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1/1)

杜文转战翟府,只见水榭里满是冰块,清凉宜人,酒水也都冰过,各色果子盛在晶莹的冰碗子里。

杜文指指那个带着洞箫前来演奏的家伎,说:“今日好月色,水榭外又是那样一泓好清流,那样一池好荷花。请姑娘远远地隔岸吹箫,听起来才更雅致。”

翟三郎知道这是杜文在清场,叫无干的人走开,他们推车撞壁的话才便于出口。于是,他默默地点点头,目光示意所有人都退出水榭。

杜文熟不拘礼地推开水榭四面的窗户,幽幽荷风吹来,洞箫如泣如诉的声音也悠然从远处传来,水中一月,天上一月,清净而动人,整片府邸仿佛是一个清凉的仙境一般。

但杜文偏要煞风景,他视察四周确实无人,便在窗户边回过身来,对局促坐在那里的翟三郎说:“她们告诉你了吧?耳珰是思静女郎的,咱们偷情的信物——我这里一枚,我亲信也送到了平城一枚,时候一到,自然给大汗看一看东西。我阿干那个人呢最多疑,现在局势初定,你们嫁过去的又是有两心的女郎,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挑起眉梢,鹰隼似的目中光芒锐利,狠狠往翟三郎心头上一戳。

翟三郎有些气怒,强自保持着镇静,挺直脊背对杜文说:“殿下,这样的小孩子把戏,玩了也没有意思。”

杜文笑道:“小孩子把戏?你了不了解我阿干啊就为他卖命?好吧,看来不见思静的头颅,你们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翟三郎终于忍不住了,手在食案上用力一按:“殿下以前嘴上说对思静——”

“那又怎么样?”杜文毫不客气一下子打断,凶横地笑道,“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翟三郎几乎用了洪荒之力才平息住胸腔里的愤怒。

撕破脸了,他也敢把话挑开了:“扶风王殿下,思静不过是臣的一个女儿,殿下诬蔑她的操守,离间臣一族与大汗的信任。您自然舍得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臣自也舍得一个骨肉女儿。大汗若疑思静不贞,臣便请大汗赐死她,不沾染脏了臣陇西翟氏的门楣!”

杜文却从刚才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对面这位开始破釜沉舟了,是因为感觉没了希望,只能硬碰硬了,所以他弛然道:“何必,何必!我和乌翰都是天家的骨肉,你非抱牢了他的大腿么?实话说,我刚才也性急了,其实我对思静的情意可比乌翰对她深多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大汗一路从陇西回平城,都没有碰过你的女儿。”

翟三郎强撑着说:“先帝丧中,大汗这样做自无不可。”

杜文笑道:“那么,他把思静的侍女搞大了肚子又是怎么回事呀?”

翟三郎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这扶风王怎么对外头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比他这位皇帝的老丈人还清楚?

杜文说:“你以为我被锁困在这里,就只有束手待毙?你以为大汗风风光光回京,就胜券在握?幼稚!我们鲜卑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那个位置,他坐得,我就z坐得!他抢得,我就抢得!”

他眸子里厉光闪闪,顿时把外头清朗的月色都比下去了。翟三郎只觉得自己面前站的是一头恶狼,眼睛里是幽幽的绿光,它已经磨牙吮血,等着要咬开他苍老的咽喉。

杜文又道:“你们汉人讲个‘中庸’,无非是两头不得罪。翟三,你倒是有个机会,你女儿有幸被我看上了,我也愿意扶你过一条生路——你可以不彰显,暗暗投诚我,也押一份宝在我的身上。将来我赢得了天下,我奉你做国丈,不再计较你之前对我的陷害和软禁。你横竖不亏,哪边赢了你都能做功臣。如何?”

翟三郎心里乱乱的,早前侍女偷偷告诉他:杜文有翟思静的耳珰,而且已经公然拿出来作威胁了,他心头就如重鼓敲过一般,满脑子都是空白,一背都是冷汗;再想着之前思静写暧昧的诗歌给杜文,他被乌翰提溜到行宫里言语敲打——不错,杜文并没有夸张,他自己也感觉到乌翰的多疑和卑弱。

那么,杜文指的这条路,万一也是根救命的稻草呢?

其实,做墙头草,多数命不会好。但是大多数人都参不透这个道理,只觉得两边既然都是悬崖峭壁,若能有个两全的计策,倒不失为巧计。

洞箫幽咽的曲调中,两个人对着窗外的月色与荷花斗着心思,好久都没有说话,洞箫的音色于是飘飘渺渺地传过来,叫人心头不自觉地生了苦楚。

杜文幽幽说:“我只有这一条路,是生是死都要走下去,没得选。你帮我,我感念你的恩;你害我,我将来就拉你们一起下地狱。”转眸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垂首,仍能感觉小狼的目光叫他芒刺在背,过了一歇方道:“殿下要臣做什么?”

“不为难你,是你做得到的事。”杜文先把他的话头堵住,叫他不好推辞,然后才说,“刺史的话你今天也听到了,大汗要我就藩。藩王有兵,但初去的时候完全无法使用。我不能在扶风郡束手待毙。你跟刺史提议,用你翟家的部曲送我就藩。”

意思很明显,这些人他要用。

翟三郎倒抽一口气:这叫“暗暗投诚”?这叫“明着造反”吧?!

杜文看出他的恐惧,笑道:“欸,话在于怎么说。你说这些人是督着我就藩的,反正是你的人,他们听你的,我又不好赶鸭子上架,对吧?”

翟三郎道:“我得想想。”

杜文手指上绕着翟思静的珍珠耳珰,笑融融地威胁说:“你想,你想,你慢慢想。我慢慢等。反正,如今咱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

翟三郎几乎是咬牙切齿,可是女儿做下了别恋的丑事,他当爹的不担责任,谁担?

只恨自己把事情还看待得轻了,当时那顿家法该让她再不敢出么蛾子才是!

杜文几乎是一脸春风地出了翟家的府邸,半醉的模样,哼哼唧唧还在吟着歌。他翻身上了马背,伺候他回府的还是几个陇西郡兵打扮的人,杜文死死盯着其中一个人的后背,俄而抬头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长啸一声,恣意如旧。

然而心里却在说:“三阿干,你倒是准备好了没有啊?”

杜文的三哥,封在河西郡的叱罗忽伐,是一群兄弟里力气最大,脾气最爆,性子最残忍的一个。先帝在时,喜爱他的直率,直接呼他为“吾家熊罴”。嗣后,这个熊罴一般的河西王替父亲出征,别看脑子一般,靠着横冲直撞的猛劲儿和不怕死、不怕吃人肉的残暴酷烈,居然所向披靡。

胜仗打得多,名望就响,投奔他的部族也多,养成了这位河西王凶悍无畏的性子。个性的全然不同,使得忽伐对乌翰这位长兄也甚是看不起,常常大放厥词,笑他乌翰像个娘们儿。

而乌翰在众兄弟中大概也最忌讳他,又惹不起,又不能忍,两个人的矛盾是迟早的。

所以,这次的激将之计,就靠这位河西王了。

给河西王送的信,也赶在乌翰刚刚离开陇西之时,注意力最松懈的时候送出去了——翟思静的提醒,让他提前谋划了很多事。扳着指头算算日程,倒是应该差不多了。

河西王叱罗忽伐的骑兵,已经勘勘地到了平城外郭。

驻扎下来,营地壁垒森严,帐篷连成一大片,数不清的马匹散落在外郭的草场上,好像瞬间就能把草地啃光了。到了傍晚,皇帝派来的大臣到了这片场地跟河西王传旨,河西王厉声道:“你就空着手来了?我这里这许多人都不用吃饭的?!”

那大臣觑眼儿望望河西王,再看看大帐外头已经热闹一片,行灶、炊烟、分肉分麦饭的士兵们正说说笑笑着。

然而河西王板着脸,挺着肚子坐在大帐正中,杀气腾腾,又问了一遍:“怎么的,大阿干他不准备发饷?要我自己想法子,我也不是想不出……”

他素以抓“两脚羊”从军而出名的,但这是天子脚下,也敢说这样的话,真是粗豪到全无人心了。

朝廷里派来的大臣只能继续跟他赔笑脸:“大王说笑了。大汗刚刚回到平城登基,国库里的存粮、存钱还没有点数明白,现下确实有些为难。再说,大王既然是来奔丧的,带这么多人……”

忽伐横着一张脸,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怎么着?!”

“唉!”朝臣只能叹息,“臣再和大汗禀吧。”

城郭外黑压压这么多人,乌翰的心里仿佛也被愁烦的乌云布满,成了黑压压的一片。一天不让忽伐进城,就要担一天的风险;只让他一个人进城却不放他带的骑兵,只怕也要闹哗变。他的手死死地捏着御座的扶手,心里乱糟糟的。

皇后贺兰氏捧着一盏牛尾汤过来,见丈夫犯愁的神色,叹口气说:“现在这个局面,必须想法子破解掉。闾妃大约正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在丈夫更犯愁之前,她又笑道:“不过,人皆有弱点。但看你找不找得到了。”

乌翰疑惑地瞥向妻子:“忽伐的缺点当然多:有勇无谋,易被激怒,脾气坏得不行。但是这两条怎么对付他?”

贺兰氏笑道:“他最大的弱点你忘了?人家好色!见到漂亮小娘就走不动路,这一路飞驰过来,大概憋了多少天了,郭外又没有妓寮画舫,连个民女都抢不到,我看他这会儿,见到老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的!”

乌翰皱眉说:“你的意思是,我弄点漂亮的娼.妓送给他,先和他缓和关系,再徐徐图之?”

“那未免太慢了。”贺兰氏说,“再说,和他这样的粗人谈什么缓和关系?要对付他,就要一击制敌。郭里城外,不是有大汗的北苑嘛,给他设一个美人局,布一场仙人跳。饶是弄死了他,旁人也只说他不对。”

“仙人……跳?”乌翰疑惑地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贺兰氏说:“所以,若只是歌姬舞妓,奉了他也就奉了他的。但若是不该他的女人他弄了,他还逃得出生天?当场处死他最好,不能当场弄死,也可以作为罪名讨伐——只是大汗要受点羞,因为这个人选最妙不过是大汗的嫔妃。”

乌翰恍若有些明白过来,眉头紧皱着。

贺兰氏摆摆手说:“我随便说说,兵临城下,都这个时候了,大汗若舍不得自己的嫔妃,就跟他慢慢耗着呗!”

“一个妃妾而已,没什么舍不得的。”乌翰忖度了半天终于说,“但是谁合适呢?”

贺兰氏唇角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笑意,又很快掩掉了:“我倒有个人选……”

第 26 章

在皇帝的谕旨到陇西后, 杜文踏上了到扶风郡就藩的路程。

翟三郎不愿意女儿与杜文的“私情”东窗事发, 只能捏着鼻子两头糊弄, 派了自己亲信的一支部曲跟随杜文就藩。

刺史以为这位翟三郎是要继续派人看管着大汗乌翰的心腹隐患,所以对他竖着大拇指夸:“妙!妙!朝廷不出面, 旁人便不好说是故意为难这位殿下。翟家庶女要嫁进王府,‘送亲’的名义再贴切不过!”

翟三郎自己又不能打自己的脸,只能干笑几声,说:“对的,对的,虽然是庶女,虽然是侧妃,不过‘送亲’总要些排场, 正好一举两得了。”

翟素宁由一位兄长送亲,打扮得簇簇新的,在几个丫鬟和婆子的簇拥下, 坐进辂车里。

叱罗杜文骑着马从辂车旁经过, 到车窗时特特俯下身, 从半透的纱帘外看了看新妇,然后笑眯眯、和善地说:“辂车颠簸最小, 不过陇西到扶风山高路远, 只怕你一路要辛苦了。”

最后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暧昧, 又极富磁性一般:“怕不怕?”

翟素宁的小心脏“怦怦”地乱跳,声音低得跟蚊子叫似的:“殿下辛苦了。妾……不怕的……”

纱窗里, 看不见她透红的脸颊,却能看见她额角的步摇垂珠轻轻地甩了甩,然后用扇子害羞地遮住了脸面。

杜文声音更柔和魅惑:“不怕就好。晚间我来给你捏捏肩。”

他坐直身子,眉梢一挑,看了看天空中飞过的一只鹰,打了个忽哨,然后说:“启程吧。”

彼时行路最艰难劳累,半天才能在驿路上打尖儿,翟家的部曲平素训练不足,累得东倒西歪的,在驿站里随便喝两碗麦粥,也顾不上一身臭汗味儿,纷纷倒在树荫里睡觉。

杜文下了马,看了看同样骑马过来,而累得东倒西歪的翟素宁的兄长,笑了笑说:“里头阴凉,屋子里休息吧。”

他吩咐驿卒给他送热水,在屋子里解衣擦汗。一路上曝晒着,翟家男儿白皙的皮肤晒得通红,杜文却晒成蜜色;解开衣襟后,十五岁少年刚刚叠起块垒的肌肉展露出来,而翟家男儿却纤弱松弛,不堪一比。

杜文有心结纳翟家的人,互通姓名毫无架子。送亲的名叫翟量,与翟素宁一母同胞——都是庶出,本来就是偏微旁支,又是庶出,一直看冷眼看惯了,陡得一位郡王如此的青睐有加,顿时觉得受宠若惊。

杜文唤着翟量的表字:“衡权兄,三伏天赶路,叫你吃大苦头了!”

翟量摇摇头,挤着手巾擦脖子里的汗:“我虽然是小门户出来的,讲真的,还没吃过这样的苦。不过跟着殿下行路,也学到不少。譬如这吃苦耐劳——”他重又打量了一下挺直腰背,好像全无倦意的杜文,真心感佩地说:“别说是金尊玉贵的郡王,就是娇养点的小户人家少年郎,就吃不消了。”

杜文笑道:“我虽是郡王,从小父汗只当战士训练我;母亲虽疼爱我,对我文武功课却从来不放松。我以往还羡慕平民人家的儿郎呢,虽吃穿差些,不用做那许多功课,日子过得多舒坦!多惬意!”

然后又体贴地说:“我看你也倦得很。反正咱们行伍不急,午后可以休息到申初不那么晒的时候再赶路,大不了趁点夜色多行几步,不耽误行程就是了。”

翟量万分感激。而杜文到了门外,向驿站要茶要水,要路菜要点心,反正这是公中供给的,不折腾够不算完;东西却一股脑分给了翟家的部曲,笑融融说话很上路子:“大家跟随我辛苦,可惜我是个没拿俸禄的王,如今没有其他实惠来谢谢大家,先借花献佛,将来到了扶风,我定有报偿的!”

这简直是酷暑里的一缕凉风!

部曲们本就是世家大族的家奴出身,卖身之后无处可去,平时也不被好好当人看。乍一见这位尊贵人儿还这么好性儿,爱兵如子,个个心里都是感激。

他在外头施了一圈儿恩,又到翟素宁歇晌的屋子去。打帘子进门,供给的麦粥还在桌上,翟素宁脱了外头大衣裳,只穿着里头素纱的中单歪倒在榻上——虽是旁支小族,到底是姓翟的女郎,在家娇养惯了,也没吃过这样的奔波之苦,所以满脸的不快都写着。

见未来的夫君来了,她倒有些红脸,坐起身期期艾艾说:“殿下怎么来了?”

杜文毫不客气就贴她坐下,小姑娘顿时周身都热起来,俄而又听他暖融融的话音就在耳朵边上吹拂:“知道你吃不惯麦屑粥,给你送点点心和水果——真是!知道是我扶风王的妻子,驿站也敢这么怠慢,大概知道我不得势?”

翟素宁脸红到耳朵根,可是心里又说不出的舒服,只能推一推他说:“别靠这么近嘛,天热……”

杜文的手毫不客气地从她散开的发辫上拂过去,最后把一缕睡乱的头发勾在她滚热的耳朵后面,笑道:“我给你打打扇儿?”

撩拨得小女郎不能自已,强自再推他:“没过了正礼,别这么着……”

杜文勾弄了她一阵,见她脸红得不行,知道再继续逗她她就要发火了,才挪开手说:“你别羞嘛,日后闺房里花样更多呢。”

然后却叹口气,只等小姑娘疑惑的眼神飘过来,才带着苦楚地笑一笑:“我原来一直想着,翟家尊贵,嫁给我的女郎理应是正室。哪晓得我那嫂嫂又非把她妹妹塞给我……唉,人生在世不称意,自己喜欢的人,却不能……”

这话半真半假,飘在翟素宁的心里,却只疑都在说自己,胸腔里顿时涌上悲酸——她若是嫁到士人家,怎么会做妾?但转眸再看看杜文,心里又平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不过是世族间合作的货物,若听命嫁给士人,谁知道嫁的是秃是丑?是胖得不堪还是瘦得如柴?怎比得过身边这位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刻意卖好的杜文,一路赢得了翟量、翟素宁以及翟家部曲的人心,大家心里都为他喊冤,觉得这位先帝的幼子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现在在位的大汗的不仁不义。

未到扶风,翟家部曲就几乎改了姓,从发放饷筹的翟量起,全数愿意听杜文的指挥调度。

扶风郡遥遥在即,杜文却远远地看了看郡城,扭脸对翟量说:“我若进城,扶风刺史的鸿门宴就等在那里,只怕从今之后不能善终了;我若在城外迁延几日,等到另一个人来,一切或许还能改写。你们愿不愿意陪我在城外吃几天苦?”

翟素宁首先表态:“殿下深谋远虑,我们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杜文深情款款地对她说:“进扶风郡,我便以妻室的礼节迎娶你!”而后面向秋风初起的远山,静静搭帐篷驻下人马,等候来自北面的消息。

却说乌翰被弟弟忽伐围守了几天,劝又劝不退,打又不敢打,心里十分憋屈难受。皇后贺兰氏的意见,他先还有些犹豫,但狗急跳墙,觉得不过是牺牲一星点,处置掉这个无情无义的怪物,也还是值得的。

他下定决心,对身边的侍宦说:“今日酒膳,办到新入宫的两位暂居的殿里。”

因为还没出先帝孝期,翟思静和梅蕊都还没有册封,身份不尴不尬的,暂时住在后宫里一片普通的院落里。皇后倒也大气,都按着昭仪的规制给两个人铺陈,宫女宦官也都到位,主殿两边,一人一半,次间读书待客,梢间沐浴寝卧。梅蕊如入天堂,顿时小产的伤楚也忘记了大半。

掌灯时分,一群宦官端着羊油烛,捧着各色漆盒提盒,迤逦向这间宫院而来。早有人提醒了两位宫妃在门口跪接。红烛明晃晃间,照出翟思静和林梅蕊两位的倩影来。

皇帝乌翰随后沿着甬道步行而来,两道灯光为他开路,玄色外袍在风里鼓动,影子到门边时,翟思静只觉得像一只硕大的蝙蝠降了下来,一阵压抑和作呕,低下头看都不想看他。

而在皇帝看来,朦胧灯光下,两位女郎眉目显得模糊,倒是打扮的样子就凸显出来了:梅蕊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素雅的月白襦衫,碧水般的间色裙,一条桃红鸾带如泻落一地的秋水中盘旋的花瓣,灵蛇髻中簪着玉梳和一朵硕大的白色牡丹,既不有违国孝,又不显得颓丧;而翟思静简直就和宫女一样,乌发用白帕包着,什么都看不见,麻黄半旧绸衫,老秋色的长裙,眉眼再垂着,完全看不出一分好处。

乌翰不由又厌恶她,道了声“起来吧。”拔脚进了正殿。

两个宫妃一边一个给他执巾布菜。梅蕊会伺候人,觑着他的眼神,瞟向哪里,她的长银筷和银匙就伸向哪里,还哄着皇帝吃饭:“大汗,这肉一看就炙得极好,香得妾都流口水了呢!”

乌翰笑眯眯搛起一筷子肉,亲自喂到梅蕊的口中。梅蕊倒有些尴尬,觉得这样子实在轻浮,别了头一让,那沾着酱汁的炙肉擦在她的脸颊上。

乌翰回头没好气地对没及时递手巾的翟思静说:“伺候巾栉这样简单的事,怎么也木手木脚的?!”

梅蕊急忙自己拿过手巾,说:“我们女郎以前不伺候人的……”

乌翰仍斥着翟思静:“如今谁比谁高贵?该学学伺候你男人了吧?!”

他期待着侮骂她、折辱她,会使她变了颜色,可以让他开心一点。结果泥胎木偶不愧是泥胎木偶,连声“是”都不说,一滴委屈的泪水都没有,只冷冷地瞥他一眼,就把目光侧开了——当他是空气。

乌翰连饭都倒胃口了,把筷子一摔,说:“不吃了!”

梅蕊剜了自家女郎一眼,讨好地对乌翰说:“大汗别生气啊!女郎没习惯嘛,以后妾来和她说,好不好?”

乌翰看着她,心里的气就抽丝儿一般去了,牵住梅蕊的手说:“还是你懂事,所谓世家大族,养出一群废物,真真是作孽!”而后道:“到你那里歇息吧。”

梅蕊又羞又喜,低了头任由乌翰牵了自己往西梢间跑。

进了门,便有几个侍宦端了热水,放好酒壶酒杯和装点心的漆盒进来,然后都退了出去。

乌翰说:“没吃饱,你喝点酒陪陪朕吧。”

梅蕊但要他欢心,无所不做,虽然没什么酒量,仍是叫喝就喝,一盏奶酒入喉,脸上即刻飘浮起红云,软软地就往男人怀里倒:“大汗……妾……头晕……”

乌翰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眉目冷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了,然后对梅蕊说:“没事,说说话就好了。”

冷静地端详了少妇酡红的醉颜一番,又说:“你们家女郎,真是太傲慢了。”

梅蕊还有护主的心,扶着头,拉着乌翰的衣袖说:“也不是……女郎她……真的不会伺候人,家里……都是人家伺候她。只有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才是伺候别人的命。承蒙……大汗不嫌弃我……”

乌翰亲了她热乎乎的脸颊一下,愈发抱得紧:“我怎么嫌弃你?梅蕊,我心里的苦,人家都不知道。”

“大汗……我……愿意为大汗解忧。”

“真的?”

“真的!”她说得笃定,也不完全是讨好,十六岁小姑娘的心思,遇到这样成熟而会疼人的男人,还是个尊贵罔极的皇帝,她也沦陷了,在他的爱意里无法自拔。

“朕有了你,真是福分!”乌翰又喝了一盏酒。

想着自己的娘亲,想着自己好容易登上了皇位,宫里宫外却是这样一番局面——完全不是自己预想的那样。夜晚里,醉意中,无端的愁绪会涌起来,身为皇帝也不能例外。

乌翰捏着酒杯,对着梅蕊落下泪来:“其实,我阿娘原也是个宫女儿,父汗一次酒多了在宫里散心,恰好遇到,觉得她漂亮可人意儿,就在假山间临幸了她。可她的大不幸,便是生了我,我居然还是长子——她本来就不受待见,出身不高贵,亲族没有用,父汗对她腻了就腻了,大臣请封长子为储,我父汗封我杀她时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的心哪,也是千疮百孔的。当太子时,东宫无数家世高贵的正妃侧妃,他总觉得心里有距离,反而是梅蕊这样身份不高,但是清爽可意儿的,让他有种补偿的喜爱,在她面前,总是放松的。

梅蕊被微醺的他抱着哭,渐渐酒意也化作心酸漾起来,抚着他宽厚结实的背安慰说:“大汗,过去的事,真是苦,不瞒大汗说,我也是苦人儿,以前的生活,想都不敢想。但是,咱们总得向前看。”她笑得温暖,抚着他的手也愈加温柔:“妾也是有福的人,得到大汗的恩宠,这辈子还是有指望的。”

“是的。向前看。”乌翰窝在女人丰盈的胸脯里,呼吸都困难,但是就是有些溺水般的沉迷。

他酒量并不小,看起来昏沉沉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不错,得向前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忽伐是兄弟里最粗鲁的一个,但是架不住勇猛无畏,什么都不怕,手中那支兵,给他指挥得也是所向披靡,情急时敢吃着人肉冲锋陷阵的,直是一群魔鬼。但是魔鬼也有弱点。忽伐好色,遇到美人儿就走不动路,这次远道而来,想来是憋得久了。

他的妃嫔,出身世家大族的居多,比如皇后贺兰氏,背后是实力雄厚的贺兰部落,又比如冷漠可恶的翟思静,背后是他赖以凭恃的陇西翟家。他可以宠,可以不宠,但是这些女人不能轻易拿出来,拿出来,人心就冷了,女人背后的势力就不能用了。

他仰起头,从下至上看着梅蕊,像个无辜的孩子:“梅蕊,我在平城宫里实在呆得气闷。天天看着那其蠢如猪的皇后就气闷,可又不能不担待着她的身份地步儿。现在国事如此烦恼,我只想天天和你这样的解语花呆在一起,我们去北苑吧,那里是郊外的离宫,风光特别好,看着那里的山与水,心胸都会开阔。那是咱们俩的地方!”

梅蕊在平城宫也呆得郁闷啊!她得宠是得宠,被临幸得最多,却也遭到其他宫妃的白眼和冷语最多,嘲笑她出身微贱,嘲笑她貌不惊人,嘲笑她全凭榻上功夫媚主——任哪个女人都不爱听这样的评语。

今天皇帝可说了,他喜欢她,因为她和他的母亲一样,虽然低微,但是是心中永远的月光。这万众尊仰的大汗,心里是真真切切爱着她的!多么大的荣耀!

皇帝已经反客为主,从胸口到锁骨,再到脖子,密密地吻她。那双有些粗糙,但又格外有男人味儿的大手则从襦衫里伸进来,上下无度地揉捏、索取。

这是他爱她!

他温柔地问:“如今可能碰了?”

她羞臊地说:“碰是能碰了。但是万一再怀上……”

皇帝应诺着:“不会的,你放心就是。实在不放心,我就在外面蹭蹭。”

她信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解她的汗巾,硬邦邦地顶她,在她耳垂边吹气,她的心跟酥了似的,满脑子想着:他真的爱她!

他哪里是“蹭蹭”,是直接冲撞进来,一下子探抵她的灵魂深处,进进退退都撩拨得她不能自已,她颤巍巍的身体在告诉她的灵魂:他这是真的爱她,爱她的身体,爱她的身份,爱她的可人,爱她的一切!

她要笑,又几乎要哭,幸福地又哭又笑,挺起身子应和着,在他肩膀上舔舐着,最后啮咬着。爱他爱得不行——这个世间最尊贵的人儿对她那么好,她除了这具身子,简直无以为报!

飘荡的小船抵岸,梅蕊依靠着她的男人,在他再一次问她去不去北苑的时候,她害羞地点点头:“既然是大汗吩咐,妾当然去的。”

“不是我的吩咐。”乌翰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得她娇羞不已,“是我希望你和共享那片漂亮的地方,那是属于我们的。”

梅蕊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觉得那怀抱坚实可信,于是害羞地点点头:“妾怎么会不愿意呢?”

乌翰吻吻她的顶心,说:“你收拾收拾先去,我处理完朝政,可能要到晚些再过去。北苑荒僻些,我会多布置些侍卫,你别紧张,在你的宫苑里照常过你的日子就是。”

等过了重阳,便出了国孝,可以正式册立。梅蕊觉得现在这尴尬的日子到清净的北苑去过也无不可,甚至还挺好的。伺候完乌翰就寝之后,梅蕊主动为他扇着风,听着他轻轻的鼾声,心里越盘算越觉得实在妙不可言。

第二天皇帝上朝去了,梅蕊换了一身绫子裙裳,穿惯褶裤的小丫头还不习惯长裙,拎着裙摆到翟思静那半边,边看她通头发,边喜滋滋说:“女郎,我有一个好消息!”

翟思静看看她,笑道:“大汗又承诺你什么了呀?”

梅蕊看翟思静明丽的笑容,先赞叹道:“女郎笑起来那么美!为何从来不对大汗笑啊?您要真笑起来,只怕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呢!”

翟思静越发笑道:“小妮子听着我读了几首诗,一发嘲笑到我头上了,敢情当现在我撕不了你的嘴?”伸手轻轻拧拧梅蕊的脸颊。

梅蕊笑着躲闪:“我的好女郎,您可饶了我!我心里只把女郎还当主子。”

笑闹了一阵,她坐在翟思静的妆台旁边,附耳说:“昨儿个大汗说,国事烦恼,他想带我去郊外的离宫北苑散散心,听说那里风光特别好,看着心胸都会开阔呢。我已经答应了,也想到外头去长长见识。只是我一个人去,把女郎孤零零留在这里,我心里也舍不得。我想今晚再求大汗一个恩典,让咱们俩一起去北苑,离开平城宫这冰冷的鬼地方!”

翟思静突然见了鬼一样看着梅蕊,手里的木梳掉了都浑然不觉,好一会儿才眼风一扫,对旁边伺候巾栉的宫人们说:“你们先都出去!”

她偶显厉色,大家还有些畏服她,顿时敛衽而去。

梅蕊不晓得又怎么了,不知所措地叉手望着自家女郎,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了?”

翟思静压低声音说:“北苑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梅蕊问。

“因为……”翟思静有些讷言,心里也不确定。

怎么说呢?告诉她前一世杜文兵临城下的时候,已经掌控国政、不需陇西协助的乌翰便把她发至北苑,偷偷伏着兵马,打算在杜文闯进她的寝室的时候以“奸.污宫妃”的名义构陷他?告诉她北苑事发之后,杜文非但没有被擒,反而在奸.污了她之后潇洒而去,借重其他藩王的兵马,让乌翰只能活吞了这口恶气,而把怒火撒在了女人身上?

这一世,这些只是“莫须有”。梅蕊这憨憨的姑娘肯信?!

她只能先说:“你想想,现在河西王的军队就驻扎在郭外,多险啊!”

梅蕊笑道:“河西王的军队在郭外,关我什么事?北苑在城外,但也在郭内;河西王好歹也是大汗的弟弟和臣子;我是大汗未来的嫔妃,任谁也该敬重我三分。朝堂上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内宅长大,完全不知世事险恶,更不知男人的无情。

翟思静又劝了几句,奈何旁敲侧击的,毕竟到不了点子上。倒把梅蕊说得不高兴了,她忍了又忍,终于说:“女郎,你要实在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你。但是我是要去北苑看看的。我心里是仍然把您当主子,好东西想和你共同享用,你若实在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觉得我也不过是爬床夺宠的不要脸的人,我也没法子……”说着哭了起来,捂着脸奔了出去。

没法子,翟思静梳头都没心思了,发了一会儿怔去看梅蕊,她已经和几个宫女一道在收拾着去北苑的东西。

见翟思静过来,梅蕊瞥她一眼说:“女郎放心,我刚刚说的是气话。女郎一直把我当姊妹,我也把女郎当姊妹的。我在北苑暂住,以后也还是要回来的。你不愿去,就在这里……多保重吧。”

翟思静倚着门看着她,点点头说:“好,那你也多保重,晚上门户锁闭,身边多留些人伺候。”

大概,会好一点吧?

她到门外,天空依然是一片云都没有,酷热难耐。上苍蓝得刺眼,翟思静有些疑惑:她是怎么回来的?人生的路好像是变了,但又有好多节点仿佛没有变化,只是开始与她无关。

她陡然想到了杜文,惶惑间居然有些慌乱,不知命运又会把他,把他们俩抛掷到什么地方去?

梅蕊收拾好行装,高高兴兴乘坐妃子才能用的金根车,顺着御道出了正北城门。北边是山,挡着炎炎烈日,道路两旁绿树成荫,蝉鸣鸟啼阵阵,感觉酷暑顿消。

北苑更是建制精良的一处皇家别苑,依山傍水而建,养着不少鹿、獐、狍等温顺的动物,林间飞来飞去的群鸟发出好听的鸣唱,各处宫苑也因势利导、各具特色,不像平城宫里都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

一名宦官导引着梅蕊一行往里头走,带入的是水中小渚上建的一处庭院,后头水榭推开窗户,便可看见一池荷花,豢养的白鹤在里头翩翩起舞,上头柳树飘拂着柔枝,各种香花兰草依水而植,香气悠然飘过来,让人心旷神怡。

梅蕊说:“这里依着水,蚊子多吧?”

内监笑道:“娘娘的屋子里,都是特别精致的碧纱橱,蚊蚋都进不来呢!”

梅蕊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点点头说:“这里好!特别像我们陇西翟府的水榭,我们那儿也有这么多荷花呢!”

她犹自记得,当小丫鬟时的她,有时候会偷偷溜到水榭边采摘莲蓬与荷花,或者折柳编花篮,不过被管事嬷嬷发现了,便是一顿手心,打得哭哭啼啼的。

此刻,她翻身成了主子,再不用怕被打手心了,因而兴奋地吩咐身边的小宫女和小宦官:“我要吃新鲜的莲蓬,还要折些莲花插.在屋子里的花囊中,还要柳条,要多多的,连着外头的石榴花、兰草花、木芙蓉,各色漂亮的花儿都摘些来。”

大家知道她现在是大汗的心尖宠,哪个不要奉承!纷纷给她折花折柳摘莲蓬去了。

梅蕊倚着水上廊椅看着他们一群人热闹,心里甜美异常,想着要好好布置起她的新屋子,摆上鲜花和柳条篮子,使得到处都是色彩和清香,让她深爱的郎君乌翰到得这里,便享受丧中无法享受的舒坦惬意。

有几个宫女过来告诉她:“娘娘,院落外头有大汗布置的侍卫,不许奴们出去摘花!”

梅蕊大方地说:“那是陛下派着保护我的人,毕竟非常之时,他小心些也是对的。不许出去,咱们就在小渚中折花折柳罢了。”

然后的闲暇时光,便在摆布瓶中插花和编柳条花篮中打发了。

入夜,乌翰还没有来。北苑比起平城宫,格外显得静悄悄的,只有外头鸣虫一声声地叫着。梅蕊身边的宫女宦官都出不了她所在小渚,也没有外头的消息。梅蕊只能自我解嘲说:“内忧外患的,大汗太忙了!没事,我今天适应适应这里也好。”

看了看屋子里摆放得颇费心机的各色花儿,大约明天就要枯萎大半了,她叹息一口,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沐浴,换穿寝衣,然后阖好四处的门窗,倒下睡了。

刚刚到黑甜入梦的状态,梅蕊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吵吵嚷嚷的,跟北苑的静谧不大相称,她睡眠很好,迷糊中也不曾多想,皱了皱眉,翻身想继续睡。

然而接着就听到了大门被拽得“吱嘎吱嘎”的声响,梅蕊猛地又惊醒了,翻身坐起来,然后听见粗鲁的男人的声音:“那囚攮的阉货跑哪儿去了?既然说是这里,门怎么从里头锁着?”

这不是乌翰——而且,这是宫苑禁地,怎么能有外男进来?!

梅蕊突然惊怖至极,慌乱地起身,也不及从屏风上寻找正式外头穿的,随便扯过一件就披在身上。

服侍她的几个小宫女也是刚刚被吵闹声惊醒,还在彼此问“怎么回事?”匆匆披衣起身,打火镰的时候动作都在发抖,半天都没能点亮一盏灯。

“去问问,怎么了?”梅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是此刻偌大的北苑,她只知道自己在这里,那些空落的庭院里是否有白头宫女、白头宦官,她白天过来时心浮气躁,一律没有在意。

“还有,外头的侍卫呢?”她赶紧地系着鸾带,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管着想到哪儿问到哪儿。

同样作为炮灰的那些小宫女又懂得什么!一个个哭哭啼啼、慌慌张张的,叫梅蕊更是烦乱起来。

灯刚点上两盏,就听见外头斧子在砸门。有小宫女奓着胆子在门口问:“你们是谁?怎么闯到这里来?好好的门,你们在干嘛?”

然而外头突起的兴奋:“大王!里头有人!女人!真的有女人!”

于是斧子更加急切有力,眼见厚厚的木门就被劈开了一个口子,又被劈开一个口子,三寸多宽的口子里伸进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四处摸着找门闩。

小宫女尖叫一声,随手拿起旁边的尺方大的盆景砸过去。外头“哎哟”一声,手缩了回去,然后是一阵狂鲁的大笑。俄而,又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进来,外头还在喊着:

“这个烈性的归我!我喜欢烈性的小娘!”

“再打啊!老子就喜欢小野猫似的!”

小宫女也没有过这种经历,再战的勇气都没有,捂着嘴尖叫着向里头飞奔。

梅蕊先还想摆一摆自己的身份,但随即想到若是来了一群土匪,自己现在哪有什么身份可以吓住人家?胆子立刻被扑灭了似的,团团转了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快!看看能藏在哪里?”

旁边的人各自慌乱,有开橱门的,有指桌子底下的,还有的干脆逾窗出去,躲在假山石后。梅蕊也顾不得太多,“扑”地一口吹熄面前一盏绢丝灯,然后藉着外头的月色,藏身到大橱里,抖索着关上精美的螺钿橱门。橱里头又没有闩,只能用手拉着铜钉,牙齿“咯咯”地打战,那声儿自己都听得清楚。

外门传来被打碎破开的声音。

随即是里头屋子的正门。

一群打惯了硬仗的大老爷们,“渴”得不行了,几乎是嗅着味道来到这里。

躲在外头的小宫女大概被逮住了,尖叫着被捉出来,然后听见巴掌拳头着肉的动静,听见小宫女嚎哭着说:“别打了!人在里面!在里面……”

“这个归我!”男人的怪叫。

一声裂帛。

女孩子娇嫩而脆到发颤的尖叫、哭喊、求饶。

梅蕊藏身大橱,又宛如陷在地狱。脑子里昏乱乱一片白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耳朵“嗡嗡”乱响,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杂乱的脚步声终于到了屋子里,屏风被推倒,帷幔被撕裂,她精心摆布的花瓶花囊掉落地上摔碎,穿军靴的大脚丫子“吱嘎吱嘎”踩碎了鲜花嫩叶。

突然,抠着铜钉的手受不住力,橱门洞开,眼前陡然是刺目的光,亮晃晃的好像有好些人影在闪动,在发出可怖的狞笑声。

“我是大汗的妃子……”她竭力地大喊,可是声音已经被怪笑和啸叫湮没了。

明晃晃的光里走过来一个黑塔似的庞大影子。

梅蕊披散的头发被那影子一拖,根本使不上力,便从橱里跌落出来,正好被抱在一双结实的胳膊里。又有几盏亮晃晃的灯在她面上照着,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伸手去挠面前的那张脸,两条腿不断地蹬前方的影子,说不出话来只能尖叫。

于是挨了一个耳光,痛得眼前发黑,身子随即一空,又重重一坠,被扔在柔软的卧榻上,背上都一截截断掉似的痛。她又踢腾了两下,男人的拳头就上来了,手臂失去了力气,双腿也失去了力气。

梅蕊已经丧失了反抗的能力,连哭叫都没力气了,只有喘着气,垂死一般。身上凉了,是衣衫被撕掉了;身上又烫了,是个滚热肥厚的身子覆了上来。

他在吻,在吮,在咬,在掐,在拧,在抽打……怎么爽快泄火怎么来。

她哪里都在痛,痛得都分不清何处更加剧烈;被动地颠簸着,仿佛被烧红的铁签贯穿了在明火上炙烤。发髻上残余的一根玉簪碰撞着冰凉的瓷枕,唯有这敲击声又脆又响,地狱之门被她敲打而开。

第 27 章

男人的汗水滴落下来, 梅蕊半昏厥中感觉着胸口一片湿腻腻的, 这样的苦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疼痛渐渐麻木了,唯有这湿腻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突然, 上头激烈动作的人停了下来。梅蕊预感到这样的极苦快要走到尽头了,竟有些百味杂陈的庆幸。

湿腻腻的感觉涌了过来,而后,男人肥壮的身子死死地压在梅蕊的身上。她想叫,叫不出;想躲,躲不开;想推,推不动。

突然,光又涌了过来, 刺得她挣不开眼。好像有一群人在她上方嚷嚷:“淫.贼已经毙命了!”

梅蕊心底一悸,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恐惧,只是茫茫然的, 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直面那光。

上头好像是无数人, 手里执着明晃晃的兵器。奸.污她的那个犹自压在她脖子侧边, 沉甸甸的累得不能动一般。

其他人难道是在排队等候?

梅蕊绝望地落着泪,嘴唇翕动着, 无声地喊:“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突然身上一轻, 脖侧那个被拖开了,离开些距离才发现, 那人眼睛睁得巨大而瘆人,络腮胡子里滴滴答答的, 再一摸身上黏腻的部分,手指猩红——都是鲜血。

那人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口子,像极了刚才他扑上来、狞笑时咧开的嘴。

上头的人乱哄哄扯下什么盖在梅蕊赤.裸裸而伤痕累累的身上,然后纷纷扭过头问:“还有活着的小宫女不?”

梅蕊依旧茫茫然的,双手攥紧了披在身上的床单,看着屋子里的灯烛被次第点亮了。

“大汗!”有人在说话,“河西王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都已经就戮!尸体在这儿。”

乌翰的声音:“什么‘河西王’!是混账王八羔子!是大逆!”

“是。大逆已经就戮了!”

梅蕊的眼泪瞬间汹涌了。她张开嘴,喉咙里只能发出撕碎绵纸般的哑声:“大汗……”

乌翰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铁黑色的铠甲,猩红色的斗篷,衬得那张脸好像也有了三分英气,一种枭雄般的英气。

他语气温柔如旧:“梅蕊,朕来晚了,你吃苦了。”

“大汗……”哽咽得难以为继。

乌翰目光也温和,但是双手始终背着,没有抚摸她红肿青紫的脸颊、蓬乱稀疏的头发,更没有肯触碰她被打得紫黑,咬得血迹斑斑的身体,薄薄的床单上已经有一处被血湮了,不看即知是女人最娇弱的宝地已经被刚刚的暴行撕裂毁坏了。

他不喜欢不美的身体,也不要别人玩剩下来的。

他是大汗,普天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尊贵人儿。

外头的小宫女死了好几个,活着的也和梅蕊一样奄奄一息。皇帝恨恨地骂道:“禽兽!”厌恶地踢了自己弟弟的尸体一脚,然后吩咐:“把他那东西给朕割下来喂狗!叫他投胎转世也别想再做男人!”

他转身离开了。过了不知多久,派来新的宫女和嬷嬷,不敢言声地为梅蕊擦拭身体,涂上药粉,大概自己看了都害怕,脸色都发青。

疼痛也慢慢随着恢复的知觉而来。梅蕊痛苦地呻.吟着,抓着一个小宫女的衣袖:“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回去……”

小宫女苦着脸劝她:“娘娘,大汗没有发话,谁敢送您回去呢?您这身子骨也不宜动弹,还是在北苑先好好养伤吧。”

屋子里到处是血腥味,拖洗了三遍仍然中人欲呕,一地的残花败柳。仰躺在榻上的梅蕊,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乌翰回到平城宫里,拔脚到了皇后所居的凤翔殿。此时才是早晨,贺兰氏在接受宫妃们的问安,一屋子莺莺燕燕,甚是热闹。

“大汗来了!”她起身道,从乌翰笑吟吟的表情,便可知他赢了,他们谋划的计策果然知己知彼,对付忽伐刚刚好。

乌翰也是真高兴,也不觉得一屋子的人有谁需要避讳,而是疾步上前握着皇后贺兰氏的手:“忽伐已经伏诛!早晨朕叫禁军出击郭外他带来的骑兵,果然那些人都没有准备,还在营帐里睡得呼呼的,不少是光.着屁.股就呜呼哀哉了!还有些仗着马快,逃到外头去了。不过擒贼擒王,忽伐这恶熊不在了,其他人也凝聚不起来,再给朕大清早这么一顿突袭,再无哗变反抗的能耐了!”

他由衷地感谢皇后,说:“多亏皇后的妙计呢!”

皇后矜持地笑笑,看看垂首侍立在一旁的翟思静脸色有些变化,故意说:“欸,那林家妹子呢?”

翟思静目光闪动,偷偷抬眼看了乌翰一眼。

乌翰咳嗽了一声,说:“还活着呢。伤得有些重,我怕她路上颠簸对伤口不利,先让她在北苑养伤吧。”

他像是在说服皇后,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毕竟是于社稷有功的人嘛。”

“极是。”皇后笑着点点头,“只是大汗委屈了。”

绿云压顶,男人好像是挺委屈的。

乌翰的脸色变了变,好像压了什么话没有说,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其他的再说吧。”

皇后云淡风轻道:“是。该赏要赏,多不容易哪!为大汗受这样的委屈,啧啧。”

有人在一旁偷笑。“委屈”二字真是用得妙极了!爬床的小丫鬟,正不知怎么淫.荡的天性,这“委屈”都是便宜她了吧?

乌翰的脸色又变,呵斥那几个露出笑意的嫔妃和宫女,然后抚膝说:“什么赏不赏的!”

接着正色道:“还是先好好治伤吧。万一人家问起忽伐为何被诛,还需个凭证。”到底还不想她死。

翟思静晓得上一世这样的“仙人跳”也必然是皇后贺兰氏的主意——她哪有什么神机妙算!她就是妒忌有宠的嫔妃,偏偏装作为丈夫着想的模样,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上一世杜文没有中计,早早地清理了北苑的伏兵,所以恣意妄为,还赶在乌翰到来之前离开了。而翟思静被奸.污生子,堕入冷宫。乌翰虽然可恶,到底一念之仁,没有杀了她来甩脱绿头巾。

皇后正是心里熨帖之际,又说:“不论怎么,还是要恭喜大汗,这一仗赢了,其他藩王暂时不足为惧。哦,还有个扶风王,倒不知有没有到藩地,妾的妹妹已经送过去了,就等着与扶风王大婚呢!”

杜文现在的实力确实不足为惧,其他人大概看着最强悍凶横的忽伐都被皇帝制住了,一时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乌翰点头说:“杜文已经启程了好些日子,算来应该到了。贺兰氏的女郎尊贵,大婚之后便封正妃。”

他有心感激皇后贺兰氏,笑道:“大婚的嫁妆,册封正妃的赏格,宫中都按最好的给!”

贺兰氏笑道:“我们贺兰部又不是嫁不起女儿!”

乌翰说:“其实吧,也是她自己心心念念要嫁扶风王,小丫头片子就是看脸!不然,朕哪里找不到好人家嫁小姨子?”挑衅地望了一眼翟思静,心道:你心里不是还有他吗?现在他要娶妻,而你只能待在我这里,你们便是天造地设,如今也只好做牛郎织女,一辈子遥遥相期,而终不得见!

杜文在扶风郡外等的,既是平城那里的消息,也是赐婚给他的小贺兰氏——皇后贺兰氏的妹妹,上一世他的皇后。

古时的消息传递得慢,隐隐听说河西王谋逆伏诛,部下四下狼奔,如覆巢的鸟儿,早已经散掉了。贺兰部的队伍缓缓开近平城,与皇帝的禁军成犄角之势。大约接下来,重掌军权的乌翰就要在朝野中一步步开始清洗,异己杀光,他的权力就稳固了,再来一个个削藩,慢慢把这些兄弟的实力也削干净。

扶风郡已然靠近了边界南楚,天然的青山为脉,割开两国的边境线。

杜文一直不肯大婚,不肯就藩,其实是母亲闾氏的主意。闾氏说是舍不得儿子远离,实际用她的得宠,为儿子创造学习国政的最好机会:不仅就读和太子一样在青宫,有最好的太子太傅为师,而且受宠的儿子常常有腻在父亲身边,看他批阅奏折,听他和大臣论政务的机会,耳濡目染,心领神会,绝不是表面上纨绔的样子。

“南楚自从四王乱政,内战频繁之后,便是衣冠南渡,整个国政一片混乱,便有群雄纷起的势头出现了。”杜文对着翟量说,“衡权兄,扶风接壤雍州,雍州刺史名叫盛铭,是南楚皇帝的舅舅,裙带上攀上去的主儿,除了内讧,百无一用。我打算借他做个局,不过,得由你支持。”

翟量早就被他收服了,只管点头:“好的,殿下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杜文眯着眼睛点点头,脸上的笑意连翟量都迷瞪瞪想:我妹子真是好福气啊!

杜文圈马到驻扎在城外山谷里的翟家部曲那里,高声说:“大家伙儿肚子里寡不寡?”

“寡啊!”一群汉子喊,离开驿站,没能进城,天天就着腌菜吃麦屑粥,吃得嘴里冒酸水儿。

杜文的马“灰灰”嘶鸣着,他又笑着问:“敢不敢跟我猎食去?”

部曲们训练不得法,打仗不行,但是打猎是跟动物搏,好像要简单些,大家哄笑着,有的喊:“有没有狼?”还有的回应:“有狼也不怕,打点狍子、鹿,烤熟了撒上盐,油汪汪的特别好吃呢!”

杜文笑道:“老子就是狼王,还怕几头狼崽子?走勒!”

他明明是个少年,但喊着“老子”做自称时,一点少年气都没有,那些翟家的部曲不由真把他看待作一只果敢冷血的狼王了。

留在谷地间的翟量和翟素宁,再想不到这小狼王的所谓“猎食”,并非在山林里打打狍子、鹿,而是直接带着一群人穿越山谷地,袭击了还在歇午晌做梦的雍州军营一角,血流遍地中,他一个人都没少,反而抢得了腊肉、腌鱼、白米面和盐巴、酒囊,挂在马匹上又回来了。

翟量和翟素宁知道之后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没心没肺的部曲们在溪水边乐滋滋地淘米和面,刷洗腌鱼腊肉上的盐霜和香料末,热腾腾烧着篝火打算好好慰劳寡淡出鸟的嘴巴和肚肠。翟素宁找着杜文,说:“郎君今日去突袭雍州了?”

杜文正在擦自己重剑上的血污,闻言回头冷淡淡笑道:“是啊,怎么了?”

翟素宁咬了咬嘴唇,垂头说:“郎君……两国目下和平着,来之不易的,您抢了人家军营,人家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打起仗来,两国百姓谁能善终?我到底还是个汉人,实在不忍心……”

杜文看看她,说话毫无温度:“你不忍心,我也没办法。你们汉人说的:‘水至清则无鱼’,我只有搅乱这浑水,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要像你这么干净善良——”他轻浮而又无情地伸手拧了一把小姑娘的脸颊,拧得红彤彤的让她差点要哭了,杜文觉得这姑娘好娇弱好没意思,于是撒手又说:“我给人剁成肉糜都不够。”

然后说的话更是无情:“素宁,你还要晓得一点,你夫君我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好郎君。还是你们汉人说的:‘人至察则无徒’,将来你到我的府里,也要学着‘不察’,学着‘糊涂’,不然……”他笑迷了眼,可是鹰隼般的眸子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副人渣的模样!

晚餐的篝火燃起来,翟素宁一点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关门坐在帐篷里只想掉眼泪。

而杜文和翟家的部曲一起盘膝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聊得唾沫横飞。

翟量上前对他们家的部曲说:“早些睡罢,明日进扶风郡城。”

杜文回眸横了他一眼。

那些吃喝正爽的部曲没一个理他们的正主儿。

翟量有些怒了,文弱的汉族小郎君提高嗓子说:“我们是送扶风王就藩来的,在这里天天吃吃喝喝算是怎么回事?谁再不听吩咐,我就——”

杜文一跃起身,那柄重剑的锋刃一下子抵在翟量的脖子上,还左右慢慢地移动,仿佛要把他的脖子锯断:“你要怎么的?”

说话带着笑意,然而神色里恶得可怕。

翟量也不知脖子伤成什么样了,只觉得疼痛,顿时瑟瑟发抖,生怕那剑再使重一分气力,他的脖子就要断成两截。于是乎期期艾艾地话都说不囫囵:“我们家部曲……我们家部曲的规矩……”

他不过一个旁支的庶子,在家就不受待见,不过是临时受命带这帮子部曲,送亲兼押送杜文就藩,现在明显人已经被杜文收服了,他说话还顶什么用?只怕要抽打哪个不听命的兵油子一顿,他都没法做主了吧?

翟素宁听见外头的声音,出营帐门一看,惊得捂嘴尖叫一声,然后颤声问杜文:“你……你在做什么?”

杜文握着剑的手动都没动,唯只目光转过来,冷冷地看了翟素宁一眼,而后说:“他不继续啰嗦,我也不打算要他的命;但是,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最不耐烦有人不听我的话,你们谁要试试?”

翟量只觉得脖子里流下黏糊糊的血,早吓得心胆俱裂,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了,现在听杜文说并不是要他的命,心里略定也不敢再质问、顶撞,缓了声儿说:“殿……殿下,我不是不听您的……”

杜文收了剑,回头对那帮部曲说:“刚接到前头的消息,明儿大汗赐婚给我的贺兰氏要到扶风郡城了,咱们这儿是必经之路。愿意听我的,将来我做主,郡城里头封门户,赏铜钱,我还是有这个权的。更不用说,泼天的富贵还在后头!”

大家愣了愣,后头这“泼天的富贵”……不用说,扶风王早就有所图谋,而且势在必得了。

随即有几个早被杜文的能耐收服的汉子嚷嚷道:“听殿下的!听扶风王的!”其他人生恐表忠心落后了,也纷纷叫起来。声音渐渐连成一片,把翟家两位正主儿早撇在一边儿了。

第 28 章

杜文把翟量留在扶风郡城外的驻扎地, 而命最听他话的几个翟家部曲送他们家女郎入城。

“扶风王府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女郎进城后直接送过去。等我回到王府后, 就准备婚礼。”杜文说,看了看翟素宁, 又看了看翟量:“我这个人,一方面念旧,一方面也是睚眦必报的。谁都不要惹火了我。”

这自然是以翟量为质,控制翟素宁在扶风刺史那儿不要胡说八道。

翟素宁哭哭啼啼也没有用,请求告饶也没有用,只能期待他能说话算话。然后她上了辂车,被自家部曲送到了城里——安定了扶风刺史的心。

外界的形势没有他想像的好。

他在陇西时第一封给兄弟的信便是发给叱罗忽伐的。河西王是兄弟里兵马最多、打仗最好的一个,但是他输给了乌翰, 而且人已经死了,输得彻彻底底。

杜文这里消息不是很通畅,没有消息, 他就跟瞎子聋子一样, 每一步都有巨大的风险;而且他还没有兵马, 翟家的部曲算是他起家的人手,但是这些人手太差劲了, 根本不经打。

要对抗乌翰, 只能另想办法——乌翰不要脸,他也可以不要脸, 这会儿对他而言生存最重要,其他都顾不得了。

不过他算计对了的是, 小贺兰氏终于来了。

山道见辘辘地驶来一个车队,行驶不快,而车辆装饰精美,后头的大箱子上还贴着红签,像是嫁妆的模样。

杜文命几个翟家的部曲拿黑帕包上脸,装作土匪去打劫,而后又自编自导一场“英雄救美”的戏,把吓掉了半条命的小贺兰氏给救了下来。

他的皮肤已经在阳光下晒成了浅蜜色,越发显得棱角分明,有了些青年人的样子。秋老虎厉害,他也怠懒穿铠甲,玄黑胡服上扎一根蓝色牛皮蹀躞带,袖子挽在小臂上侧,露出一截精壮的胳膊,手也修长,指甲椭圆而粉红,向小贺兰氏伸过去时,少女怔忡地望了他一眼,随即脸就红了。

“扶风王……”她的声音蚊子叫似的。

杜文倒是诧异:“你认得我?”

小贺兰氏害羞地点点头,额角的垂珠遮着她的眉毛,她小声说:“妾在平城见过大王呢……”

然后就爱上了他,少女的心神魂颠倒,睡里梦里都是他的影子,描摹了多少遍了。

她求她的父亲,求她的姐姐,终于得到了嫁给心上人的机会,千里迢迢地来扶风嫁他,一路的艰难和委屈,在见到杜文的时候,如风吹散了。

杜文从小在母亲宫中,在一群宫女中长大,养得眼界极高,又在一群女孩子的奉承里长大,懂一些女孩子的心事;满十四岁开牙建府之后,便和收集漂亮玩器、精致字画一样,收集各色漂亮姑娘安置在后苑。母亲闾妃冷眼旁观了一阵,见他并不是玩物丧志,也不是沉迷美色,更没有胡闹的意思,所以只笑笑说:“傻小子!”也随了他去。

他好色的名号传在京中,多少也让他的兄长们对他少了些警惕。

他看见小贺兰氏,心里并不满意——相貌算不上丑陋,但也太平平无奇了,和他一宅子的美人无一能比。但是现在不能不对她笑着敷衍:“那真是缘分了。”

贺兰氏也是草原的女儿,见他在马上微微俯身的模样实在英朗无俦,手又一直伸给自己,不由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内,说:“坐车久了,浑身有点不舒服呢。我出来散散。”

杜文只略犹豫了一下,便把她一拉,抱着腋下提溜到马背上。

贺兰氏尖叫了一声,又换成了“咯咯”的笑,嘴里嗔怪着:“你真坏!”

他从她背后握着马缰,下巴正抵在她头顶上,此刻刻意低头在她耳畔吹了口热气,然后说:“那就跟我走罢!”

时已傍晚,又累又惊的贺兰氏有些支持不住,好容易到了山谷间他们驻扎的营地喝水暂歇,她问:“到郡城还要多久?”

其实就是不足一个时辰的路,但是杜文刻意说:“顺利的话,二更多能到吧。不过城里有宵禁,进门会很麻烦。”

贺兰氏犹豫着。

杜文趁机道:“要不,在我这儿暂歇一晚?”

鲜卑族的姑娘没有那么多规矩,何况她又是知道自己要嫁给杜文的,所以含羞点了点头。

贺兰氏送亲的是一支军队,人数不多,但显然比翟家的部曲要精良。杜文默默地比较了一下,吩咐人在营地里准备晚餐,然后捡着好的茶和肉,亲自送到贺兰氏的营帐里。

陪嫁的丫鬟和嬷嬷也很多,见杜文这位准姑爷来了,都避让开,让他们独处。

贺兰氏在羞涩中悄悄抬眼,见杜文盘坐在矮案前,特别细心专注地给她切肉。

她心头“怦怦”乱跳,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英气之外,别有一番温柔存焉,好一会儿鼓足勇气先跟他说话:“我的小名儿,叫温宿。”

杜文抬脸看她,上翘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