不管能改,不能改,她都不能像上一世那么窝囊。她绝不会求着杜文饶过她,让他以为她是可以屈服于强权的。

她定了定神,又看了看窗外才小声说:“梅蕊,有一件事,我不能出面;要冒点险,你愿意不愿意?”

梅蕊只片刻就说:“女郎是我的主子,说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您吩咐就是。”

翟思静也无人可信,只有赌梅蕊仍然值得相信。

“宫里都是可敦做主,我一个小小的嫔妃,看在她眼皮子底下,大汗又起那样的心思,我无处可退。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宫里还有各处的门路,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儿子,她应该不会坐视不管。但是现在的状况,消息只能请你帮我传递。”

闾太妃已经搬到太妃们所居住的宁康宫里,外间的消息,她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大半。

比如扶风郡牧和都督死于非命,而他的儿子成功掌握了扶风郡的所有兵力;比如送亲的贺兰氏军伍也没有回程,大概也被儿子收服了;比如忽伐死后,大臣们没有敢跟新皇帝顶撞反抗的,但是其下暗波涌动,道路以目,不满极多;比如闾氏部族不宜有大动作,但是若有人登高一呼,自然愿意为她、为她儿子效命。

她慢悠悠在屋子里摇着扇子,打消心里的焦灼感。

儿子很聪慧,但毕竟还年纪小、经验少,面对如今的局面,面对他这个阴毒而无情的长兄,一定也很艰难,那些陷阱不知他能不能全数跃过?

正想着,突然听外头说有一位“林娘娘”求见。闾太妃挑眉一想就想到是谁,心里有些警惕,对身边的小宦官使个眼色,等他回来悄悄说:“娘娘,四围都看过,没有人跟着。”

闾太妃才说:“那先请她进来。外头也要再多观察着,若有不对劲,你们懂的,跌打杯子、连续咳嗽,都有各自的用意。”

那小宦官点头应了“是”,然后屈背退了出去。

梅蕊进门时还不自觉地绞着手帕,看见闾太妃,急急屈膝问安。闾太妃笑道:“林娘娘客气了。咱们都是伺候皇帝的人,谁比谁高贵?快别这么着,坐吧。”

奉来的茶,端来的点心,都很精致。

梅蕊有点感激,也有点局促,斜签着坐了半边,告了罪才小心呷了一口茶。心里有事,也无心吃喝,但见周围一圈儿人,她的眼睛左瞟右瞟,迁延着就是不说话。

闾太妃何等的人,早看出她的意思,淡淡笑道:“不妨的,这些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梅蕊脸一红,手上的帕子被捏的全是褶子,好容易才开口:“不知太妃知不知道,之前河西王被诛的事……”

这是丢人的事,梅蕊想着女郎的嘱托,赴汤蹈火也要办到,所以深吸一口气,打算厚着脸皮忍着羞耻说下去,却不料被闾太妃打断:“等等。”

她手一挥。那些宫女宦官都依次退了出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闾太妃这才说:“这样的事,他们不宜听。你说罢,我这个人嘴紧。”

这真是善解人意极了!

梅蕊这阵子的郁闷与委屈,简直要为之一哭。好容易红着鼻头忍住了,她哽着嗓子说:“太妃懂得我的耻辱和苦楚,我也少不得厚着脸皮跟太妃商议。其实是我们家女郎叫我来的。她说她和扶风王之间的事,大概让大汗心存疑虑,进出之间怕是不稳妥。我倒还好,一路我也回头看来着,没有人跟着。”

闾太妃笑笑点点头,但也不置可否,等着她继续说。

梅蕊吸了口气,继续道:“不知太妃知不知道,河西王伏诛,是在……是在榻上……而且……而且是我的榻上。”她脸又红了,红完之后很快褪色,变成了青白一片——但也不想哭了,说话反而平静下来,只是眼睑抽搐,完全无法自主。

“我知道我是被阴了。大汗之前哄我去北苑,然后又放河西王进北苑,约莫有人带路,直接带到了我这儿。他刀枪解了,全无防备的时候,被一刀割了喉咙,血洒了我一身……”

梅蕊眼眶子湿着,受伤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

“昨儿个晚上,大汗又到我宫里,逼着我们家女郎翟昭仪写私信请扶风王入京。女郎被逼不过只能写了,但是担心扶风王。我们都是没脚蟹一般,宫里也没有自己人,家人又远得很。怕对扶风王不利,思来想去,只能先告诉太妃,求太妃救一救扶风王。”

闾太妃面色似未曾变,但若细心看,会看到她的瞳仁一阵紧缩,嘴也抿得紧了。

但是,她好半天才笑问道:“有这样的事呀?可我难道不也是没脚蟹?我又该怎么做?”

第 31 章

梅蕊是个直肠子, 原以为关系到闾太妃她儿子, 她就算确实拿不出法子, 至少也该紧张一下、担忧一下、情真意切地感谢一下……结果,人家拨着指甲好像与她无关一样, 说什么“我又该怎么做?”

梅蕊不由气嘟嘟说:“我也不知道呀。既然太妃也没谱,咱们就只好都听天由命吧。”气得口干,看看桌上的茶,便端起一口牛饮了,觉得肚子饿,拈着点心就吃了。最后拍拍手上的酥皮渣子:“反正是您亲儿子。我告辞了。”

闾太妃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半晌淡淡笑道:“林娘娘爱吃这些点心,我叫人拿个匣子装给你回去吃。”

拍拍巴掌, 外面来了两个宫女。闾太妃说:“去取我的点心匣子,雕漆的那只,装些点心给林娘娘带回去尝尝。”

“我不要。”梅蕊峻拒。

闾太妃也不恼, 笑着说:“那就给翟昭仪尝尝。”

梅蕊这下不好推辞, 只能接过了匣子。

闾太妃安慰她说:“林娘娘也不要焦躁。咱们知天命, 尽人事,总叫事情不往最坏的地方去。”

梅蕊硬邦邦说:“但愿。”

目送梅蕊离开, 闾太妃的目光还久久面对着宁康宫的院门, 仿佛失了焦距,倒是手上的扇子还一如既往地在摇动着。

她最亲信的侍女悄悄过来, 说道:“派了人远远地跟着林氏了。她一路就是捧着匣子,走路跟飞似的, 并没有去别处。大汗那里和可敦那里也没有人跟着去。不过她们宫里的几个还不知有没有故意放在里头的。”

“一个匣子,那些小宫女未必看得懂。林氏虽不聪明,也没有笨到会自露马脚。”闾太妃说,“林氏传来的消息,有点可疑。但说故意透话给我,似乎也没有必要。”

她一双好看的直眉微微蹙着,摇着扇子轻若无风:“几处门口,那几个小的还听话么?”

“听话,”侍女道,“他们的家人都在太妃娘家人手里,除非他们不想一大家子活命了。”

闾太妃点点头:“消息传出去吧。其中真假,叫杜文自己斟酌。”

顿了一会儿又说:“但我看这小子这回好像有点动了真心实意了。需得加一句:若有软肋存焉,便是他被制之时。切记!切记!”

眯缝着的眼睛和儿子杜文一样,带着冷冰冰的杀气。

翟思静看着梅蕊气嘟嘟的脸,不言声接过了点心匣子。

一旁的一个小宫女“咦”了一声,赞道:“好漂亮的点心匣子!好像不是咱们宫的?”

梅蕊一瞥翟思静的眼色,便没好气呵斥道:“怎么的,你越发事多要管我了?我得件颁赐还得跟你汇报?”

接着嘟嘟囔囔:“以为我稀罕?”

小宫女见她这模样,只当是大汗赐下的,再瞥一瞥翟思静打开的匣子里,确实只有八样精致的点心,余外一张纸片都没有。

翟思静对她招招手:“林娘娘是个直性子,你呀,别招惹她。来,大家都尝尝。”

小宫女拈着点心四下看看,就是普通的枣泥梅花糕,吃起来倒是细腻得很,当是御厨精制的东西,意外之喜,三两口就吃掉了。

翟思静看着她吃,又把其他几种分赐给其他几个宫女。然后一个个打发事情:“我和林娘娘要把那幅十八伽蓝的大作绣完。你们小心些去搬绣架,还有的取丝线、把绣布重新绷好——这是送给可敦的千秋节礼物,费大半年工夫呢,可小心着些。”

周围清净了。

翟思静低声问梅蕊:“她说了啥?”

梅蕊现在开始知道宫禁里眉高眼低的事了,压低声音把对话说了一遍,临了到底还有些气哼哼:“我们是为她儿子,她倒满不在乎似的!一番好话,尽给做耳旁风!”

翟思静摇摇头:“她懂,越是懂,越是藏着心事。你看——”她指指点心匣子上的雕漆图案:“这是什么?”

“蝉?”

“嗯。”翟思静点点头,“南朝人也叫它‘知了’,她告诉我们,她知道了——”

然后看着匣子轻轻说:“她这个人,心思玲珑,但曲里拐弯的也不好对付。他们娘儿俩是一心,我却是外人。”

杜文现在是艰难的时候,按他的性子,是可以牺牲所有别人的。

闾太妃若能把消息递给儿子,杜文是选择不再涉险,直接绕过北苑攻打平城?还是像上一世似的刻意要犯险,在北苑清理掉埋伏,然后大大落落地进来奸.污她,给乌翰的“仙人跳”一记耳光?

这一世好多细节都变了,她也不敢笃定事情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即便重生一回,也未必事事尽在掌控。

空手套白狼,叱罗杜文算是玩得很溜了。

通过求娶翟素宁,“套”到了翟家的部曲,搅乱了扶风的边境;边境不宁,弄死了掌权的郡牧和都督,群龙无首的扶风郡兵马入了他的“套”;小贺兰氏下嫁,他稍加撩拨,自然又套到贺兰部的一支队伍。

只是这些,要和乌翰所掌握的中央军权比起来,还是以卵击石。杜文沉得住气,愿意再等等看,找到乌翰的漏洞之时,才是他全面反击这位哥哥的时候。

但是一封信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

字,是翟思静的字,但是那脉脉含情的意思,好像不是她的意思。他反覆研读着“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这句。

只有这句不是套路:他在墙头看她在海棠花树间打秋千,他在月夜时偷偷闯她的闺房与她商议诗歌里的意思。这些事大概只有他们俩彼此知晓,是藏在心间的明月光。

但是她现在是乌翰的妃子——又过了这么久了,大概早就侍寝了吧?他心里酿着毒毒的恨。乌翰是想拿她来套他么?才看到他有了一点兵权和实力,这位当哥哥的就看不下去了么?

如今他入主了扶风郡的王府,新郡牧和都督都还没到,到了,他也准备好了下马威来对付他们。若是离开了扶风郡,运气好的,说不定提前功成;但运气不好,准备不足,风险就大多了。

论理,现在是不应该上当的。

但是,没点敢冒险的劲儿,他杜文还是杜文么?!

他回到后宅,新娶的两位还乌眼鸡似的,见他的身影,才起身问安:“殿下来了。”

翟素宁瞧不起贺兰温宿,贺兰温宿也瞧不起翟素宁——当然,瞧不起的理由很多,隐藏最深而最关键的还是女人间的争宠。

见男人风仪翩翩地从门外进来,带着一股春季草花的香气和他自己习用的沉降的熏香味道,虽然才十六岁,看起来不觉得幼稚,眉目间甚至有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凌厉霸气,他眸子一横,对已经到手的女人显得很不耐烦:“你们又吵架了?”

两个人绞着衣襟,对视一眼就是火花四溅,想告状,但见杜文鹰一样的眸子里严厉的光射过来,就撇撇嘴都不敢说话了。

杜文左右望望,然后皱着眉说:“真是烦人!”拔脚到自己独属的那间去了。

他这是故意做派,在榻边看了一会儿书,合上,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去正屋左边儿、温宿的屋子门外叩了叩。

温宿的丫鬟开了门,见了他就是一脸惊喜,刻意大声嚷嚷:“殿下来啦!”

温宿在里头“哎呀”了一声,然后也惊喜地说:“快请殿下进来坐呀!”

对面那间,门开了条缝,翟素宁的丫鬟在门缝间露了露脸,然后门又关上了,里面传出翟素宁“嘤嘤”的啜泣声。

杜文才不管这声儿呢。他进到里面,撩开琉璃珠的帘子,又撩开藕荷色帷幔,看着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的温宿,笑问道:“打扰你了?”

温宿在灯光下抛去一个妩媚的眼神,平淡无奇的脸也因为此刻的娇羞而显得动人了许多。

“没有啊。”她说,“反正也还没睡。以为殿下今天又打算独寝了呢。”

杜文凑过去,女人身上用了浓重的熏香,他眼耳鼻皆俱敏锐,顿时觉得熏得眼睛酸,强忍着撩温宿:“你身上好香!这是……沉香、龙脑、甘松和零陵香调的?”

温宿呆呆地说:“我也不知道,扶风郡香肆里卖的,说是南边的好东西,我也挺喜欢这味道,今儿就用上了。”

杜文说:“熏衣的丫头该打打了,香气妙在似有若无,才能勾人入胜。像这样子浓重,简直是拿香直接擦在衣裳上蹭,沉香的苦、龙脑的烈、甘松的辛倒全出来了。”

旁边一个丫鬟红了脸。温宿说:“可好好跟殿下学着点!”

杜文露齿冁颜:“我平素就爱整这些没用的东西。叫你笑话了。”

温宿回眸看他,很快目光中带着露水般。她低声说:“殿下该是个英雄……”

杜文扁扁嘴,笑了笑:“英雄活不久呢。”

然后在她头发上嗅了一下,仍不喜欢她头发上用的膏泽,只是忍住了,顺着头发向下,亲了亲她的耳垂。屋子里的丫鬟陡然看见这么香艳的一幕,顿时紧着步子退了出去。

温宿浑身打颤儿似的,说:“殿下……”

“不好么?……”杜文的声音如同蛊惑,又吹了一口气在她脖子里。

“好……可是……”

“可是什么?”

温宿睁着眼儿,含羞又含愧:“可是……妾今儿身上不方便……”

杜文顿时松了一口气,怕被她从菱花镜里看出端倪,还继续埋首在她秀发里摒着呼吸忍了一会儿,才好好坐在一旁说:“那可惜了。”

第 32 章

心情放松下来, 杜文动作也毫无涩滞了, 就势一揽温宿的肩膀, 把她带倚到自己胸怀里,说:“傻姑娘, 今后我们是一体的,你不仅不该希望我是个‘英雄’,反而应当祈祷我再平庸无奇一点。你那姊夫,才不会看见我就眼睛里出火。”

温宿的姊夫就是乌翰,她嫁过来时,姐姐就悄悄叫过她,叫她盯好了杜文,不让他出格儿, 就是保他的平安。

现在看来,杜文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温宿心里不平啊!姑娘家谁不希望自己嫁的夫君是盖世的英雄?谁喜欢平平庸庸、畏畏缩缩的男人呢?杜文明明有英雄气,却龟缩着, 装得狗熊一样, 她都替他不平!

恰好杜文又叹口气说:“大汗的金牌又在催我回京报告这次扶风郡的事。我虽然赢了, 但是朝堂里的事素来恶心,他们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若盯着我打仗时的几个小错,只怕就能褫夺我的王爵, 把我发到边境去过苦日子,甚至……弄死我。”

他仿佛含情的目光看着身边的温宿, 叹了口气,说话软绵绵的:“我么,估计总是悲情的命。只是可惜你了,才嫁过来就要寡了……”

温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目光里莹莹的:“你在胡说什么!”

杜文握着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眉目深情款款似的,笑得邪乎又动人。

“那么,这次我回京,你陪我好不好?”他问。

温宿只有点头的份儿。

杜文又说:“贺兰部的人,带着一起走吧,你熟悉他们,到时候你来指挥就是。”

爱情中的傻姑娘点点头,郑重地说:“我哪里会指挥军队?再说你我何分彼此?人都归你,我也陪你去。我阿爷疼爱我,将来若是大汗听信谗言要对你不利,我去求阿爷和阿姊,叫他们帮你说话!”

杜文要的就是这个,而且还不止这个。

傻姑娘上钩,他当然不惮于更坏一点,因而点点头笑道:“我娶了你,真是莫大的福分!你放心,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将来不会辜负了你。”

若说上一世,他倒也说话算话。小贺兰氏虽然在他后宫无宠,他也给了她皇后的位置,让她生了个公主,翟思静宠冠六宫的时候,虽然也犹豫了一下是否废后,但翟思静自己没提,他也没刻意废后来讨好她。其间有看贺兰氏部族的面子,但更多的也是对她在临危时提醒他的报答。

他带着人马到了泾州,第一步就是入驻行宫四周。贿赂打听了一圈,偷偷叫行宫中的小宦官把翟思静的侍女寒琼带了出来。

杜文在翟思静的闺房见过寒琼一面,见她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大致有些知道这姑娘留在这里的缘由了。他笑着问道:“你们女郎不公平啊,把你孤零零留在这儿,把另一个带到平城去享福?”

寒琼见他有些怕,但提及梅蕊,心里便不欢喜,说:“奴是没福的人,比不上梅蕊。”

杜文撇撇嘴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未必呢。你们女郎给我写信,怎么从你这儿转手?”

“信?”寒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信?”

杜文心里便明白这场陷阱真实不虚了。他挠挠头说:“好吧,你跟着我走,先服侍我女人,到了平城,我再想办法叫你们女郎把你接过去,好不好?”

嘴上问“好不好”,其实根本不打算征求寒琼的意见,眼风一扫,当即过来两个士兵,直接把寒琼连拉带拖到温宿的车辆上去了。

杜文现在已经有了一些亲信,他悄悄问道:“通知我几个阿干,回消息了没?愿意来支援我不?”

得到肯定答覆后,他点点头,又问:“我阿舅那里,增援到了没有?”

他的亲信老实说:“下个月是闾太妃的生辰,几位舅爷打着为太妃暖寿的名义,悄然带着人往平城去,但大汗即位之后,大肆打压朝中和禁中的闾氏族人,倒以他的岳家把持了城门与郭门的要职,如今要过贺兰氏的一关,没那么容易。”

杜文冷冷笑笑,摇摇鞭杆说:“不急,先看他的戏怎么唱,我自然也要奉和的。”

几日之后,到了平城南郭。远远可以看见北边的青山隐在碧蓝的天际,阳光下的桑干河宛如浮银耀金的白练铺陈在大地上,又从城中穿过。外郭用木篱,守军威严,但也没有多少人。

杜文往常随着父亲听那些布防和国政的门道,心里大略明白乌翰的格局,此刻兄弟俩看似维系着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表象,实则已经到了推车撞壁、你死我活的时候了。他再次命人送信给他的兄弟与舅舅,确认他的增援也快到位了。

而后下马,将早已做好的一份上表恭敬地递到郭门领将的手中。

他拒绝单骑进平城面君,但打了个说得过去的旗号:扶风平叛的军队远道而来,请求皇帝亲自郊劳,以示对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的敬重——这是鲜卑首领们最关注的。当然,他同时可以面君拜见,向皇帝汇报战况。

“狡猾得狼一样!”乌翰气哼哼评价,把杜文的折本丢在地上,“我倒不信,他没有欲望?不会上当?传翟昭仪过来!”

自然又是逼得她投书给杜文,写完了,还打量她一番:“这次全交由你自己写的,若是使什么么蛾子,我就把你从城墙上丢下去;若是他不来,我就把你绑马车里送过去。”

这当然只是恐吓,但即便是恐吓也无耻了。

翟思静低着头,颤着手,好半日说:“可是我怕……”

乌翰终于笑道:“怕?你不是该高兴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牛郎织女千里相会了。你好好伺候我弟弟,我让他封你为侧妃。”

其实他只怕杜文不来,不怕翟思静不就范——女人力气能有多大?若是反抗,就叫几个大力的宦官绑着她丢进北苑的空宫室里。

翟思静和大汗新赐的衣裳首饰被一起送了回去。

梅蕊问:“女郎是要承宠了吗?”

翟思静笑着点点头:“大概是吧。只不过不是他来‘宠’。”

见梅蕊疑惑不解,她又说:“他命我去北苑。”

梅蕊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抓住翟思静的手腕,急急地说:“不能去!我的前车之鉴——不能去!”边说话,边眼皮子抽搐,几乎要落下泪来。

翟思静说:“我怎么抗得过大汗的命令?和他说‘不’他就听?”

“我……我去找他!”梅蕊几乎要跳起来,眼泪一道一道往下流,“我找他说去!他已经害了我了,不能再害你!”

“不要去自取其辱。”见梅蕊真有要去的架势,翟思静急忙拉住了她,“你就想想,他会不会答应?凭什么答应?”

“那……那我好好去求他。”梅蕊病急乱投医,“我跪着求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她甚至有些觉得翟思静淡定得没心没肺,都有些愤怒了:“也不光是我啊!女郎,你也做点啥呀!你去求求他,跟他上榻呀,让他高兴,让他怜惜你,舍不得你啊!不错,我们抗不过他,他是一国之君,总得他肯放过你才行啊!”

傻姑娘!翟思静怜悯地望着梅蕊,目中莹莹有泪光:梅蕊,你对乌翰好不好?你几乎肯为他做任何事,曾经真心实意爱过他!他又是怎么对待你的?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薄情冷血的男人,只可能是悲剧了。

其实梅蕊自己又哪有不明白的!只是绝望,捂着脸哭泣着:“我们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别怕,别怕。”翟思静捧着梅蕊的脸安慰她,“改不改得了命,我都会尽力有尊严地活这辈子。”

她是说给梅蕊听的,但其实更是说给自己听的。梅蕊只顾着伤心啜泣,为自家女郎不值,也完全没听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翟思静开始梳妆。

乌翰赐下的衣裳无外乎娇艳粉嫩的颜色,翟思静看了看,一件都没有取。她重盘高髻,重开衣箱,重匀粉面,重点绛唇。

梅蕊慢慢停止了哭泣,像在陇西时一样,自然而然地过来帮她。

高髻如盘曲的灵蛇,金钗的锐光刺眼,红宝石的垂珠如血滴。

“女郎……”梅蕊嚅嗫,“真是美得不行。”

“他爱美之心犹甚……”翟思静说,后半句默然了。

赌他的“欲”与“情”孰轻孰重。

北苑的夜晚宁静而清凉,春季的草花传来幽幽的清香,从被风吹拂起来的帷幔间传进来。翟思静在灯下读书,一旁新派来的小宫女已经呵欠连天,站得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打瞌睡。

“你们先去睡吧。”翟思静放下书说,“我平常就睡得晚,你们不用陪着。”

她看看那些无辜而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们,她们生如蜉蝣,大概都不晓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在当权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湮灭就湮灭了,拉出去埋掉都嫌费事。

翟思静也不知道自己帮不帮得了她们,于是说:“不要去外间,后头耳房更清静隐蔽些。无论听到什么,我不召唤,不要出来。”

那些小宫女面面相觑,一时也不敢违背,都乖乖地应声去了。

她在等他。

果然,外头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噗嗤嗤”仿佛是刀刃划过咽喉;呜咽“呜呜”又像是垂死的挣扎;倒地的动静很轻,大概是有意放下。俄尔暗光闪烁,那些不太正常的鸟叫虫鸣,都是人为的信号。

前世不知道危险,猛然间吓得发懵;这一世知道了,听得动静同样可怖得心慌。

可她只有勇敢地面对起来。

第 33 章

杜文接到翟思静的信, 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字他已经很熟悉了, 细巧而不乏刚骨。仅仅看她的字,他都觉得满足、欢喜, 觉得前方即使是陷阱,他也有信心、有勇气跳过去。

突然,听见门响,杜文本能地把信纸往案上一合,然后感觉到被侵犯的愤怒,不由对进来的人横眉冷对:“进来时难道不会叩门么?!”

进来的是贺兰温宿,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委屈地说:“我有急事找你嘛。”

杜文平了平气, 摁着那张信笺,说:“什么急事?”

欲盖弥彰,贺兰温宿的目光反而落到那张小案上, 落到那张信笺上。她的语气不由有点尖锐:“让我看看?”手指着那信。

杜文用力摁着, 仿佛怕她抢了去, 硬邦邦说:“不行!”

贺兰温宿心里有谱,又气又妒, 又觉得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 带着哭腔说:“你不给我看,我也知道。我一片为你的心, 你却不知道……”两行泪下,转身要走。

杜文一步窜上去, 把她拉住,按在营帐门边的竹编帐壁上,低着头对她说:“我知道你的心,但是……你,是可敦的妹妹。”

温宿被他的气息裹着,有些压迫感,但又觉得心脏“怦怦”地跳,头晕目眩,身体仿佛变得软绵绵的。她不由搭着他的胳膊稳住身体,抬脸对他喃喃说:“可我也是你的妻子!”

不错,她的阿姊悄悄派人来告诉她,杜文要从外郭进北苑,叫她千万不要犯傻跟着进去。

温宿也是鲜卑大部族家的女孩子,政斗这样的事上还是有敏锐度的,当时就呆住了,等传话的人走了,她觉得自己背上都是涔涔的冷汗。

姐夫和姐姐的决策,她无力改变,也不敢破坏;但是她想着杜文若是入局,可能九死一生,心仿佛都碎成了渣渣。

她那么爱他,怎么舍得从此天人两隔?!

她不吃不喝呆坐了几个时辰,才下定决心来提醒他。而此刻他说她是皇后的妹妹,意思是他不信她。

少女流着眼泪掐着杜文胳膊上结实有弹性的肌肉,恨恨地说:“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人,值得冒送命的风险吗?”

然后又哭泣着求他:“我连背叛阿姊和姊夫都顾不得了!杜文,你不要信那封信!我求求你了!”

杜文捧着她的脸揉了揉,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领你的情分了!”

他眼睛斜过来一瞟,从一旁的幔帐上扯下绦带,突然抓住温宿的双手,把她的双腕死死地捆上。然后在她尖叫出来之前,捂住嘴,又用扯裂的帐幔塞住她的嘴,拿布条死死地勒着,保证她说不出话来。最后捆上腿拖到地榻上,给她盖上被子,还拍拍她的臀,笑道:“若我能活着回来,当面谢你;若活不了了,我也和翟量说了,保证咱们同生共死,同穴而眠,全夫妇之义。”

温宿头一回见他这歹毒的样子,喊不出声,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流出惊怖的泪水。

杜文笑道:“不错,这就是我‘领情’的法子,你不用谢我。”

他到营帐外头,看天色才刚刚黄昏,四处不甚明亮,于是叫来一路带着走的翟量,悄悄说:“你堂房妹妹翟思静要被朝廷上那位大汗阴了,估计以后翟家也会连根拔起。我给你个机会。”

他拿一块虎符塞在翟量手里:“这是贺兰部的虎符,到了二更四点,全数集中到南郭外三门,若还没见我回来,就鼓噪说要见扶风王,撞破栅栏冲进来。若我回来,也在这里汇集,到时候听我指挥。”

翟量先还不乐,但捧着虎符时就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了,期期艾艾说:“我……我是文士,没……没领过兵……”

杜文嗤笑道:“班超能投笔从戎,谢安能弃文就武,谁天生就是会带兵的?交给你,是我信任你。再说,翟思静被诛,翟家自然族灭,你和你妹妹离得最近,就自求多福吧。”

确实,这威胁得很实在。翟量想着翟素宁,又想着翟家这么大的部族若是被夷族,几百人就要血流成河。他这瘦弱的仔肩,还不得不承担这样的担子。抖抖索索地,但又不能不挑起重担来。

杜文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别怕”,又看了看天色,到各处去召集他那些武艺高强的亲兵去了。

天黑透时,他带着十来个人,在南郭正门边儿上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宦官,上前低声问:“姓翟?”

宦官当然不姓翟,但是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谄媚一笑,低头说:“是呢。”手一挥,柴门“吱呀呀”开了。

杜文带着十来个人,跟着那宦官一路往北苑的方向走。

北苑的角门开着,四处特别宁静,杜文探头进去一看,问:“有没有埋伏啊?”

那宦官脸一僵,而后昂着头说:“大王说笑话了!”

又说:“要伏着人,这里能这么安静?”

杜文微微笑着,屏息听着四处的动静。他哥哥不笨,不会在这里就埋伏着人马把他吓走。他于是跟着那宦官继续向前,顺着曲里拐弯的幽幽甬道,走向一片安静而幽美的宫殿,紫丁香的气息远远地就能闻到,淡雅而独特,叫人心驰神往。

虫鸣之外有错杂的呼吸声,草叶在无风时会微微颤动,月光下偶尔能看见树丛后金属的闪光。

这地方不大,一座小宫院的构筑,连廊、树丛、假山石旁,或许能藏得下十几二十个人,他自信还对付得了。

那宦官大概是怕他发现什么马脚,急急指着月洞花窗间隐隐可见的内室中的影子:“等着呢!”

“这么晚了还在等啊?”杜文低声笑道。

“可不是!”那宦官一脸脱不掉的谄色,“可不容易呢为了这天!”

杜文面颊上不由就带了笑意,听那性急的家伙还在催:“大王不进去看看?”

“要的,要的,这可不能浪费咯!”他边松松散散说,边突然出手扣住了那家伙的咽喉。

这倒是和上一世一样,杜文完全是警醒而狡诈的野狼,猎人的陷阱再精巧,他也看得透透的。他的人潜伏进去,反过来把埋伏得几乎要打瞌睡的皇帝亲卫如数杀死,杀得悄无声息。作为战利品的人耳朵在匕首上串成一串儿一串儿的,血流了他一手、一身。

核对清楚了人数,那个倒霉的宦官被他的一个亲卫制住。而他带着其他人,迈着老猫一样轻巧的步子,到了屋子外头。

他低声对手下几个说:“河西王和他那群急色鬼被我阿干一锅端了,所以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里面那个呢,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愿意你们瞧见我和她……呵呵。放心,我这个人你们懂的,今晚熬一熬,帮我听好动静,明儿先到我那儿领赏,等平城攻克了,西桂坊的歌舞伎,桑干河画舫的船娘,甚至宫里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宫妃宫娥,都是你们的!”

这样的承诺下来,他带的人自然愿意卖命。

于是恶狼一样的叱罗杜文,大方落落的,一只手是马鞭,一只手是带血的弯刀,他脚下的软油皮靴子踏过外头青石地上的鲜血,在里面的木地板上宛如步步踩着血莲花。“噗嗤噗嗤”一步一步走了进来,那血莲花就一朵一朵盛开在地板上。

屋子外间居然没有值夜的宫娥,杜文觉得有些诧异,捏紧了手中的刀,步步提防。梢间是作为寝卧的地方,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滑爽的门轴就开了。

他的心上人坐在矮榻上,手上捧着一本书,犹未卸妆,此刻目光转来,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对视了一会儿,屋子里只有灯烛芯的“哔剥”声。

“你好像知道我要来?”杜文狐疑地问。

翟思静点点头:“这伎俩他已经第二次使了。知道我无法反抗,所以当作了对付你的法宝。你既然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要来?”她微微一侧头,耳畔的两颗素金明珰在暖暖的烛光里闪着,与她不大有血色的面颊辉映着。

杜文看着她,心里不觉就软软的。

她真美!

今日与秋千架上那个粉红色的美人不同,今日是靛青色长裾,里头中衣露出的领子和下头的长裙都是深紫红色,没有镶、滚、绣、锦,也不用盘金错银,就是素净而有光泽的缎子,衬得她端庄得简直凌厉,神色疏淡得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不错,翟思静不在乎。

上一世担忧她的儿子长越会被杜文杀害,她不得不忍辱负重。

这一世只及己身,多大的疼痛她没忍受过呢?

杜文笑道:“为了你,再危险的陷阱我也想闯一闯。”逼上两步,目光像要把她吃掉似的:“你在他面前无法反抗,在我面前也是一样的。”

她咽喉一动,抬脸道:“好吧。”

她与他这一场劫数,好像再世也逃不掉。

翟思静的手缓缓伸向衣带,解开那件靛青色的长裾,挂在屏风上,与日常无异。紧接着,她又解里头中衣。

叱罗杜文眯缝着眼睛,问她:“你干什么?”

翟思静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不就要这个吗?给你!”

毫不迟疑,把紫红色的中衣褪了,光如珍珠的肩膀和胳膊展现在叱罗杜文面前,倒让他愣住了。

羞臊也是有的,但是想着上一世千躲万躲,面对的还是羞臊和强.暴——所以,又怎么样呢?她自己看开了,命运如是,认命就是。以前是他强势,他执掌一切,他威逼她,迫她就范。今日棋局,她执先手,纵使是输得一败涂地,也是她先手而行,绝不跌落架势,也绝不叫他感觉她的服软。

“等等……等等……”支支吾吾的反而是叱罗杜文。他伸手制止她,他的皮鞭从手腕上垂挂下来:“我今日……是来向你问几句话……而已。”

翟思静停下动作,笑了笑:“问什么?”

她毫不犹疑,解开系抱腹的银链子。

她还是少女的身体,白皙、紧致、修长、饱满——所有最美好的词汇都可以加诸她的身上。尤其在灯下,一袭紫红长裙的映衬下,如同绽放的白牡丹花,神女一样坦然地袒露着。

叱罗杜文浑身虚汗直冒,小腹间“腾”地就燥热起来,于是翟思静瞬间就看见他目光中射出的锋利如刀,但又毫无掩饰的锐光,看见他脖子和额角绽露的青筋,看见他一口一口咽着口水时喉结的上下滚动。

“说罢,你要问什么?”翟思静问。

叱罗杜文说不出一句话来,脑袋里“嗡嗡”乱响,此刻只想跪在她脚下,求得她的垂怜,让他一近芳泽。

俄而,他看见她的招手,她睥睨的眼神里有些微对他此刻难堪的怜惜之色。他急忙放下手中的弯刀,摘下系在腕上的皮鞭,上前两步,敏锐看见她眼中的厌恶,才想起自己的靴子上沾满鲜血,就快要污了她的氍毹毯子,连忙伸手急急把靴子扒了下来。

他赤足站在她所站立的毯子上,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然而会为她的又一次皱眉,匆匆在一旁的盆中洗净双手和脸,还紧张地解释:“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问……这里洗澡实在是不方便……”

他看见翟思静脸上极浅淡的一丝笑意,不由加快速度解开佩甲,丁零当啷扔了一地。他的银灰色襜褕上有淡淡的汗水味,但也混着他一贯爱用的熏香,竟也毫不觉得难闻。但他还是自惭形秽,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翟思静的肌肤,心脏“怦怦”地猛撞着胸膛,一根根肋骨都被撞得痛。

哪怕今日是美人计,是埋伏,他也顾不得了。

叱罗杜文突生勇气,用力一揽翟思静的腰肢,把她裹在怀里。她头发里的气息,芗泽令人陶醉万分,他紧紧地揽着她,几乎要把她揉在怀里,隔着衣衫,还是能感觉出她的细腻和柔软,美好得让他想哭。

“思静……思静……”他喃喃地在她耳边说,“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想问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

他在犯傻。可是明明本能地还会狐疑,他仍顾不得了,抛开一切杂念,只愿意感受她的芬芳,愿意相信他们的相逢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翟思静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急遽起伏时的压迫,她有片刻的心动,一如前世的她第一次在秋千院落的墙头看见那个英俊明媚的少年时的那种心动。

可是随即,她冷静下来:这不是良人,这是一头狼!一头真正的恶狼!他的心中只有他自己,为了他的目标,可以牺牲一切别人。他的恩宠注定必须架设在他的控制之下,他绝不允许别人有自由!

纵然此时的他像所有为美丽的女郎吸引的小儿郎一样虔诚可爱,他的心性还是不会变!

翟思静的声音,从他胸腔前“瓮瓮”地传出来:“扶风王,妾自知难逃一劫,这具皮囊已经肮脏,蒲柳之姿呈给大王,求大王心满意足之后,快些离开险地,不要对妾再生妄念。”

妄念?!

叱罗杜文一瞬间像被冰渣子浇在头顶上一样,从头到脚都是彻骨的冷。

他双手用力,掐住她修长的胳膊,把她拉离了自己的胸膛,质问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