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龙井 第二(1/1)

顾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苦行僧的命, 欠抽,放着舒坦等死的日子不过,非要瞎折腾, 重新跑去风口浪尖上表演“脱衣舞”。【注】

之后的几年里, 零零散散地还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第一年。

贼老天就像是颗又大又圆的“皮”球, 不皮就会死的那种, 让顾迟的第一份打工就遇见了王大串。

在顾迟遥遥地望见一坨肥膘的时候,内心便暗道:“我完了。”

王大串也立马瞧见了这位从小互殴到大的兄弟, 转身,挥手:“顾迟你给我过来!”

顾迟颤颤巍巍地盘算着:“我一定会被他先打一巴掌,然后臭骂一顿,再拿去做成烤肉串,卖十元钱三串。没事, 平心静气,行得正走得直, 只要记得撒点孜然就成……辣椒粉不能太多……”

谁知刚一跑到面前,就被王大串突然搂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迟子!你知不知道我想死你了!”

顾迟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立马蹿了起来,猛地推开, 双手抱胸以示尊严:“姓王的你有话好好说, 做肉串就做肉串,别动手动脚的!”

“做什么肉串……?”王大串有些懵圈,紧接着立马咆哮,“卧槽你这个死g.a.y!我是直的!”

顾迟皱眉, 表示怀疑。

王大串叹了口气:“我上周又分手了。”

顾迟:“那……节哀?”

王大串:“……”

旁边人满脸嫌弃地回头望着这两位活宝, 像是疯子蹿进了公共场合,弄得他们有些不好意思, 王大串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晚上烧烤摊说吧,我请客喝酒。”

“那姑娘突然提出分手然后走了,估计还没来得及拉黑我,就又找到了新的男朋友,正在网上晒合影呢。”酒肉前,王大串说的时候还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嘴唇微微颤抖,嘶哑的声音中包裹着的陈年旧伤疤,此时此刻正在发炎冒浓水,“她其实早就和那个男的勾搭上了吧,她不爱我了我不怪她,现在崇尚自由恋爱,但在决定不爱我的那一刻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顾迟一手拿着烤串一手拍拍他的肩膀:“其实……”

“我知道我没钱没颜,剩下的那什么所谓的心也没价值。”王大串道,“我不气她不爱我了,我气她在不爱我的时候装出一副爱我的模样。”

顾迟呛了一口:“哎你别想太多……”

王大串打断:“你不知道,这种人,太挖心肺了。”

顾迟沉默了下来。

以往种种的忽悠和安慰语气好像都跟约好似的全部跳出脑袋,搜刮了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话来。

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会忽然说不下去。

他想到了钟从余质问的那句:“你认真的?”

自己是不是也在挖着小余儿的心肺呢?

最后,顾迟闷了一听酒,感慨道:“当初看那个女生照片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和你的第一任很像,不明缘由地像,你可能天生和这种人带冲,以后换个类型的追吧。”

王大串鄙夷地瞥了一眼:“你还信这个?”

“不然呢?”顾迟耸耸肩膀,“还有什么能信?”

王大串不是一位喜欢沉浸在回忆和自虐中的人,伤心的时候是真的伤心,烈酒下肚浇愁,愈合也是愈合得真的快,尽管心头肉上多多少少会留下一条浅伤口,但顾迟认为人再倒霉也终究还有否极泰来的一天,王大串没有十恶不赦,老天爷也不会让亏待他太久。

比如在下周的时候,他就又添了一个新的烦恼——楚旸的妹妹,那位在ktv群殴事件中大名鼎鼎黑带大姐大,在一天宣布要追求他。

对此,王大串表示:“救命!我还小,我怕家庭暴力!”

楚婷婷最先只是听了这个分手快乐故事的来龙去脉后,觉得此胖子百年一遇颇为有趣,也想找他喝酒扯八卦,结果被王大串一句“女孩子家家要学会爱惜自己,不要大晚上的和不认识的男人单独出门”给说了个哑口无言,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泼辣回去。

至此之后,楚婷婷开始觉得他虽然傻不拉几的,但真的是个好人,够义气。

有的人喜欢钱,有的人喜欢权,有的人爱舔颜,自然也有楚婷婷这样图个真心的人。

王大串抓着顾迟和楚旸,满脸劫后余生:“兄弟,讲讲道理,这位姑奶奶我真的怕。”

顾迟似笑非笑地说:“我觉得还行啊,你以前没试过这个款式。”

楚旸也淡然:“你算得上我妹的初恋。”

这时,王大串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兄弟给背叛了。

王大串:“狠……你们狠……”

一起工作的人中有位四十岁出头的阿姨说得没错,婷婷这活泼的小姑娘迟早有天会拿下王大串。

在经历一年多漫长的拉锯后,楚女士大获全胜,王先生丧权辱国,还得卖/身给敌人。

王大串坚持自己是因为怕没命,可没人信,也没用。

顾迟在看到大串哭丧着脸被拉着来强行合照发朋友圈的时候突然笑了——这货右眼青了,多半是挨了一拳——往下再看,是李奄三喜提一位小公主,他家这几年有了一些存款,打算和老婆一起回老家安安稳稳地看着孩子长大,不再奔波流离了。

——恭喜啊。

顾迟点开对话页面,给李奄三转了份子钱的红包,然后又说道:

——这是给小孩的,你敢用我就抽你。

李奄没有立马回复,大概间隔两三个小时,才发来一句:

——不是给我的那我就不客气地拿了。

稍后,他又在朋友圈更新一条消息,图片上是一张挤满整个屏幕的婴儿脸,皱巴巴的,还有些泛红,像只猴,附带文字说:回家了。

顾迟有些目不忍睹地点开大图,心里总结两个词“好丑”,“真好”。

自己曾经的感情起起伏伏,轰然开始,剧烈垮塌,酸甜苦辣,却没有这样岁月静好过,更不敢对着亲朋好友半醺笑着念叨一句“哎,好烦,我家那位又来查岗,要回家跪搓衣板了。”

有些梦想是努把力便可以达到的,但这东西憋死了都没法做。

说不羡慕是假的。

又这样过了一些流水账日子,直到第五年。

今年冬天明明冷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但流感爆发得也格外严重,密闭环境里人流攒动,书店也是属于其中之一,顾建宇出/狱后的身体压根就没好过,长期都是枸杞泡茶加上大量保健药,窝在烤火炉旁边裹着小被子,不成为广大患者中的一员就说不过去。

顾迟进门的时候拍了拍落在羽绒服上面的雪:“爸,还是咳得厉害吗?”

幸好高中时期的顾迟跟吃了激素似的疯狂长过一段时间,才让这几年压根没有半丝动静的海拔不至于让他羞于抛头露面,除去眉目间的轮廓更加深刻以外,顾迟看上去几乎和18岁的时候根本无异。

顾建宇一晃眼,差点以为回到了还在老旧巷子的时光,有些恍然道:“咳两下不算什么,没这么金贵的。”

“那是以前。”顾迟递来温水和药,“吃了去楼上隔间睡一觉,下午还是不退烧我就带你去医院。”

顾建宇:“那得费多少钱啊。”

顾迟一挑眉:“那也是我的钱,你管不着我怎么花,我乐意。”

刚说完,顾建宇就笑道:“小兔……不,现在是大兔崽子了,翅膀硬朗,我也老了。”

顾迟简单利索:“喝水,吃药,睡觉。”

“王大串那小子是不是打算订婚啦?和那个姓楚的小姑娘。”顾建宇吃了药后貌似还挺有精神,没有急着补瞌睡,居然弯腰从收银台的桌子下面掏出两包辣豆干,拿去暖炉面前烤了烤,“给你,我的囤货。”

顾迟:“……”

王大串和楚婷婷的相处,出乎意料的“和平”。

有次他俩出去旅游,看见有一对新婚夫妇在拍结婚照,楚婷婷就拉着大串说:“我也要拍那个!”

王大串:“姑奶奶,别人那是结婚才拍的。”

楚婷婷:“那你倒是娶我啊!”

据楚旸透露,王大串当时看到了悬空在自己两眼前的拳头,吓得双腿发软,脑袋一片空白地答应了这件事,便稀里糊涂地算是求婚成功了。

于是大串一脚踏入了家庭男人的行列,不敢造次。

“你的同龄人应该都大学毕业了。”顾建宇在恶劣的油辣子味中说道,“也基本上都有女朋友了吧。”

顾迟听得眉头一皱,暗道不妙。

“你有喜欢的人吗?”顾建宇把憋了许久的话顺势问了出来。

他这儿子,虽然运气不佳,但吃得苦,打拼几年下来就算不能跻身富豪二字,但好歹能过不算差的日子,并且相貌不差,说没有女孩看上眼,他是不信的。

但顾迟这几年来都本本分分地忙事业,别说女朋友了,连别人八卦都不爱提。

顾建宇不由得觉得有些疑惑。

“自己遇不见喜欢的也没事,你那几个朋友要么结婚了,要么都有女朋友了,叫他们把他们身边的单身姑娘带出来看看呗,你又不差。”顾建宇啰啰嗦嗦地念叨一番,“恋爱啊,好多年前你爸我和你妈也是这样认识的。”

顾迟鼻子酸味上翻,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把本打算撕开继续残害空气的辣豆干放下,起身穿外套准备出去。

顾建宇在背后遥遥地跟了句:“儿子,你答不答应倒是说一句啊。”

外面风雪很大,大门一开,卷进一屋子的风霜雨雪拍在面门上,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什么“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都是胡扯。

顾迟难得有些沉闷地回过头,郑重其事地叫了声:“爸。”

顾建宇:“诶,爸在。”

“我有喜欢的人了。”顾迟憋了好几年的秘密终于在此刻走到尽头,好言好语没法呈现感情,花言巧语更不能遮盖伤疤,唯独最为直白的话能抨击人心,“但我没法再喜欢了。”

那一瞬间,顾建宇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仿佛之前所有的期待都成了一场落空,变得飘渺无依,他轻轻地咽了口气,可那身形看上去犹如全部垮塌下来。

顾迟不敢说多的,逃命般地蹿进雪里。

结果当天晚上,顾建宇就发了高烧。

深夜的医院人不多,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护士姑娘瞧着这个男人眉清目秀的,还能理事,和那些只会耍嘴皮子说土味情话的小奶狗不一样,心里好感度倍增,动用了一下特权,帮顾建宇开了一间没有病友的双人间。

顾迟看在眼里,不想拒绝,却又不想拿人手软,兜里没什么好送的,便咧着牙笑道:“谢谢小妹妹。”

护士立马乐了:“我今年25,你该叫姐姐。”

顾迟油嘴滑舌:“哎哟,不说看不出来,我以为姐姐你才18。”

办完手续打好点滴后,顾建宇小睡了一会儿,没睡太深,他好几年没有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经历了,醒来后发现,顾迟居然站在窗边看风景发呆。

大都市车水马龙,哪怕是半夜都还灯红酒绿,立交上的车流不断,和以前那过了晚上9点就静下来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顾建宇一侧身,发出动静,顾迟就突然转过身来:“爸,其实我中午说的……”

话没说完,顾建宇就打断他道:“爸猜到了,是不是高中时候租我们房子的那个姓钟的小伙子。”

顾迟一哆嗦。

“猜到了猜到了。”顾建宇喃喃道,“在听见能被提前放出来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这还是顾迟第一次听顾建宇主动提起在狱/中的事。

顾建宇:“但儿子,喜欢又有什么用呢?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会过得很开心吗?”

只听“咚”的一声,顾建宇回头,黑暗中看不太清,单觉得刚刚能当晾衣架立在那里的儿子突然短了一截。

有一辆救护车从楼下经过,远光灯照射进来,病房没拉窗帘,让它透亮了那么一瞬间。

——顾迟突然跪在了地上。

“爸,没以后了。”顾迟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仿佛是从过去跨越而来,有些精疲力尽,闷闷的模糊不清,“没有以后了,这么久了,也别劝了,就这样吧。”

“对不起,爸。”

“……”

顾建宇没吭声,不知是默认,还是无奈,闭着眼后没过多久又睡着了。

不过至此之后,顾建宇再也不提此事。

第七年,王大串和楚婷婷结婚。

顾迟帮大串挡酒,结果两位难兄难弟双双被灌得走直线都绕弯,趁没人注意,灰溜溜地跑去厕所扶着墙各自吐了一轮。

王大串一边漱口一边问道:“迟子,你今年多少了啊?”

顾迟漱口的时候不小心灌了一些冷水去胃里,现在抽着痛得厉害,只伸手比了个二和六。

“怎么?”顾迟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你比我老一岁多,前几天满了28,听着就要变大叔了哈哈哈。”

王大串:“笑,还有力气笑,吐不死你!”

顾迟:“今年你和楚大姑奶奶结婚,我要是敢哭,我的头,就不能好好在我脖子上立着了。”

王大串不由得笑了一下:“哎,我们家那口子没办法……”

顾迟微不可查地缩了缩正要去扯纸的手,恍然又觉得刚才的条件反射太可笑了,硬生生地把接下来的动作完成。

王大串都看在眼里:“迟子,其实我现在特后悔当初插嘴你的那事儿……”

他一直以为顾迟只是玩玩,图个新鲜乐子,结果一玩,从17岁玩到了26,这样算起来,足足十年。

并且,虽说顾迟现在虽然过得一年比一年好,但委实再也找不回之前的那股年少冲劲儿了——无论干什么都挺机械的,按时完成不出差错就万事大吉,没有活力,像个死人。

王大串:“真的,要是再来一次,我帮你追!”

顾迟听懂了他的话,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收拾收拾,再出去的继续抗酒的时候,迎面跑来一个小女孩撞在他的大腿上。

“小虞!”

听到这声音后,顾迟刚准备去接的手猛地一顿,小女孩被反弹力撞得一下跌坐在地上,“哎哟”叫了一声。

顾迟这才反应过来。

李虞——李奄三的女儿,之前在照片上看皱皱巴巴的丑死了,现在居然蜕变成了一小美女。

“嫂子?”顾迟一抬头,“哎哟,小虞啊,坐地上干嘛?赶快起来。”

李虞吊着顾迟的手蹦跶灵活地起来:“谢谢顾叔叔!”

顾迟:“……”

这都成叔叔了。

年底,楚婷婷也怀上了崽,王大串生怕这位姑奶奶继续保持每天干一架的“传统”,靠劝的嘴皮子功夫不到位动手更不敢,没法,只得辞了工作,改为自由创业——他最近瞧上了“猫吧”一行的主题休闲咖啡厅,这样一来也有时间盯着姑奶奶,可惜大串因为谈恋爱花了很多钱,参合着单身狗顾迟一入股,自己倒变成了老二。

于是,顾迟从半吊子店长摇身一变,变成了顾大老板。

顾迟吃尽了创业苦,之前开书店那死气沉沉的经验历历在目,这次痛改前悲,运用互联网媒介宣传,居然还打造出来“网红店”的称呼。

可谁知墨菲定理永远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偏偏坏就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鬼天气。

第一眼对视的时候,顾迟只是觉得这张脸很熟悉,还没来得及回想起来是谁,脑袋里面就逐渐浮现出一些已经被尘埃埋了经年的碎碎念:

“长高了,又瘦了,大冬天的怎么总是穿这种薄外套?生病了怎么办?头发有些长了,是不是又懒得去打理?眼底有黑眼圈,难不成又熬夜了?趴书桌上睡的还是乖乖去被窝里睡的?”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不去看的时候就没事,甚至可以欺骗一辈子,可一旦触碰,哪怕就是个指甲尖儿,都没法回头了。

顾迟轰然发现,这七年来,自己居然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等再回过神来时,来者已经转身走了。

王大串也愣了一下,但显然比顾迟这位半傻的激灵了许多,猛地一拍桌子:“这不是钟从余吗!卧槽!妈呀!我之前见着的真的是他!你还站着干嘛?快去!我待会儿发你他家地址!!!”

作者有话要说:

【注】:之前顾迟对李奄三说过只要有钱,让他跑去广场上脱了衣服跳舞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