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龙井 第一(1/1)

其实钟从余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过顾迟。

那段时间才安顿好一个全新的住所, 生活上,工作上,来来往往的陌生电话太多, 根本来不及备注。从某种意义上讲, 钟骏驰虽然把顾迟从钟从余身边赶走了, 但并没有做得太绝, 接应和社会生存方面的安排面面俱到,每天拨进来的陌生电话至少是三个起步, 那些人张口闭口就是一句“小顾哥”。

外面的“小顾哥”没有学校里“顾迟哥”的实在,总会觉得这后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麻麻的。

在八月末的时候,一通他一度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出现的声音传到了耳朵里。

那时候顾迟还在加班,钟骏驰给他安排了一家书店当小老板, 可惜这位从天而降老板没读过几年正经书,看见文字就头疼, 看着比自个儿海拔还要高的纸张,立马怂成了一团浆糊,比站门口发传单的临时工还要焦头烂额,小姑娘们立马就开起了“小哥哥你是不是被包养过来打发时间”的玩笑——毕竟这人看起来太年轻了, 不像是能买下一家店的人。

顾迟半逗着她们道:“对啊, 就有这么一天啊,吧唧一下砸来位金主爸爸在粪坑里,再吧唧一下,金主爸爸的爸爸说‘拿着这笔钱, 离开我儿子’。”

小姑娘们:“哈哈哈那你答应没有呀?”

“答应啊!”顾迟扛了一箱书上货架, “肯定的答应,这买卖完全不亏, 不然我现在怎么会在这儿啊对吧?哎哟……快帮把手,闪到腰了……”

嗷嗷待工资的店员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伸手接,生怕死了风烛残年的老板爹,下个月银行账户上数字涨不了。

顾迟抹了一把汗,然后大叫一声不好:“前一阵还是小哥哥,现在居然变成了爹,老得好快!”

新一代女生崇尚颜值,并且毫不知羞地以玩笑自称颜狗,顾迟初来乍到的时候,她们一眼就相中了这位随时可以在小狼狗和小奶狗间来回切换的青年,煞时,其余所有男店员准备组团“自/杀”。

但久而久之,她们发现这位老板小哥哥虽然上能开玩笑,下能唠叨发/骚,撩拨的话一套接着一套,可只要稍微有拉近距离的想法出现,就会感受到来自刻意隐藏在视线之后的疏远,没有人会是例外。

这种人,适合最朋友,但不适合做男朋友。

“叮叮叮——!”

估计又是哪位小姑娘在轻点库存的期间遇见小老鼠小蟑螂之类的东西,顾迟这几天接到的“爸爸救命”求助电话能凑成一桌麻将了,他看都没看来电显示,直接夹去颈窝处:“喂?什么事?”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我以为你会不接我的电话。”

那一刻,顾迟像是考场上被抓包的小学生,不仅肾上腺素飙升把脸红了个通透,又恍如意外得到宝藏的热血小鬼,兴奋之余,全身上下连心带肺部没有哪一丁点没有发抖。

还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大概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单单这声线这语气都能让自己走火入魔。

有人笑他说不近人情不知冷暖,说多了,顾迟有时候都会产生认同的错觉,但现在被一巴掌扇了回来。

对方:“怎么?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便听不出来了吗?”

顾迟往外套上蹭了一把手心的冷汗,强提笑声:“没,我哪儿敢……”

“你什么时候回来?”钟从余直接胡截了话,出奇地平静,“闹够了就赶紧回来,来我这儿,这里没什么闲言碎语,我等你,别怕。”

顾迟:“……”

挨千刀的小余儿我哔你大爷!你到底是在捉着鼻子哄眼睛还是真的缺根筋?!

“回来。”钟从余再次坚定不移地下达命令,“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顾迟提起一口气:“等等,你别这样……”

“对不起,求你了,我觉得我没做错任何事。”

还是这么镇定的语气,仿佛整个世界的运转都被他握在手心。

顾迟突然一愣。

紧接着就是沉在胸口内的几丝绞痛。

“对不起”和“求你了”这两句话,竟然有天会从钟从余这家伙嘴里说出来,果然,眨眼间很多东西都时过境迁了啊。

他当然没有做错任何事。

但又有多少事是做对了的呢?

“抱歉。”顾迟近乎用一种冷眼旁观的语气说道,“当时走得太急,有件事忘了给你说,钟从余,我们分手吧。”

“什,什么?”

钟从余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下巴抽动了一下,磕磕碰碰地重复道:“你说什么?”

顾迟一字一句道:“自己走,别找我。”

他捏着鼻子,尽量控制住泪水。

他觉得这小子绝对生来就是虐待他,扒他皮抽他筋,向他讨债前世灭门仇恨的。

一道切开的伤口不够疼,还要翻出来剔着骨仔细品尝吗?

对面钟从余那张平静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紧接着又像是刷了漆似的惨白起来,血色退尽,估计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让他接受了好一阵,才终于憋出几个字:“你认真的?”

“真的。”

难不成还有假的?

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顾迟扪心自问:“乖乖,我敢吗?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钟骏驰让你走的?”钟从余把问句说出了肯定语气,“是不是他威胁你?他凭什么这样做,他要脸吗他!别怕,我这就找他去!我来接你好不好!你别怕!”

顾迟:“我不怕,这事和他没关系。”

砰——!

钟从余在那边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光是传进电话筒的声音都震耳欲聋,想必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发泄吧:“放屁!怎么可能和他没关系!?”

他就像是街边还没长大的小乞丐,只能用愤怒和火燎的眼神来强压事实,却无济于补。

顾迟叹了一口气:“不是他,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不是会被别人左右的人,发什么火?砸这么一大声不怕楼下报警吗?”

钟从余咬牙切齿道:“你说过你不会不弄丢我的。”

顾迟巧妙地回了一句:“我以前还给我爸保证要拯救世界。”

钟从余:“……”

简直胡扯!

他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掐着自己的喉咙,其实在打这通电话,甚至更早之前,冥冥之中便有了预感,可他不敢,也不甘这么草率相信,当真相直截了当地袭来时,自己的反应还是显得太过无力了。

一切的伪装,一切的假面,都在瞬间支离破碎。

如果顾迟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扑过去抱住这人,去亲吻,去拥抱,去质问说:“我妈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你都不和我说点什么吗?”钟从余生硬地咳了两声,调整回来嘶哑的声音。

说你在骗我,说不是真的,说让我别放弃!

只要你说,无论如果我都原谅你,并且更加爱你。

可顾迟却没法隔着电话接受暗示,将心一横:“没有,就这样吧,你好好学习。”

“……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钟从余再次失控,哭腔混合着怒口一起发出,歇斯底里起来:“你他妈就是一个骗子!我疯了才会喜欢你!”

顾迟:“嗯,对不起。”

两个月前,自己骂他是骗子,两个月后,他骂自己是骗子。

吼了大概半分钟,顾迟也没出声安慰,仔细的听着钟从余的发泄,仿佛在陪着他心如刀割,紧接着,听筒传来一阵杂音,通话断了。

顾迟猜可能是钟从余把电话给砸了。

世界上千万条罗马道,可他们偏偏选择了阴沟里最黑暗最狭窄的那一条,不被堵死在半路上才怪。

顾迟低头冲话筒微微亲吻了一下,轻声道:“再见。”

下一刻去换了手机卡,他清楚今后很难再又联系了。

又是半年。

顾建宇在监狱蹲了接近两年,可出来的时候仿佛老了十岁,手里抱着一个灰蓝色的布口袋在胸前,两颊凹陷,鬓角灰白,无论怎么洗身上仿佛都有一股褪不去的陈旧气息,之前的温和和知书达理完全看不见了。

顾迟疑惑地叫了一声:“爸?”

“诶。”顾建宇答道。

父子俩相见,居然不知道聊什么,陈年旧事的恩恩怨怨也不用再提。

没有愤怒,没有哭骂,当然,更没有思念,都不约而同地陌生。

一路上顾建宇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其他时间要么发呆要么靠在一边睡觉,他仿佛主动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产生疏离和隔绝,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顾迟带他先去老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赶飞机离开。

顾迟不愿意再看到那个家,多见一次,心就多绞痛一次。

年初政/府改造,回字旧巷要被开发出来当商业街,大串妈是这一批人中最后离开的,离开之前,她跑去了距离好几站公交车站外的银行将赔偿费打给顾迟,然后说道:“小顾啊,好好和你爸过,我们这一辈人都是吃苦的命,运气好的靠后辈争口气,享享中老年时期的服气,我也去找我儿子啦。”

哦对了,还有王大串他们,他最近和李奄三的运势不错,李奄三已经结婚了,找的位普通踏实的本地女孩,变成了万千房奴中的一员。

至于钟骏驰给顾迟的那家书店,说实话,自从接手过来后,盈利变得越来越稀薄,一天不如一天,虽然一群小年轻混在一起打打闹闹很好玩,但只要提到“吃饭穿衣”这四个字,变脸比翻书还快。

辞掉工作的人越来越多,不到三个月,就只剩下顾迟和一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拿到手的小姑娘。

顾迟知道,自己压根就不是这块料,没必要猪鼻孔里插葱去装逼。

但有总胜于无,又咬牙啃旧账地坚持了两个月,在某一天的大中午,店里来了两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客人。

——龙国强和楚旸。

五颜六色大龙哥一个激灵:“妈我的呀!这是顾迟吗?”

顾迟皱眉:“哦,真抱歉啊,是我。”

“哎哟喂你这是……”大龙哥往四周一看,大刀阔斧地总结道,“打劫完ktv后你又改行打劫书店了啊?”

顾迟一仰头:“来人,送客!”

“别别别别别,大热天的,你至少请我喝杯茶吧。”大龙哥说着就轻轻地给自己脸上来了两巴掌,“臭嘴臭嘴,瞧我说的,顾老板,你最近挺好的啊。”

顾迟呸了一声:“好个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好了?”

大龙哥张开自己的双臂:“哥们,迟子!你看看我,仔细看看,你觉得我好过吗?你至少比我好吧。”

顾迟:“……”

他不和乌鸡比黑。

“其实都一样,混着过日子呗。”大龙哥道,“不过我们最近想到处打拼打拼,倒腾点体力活,多干几份活,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再不挣点钱,都娶不到媳妇了。”

顾迟不知道是被他哪个字眼给激灵了一下:“打拼?现在?”

大龙哥:“就是现在啊,不然等以后啊?东西都被别人抢了去我还靠什么活?”

在一旁半天不吭声的楚旸突然冒出一句:“小兄弟有什么想法吗?”

顾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东西,既而开口道:“你……你们介意多带一个人吗?”

反正这书店都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不能蹲死在这等到吃光库存。

钟骏驰给他的金饭碗太过奢侈,他牙齿太硬,两三下就给啃懒了,得重新找个铁的。

大龙哥听后目光一闪:“行啊!你有多的钱没?我们正好差车费!正好正好,你把我们的跟着一起出了吧!要是挣到了钱再还你!安排!”

顾迟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啧,行吧。”

顾迟把书店交给老爸和店员管理,嘱咐他们了一些日常注意事项和琐碎工作,然后花了三天的时间做事前准备,紧接着,就跟着那两人一起再次投入到东奔西走的生活中——仿佛和之前的日子毫无差别。

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钟从余站在身后了。

是他主动拒绝的钟从余。